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人
看膩了當下自作多情無病呻吟杯水微瀾汗牛充棟的散文庸作,看到譚曙方先生的《夢海探秘》,我眼睛一亮。
譚曙方在書的序言中開門見山:“這是一本有關我個人夢境的書。每個人的夢境都是獨特的,其背后潛藏的是各自心靈的真相。我想穿越夢境的迷霧,探索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秘密?!?/p>
夢是人類特有的神奇神秘的精神現(xiàn)象——也許是,動物、植物有嗎?從數(shù)千年前東方具有某種易經(jīng)色彩的《周公解夢》,到二十世紀初西方富有科學研究精神的弗洛伊德的《析夢心理學》,無不反映了人類對夢這一生命現(xiàn)象的探究和拷問。
夢展示的是三體世界四維時空:對過去的記憶,超越時間空間的邂逅相遇;對現(xiàn)時的重現(xiàn),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對未來的預言,我們往往會在現(xiàn)實中,驀然感悟到,眼前的遭遇莫不是某個夢境的再現(xiàn)?
那個寫過許多“如夢如幻”小說的現(xiàn)代派大師卡夫卡認為,真實的生活只是作家夢幻的反照。夢中所展現(xiàn)的是記憶中的碎片。一切闖入夢中的場景,不是有頭有尾的故事,而總是掐頭去尾攔腰截取的生活片段。夢把種種空間經(jīng)歷凝聚成一個超人的時間幻覺。猶如三維圖畫中的“賽璐璐碎塊”,為讀者拼湊成一幅“真作假時假亦真”的生存圖景。能把虛無縹緲突如其來碎片般若隱若現(xiàn)的夢境,訴諸文字已屬不易,還要對夢境中稍縱即逝的象征性意念加以詮釋,則更有了挑戰(zhàn)自我的難度。
譚曙方給自己選擇了一條奇崛險澀的創(chuàng)作之路。
在譚曙方筆下描述的夢境中,有許多“飛起來”的場面,比如,“我抬頭看到,就在右邊山壁上的一個洞口處,有長著羽翼的人站在那里,那樣子似乎就像跳水員即將跳水一樣,不過是要飛將下來。果然那人就彎腰曲腿一躍,飛離了山洞”(《飛人》);“我莫名其妙地甩起了右腿,隨之腳上一只黑色的鞋子飛了出去,它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落在了十米之外的一個水塘里,抑或是小湖,并很快變幻為一只灰色的水鳥浮游在水面”(《會飛的鞋子》)……
在我們的生命體驗中,恐怕都有著“飛翔起來”和“墜落下去”的夢境。我少年時就常做一種夢,有時是攀梯子,有時是爬墻頭,還有時是從懸崖峭壁上失足,反正是從高處墜落,于是上不靠天,下不著地,人懸浮在空中,既充滿了快感,也伴隨著恐懼。我母親是醫(yī)生,她說這是與“成長”關聯(lián)的夢。
“自由飛翔”,大概是滲透于人類潛意識中的一個不滅的夢。而向往飛翔,尋求掙脫一切束縛,追求自由,是創(chuàng)世者賦予人類的夢。
在《到河對岸去》中,譚曙方記述了這樣一個夢境:“在一個寬闊河流的岸邊,一個陌生且面孔模糊的人語氣堅決地對我說:‘到河對岸去?!铱辞辶四莻€地方,心里想著應該去,至于到河對岸那里去干什么,意識有些模糊。……河對岸空曠無人,而此岸卻人流擁擠。我準備游泳過河,但還沒有下水,就醒來了?!?這個夢,涉及到“此岸”與“彼岸”的哲學命題,理想主義的獻身精神與現(xiàn)實主義的生存原則的悖論。
《路口的選擇》還記述了這樣一個夢境:“我開始專心地獨自走我的路,這次清清楚楚是推著一輛木輪車在走了,腳下的路也變成了泥濘且凸凹不平,而且有的地方相當陡峭??墒牵B我自己也沒有料到,竟然會走得飛快,簡直就宛如貼著不好走的路面輕盈地飛起來一樣,時而還用腳尖輕輕地點著隆起的窄窄的泥濘路埂,掌控著手中的推車飛過去?!弊T曙方對此做了詮釋:“我已經(jīng)在體制內(nèi)單位提前退休多年,如今,回顧與展望成了一個慎重思考的問題,這一生究竟應該如何度過?未來的路子怎么走?一個新的十字路口使我困惑其中……我似乎又走到了人生的一個拐點。這實際上是在物欲橫流之中的一種精神掙扎或追求。有多少人在物欲崇拜之中迷失了自我,找不到精神的家園,回不到精神的故鄉(xiāng)?!?/p>
選擇的困惑充斥著我們整個的人生。薩特說,因為選擇,我們成為自己。
夢總把沉淀的記憶在夢境中再現(xiàn)。這種復雜且神秘的精神現(xiàn)象,或許來自自我記憶,也可能來自人類記憶。譚曙方《夢海探秘》的高妙之處在于,通過對夢境的詮釋,尋找到了一個文學的切入點。他的釋夢為我們展開了豐富的生存畫面,他對夢的詮釋對應了他的人生經(jīng)歷,展示著作者的身世、性格、價值取向、審美情趣以及人生哲理。
《夢海探秘》中還記述了這樣一些夢境——“暗夜,城墻與碉堡,背槍且戴鋼盔的士兵,狹窄的小路,開著刺眼大燈的汽車,將你逼在一個非常狹小的空間,最終還跳出一只丑陋的老貓來攻擊你,這就是夢營造的一個讓你可感可觸的恐懼氛圍。丑陋的老貓就在你走投無路的地方等著你,更像是一種埋伏,周圍的一切都與它有關”(《士兵與老貓》);“就在倒水的同時,看到水龍頭上有一節(jié)蛇皮在遇水后居然幻化成了一條蛇。蛇頭蠻大的,仿佛饅頭大小,呈黑褐色。它即刻就飛了起來,從我面前飛過,而后就往院子空的地方飛去……場景一換,原來的大蛇似乎是變成了一個人,西裝革履,背頭,像個領導?!保ā对鹤觾?nèi)外》)夢中像回旋曲般反復重現(xiàn)的潛意識,可是一種生命啟示錄?
音樂家肖斯塔科維奇說:“恐懼和壓抑是彌漫著我們這一代人一生的共有心理?!惫S爾曾說過這樣一層含義的話:一個人會因為恐懼,而編織進意識形態(tài)的網(wǎng)中。每個人都有東西可能失去,因此每個人都有理由恐懼:對失去工作的恐懼,對提升職務受阻的恐懼,對子女無法正常入學升學的恐懼,甚至對被約談受訓誡失去人身自由的恐懼等等,把你馴化成一部機器的齒輪或螺絲釘。
譚曙方在《想象與恐怖》的夢境中,更為詳盡具體地記述了人的恐怖:“面前是一個土包,泛著灰白色。我抓著土坡上的草想爬上去,可慢慢的,右手抓著的草變得有些硬,感覺像一條繩子。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那‘繩子’居然從泥土里觸伸出來,我瞬刻就猜想到它是一條蛇,果然不假,一條蛇出現(xiàn)在眼前,它的頭部對著我的手,似乎是咬住了我的手,但我沒有感覺到疼痛??謶旨纯叹鹱×宋摇痹凇鹅`蛇》的夢境中,對蛇的恐怖就更為具象化了:“我發(fā)現(xiàn)右邊墻壁約一米高處有一條盤曲的蛇,大概是在一個柜子上面,顏色呈淺褐色,帶有花斑。我內(nèi)心有點憷它。沒想到怕什么來什么,那蛇以閃電般的速度對著我的左小腿就是一口,雖然隔著長褲,但我瞬間就感覺到針刺般的痛感……”
譚曙方說:“夢總是與現(xiàn)實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關聯(lián)。在我們沒有從夢的必然王國進入夢的自由王國之時,夢成了一個幽靈,主宰了無數(shù)心靈的世界?!彼f得在理:詮釋夢的權威,自然是做夢者自己。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說過這樣一句經(jīng)典之問:“夢境是不是一種思考?”
譚曙方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從詩歌起步的,而“詩人應該是善于解夢的,寫詩即是‘白日做夢’”。夢境中釋放的神奇“語言”,誘惑他夢海探秘的濃厚興趣。多年來,無論是釋夢的過程還是結果,都讓他體驗到了新奇與愉悅。
透過譚曙方的《夢海探秘》,讀者大致可以了解到他的心靈圖景。釋夢成為人生歷程的展示與記錄。幾十年的生存境遇,人都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都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人的思維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fā),擺脫你立足的萬有引力,強悍的“一統(tǒng)語境”,使得作者不斷把夢中離經(jīng)叛道的觀念,納入循規(guī)蹈矩的軌道。
魯迅有名言,做夢是自由的,說夢就不那么自由了。做夢是自由的,然而對夢的解析和詮釋卻處處受到掣肘;夢是豐富的,然而當你要說夢,卻感到了言說的“詞窮”。詮釋和解析,有時難免落入畫蛇添足狗尾續(xù)貂式的淺薄抑或是愚蠢。夢有點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意味。
譚曙方用《夢海探秘》來展開一個生命的歷程,無疑是慧眼獨具匠心獨運,但有火即有灰,難免顧此失彼,這些對夢境中物體象征意味的具象化傾向,必然稀釋了夢境的豐富性和神秘性,限制了讀者“神游八極”的想象空間。對人類夢境這一神秘精神現(xiàn)象的探索,路漫漫其修遠兮。正如作者所言,自己也僅僅是向夢的核心地帶趨近而已。同理,我對譚曙方夢境詮釋的解讀,何嘗不會同樣有著視野的盲點和認識的誤區(qū)?書需自己讀,我相信,譚曙方在夢境中提供的豐富意念畫面,每個讀者都會讀出自己的“橫看成嶺側成峰”。
卡夫卡認為,作家的任務就在于設法“給別人裝上另一種眼睛”。就是說,藝術應幫助人們透過生活的表象去發(fā)現(xiàn)真實的本質(zhì)。一個作家存在的特殊價值,主要的并不取決于其知識積累的程度和作品的多寡,而取決于他對時代的獨特貢獻。而這種貢獻,就看他對他的時代的某種潛在精神的洞見,并通過文學手段對之作了預言性的、啟示性的表達。
譚曙方在《懺悔之醒》一夢的詮釋中,有一句畫龍點睛之筆:“感謝夢,她有一雙神眼?!?/p>
盡管我并不是全盤贊同譚曙方對自己夢境的詮釋,但我仍然感謝他為文學的畫廊增添了一幅別致而又精美的“心電圖”“腦電圖”般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