□麥 家
曾聽一位青年朋友聊及一件網(wǎng)絡上的小事。這位青年身材十分好,身高一米八二,體重七十五公斤,寬肩窄臀,典型的“倒三角”,美男子。一次論壇上有人問起他儀表,他實話實說,結果疑者有之,罵者有之。他不作辯解,那些人自當他心虛,贈他一個“火車推手”的綽號,就是吹牛大王的意思。從此,他常被人圍攻、嘲笑、謾罵。后來他換了馬甲,發(fā)帖說自己只有一米六零,自嘲為武大郎,之前攻擊他的人紛紛變作慈眉善目之敦友,旁征博引地安慰他,鼓勵他,仿佛他離拿破侖只剩一步之遙。
這事微小,一點日常的談資而已,但那天不知為何,卻令我生出感慨。
我的新作《風語》在《人民文學》連載時,李敬澤在卷首語中寫到:長期以來,文學力圖回到人,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能不由自主地簡化和貶低了人,我們不憚于想象人的弱,卻不敢想象人的強。
何止是文學,我們如此之民生源遠流長。戰(zhàn)國末期,魏臣須賈嫉妒同僚范雎的雄才大略,誣告他暗通齊國,權相魏齊不由范氏分辯,揍他個半死,丟在廁所里,與蛆蠅同居。范雎不甘,九死一生潛逃到秦國,以“遠交近攻”之策贏得秦王賞識,一路做到丞相。不久,強秦伐魏,勢在必然,須賈銜命出訪秦國求和。范雎著一身破衣,淪在街頭,與之相見,謊稱在秦狀如喪家犬,流浪為生,牛馬不如。須賈見他落魄至此,衣不裹體,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動起惻隱心,買一件繭綢大褂相贈,還請他飽食一餐。范雎由此饒了他性命。
同是須賈,前后卻判同兩人,前者因嫉妒行惡,后者因同情行善。
類似人事在我國史海里不勝枚舉,在生活中也是屢見不鮮。于是,偽裝的謙卑者大行其道,只因(有些)國人大有“難容人之強,擅納人之弱”之德行。
有人稱,須賈贈衣送飯說明其內心有善良的一面—范雎因此饒他小命一條,或許也是這么想的。但在我看,此善乃偽善,是見人落魄后的得意派生的樂善好施,說到底是“見不得人好”反面反映。你的優(yōu)秀成了他的負擔,你不行了他才來同情你。要我說,這種同情比落井下石還齷齪,它有欺騙性,具有更隱秘的殺傷力。
須賈是古人,然今天哪個單位沒有一兩個須賈?因為時時處處有須賈,(一些)國人勤學苦練“以弱當強”之功,于是我們常常放棄高度,取消難度,同時我們尊嚴的底線被不斷放低,尊嚴的形象被反復模糊。
今天,學校呼吁、家長盼望孩子要做陽光少年,那么請問:陽光在哪里?
我們血脈里缺陽光。我們名弱不名強,強了也要裝弱。人怕出名豬怕壯;風吹墻頭草;高處不勝寒;退一步海闊天空;樹大招風;屋大藏鬼……
我們有各種理論奉勸你不要爭強好勝,要急流勇退,要見好就收,要敢于裝,勇于哭,哭了就有奶吃,裝瘋賣傻是大智慧。
所以,試問,誰能笑到最后?一定是會哭的人、會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