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天佑
(嶺南師范學院 法政學院,廣東 湛江 524048)
所謂精義即精要之義,《周易》的精義為通變,此乃古今易學家之共識。通變揭示無論宇宙自然,還是人類社會,都處在永恒的變化中:一方面強調“通”,認為一切必變,無物不變,揭示變的普遍性;一方面突出“變”,認為無處不變,無時不變,指出變的必然性?!吨芤住分措[含無物不變,無時不變之義。《說文》曰:“周,密也?!薄耙祝嵋?,象形?!笨追f達稱:“夫《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薄叭蛔兓\行,在陰陽二氣?!庇忠嵭Z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盵1]1鄭玄所言易之三義,變易是主要的、絕對的、無條件的,而易簡及不易則是次要的、相對的、有條件的。王夫之言:“象蜥易之形。以蜥易能變,故為陰陽變化之義,而《周易》以之立名。”[2]《易傳》最早提出“通變”的概念,稱“通變之謂事”[3]78。其論“通”“變”之處頗多,如:“道有變動,故曰爻?!盵3]90又言:“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盵3]82又曰:“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盵3]83又稱:“極天下之賾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谜?,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盵3]83楊萬里稱:“《易》者何也?《易》之為言變也?!兑住氛?,圣人通變之書也。何謂變?蓋陰陽、太極之變也;五行、陰陽之變也;萬事、人與萬物之變也。古初以迄于今,萬事之變未已也。其作業(yè),一得一失;而其究也一治一亂。圣人有憂也,于是幽觀其通而逆?其圖,《易》之所以作也?!兑住分疄檠宰円?,《易》者,圣人通變之書也?!盵4]通變既為萬物的共性,又是人們因應之道,對認知天下萬物,考察各種變化,謀求趨利避害,有深刻的啟示與意義;對史家考察天下興亡,認識人的行為與作用,探討歷代的盛衰治亂,總結歷史以服務現(xiàn)實,有重要的影響與關系。
通變?yōu)椤吨芤住分x,源于先民觀察宇宙自然,認知天下萬物?!吨芤住钒ā敖洝迸c“傳”兩部分:“經”有陽爻、陰爻,以爻為萬物變化的基本元素,由陽爻、陰爻的不同組合,首先構成八經卦;再由八經卦的不同重疊,推演而成六十四別卦。從八經卦到六十四別卦,每卦有上卦、下卦,有卦變、爻變,有闡示全卦意義的卦辭,有說明每一爻意義的爻辭,總共三百八十四爻,各爻之間又相互作用,構成無窮變化的體系。八經卦與六十四別卦,各卦的卦辭對卦義的解釋,各爻的爻辭對爻義的說明,從不同角度詮釋通變之理。“傳”又稱《易大傳》,乃是對“經”的解釋,有《彖辭》上、下,《象辭》上、下,《系辭》上、下,及《文言》《說卦》《序卦》《雜卦》,共十篇,故稱《十翼》?!兑讉鳌贩Q:“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3]82又引孔子語:“乾坤其易之門耶!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下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盵3]89《周易》以陰陽二爻的不同排列,體現(xiàn)對立與轉化的運動法則?!兑讉鳌贩Q:“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盵3]76又曰:“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系辭焉而命之,動在其中矣。”“剛柔者,立本者也;變通者,趣時者也?!盵3]85孔穎達稱:“自天地開辟,陰陽運行,寒暑迭來,日月更出,孚萌庶類,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續(xù),莫非資變化之力,換代之功?!盵1]1先民觀察天地自然的各種現(xiàn)象,關注人與天下萬物的關系,認識到一切必變而無物不變,無處不變而無時不變,以動態(tài)的眼光看待前人往事,這與上古歷史意識的萌發(fā),有著直接的關系。
通變說明先民為了生存與繁衍,重視人與天地自然的關系,注意外界環(huán)境的變化,以應對各種艱難險阻。因為人與天地自然,密切相關而不可分離;所以認識萬物存在的形態(tài),察究紛繁復雜的聯(lián)系,能從中預判吉兇禍福,進而決定自己的行為,達到趨利避害的目的。從陰陽觀念的形成到八經卦的創(chuàng)制,從八經卦推演而成六十四別卦,再到說明各卦卦義的卦辭,以及闡釋各爻涵義的爻辭;從遠古時代的河圖、洛書,到神農時代的《連山易》,到黃帝時代的《歸藏易》,到殷末周初的《易經》成書,到戰(zhàn)國時期形成《易傳》,這是長達數(shù)千年的歷史過程。先民不斷觀察外界的一切,反復思考經歷的各種現(xiàn)象,深化對天地萬物的認識,上下求索而逐漸積淀,歸納演繹并概括提高,反復探討萬物變化之理,從中得出許多規(guī)律性認識,經過一代代傳承與發(fā)展,對宇宙人生認知逐漸深化?!兑讉鳌费裕骸胺ㄏ竽蠛跆斓?,變通莫大乎四時,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疤齑瓜螅娂獌?,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盵3]82又曰:“爻象動乎內,吉兇見乎外。”[3]86又言:“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3]77又說:“變化云為,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來,天地設位,圣人成能。”[3]91故曰:“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盵3]81“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以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3]82。《周易》涵蓋宇宙,綱紀群倫,博大精深,富于哲學思維,充滿智慧謀略,反映價值導向,蘊含人文精神。這決不是少數(shù)幾個“圣人”所能創(chuàng)制,而是無數(shù)先民集體智慧的結晶。
通變?yōu)椤吨芤住分x,寓含對前人往事的反思,對歷史現(xiàn)象的總結與批判。在變幻莫測的環(huán)境中,先民出于生存的本能,對兇災有著深深的憂患,對死亡存在極大的恐懼,經常通過占卜以預測吉兇。為了詮釋占卜得到的征兆,必然反思前人的往事,比照前人的成敗得失,探究其中必然之理,既可據(jù)事理做出判斷,又能增進人的知識與道德?!兑讉鳌贩Q:考察前人的言行,可以“日新其德”,故“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3]40,又言:“神以知來,智以藏往?!盵3]82所謂“前言往行”,指前人的言論與行事、紛繁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以畜其德”既包括增進道德水準,也涉及深化對天下萬物的認知,不斷完善人所應具備的各種素養(yǎng)。華夏先民逐漸意識到,只有“多識前言往行”,才能實現(xiàn)“以畜其德”?!岸嘧R前言往行”,即廣泛了解前人言行,以前人為自己行事的鑒戒。因為前人的社會實踐,包含各種成敗與得失;所以作為前人繼承者的后人,須密切關注前人的活動,總結蘊含其中的經驗教訓,以為自己行為與活動的鑒戒,這種以前人言行作為鑒戒的意識,隱含于《周易》經傳之中。目的是因應天地之道以從事,避免主觀隨意而招來各種災難,決定行為取舍而求得最佳結果。《周易》經傳成書的漫長過程,不僅反映出先民認識宇宙自然,探索天下萬物之理,告別非理性狀態(tài)的過程;而且折射出朦朧的人的主體意識,開始逐漸萌發(fā),尋求擺脫野蠻愚昧,即將進入文明時代的門檻?!吨芤住贩从吵錾瞎艜r代,天地自然及人的生活,尤其展現(xiàn)出人的進步,以及社會的發(fā)展與變化。其所寓含的思想是深刻的:天并非能決定一切,人不應做命運的奴隸,被動等待吉兇禍福的降臨,而須以自己的行為與活動,尋求趨利避害與逢兇化吉,以主導并掌握自己的命運,說明先民有了最初的主體意識。
《周易》雖然被稱為圣人言天之書,但言天僅僅是表象,出發(fā)點與關注點則是人,涉及到天下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各種不同等級、不同類型的人,展現(xiàn)出他們某些行為與活動,目的是順應天道行事,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挫折與失敗。有上古文明開創(chuàng)時代的統(tǒng)治者,那些高高在上的君主與王侯,擔負著治理天下的責任?!稁煛ど狭罚骸按缶忻_國承家,小人勿用?!薄断髠鳌罚骸按缶忻?,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亂邦也?!盵3]25-26《比·象傳》:“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盵3]26《臨·六五》:“大君之宜,吉。”[3]36《隨·上六》:“王用亨于西山?!盵3]35《升·六四》:“王用亨于岐山?!盵3]58《益·六二》:“王用享于帝吉?!盵3]53《渙·九五》:“王居無咎?!盵3]70《蠱·上九》言:“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盵3]35《屯·初九》則稱:“利建侯?!盵3]19有為君主王侯服務,處在社會上層的大人?!肚ぞ哦沸Q:“見龍在田,利見大人?!盵3]13《困卦》:“貞大人吉?!盵3]59《否·六二》:“小人吉,大人否,亨?!盵3]29有道德品質優(yōu)秀,有著高尚的人格,受到人們尊重的君子?!肚ぞ湃罚骸熬咏K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乾·象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盵3]13-14《坤·象傳》:“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盵3]18《益·象傳》:“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盵3]53《家人·象傳》:“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3]50《未濟·六五》:“君子之光,有孚吉?!盵3]73《大壯·象傳》:“君子以非禮弗履?!盵3]48《謙卦》:“亨,君子有終?!盵3]30《晉·象傳》:“君子以自昭明德?!盵3]49有道德人格低下,行為卑劣的小人?!短ゅ鑲鳌罚骸熬拥篱L,小人道消也?!盵3]28《革·上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3]61如為君王征戰(zhàn)天下的武人。《履·象傳》:“武人為于大君,志剛也?!盵3]28《巽·初六》:“利武人之貞?!盵3]69如小子及丈夫?!稘u·初六》:“小子厲有言,無咎。”[3]63《隨·六二》:“系小子,失丈夫。”[3]35在《周易》的經傳中,此類材料數(shù)量甚多,語言質樸而簡要精練,零亂分散而支離破碎,并未言及具體的歷史人物,更無歷史事件始末的記載;但都以人為社會的中心,反映出不同的觀念與價值取向,折射出上古時代的社會結構,隱含著人為天下之本,重視人的作用的人文精神。《周易》經傳敘說圣人的活動,贊揚他們的道德,推崇他們的業(yè)績,稱道他們的貢獻,及贊美褒揚君子之語,與斥責鄙視小人之言,說明遠在上古時代,隨著從愚昧走向文明,先民關注并重視人的道德,強調統(tǒng)治者“振民育德”[3]35,逐漸形成立德樹人的模糊意識,甚至萌發(fā)了道德至上的觀念,綱常倫理已經開始建立,這是我們應注意的現(xiàn)象。
我們爬梳《周易》經傳的語言,提要鉤玄并結合其他史料,可窺見上古某些重要人物的活動。如殷高宗武丁,被稱為殷商后期的中興之主,史稱其“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中興”[5]103。鬼方活動于殷商的北部地區(qū),與中原的殷商王朝時有戰(zhàn)爭?!吨芤住方泜餮晕涠∮懛ス矸?,如《既濟·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薄断髠鳌罚骸叭昕酥?,憊也?!盵3]72《未濟·九四》:“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盵3]73這些材料說明,商王武丁討伐鬼方,經過了三年時間,戰(zhàn)爭規(guī)模應該是很大的。如殷末危機四伏,各種矛盾空前激化,《序卦》:“晉而不已,必有所傷,故受之以明夷。”[3]96《明夷》:“明夷,利艱貞?!薄跺鑲鳌罚骸懊饕?,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利艱貞,晦其明也,內難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盵3]49文王身處殷商之末,曾被商紂王囚禁,外表固然柔順,內心堅守志潔?;永鋵ι碳q王淫威,晦其光明德性,佯狂以避禍,堅守著正道。透過這些隱微的言辭,可窺見文王的韜略與箕子的品德,能深化對殷末社會的認識。
《周易》對歷史的反思與總結,涉及極為廣泛的領域?!端膸烊珪偰俊贩Q:“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以逮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盵6]《易》道即《周易》經傳涉及的領域,從《周易》的卦、爻辭中,從《易傳》對《易經》的闡釋中,可窺測到上古時代的行旅、戰(zhàn)爭、飲食、漁獵、農業(yè)、畜牧、婚媾、賞罰、獄訟、家庭、婚姻,涉及政治、經濟、思想、文化、道德、倫理,包括天文、地理、樂律、兵法、社會生活等,“皆可援易以為說”。故張爾田先生認為,《周易》乃“伏犧至文王之史”[7]。這里所說的“史”,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歷史著作,而是對先民歷史活動的反映。有學者指出,在《周易》一書中,“有歷史人物活動的原始傳說,有社會經濟活動的生動描繪,有民族交往和民族斗爭的片斷記敘,也有國家法權和文物制度的側面反映”[8]。《周易》反映出上古時代的某些片段,透露出先民活動的某些史實,寓含著多方面的歷史價值。
概括起來,華夏先民不斷觀察與反復思考,認識到宇宙自然,天下萬物,包括天地、陰陽、四時、五行等,以及人間社會的一切,不僅彼此相關與密切聯(lián)系,而且時時刻刻都在變化。通變作為《周易》之精義,先與對天地萬物的觀察與認知聯(lián)系在一起,乃宇宙觀與自然觀;后推及對往事的反思及總結,為歷史觀與思維方式。《周易》雖然是上古先民占卜之書而非歷史著作,不可能關注歷史現(xiàn)象的來龍去脈,不可能完整地記載歷史事件的始末,也不可能準確地敘說歷史人物的活動,更不可能清楚地展現(xiàn)歷史變遷的軌跡;但預測吉兇以求趨利避害,必然回顧與思考過往的一切,審視與考察前人的行為及活動,探討與反思前代的興亡成敗,以求從中得到有益的鑒戒與啟示?!吨芤住穼η叭说男袨榕c活動的考察,折射出上古社會的某些側面,反映出先民朦朧的歷史意識,重視反思與總結前代往事,考察前人的行為與活動,以增進知識素養(yǎng)與道德水平,為后人的活動提供經驗與教訓,隱含著以人為本而珍惜生命,關注人倫而重視人生,發(fā)揮人的主體作用的人文精神?!吨芤住吠嘎冻鰵v史通變的粗淺意識,蘊含著隱微的歷史鑒戒思想,表明傳統(tǒng)史學已經開始最初的萌芽。
通變歷史觀因《周易》的精義通變而來,運用通變思維考察歷史,反思歷史進程,探討歷史現(xiàn)象,論評人物活動,核心是因時通變。通變歷史觀認為歷史向前不斷延續(xù),處在永恒的變化之中,這一過程永遠不會完結。一方面,以動態(tài)的眼光看待歷史,把一切看成是變化的,將通變視為永恒的主題,貫穿于自古以來的過程,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故不可靜止地看待歷史;一方面從聯(lián)系的角度看待歷史,把一切看成是聯(lián)系的,彼此影響而不可切斷,持續(xù)變化而無限延伸,處在斡流旋轉之中,故不能孤立地考察歷史?!兑讉鳌贩Q:“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故“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柔而生爻,和順于道德而生義”[3]93。又言:“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物不可以終通”,“物不可以久居其所”,“物不可以終遁”[3]95。通變歷史觀的思想出發(fā)點,是人與宇宙自然一體,不僅有共同的淵源,而且時時處在變化中,天地萬物彼此聯(lián)系,構成相互制約的關系。華夏哲人根據(jù)通變歷史觀,反思與總結歷史,考察其變遷的脈絡,求得有益的啟示與鑒戒,進而認識與把握現(xiàn)在,預測與因應運演大勢。
通變歷史觀認為,綿延不絕的歷史,演繹著無窮的古今之變。古今之變,指從古到今,又從今到古。孔子言,“古猶今也”,歷史是“無古無今,無始無終?!盵9]《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盵10]在孔子看來,萬事萬物,自然人事,日月運行,花開花落。時間流動的一維性,決定歷史延續(xù)的一維性,如同奔騰向前的河水,晝夜不停向前流淌,接連不斷而不可逆轉,變動不居而永不停息,一經流出便不再回來,故考察過去可預測未來??鬃右庾R到古今之間的辯證關系:既直接相連,不可切斷;又彼此相對,不斷轉化?!墩f文》:“逝,往也。”“往”具有二重涵義:既往即為已經過去,前往則為走向未來?!兑讉鳌芬隹鬃又Z稱:“夫《易》,彰往而察來?!盵3]89一方面,歷史之“因”必生出現(xiàn)實之“果”,現(xiàn)實之“果”既源于歷史之“因”,又必然成為未來之“因”。故綿延不絕的歷史,乃后代因襲前代,后人傳承前人過程,存在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一方面,因為今是從古發(fā)展而來,又將轉化為未來之古,古今之間密不可分,歷史與現(xiàn)實直接相聯(lián);所以博古可以通今,總結過去與反思前代,考察前人的行為與活動,既可吸取經驗教訓為鑒戒,對今人有啟示與教育意義,又能透過歷史認識現(xiàn)實,洞察未來演變的趨勢。孔子將《周易》視為“彰往察來”之書,蘊含深刻的歷史見解:即從過去到現(xiàn)在到未來,永恒延續(xù)而不可割裂,古乃是過去之今,而今則為未來之古,古今之變無限延伸,不僅連續(xù)不斷,而且永無止境。唐人孟浩然云:“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11],說明他對古今之變,有著深刻的理解與認識。古今之變強調歷史的無限性與一維性,突出歷史的相對性與必然性,把一切置于無限的歷史長河考察,反對陳腐的意識與過時的觀念,否定永恒的教條與僵化的模式。
通變歷史觀指出,無始無終的歷史,充滿著不同的終始之變。終始之變,即從始到終,又從終到始,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終,實從興到亡,又從亡到興,向相反方向轉化。先民隱約地意識到,否極必然泰來,而泰極則必否來,一切都會過去,一切將成為歷史。《否·上九》:“傾否,先否后喜?!薄断髠鳌罚骸胺窠K則傾,何可長也?!盵3]29《系辭下》稱:“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3]77又曰:“《易》之為書也,原始要終以為質也。”[3]90《蠱·象傳》稱:“終則又始。”[3]35原始反終看似循環(huán)往復,然并非簡單周而復始,而是螺旋式的上升,構成了辯證發(fā)展的運動,這種運動永遠不會停息。在奔騰向前的歷史長河中,涌現(xiàn)過諸多叱咤風云的人物,在歷史舞臺上扮演過重要角色;興起過不少顯赫一時的勢力,在歷史進程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記;發(fā)生過無數(shù)驚天動地的事件,對歷史進程產生過深遠影響;崛起過一些稱雄一時的政權,建樹了為后人稱道的歷史業(yè)績。然而任何人物有生必有死,任何勢力有起必有落,任何事件有始必有終,任何政權有興必有亡。人間社會出現(xiàn)的各種現(xiàn)象,如不同時期、不同地點、不同民族的活動,各派政治勢力的爭斗角逐,大大小小的事件的發(fā)生,各個政權的治理施政等,不可能是無因之果,也不可能無始無終,更不可能永恒不變地存在,最后必然走向終結與滅亡。紛繁復雜的終始之變,盡管具體形式并不相同,最終如同眾多的涓涓流水,匯入無始無終的歷史長河中。終始之變的轉化說明,眾多的偶然隱含深刻的必然,任何現(xiàn)象不可能孤立出現(xiàn),必與其他現(xiàn)象直接或間接相關。因終始之變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決定前人行為對后人的啟示及鑒戒意義。終始之變呈現(xiàn)螺旋式上升狀態(tài),表明后人對前人的因襲與傳承,不是簡單重復前代或前人歷史,而是有對前人的效仿與繼承,有對過往傳統(tǒng)的否定與超越。后人應以批判的眼光審視過去,將一切人與事視為歷史現(xiàn)象,置于具體時空環(huán)境中,考察其來龍去脈,把握其前因后果,探討其變易過程,分析其是非得失,論評其歷史地位。
通變歷史觀強調,永無止境的歷史,包含著復雜的盛衰之變。盛衰之變,指從衰到盛,又從盛到衰。萬物盛衰強弱,相比較而存在,有盛則有衰,有強必有弱。人的一生有盛衰,政治勢力有盛衰,王朝政權有盛衰;盛衰強弱之間,并非固定不變,而是彼此轉化?!短ぞ湃贩Q:“無平不陂,無往不復?!盵3]28《豐·彖傳》言:“日中則昃,月盈則食,與時消息,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3]67盛極必轉衰,衰極反趨盛,從量的積累,到質的轉化,這是漸進的變化過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因主觀的好惡而改變?!兑讉鳌芬鬃诱Z稱:“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薄拔U?,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兑住吩唬浩渫銎渫?,系于苞桑?!盵3]88孔子所言危亡治亂的轉化,乃盛衰興亡的轉化。華夏哲人根據(jù)物極必反之理,反思上古以來的歷史,認為天下的治亂分合,政權的盛衰強弱,王朝的興亡成敗,個人的禍福得失,無定勢亦無常形,分久必合而合久必分,盛極必衰而衰極必盛。常分不合與常合不分,常盛不衰與常衰不盛,是不可能存在的。韓非從萬物的盛衰,推及國家的盛衰,強調其向反面轉化。他稱:“萬物必有盛衰,萬事必有弛張?!盵12]111“國無常強,無常弱?!盵12]21國家強弱的轉化,乃歷史上的普遍現(xiàn)象。劉向根據(jù)歷史事例,論盛衰興亡的相對性,及彼此轉化的必然性。他稱:“雖有禹、湯之德,不能訓末孫之桀、紂。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盵13]1950-1951劉向認為禹、湯那樣的圣王,不能保其所創(chuàng)王朝永存,任何國家無法避免滅亡的命運。其所論夏、殷興亡的歷史,從禹、湯之興到桀、紂之亡,既囊括夏、商的終始之變,也涉及這兩朝的盛衰之變。因為事物臻于極盛之際,亦即走向衰敗之時,與從始到終的轉化,彼此重合在一起;所以盛衰之變與終始之變,乃從不同角度考察同一現(xiàn)象。
通變是社會存在的常態(tài)。人生存于天地之間,源自萬物通變而來,又與萬物通變相關?!兑讉鳌贩Q“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盵3]76又言:“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又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盵3]96人間社會生機勃勃,人的活動紛繁復雜,新的情況層出不窮,新的現(xiàn)象大量出現(xiàn),新的問題經常產生,新陳代謝接連不斷。因為自然及社會的一切,無處不變而無時不變,無物不變而無人不變;所以人的行為與活動,必隨著萬物變化而變化?!抖Y記》有言:“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犊嫡a》曰:作新民?!对姟吩唬褐茈m舊邦,其命維新?!盵14]1673前人的行為與活動說明,天下沒有一成不變的教條,一切以時間、地點、條件為轉移,順乎自然及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后人的行事及各種活動,必隨時間推移與環(huán)境變化,根據(jù)實際情況決定進退取舍,做到“損剛益柔有時,損益盈虛,與時偕行”[3]52。人的認識要反映新情況,人的思想應隨時通變,人的實踐要順應新變化。故《易傳》宣稱:“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3]78又曰:“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3]34朱熹強調:“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易也,時也,道也,皆一也。自其流行不息而言之,則謂之易;自其推遷無常而言之,則謂之時;而其所以然之理,則謂之道。時之古今乃道之古今,時之盛衰乃道之盛衰。人徒見其變動止無窮,而不知其時之運也,徒見其時之運也,而不知其道之為也?!盵15]所謂“隨時變易”,即順乎大勢,把握時機,主動通變。通變須順乎天道,“應乎天而時行”[3]30,不可以逆天而為。《豫·彖傳》:“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圣人以順動,則刑罰清而民服?!盵3]31上古圣人之所以名垂后世,超越前人而開創(chuàng)歷史,并非真能先知先覺,而是因其高瞻遠矚,洞察時勢并把握機遇,勇于擔當并奮發(fā)圖強,順天而行并隨機應變,有著敢為人先的個人特質;在實踐中蓽路藍縷而砥礪前行,堅韌不拔而百折不撓,凝聚人心而艱苦奮斗,不斷開拓向前發(fā)展之路;在道德人格上垂范于天下,對社會對后世形成巨大的影響。我認為,上古圣人之所以能建樹非凡的業(yè)績,對文明進步作出了重大貢獻,關鍵在于順乎社會需要,因時通變而敢于創(chuàng)新。
通變是歷史永恒的主題。古為過去之今,今乃未來之古,古今接連不斷,無限向前延伸。在浩浩蕩蕩的歷史潮流中,任何現(xiàn)象不過曇花一現(xiàn)。各種應運而生的事物,作為一定社會環(huán)境下的產物,總是要隨時間的不斷推移,逐漸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在歷史進程中轉向反面,從適應與有利于社會發(fā)展,變?yōu)檫t滯或阻礙社會進步。《易傳》言:“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盵3]87在過去的事物不適應現(xiàn)在情況,原來的制度阻礙社會進步之際,不應刻板呆滯而保守僵化,不可因循茍且或隨波逐流,不能拘泥舊制而墨守成規(guī),必須摒棄陳規(guī)而務實應對,與時俱進以掌握先機,破除迷信并解放思想,革故鼎新以順乎變化,有所作為以推動進步。只有突破禁錮求新求變,才能超越前人而有所建樹?!兑讉鳌费裕骸白儎硬痪校芰髁?,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3]89既然萬物處于變化中,沒有凝固不變的事物;那么“上下”或“剛柔”,也沒有永恒的“典要”,一切都應因時通變。《乾卦》爻辭引孔子之語:“上下無?!?,“進退無恒”,“進德修業(yè),欲及時也”[3]16??鬃又栽⒑龑由盍x:一是沒有一成不變的,永遠適合的規(guī)范;二是人們的行為與活動,總是隨環(huán)境變化而變化;三是實現(xiàn)進德修業(yè),必須把握時勢。孔子推崇圣人因時通變:“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為圣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3]17管子稱君主治國,應該“隨時而變”[16]。所謂“隨時而變”,不是朝令夕改,不能亂變胡來,更非倒行逆施,而是立足實際,靈活處置變通,調整施政舉措,拋棄過時的舊制?!秴问洗呵铩窂娬{:“先王之法,經乎上世而來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損之?!睘楹巍肮沤裰?,言異而典殊”,“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這是因為社會在不斷變化,法令制度須與時俱進,改革舊制而及時通變,“變法者,因時而化”,“因時變法者,賢主也”?!爸螄鵁o法則亂,守法而弗變則悖,悖亂不可以持國,世易時移,變法宜也”[17]。賢主順乎“世易時移”,改變那些不適應環(huán)境,阻礙進步的陳規(guī)陋習,“變法”乃是“因時而化”。董仲舒把改變不合時宜的舊制,稱之為“更化”,他指出:“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盵13]2505無論是君主治國興邦,還是常人的行為與活動,不可固守教條,不能囿于陳規(guī),應該立足實際,根據(jù)環(huán)境變化,順乎大勢而為,做到“因世而權行”[18]。唯有因時通變,敢于創(chuàng)新,突破局限,才能拓展空間,得到新的發(fā)展。
通變是化危機為轉機的途徑。歷史長河永無止境而不可切斷,滾滾向前而勢不可擋,有洶涌澎拜的驚濤駭浪,有跌蕩起伏的激流險灘,有迂回停滯與逆流倒退,甚至不乏難以抵御的災難。在遭遇巨大的天災與人禍,導致生命財產嚴重損毀,墜入萬劫不復的苦難深淵,以至連生存也難以維繼之際,不可被動地聽憑命運擺布,不能陷于絕望期待神靈賜福,而須發(fā)憤圖強而主動通變,百折不撓而克難前行,使災難轉化為進步的契機,跨越天災人禍而創(chuàng)造新的輝煌。老子認為,“禍”依托“福”而存在,“?!睗摬亍暗湣钡囊蛩兀虻溈梢缘酶?,由福亦能致禍,禍福彼此依存,乃至相互轉化。他深刻地指出:“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盵19]壞事或能變成好事,好事也可引出壞的結果!《左傳》在言及災難對鄰國的影響時,稱:“鄰國之難,不可虞也?;蚨嚯y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盵20]在《左傳》的作者看來,“多難”或能“固其國”,“無難”亦可“喪其國”。在巨大的歷史災難之后,總是伴隨巨大的歷史進步。一部中國古代史,既是天災人禍史,更是轉危為機史。如商紂王晚年的暴政與倒行逆施,啟示周初統(tǒng)治者因時通變,撥亂反正以順應大勢,使西周出現(xiàn)成康之治的盛世。故后人言:“多難興國,殷憂啟圣?!盵21]為什么“多難”可以“興國”?首先,災難拷問人的靈魂,磨煉人的意志,激勵人的精神,鑄就人堅韌不拔的毅力,為重新奮起提供了精神動力;其次,災難給人以思想的震撼,啟迪人的心靈與智慧,使人冷靜地面對過去,對推動人們撥亂反正,解決急迫的現(xiàn)實問題,發(fā)揮著凝聚人心的作用;再次,災難促人自強,災難催人奮起,使人痛定思痛,激勵人剛健有為,從災難蘊含的教訓中,得到確實有效的鑒戒,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最后,災難使社會常態(tài)遭破壞,生活常規(guī)被打破,倘若消極被動地忍受,不可能擺脫困境,甚至難以生存下去,唯有立足現(xiàn)實通變趨時,積極主動迎難而上,改弦易轍而另辟蹊徑,謀求實現(xiàn)歷史的轉折,引導危機化為轉機。災難可能遲滯歷史的進程,但社會總是走向進步,后人終將超越前人,則是不可逆轉的大勢。
通變歷史觀視歷史的延續(xù),為承前啟后或繼往開來,這是薪火相傳而生生不已的過程?!俺星啊被蚍Q“繼往”,即對過去的傳承,對前代的因襲。人作為客觀歷史的主體,生存于一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中:一方面有社會性與地域性,任何人不能脫離群體生存,只能在具體的空間范圍內活動,而不同的生存空間差異巨大,對人的活動形成不同的影響,使歷史傳承呈現(xiàn)出明顯的地域特色;一方面有時代性與歷史性,任何人屬于其所屬的時代,不能隨意選擇生活的時代,不僅從前人往事吸取教益,而且在前人的基礎上活動,前代傳給后代的基礎各異,前人對于后人的影響有別,不同時空環(huán)境的個人,主觀條件與客觀環(huán)境千差萬別,社會分工及擔負角色不同,他們的行為及其各類活動,不可能千篇一律而完全相同,總是彼此迥異而異彩紛呈,但都受到時空環(huán)境的影響,有著地域與時代的烙印,存在因歷史與現(xiàn)實決定的局限,而任何局限必然深刻地影響后人,使歷史傳承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古今不可切斷也不能割裂,后代總是效仿前代,后人必然繼承前人,前后延續(xù)而潛移默化,逐漸積淀而成厚重的底蘊,故沒有“承前”就沒有歷史?!皢⒑蟆被蛟弧伴_來”,即開啟其后,創(chuàng)造未來。人的行為與各種活動,必然受到前代與前人影響,但面對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僅傳承過去并效仿前人,思想僵化而因循守舊,既不能突破歷史的局限,更不能解決新的問題;唯有立足現(xiàn)實并根據(jù)實際,著眼長遠而洞察全局,順乎時勢而隨機應變,勇于開拓而大膽創(chuàng)新,才能超越前人而創(chuàng)造未來。王夫之言:“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盵22]“啟后”或“開來”則與剛健有為,因時通變相聯(lián)系:一方面,既要克難攻堅而砥礪前行,百折不撓而前仆后繼,敢作敢為而奮發(fā)進取,又須隨時間推移與環(huán)境變化,審時度勢而把握時機,沖破禁錮而靈活變通,以趨利避害與化解困局;一方面,須應天而為并順天而行,“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3]17,不可主觀臆斷率性而為,不能恣意妄為蠻干胡來,不應違背時勢倒行逆施。王夫之言:“時有常變,數(shù)有吉兇。因常而常,因變而變”,“與時盈虛而行權’者也?!盵23]在我看來,“承前”旨在“啟后”,“繼往”著眼“開來”;“承前”與“繼往”為前提,“啟后”與“開來”乃目的,彼此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一方面,沒有“承前”難以“啟后”,沒有“繼往”不可“開來”,后代總是要傳承前代,未來必然要延續(xù)過去,歷史延續(xù)雖然跌蕩起伏,甚至出現(xiàn)逆流與倒退,但絕不能割裂或中斷,更不可逆轉向前的大勢;一方面,后代對前代的繼承,未來對過去的延續(xù),并非依樣畫葫蘆,不是原封不動地照搬,而是冷靜檢視過去,理性反思前人,深刻批判傳統(tǒng),不斷吸取經驗教訓,在傳承基礎上通變創(chuàng)新,進而實現(xiàn)對前人的超越,故沒有“開來”也沒有歷史。后代對前代的因革損益,貫穿于歷史的進程中??鬃咏沂境鰵v史的無限延續(xù),乃后代對前代的因革損益。他指出:“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盵24]董仲舒指出,在無限延續(xù)的歷史進程中,后人總是根據(jù)實際情況,決定自己的進退取舍,既應“繼治世者其道同”,也有“繼亂世者其道變”[13]2519。因襲傳承與變通損益之間,彼此聯(lián)系而相輔相成,構成了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
概括起來,通變歷史觀視歷史為動態(tài)的過程,跨越漫長的歷史時空,檢視這一過程的脈絡,考察盛衰成敗的軌跡:認為歷史乃生生不已的人的活動,古往今來世代相傳,興亡治亂彼此轉化,無始無終而永無止境,不能逆轉也不可割裂,原始反終而辯證發(fā)展,承前啟后而繼往開來,具有無限性與一維性,有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為人所知悉的內在邏輯。通變并非主觀率性而為,不是隨心所欲地亂變,也不可蠻干胡來,更不能悖逆歷史大勢;而是立足現(xiàn)實環(huán)境,反思并批判過去,總結而鑒戒前人,根據(jù)實際因革損益,繼承前人而順乎時勢,棄舊圖新而實現(xiàn)超越。通變既是社會存在的常態(tài),又是歷史永恒的主題,更是化危機為轉機的途徑;探討歷史進程的通變,能增進知識與道德素養(yǎng),洞察與認識社會現(xiàn)實,預測并因應未來的變化,總結經驗教訓作為鑒戒。通變歷史觀否定拘泥成規(guī),反對僵化守舊,主張尊重實際,崇尚黜虛求實,強調因時通變,顯示出求真務實的態(tài)度,蘊含著深刻的批判精神。通變歷史觀對歷史進程的探討,對歷史變遷的總結,隨著時間的推移,知識領域的拓展,思想意識的變化,不斷發(fā)展而深化。
宋代馮椅論《周易》言:“或明終始之義,或著盛衰之變,或盡異同之理。易者變也,通之則皆得矣。”[25]在馮椅看來,把握《周易》的精義,能“明終始之義”,能“著盛衰之變”,能“盡異同之理”,對歷史總結,有重要意義。中國古代歷史考察的主體,有史學家也有易學家:易學家大都熟悉前人歷史,根據(jù)相關的歷史材料,闡發(fā)與疏證《周易》之理;史學家多通《周易》之義,常引《周易》經傳之言,釋興衰成敗并總結經驗教訓。易學家懂史與史學家通易,易史兼通或一身二任,以史證易與以易解史,易中有史與史中有易,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吳懷祺先生指出:易學與史學“結下了不解之緣”,使史家的歷史觀具有“哲理特性”,乃“民族性最為鮮明的體現(xiàn)之一”[26]。大凡有重大建樹的史學家,無不有易史兼通的知識結構,以通變歷史觀考察歷史。他們不局限于就事論事,不關注天下的奇聞軼事,不熱心荒誕的神靈鬼怪,不向往虛無縹緲的彼岸世界,而是聚焦天下盛衰治亂,透過紛繁復雜的現(xiàn)象,反思各類人物的活動,追溯事件的前因后果,探求興亡成敗的轉化,究明歷史變遷的脈絡,把握傳承更替的軌跡,論評前人的成敗得失,總結治國理政的經驗教訓,以匡正時弊而服務于現(xiàn)實。其歷史總結既為君主治國提供鑒戒,也為后世與后人立言垂鑒,更能使人透過歷史洞察時勢,順乎時勢以開拓未來。我在此以孔子、司馬遷、班固、司馬光為例,對通變歷史觀與古代史學的關系,作一點粗略的探討與論述。
孔子既是《周易》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傳統(tǒng)史學的奠基者。司馬遷言:“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5]1937班固稱:《周易》“人更三圣,世歷三古”。孔子“為之《彖》《象》《系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13]1704。對孔子是否作《易傳》,雖然沒有確切證據(jù),諸多學者存疑,但《易傳》大量引孔子之語,論說做人做事之理,批判歷史與針砭現(xiàn)實,說明孔子對《周易》理解與認識非常深刻。如“《易》曰:‘困于石,據(jù)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兇?!釉唬骸撬Фа桑厝?。非所據(jù)而居焉,身必危。既辱且危,死期將至,妻可得而見耶?’”[3]88孔子所言“《易》曰”,指《困卦》的六三爻辭,其義是:非所困而困,名必辱;非所據(jù)而據(jù),身必危;如果既辱且危,那么死期將至。又如“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兇。’言不勝其任也。”[3]88在孔子看來,道德淺薄,卻處尊貴地位;智慧低下,卻又謀劃大事;能力缺乏,卻又擔當重任,很少有不導致災禍的。此如《鼎卦》的九四爻辭所言:鼎足折斷,顛覆王公佳肴,當處重刑,這是兇險之兆??鬃訌臍v史論及現(xiàn)實,抨擊小人當?shù)?,不勝其所任,既傾覆國家,又禍害自身。諸如此類的事例,《周易》經傳中頗多,或抨擊現(xiàn)實之言,或針對歷史而發(fā),反映出孔子的通變歷史觀。
《易傳》根據(jù)通變歷史觀,考察上古時代的歷史?!断缔o下》稱:“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包犧氏為遠古人文始祖,其時以原始漁獵生活?!鞍鼱奘蠜],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鄙褶r氏乃傳統(tǒng)農業(yè)的發(fā)明者,制作工具并教民耕種,其時產品有了剩余,有了最初的商品交換?!吧褶r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薄包S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痹邳S帝、堯、舜時代,從“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到“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交往有了發(fā)展;從“臼杵之利,萬民以濟”,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工具開始出現(xiàn);從“穴居而野處”,到“易之以宮室”,居住得到改善;從“結繩而治”,到“易之以書契”,文字促進交流,為擺脫野蠻愚昧,走向文明進步,奠定了物資基礎,進入“百官以治,萬民以察”[3]86-87時代?!逗恪ゅ鑲鳌贩Q:“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薄八臅r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盵3]47《易傳》追溯上古圣人的活動,源于口耳相傳的傳說,時空觀念又模糊不清,不是確切可靠的歷史記載,不能作為真實可信的史料,但折射出上古社會的變遷,顯示出先民擺脫野蠻愚昧,走向文明進步的足跡,開啟了以通變歷史觀考察歷史的先河。
孔子在史學方面的貢獻主要有二:一是整理《詩》《書》《禮》《樂》等文獻,保存了上古時代的大量史料;二是根據(jù)“據(jù)魯、親周、故殷”[5]1943的原則,按照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的方法,在《魯春秋》基礎上編成《春秋》,創(chuàng)立以時間為中心的編年史??鬃釉凇洞呵铩芬粫?,對有關人物及事件,依據(jù)各自地位及性質,分別情況靈活記載,別善惡而寓褒貶:如稱天子之死為“崩”,諸侯之死為“薨”,大夫之死為“卒”;如記載紛繁復雜的戰(zhàn)爭,分別不同的情況,采用攻、伐、侵、圍、戰(zhàn)、潰、滅、敗等字?!洞呵铩芬浴吧钋兄鳌盵5]3927的史事,針對不同人物的是非功過,及各類歷史事件的定位,作出自己的判斷與評價,與《周易》寓含的價值觀念,有著深刻的內在聯(lián)系,反映出這一動蕩時代中,“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27],充滿禮壞樂崩的亂象,展現(xiàn)出二百四十二年天下的變遷?!洞呵铩贰凹s其文辭而指博”,言辭隱微而含義深刻,不僅使亂臣賊子懼,有著“以繩當世”[5]1943的作用;而且影響后人的歷史記載,奠定了傳統(tǒng)史學發(fā)展的基礎。
司馬遷是傳統(tǒng)史學的開創(chuàng)者,承其父傳自楊何的易學,對《周易》的精義通變,有深刻的理解與認識。他稱:“《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易》以道化?!盵5]3297司馬遷傳承《周易》重視人、強調人的主體作用的人文精神,將人視為歷史活動的主角,把歷史看成人的行為與活動,在先秦史學成就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以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史,記載上起傳說中的黃帝,下到西漢的太初、天漢年間,縱貫古今三千多年的歷史,在中國史學史上樹立了一座豐碑?!妒酚洝愤@一紀傳體通史巨著的編撰,彰顯出司馬遷恢宏的視野與博大的氣象,對歷史的深邃思考與通變歷史觀。司馬遷論《史記》的撰述宗旨曰:“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13]2735又曰:“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5]3319周一良先生指出: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意味著宏觀上考察人類歷史,研究人類歷史發(fā)展變化和前因后果,以至尋找出規(guī)律”[28]。這一論斷極有見地,只有貫通古今綜合思考,才能引出正確的結論。我們應從四個層面,把握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一是縱貫上古以來的歷史,考察自古及今的脈絡,審視歷史變遷的軌跡,以表明古與今之間,不可割裂又相互轉化,揭示出“古今之變”的無限性;二是將連續(xù)不斷的歷史,分為不同的朝代,不同的階段,不同的部分,不同的事件,不同的人物,置于歷史長河中,考察其前因后果,探討其變遷軌跡,展現(xiàn)出“終始之變”的多樣性;三是在具體考察中,對一個時段,一個朝代,一個諸侯,一個人物,不局限于觀一時之盛衰,而是在衰時洞察盛的趨勢,在盛時則指出衰的跡象,反映出“盛衰之變”的必然性;四是在歷史進程中,天下萬事萬物,時時刻刻在“變”,有“天變”“時變”,有“人變”“事變”,有“古今之變”,有“終始之變”,有“盛衰之變”等。這些紛繁復雜的“變”,昭示通變是歷史永恒的主題。統(tǒng)治者治理天下,面對各種不同的“變”,不可因循守舊,不應拘泥成規(guī),更不能倒行逆施,須根據(jù)實際情況,順乎變局的客觀要求,因時通變以開啟新局。
《史記》創(chuàng)立紀傳體通史,以本紀為全書總綱,以列傳為全書主體,以表、書、世家為補充,五體匯為一體,構成經緯交織、縱橫交錯的體系,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展現(xiàn)人的主體作用,反映上古以來的歷史演變:十二本紀對上起傳說中的黃帝,下到“今上”在位的太初、天漢年間,歷朝歷代的興亡更替,進行全面考察與總結,勾勒出從上古時代以來,歷史傳承的大體線索。如《五帝本紀》稱:“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盵5]45《秦始皇本紀》說:“秦之先伯翳,嘗有勛于唐、虞之際,受土賜姓,及殷夏之間微散。至周之衰,秦興,邑于西垂。自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盵5]276十表包括世表、年表、月表三種類型,列出從上古以來,某些重要的歷史時段,天下的概貌及其變化,其序及贊則論評歷史變遷。如《三代世表序》稱:“以《五帝系牒》《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訖共和為《世表》?!盵5]488《十二諸侯年表序》稱:“譜十二諸侯,自共和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于篇?!盵5]511《六國年表序》稱:“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訖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諸所聞興壞之端。”[5]687八書考察關乎治理天下的典制,追溯這些典制的由來與變遷。如《禮書》“略協(xié)古今之變”,《樂書》“以述來古”[5]3304-3305,《封禪書》“論次自古以來用事于鬼神者,具見其表里”[5]1404。三十世家記載上古以來,傳世諸侯的盛衰興亡。如《吳太伯世家》記“太伯避歷,江蠻是適;文武攸興,古公王跡。闔廬弒僚,賓服荊楚;夫差克齊,子胥鴟夷;伯嚭親越,吳國既滅”[5]3306-3307?!冻兰摇酚洝爸乩铇I(yè)之,吳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周用熊繹,熊渠是續(xù)”,到“懷王客死”,“楚并入秦”[5]3309。七十列傳分為獨傳、合傳、類傳、四夷傳,如《伯夷列傳》《屈原賈生列傳》《西南夷列傳》《貨殖列傳》等,記上古以來各類有代表性的人物。綜觀《史記》的五體,無不體現(xiàn)通古今之變的深意。
司馬遷認識到,自古以來的歷史,是不可切斷的延續(xù)過程;不同時段的歷史,則為構成這一過程的部分。只有分別考察不同時段的歷史,才能洞察古今之變的歷史大勢。因為每一時段各有對歷史進程存在重要影響,甚至發(fā)揮著支配與決定作用的人物;所以通古今之變以重要人物為中心,緊緊抓住有重大影響的歷史事件,追溯這些事件最初的源流起始,反映其發(fā)展變化的前因后果?!妒酚洝穼⒏鱾€時段的歷史,視為漸進的變化過程,通過“原始察終”,彰顯“終始之變”,展現(xiàn)逐漸演變的脈絡。如《殷本紀》記商滅夏,經歷了漸進的過程,先居亳,后征葛伯,伐昆吾,勢力漸大,最后滅夏?!吨鼙炯o》記周取代商,實現(xiàn)歷史更替的過程:周族早先從屬于殷商,其先民在公劉、古公亶父等先公先王率領下,逐漸崛起,伐犬戎,伐密須,敗耆國,伐崇侯虎,定都豐邑以后,勢力更加強大。武王九年諸侯勸其伐商,武王認為時機尚不成熟,過了兩年才滅商建國。司馬遷考察從西周到春秋的歷史,指出“幽、厲之后,周室衰微,諸侯專政,《春秋》有所不紀;而譜牒經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室相先后之意”,編成《十二諸侯年表》,周王室與魯、齊、晉、秦、楚、宋等十多個諸侯國之間,相關的政治、軍事的大事列于其中,反映這一時期天下大勢的變化。司馬遷認為,“春秋之后,陪臣執(zhí)政,強國相王;以至于秦,卒并諸夏,滅封地,擅其號,”[5]3303編列《六國年表》,反映秦統(tǒng)一天下的過程。司馬遷看到,在孔子的《春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炱渌?,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5]3297-3298。任何歷史事變的發(fā)生,并“非一旦一夕之故”,總是從量的積累,發(fā)展到質的改變,經歷“其漸久矣”。《史記》考察不同時段的歷史,記重要人物的活動,注意推原其始,重視察究其終,通過窮原竟委,追溯變遷的軌跡,展示從量變到質變,反映終始之變的普遍性。
在司馬遷看來,無論是一個朝代,一個時段,或者一個國家,一個人物,盛衰強弱是變化的,衰則必盛而盛極必衰,總是向著其反面轉化,這是歷史的必然趨勢。盛衰轉化與終始之變,通常直接聯(lián)
系在一起,考察歷史不能局限于一時一事,不僅要關注“終始之變”,而且要揭示“盛衰之變”。君主治理天下,既應“見盛觀衰”,更須“承敝易變”。司馬遷指出,“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湯武承弊易變,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為治,而稍陵遲衰微?!比欢卦诮y(tǒng)一天下以后,悖逆歷史的大勢,不能“承敝易變”,給百姓以休養(yǎng)生息,反而“外攘夷狄,內興功利,海內之士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5]1442-1443,天下陷入動蕩紛擾,崩潰瓦解二世而亡。司馬遷認為:“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盵5]393-394西漢建立以后,“接秦之弊,丈夫從軍旅,老弱轉糧餉,作業(yè)劇而財匱,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5]1417。統(tǒng)治者“承敝易變”,經過六七十年休養(yǎng)生息,“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碧煜碌靡杂伤マD盛。然而司馬遷敏銳地覺察到,天下走向繁榮興旺之際,凋敝衰敗的端倪已經出現(xiàn),“當此之時,綱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并兼豪黨之徒,以武斷于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5]1420。在《蔡澤傳》中,司馬遷引述其言:“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shù)也。進退盈縮,與時變化,圣人之常道也”[5]2422。這些言論說明,司馬遷意識到,歷史向前無限延續(xù)的過程,雖然充滿變數(shù)與不確定性,但“物盛則衰”乃“天地之常數(shù)”,有必然性與不可抗拒性;而“進退盈縮,與時變化”,乃圣人面對萬物,因時通變的“常道”。面對盛衰轉化與終始之變,應如同圣人那樣,“進退盈縮,與時變化”,承敝易變而走向未來。
班固為東漢前期的著名史學家,其《漢書》開創(chuàng)紀傳體斷代史,在中國史學史上有重要地位。南宋鄭樵推崇會通而主張通史,貶斥班固首創(chuàng)紀傳體斷代史,稱《漢書》斷代為史,“是致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間隔”[29],切斷了歷史的聯(lián)系,失去了會通的精神。我認為,如果說《史記》強調“通古今之變”,那么《漢書》則突出通一代之變,鄭樵并未深察班固斷漢為書的意蘊,《漢書》沒有也不可能切斷歷史聯(lián)系。這可從以下幾個方面考察:其一,班固斷漢為書的主觀目的,是認為《史記》將漢的歷史,“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13]4235,貶低了漢的地位,故而將漢自為一書,旨在體現(xiàn)漢紹堯運,突出漢朝的正統(tǒng)地位。其二,班固將西漢二百三十年的歷史,作為一個盛衰興亡的過程,以西漢十二位帝王為中心,“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上下洽通”[13]4235,以動態(tài)的眼光考察其軌跡,展現(xiàn)出歷史演變的過程,反映出歷史傳承的連續(xù)性。其三,班固在《漢書》中,“敘帝皇,列官司,建侯王。準天地,統(tǒng)陰陽,闡元極,步三光。分州域,物土疆,窮人理,該萬方。緯六經,綴道綱,總百氏,贊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學林”[13]4271。根據(jù)大量確切的史料,考察社會的不同領域,揭示這些領域的內在聯(lián)系。其四,班固對歷史考察與總結,并不是簡單地就事論事,時間上也不囿于西漢一代,而是關注最初的緣起,究明后來的沿革,展現(xiàn)變遷的脈絡。如《異姓諸侯王表》追溯到虞夏,從異姓諸侯王的興起,到漢文帝時期被消滅。《諸侯王表》考察諸侯王的興衰,從周初分封諸侯,歷八百余年的變化,到秦廢分封而為郡縣;從漢興以后再分封諸侯,到七國之亂后諸侯衰落,到西漢之末諸侯王“勢與富室無異”,在王莽篡位代漢之際,“諸侯王厥角稽首,奉上璽韨,唯恐在后,或乃稱美頌德,以求容媚”。后人應“究其終始強弱之變,明監(jiān)戒焉”[13]396?!栋俟俟浔怼房疾鞆姆鼱?、神農、黃帝,到西漢及王莽代漢,職官制度沿革的脈絡,稱:“自周衰,官失而百職亂,戰(zhàn)國并爭,各變異。秦兼天下,建皇帝之號,立百官之職,漢因循而不革,明簡易,隨時宜也。其后頗有所改。王莽篡位,慕從古官,而吏民弗安,亦多虐政,遂以亂亡。故略表舉大分,以通古今,備溫故知新之義云?!盵13]722《藝文志》考察從先秦到西漢,學術文化的演變,認為孔子以后,《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shù)家之傳,“戰(zhàn)國從衡,真?zhèn)畏譅?,諸子之言,紛然淆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13]1701大量材料說明,《漢書》雖斷代為史,但卻“斷而不斷”[30]。
班固深通《周易》之精義,多引《周易》經傳之語,論治國興邦的經驗教訓,闡發(fā)自己的見解與認識。如《食貨志序》先引《系辭下》語,稱“‘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闭J為:“財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養(yǎng)成群生,奉順天德,治國安民之本也。”進而指出食與貨,為“生民之本,興自神農之世”,又以《系辭下》語,稱“‘斫木為耜,煣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而食足”;“‘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而貨通”[3]86。在追溯食貨的由來后,強調“食足貨通,然后國實民富,而教化成”[13]1117。班固根據(jù)《易傳》之言,認為君主治理天下,必須食足貨通,國實民富才能教化,這是非常深刻的?!段逍兄尽芬肚浴飞暇咆侈o之語:“亢龍有悔,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又引《乾卦》上九《文言》之語:“云從龍”;及《系辭下》之言:“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強調“王者自下承天理物。云起于山,而彌于天;天氣亂,故其罰常陰也。一曰,上失中,則下強盛而蔽君明也?!薄叭绱?,則君有南面之尊,而無一人之助,故其極弱也?!痹诎喙炭磥?,西漢后期異常天象頻繁,乃君主暗弱皇權衰微,大亂即將到來之征兆,“君亂且弱,人之所叛,天之所去,不有明王之誅,則有篡弒之禍,故有下人伐上之痾”[13]1458。這些言論在天命迷信的表象之下,隱含對西漢后期歷史的總結與批判。在《漢書》諸多人物的傳記中,班固載其向君主的上書,引《周易》經傳之言,勸諫君主應慎于用人,關注天象而順乎天意,居安思危以保有天命。如《董仲舒?zhèn)鳌份d其上書武帝,引《解·六三》爻辭之語:“‘負且乘,致寇至?!边M而指出,“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患禍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止相魯,無可為者矣”[13]2521?!段合鄠鳌份d其上書宣帝,引《豫·象傳》之語:“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四時不忒;圣王以順動,故刑罰情而民服?!蔽合嗾J為,“天地變化,必由陰陽”,君主治國施政,應“取法天地”,做到“觀于先圣”[13]3139。魏相據(jù)《易傳》之言,表達自己的見解:君主治理天下,要注意觀天象,必須順乎天意,不可逆天而行,應效法先圣。《楚元王傳》載劉向上書成帝,引《系辭下》之言,稱“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寿t圣之君,博觀終始,窮極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統(tǒng),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13]1950。劉向據(jù)《易傳》之言,諷喻與規(guī)諫成帝,天命非獨一姓,王者必通三統(tǒng),君主應居安思危,不可沉迷享樂,才能身安而國家可保。董仲舒、魏相、劉向所論,引《周易》經傳之言作為根據(jù),班固是欣賞與贊同的。
司馬光為北宋中期史學家,對《周易》有精深的研究,撰有《易說》五卷,闡發(fā)對《周易》的理解。在司馬光看來,《周易》涵蓋宇宙天地,揭示萬物通變之理,即乃陰陽五行之道。他稱:“一陰一陽之謂道,反復變化無所不同?!盵31]卷五又曰:“《易》者,道也;道者,萬物所由之途也。孰為天,孰為人。故《易》者,陰陽之變也,五行之化也,出于天施于人被于物,莫不有陰陽五行之道也。故陽者,君也,父也,樂也,德也;陰者,臣也,子也,禮也,刑也。五行者,五事也,五常也,五官也?!盵31]卷一無論天地自然還是人倫社會,陰中有陽而陽中有陰,陰極生陽而陽極生陰,彼此相關而密切聯(lián)系,遵循陰陽五行之道而變化。《資治通鑒》凝聚了司馬光數(shù)十年的心血,為《史記》之后古代史學的又一豐碑。該書取材廣泛而考訂精審,據(jù)實直書而語言平實,采用編年體通史的體例,記載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下至后周世宗顯德六年(959),長達1 362年的歷史,被稱為治國興邦的教科書,對史學發(fā)展有著廣泛影響,在史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司馬光反思歷史興替,強調君主的關鍵作用,考察視角超越前人。因為君主專斷國家的一切,凌駕于文武百官之上,處在至高無上的地位,主導天下的一切,為黎民百姓所矚目與景仰;所以君主的行為與活動,對天下形成巨大的影響,故為盛衰治亂之源,乃興亡成敗的決定因素,甚至影響到歷史的進程。司馬光稱,“國之治亂,盡在人君”[32]178,君主須具備“仁、明、武”三德,才能行君道于天下,“三者皆備則國治強,闕一則衰,闕二則危,皆無一焉則亡”[32]179?!锻ㄨb》引董仲舒上書之語稱:“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盵33]555又引述唐太宗之語指出:“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33]6035司馬光是認同這些見解的,他指出:“為人君者,動靜舉措不可不慎,發(fā)于中必形于外,天下無不知之。”[33]723他認為,“治亂之源,古今同體,載在方冊,不可不思。”[34]卷五十七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韓、趙、魏三家大夫分晉,而周天子竟封三家為諸侯,自壞君臣之間的綱紀與禮制,導致周的天下日漸衰敗亂亡,這一事件成為歷史的轉折點,所寓含的教訓是深刻的,值得后人銘記而引為鑒戒。故主持編修《資治通鑒》,以周天子初命三家為諸侯開篇,旨在告誡與警示后人:君主垂范天下,謹遵綱紀倫常,恪守上下禮制,不能隨意違背,不可踐踏破壞,這是攸關天下長治久安的大事。其后“臣光曰”強調:“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薄疤熳咏y(tǒng)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制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衛(wèi)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于禮也。”“夫禮,辨貴賤,序親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別之,然后上下粲然有倫。此禮制大經也?!盵33]4綱紀為天下根本之所在,禮制則是綱紀的外在表現(xiàn),謹守禮制乃是君主的重要責任,實現(xiàn)長治久安取決于君主垂范。司馬光強調君主對天下的關鍵作用,強調維護綱紀倫常的極端重要性,折射出理學思潮對史學的深刻影響。
司馬光總結歷史盛衰,稱“自古以來,治世至寡,亂世至多,得之甚難,失之甚易”[32]180。為“窮探治亂之跡,上助圣明之鑒”[34]卷十七,關注歷代的反面教訓,揭露君主的專橫殘暴,指責君主的驕奢淫逸,使生靈涂炭而民不聊生,引發(fā)天下動蕩而衰敗亂亡。故其治史聚焦君主過失之處:如論評漢武帝“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為盜賊,其所以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33]747。如揭露漢靈帝搜刮民財,極盡荒淫享樂,“作列肆于后宮,使諸采女販賣,更相盜竊爭斗;帝著商賈服,從之飲宴為樂。又于西園弄狗,著進賢冠,帶綬。又駕四驢,帝躬自操轡,驅馳周旋,京師轉相仿效,驢價遂與馬齊。帝好為私蓄,收天下之珍貨,每郡國貢獻,先輸中署,名為‘導行費’?!敝谐J虆螐娚鲜柙唬骸疤煜轮?,莫不生之陰陽,歸之陛下,豈有公私!而今中尚方斂諸郡之寶,中御府積天下之繒,西園引司農之藏,中廄聚太仆之馬,輒有導行之財,調廣民困,費多獻少,奸吏因其利,百姓受其敝?!薄鞍⒚闹迹毛I其私,容諂姑息,自此而進”[33]1861。朝政日漸黑暗,社會矛盾激化,導致黃巾之亂,東漢王朝崩潰瓦解。如斥責宋孝武帝劉駿,奢欲無度,“始大修宮室,土木被錦繡,嬖妾幸臣,賞賜傾府藏。壞高祖所居陰室,于其處起玉燭殿,與群臣觀之”[33]4065-4066?!澳┠暧蓉澵斃?,“終日酣飲,少有醒時”[33]4067?;囊鶡o道的面目,真實地展現(xiàn)出來。如斥責唐玄宗天寶以后,“自以為功成治定,無復后艱,志欲既滿,侈心乃生,忠直浸疏,諂諛并進,以娛游為良謀,以聲色為急務”,“癰疽結于心腹而不悟,豺狼游于藩籬而不知”,導致了安史之亂,“禍亂并興,不可救藥,使數(shù)百年之間,干戈爛漫而不息”[32]178。到了晚唐時期,天下紛擾動蕩,懿宗咸通十年,“陜民作亂,逐觀察使崔蕘”,而“蕘以器韻自矜,不親政事。民訴旱,蕘指庭樹曰:‘此尚有葉,何旱之有?’杖之。民怒,故逐之”[33]8144-8145。唐“自懿宗以來,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賦斂愈急。關東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百姓流殍,無所控訴,相聚為盜,所在蜂起”[33]8147。君主奢侈酷虐,用兵連年不息,賦斂愈益急迫,官府上下相蒙,百姓相聚為盜,天下民變蜂起,唐朝走向亂亡。這類記載與論述,反映出務實的品格與批判的精神,對君主治國有著重要的警示與鑒戒作用。
司馬光考察君主治國,稱“人君之道有一”[32]178,強調人才為治國之本。他認為釋老之教不可信,而神靈鬼怪實虛妄?!端问贰繁緜鞣Q其不信佛教?!锻ㄨb》引宋文帝詔書,稱佛教為“胡神”,斥佞佛為“信惑邪偽以亂天?!盵33]3923。而道教神仙之術,“服飾修煉,以求輕舉,煉草石為金銀,其為術正相戾矣!”“至今循之,其訛甚矣!”[33]3762-3763神靈、鬼怪、符瑞、圖讖,這些荒誕不經之類,《通鑒》一般不作記載。在司馬光看來,君主率先垂范固然重要,直接影響天下治理,但興亡成敗決定于人,人的因素決定盛衰,治國興邦尤靠人才!人才乃君主的無價之寶,“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吳得伍員而克強楚,漢得陳平而誅項籍,魏得許攸而破袁紹”[33]3229。故“為治之要,莫先于用人”[33]2329,用人就是重用人才!人才即聰明賢能之士,“夫賢者,其德足以敦化正俗,其才足以頓綱振紀,其明足以燭徵慮遠,其強足以結人固義,大則利天下,小則利一國”[33]78。即使“蕞爾之國,必有正直之士焉,必有聰明勇果之士焉。正直忠信之謂賢,聰明勇果之謂能。彼賢能者,眾民之所服從也,猶草木之有根柢也,得其根柢則其枝葉安適哉?故圣王所以能兼制兆民,包舉宇內而無不聽從者,此也”[32]178。圣王治理天下,“兼制兆民,包舉宇內”,是因為善于用人,注意發(fā)揮人才的作用,故能建樹一代偉業(yè)。司馬光將君主的“用人之道”,概括為“采之欲博,辨之欲精,使之欲適,任之欲?!彼膫€方面,稱:“采之博者,無求備于一人也,收其所長,棄其所短,則天下無不可用之人也。辨之精者,勿使名眩實,偽冒真也,聽其言必察其行,授其任必考其功,則群臣無所匿其情矣。使之適者,用不違其才也。仁者使守,明者使洽,智者使謀,勇者使斷,則百職無不舉矣。任之專者,勿使邪愚之人敗之也。茍知其賢,雖愚者日非之而不顧,茍知其正,雖邪者日毀之而不聽,則大功無不成矣?!本髯龅竭@四個方面,“然后為之高爵厚祿以勸其勤,為之嚴刑重誅以懲其慢,賞不私于好惡,刑不遷于喜怒。如是,則下之人懷其德而畏其威,樂為用而不敢欺”[32]179。其手下就人才濟濟,事業(yè)必然興旺發(fā)達;反之則人心離散事業(yè)凋零,崩潰瓦解而走向失敗。司馬光強調人才決定盛衰,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概括起來,通變?yōu)椤吨芤住芬粫x,與中國古代史學有著密切的關系:一是通變?yōu)椤吨芤住分x,與考察及比照前人行為,回顧與思考過去往事,探討與反思前代相關,反映出朦朧的通變意識,蘊含著隱微的歷史鑒戒思想,表明古代史學已開始最初的萌芽。二是通變?yōu)榭疾鞖v史興替,探討歷代盛衰成敗,提供了思維的啟示與思想的方法,由此而形成了通變歷史觀。通變歷史觀視歷史為動態(tài)的過程,乃生生不已的人的活動,古往今來世代相傳,興亡治亂彼此轉化,無始無終而永無止境,不能逆轉也不可割裂,原始反終而辯證發(fā)展,承前啟后而繼往開來,既有無限性與一維性,也有自身的內在邏輯。三是通變歷史觀與古代史家治史的密切相關:傳統(tǒng)史學奠基者孔子,相傳曾作《易傳》,追溯上古圣人的活動,開啟以通變歷史觀考察歷史的先河。其《魯春秋》基礎上編《春秋》,創(chuàng)立以年代為中心的編年體史,記錄240余年的歷史,考察這一禮壞樂崩時代的變遷。傳統(tǒng)史學開創(chuàng)者司馬遷,在孔子的基礎上,繼承《春秋》編撰《史記》,創(chuàng)立以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通史,記從黃帝到“今上”的太初、天漢年間,考察三千多年以來的興亡更替,“究天人之際”而重在“通古今之變”。紀傳體斷代史開創(chuàng)者班固,在繼承司馬遷的基礎上,斷漢為書而編《漢書》,雖沒有也不可能切斷歷史聯(lián)系,但側重點則在通一代之變。編年體通史開創(chuàng)者司馬光,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成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考察從三家分晉到北宋之前,1360年的盛衰成敗,重在為君主治國提供歷史鑒戒。中國古代史著浩如煙海而體例繁雜,然無論“通古今之變”的通史,還是“通一代之變”的斷代史,無不貫穿著通變歷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