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巖松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英語學院 北京 100029)
從古至今,黑夜一直是中西方詩人書寫的對象。在我國早期詩歌中,有許多關于黑夜的描寫。如《詩經》小雅篇《庭燎》中,記有“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如何其,夜未艾……夜如何其?夜鄉(xiāng)晨”。在屈原的《楚辭》中,《山鬼》篇記有詩句“猿啾啾兮穴夜鳴”。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也有許多關于黑夜的詩句。直到近現(xiàn)代,黑夜更是詩歌里,不可缺少的意象、象征、隱喻。龐德、艾略特等許許多多的詩人,都書寫過黑夜。美國詩人、小說家、評論家愛倫坡,在詩歌《睡美人》《海中之城》《烏鴉》里,也有大量書寫黑夜的情景和感受。魯迅在散文詩集《野草》中,一篇題為《秋夜》的文章里,也書寫過獨特的黑夜意象。本文中,弗羅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年)十四行詩《熟悉黑夜》,[1]與馮至(1905-1993年)十四行詩《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2],都是書寫黑夜,但書寫方式內容各不相同。弗羅斯特出生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長期生活在新英格蘭鄉(xiāng)村,以抒寫鄉(xiāng)村詩歌為主。這首《熟悉黑夜》,是寫城市的詩歌,以城市的黑夜為主題。馮至在北京大學德文系畢業(yè)后,赴東北哈爾濱教書,曾以在哈爾濱民國時期城市生活為題材,出版過詩集《北游及其他》。而他的這首十四行詩,是他在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教書時,1941年,寫于抗戰(zhàn)時期昆明的遠郊。這首《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以鄉(xiāng)村為書寫背景,是馮至十四行詩集二十七首中的第十八首。本文試淺析兩位詩人在兩首十四行詩里,對黑夜的不同書寫。
弗羅斯特的十四行詩,一般是莎士比亞十四行的結構。但是這首十四行詩,是四三二段式,abacbcdcdadaa韻式。格律音節(jié)遵循的是五步抑揚格。詩歌節(jié)奏讀起來快而有力,有一種痛快地震撼感。而馮至的十四行是彼得哥拉克式意大利十四行段式,四四三三段式,abbacbbcabacdc韻式。格律音節(jié)遵循的是仿古體詩詞平仄的“頓”,是改良的中國式十四行詩。使讀者讀起來,有舒緩的感覺,節(jié)奏略微較前一首慢些,使讀者漸漸地融入詩歌中的冥思。
弗羅斯特在詩中以第一人稱單數(shù)視角寫作,突出寫在場的人物“I(我)”?!癐(我)”是個體,如“I have been one acquainted with the night(我已熟悉黑夜,熟悉黑夜)”,“I have walked out in rain ...I have outwalked ...I have looked down ...I have passed by (我曾冒雨出去……我到過……我見過……我曾走過……)”。使讀者與詩人的內心活動更親近,隨著詩人在黑夜里孤獨漫游街巷,獨自沉思。馮至在詩中是用“我們”復數(shù)視角書寫,“我們”是泛指??梢允莾蓚€人,也可以是三個人,也可以是多數(shù)人,是集體的。如詩中寫道“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使讀者,感受到一種整體性的體驗。
詩中黑夜作為一種意象,在弗羅斯特筆下,在城市現(xiàn)實場景中逐漸展開,是親歷的。他詩歌中的意象,與龐德詩歌中跳躍的無關聯(lián)的主觀意象不同。街燈、小巷、更夫、發(fā)亮的鐘,這些意象,是順著親身場景體驗而實寫。它們是對場景中,彼此有關聯(lián)的客體的考察。馮至詩歌中的黑夜描寫,也是根據(jù)個人體驗而寫,但抽象的體驗居多。如“一間生疏的房間,它白晝時什么樣,我們都無從認識”,這個黑夜多是“織在我們心里”。詩中更多的場景,是詩人內心體驗中的主觀意象的虛寫與推想。
弗羅斯特十四行詩《熟悉黑夜》中的時間,是線性的。從過去的黑夜,到現(xiàn)在的黑夜。“I have walked out in rain—and back in rain ...I have outwalked the furthest city light ...I have looked down the saddest city lane(我曾冒雨出去又冒雨回來……我到過街燈照不到的郊野……我見過城里最凄涼的小巷。)”他詩中的時間是物理性的時間,客觀性的時間。正如詩中寫道“One luminary clock against the sky, Proclaimed the time was neither wrong nor right (有只發(fā)亮的鐘襯映著天幕,它宣稱時間沒錯,但也不正確。)”時間如鐘擺,從過去擺到現(xiàn)在,“時間沒錯,但也不正確?!痹娙嗽谶@里明確,時間不是絕對的,具有相對性。如霍金在《時間簡史》中說“在相對論中并沒有唯一絕對的時間,相反,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時間測度,這依賴于他在何處并如何運動”。體現(xiàn)出詩人的辯證時間觀。弗羅斯特詩歌中的空間,從熟悉黑夜開端,在黑夜中,空間逐漸展開。從郊野到凄涼的小巷;從更夫的身旁,到街道、房頂;從神秘的高處到發(fā)亮的鐘,再到熟悉的黑夜。詩中場景,是詩人親歷的在場的物理空間?!笆煜ず谝埂敝貜统霈F(xiàn),這種疊加的方式,偏重強調了詩人對黑夜存在形式的對抗。黑夜貫穿整首詩,占據(jù)時空百分之百的比重。
馮至詩中的時間,是圓形的循環(huán)的時間。如柏拉圖的時間論,時間是無限循環(huán),圓形運動的,從過去、現(xiàn)在到未來。詩中寫道“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里: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痹娙嗽谝婚g生疏的房里,從現(xiàn)在,想到過去和未來。詩歌中心理時間,占的比重最多。主觀性的時間,隨著詩人的沉思冥想,從一間屋子、黃昏、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到親密的夜,流動于漢字間。詩歌中的空間,從“有時渡過一個親密的夜”展開。生疏的房間,依稀的黃昏,對于我們是模糊的。閉上眼,漸漸展開。詩人在這里所書寫的夜的空間,是冥思的、心理的、立體的空間。生命、原野、一棵樹、一閃湖光,映照出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包括黑夜,又包括白晝。黑夜的書寫,在時空中只占部分的比重。
康德曾在《純粹理性批判》一書里闡述“我們的一切知識都從經驗開始”。[3]弗羅斯特的這首十四行詩,無論從“我”自己直觀的視角,還是在時空中,從黑夜散步所歷所思,均流露出康德先驗感性論的影響。依托感覺和直覺經驗所思所寫??档抡J為“一切事物,作為外部現(xiàn)象,都相互并存于空間里?!薄爸挥性跁r間中現(xiàn)象的一切現(xiàn)實性才是可能的。這些現(xiàn)象全部都可以去掉,但時間是不能被取消的?!比藗儗r間與空間里現(xiàn)象形式等范疇的認知,建立在感覺與直觀的基礎上。美國超驗主義倡導者愛默生的“超驗主義”,就是源于德國哲學家康德的“先驗”學說。著有《論自然》的美國詩人評論家愛默生和以著有《瓦爾登湖》日志聞名的梭羅,是超驗主義的主要倡導者。他們反對商業(yè)社會的快餐式消費文化,反對城市工業(yè)化對人的刺激、異化。強調超驗、超靈,強調自我、個人主義道德觀,批判現(xiàn)實,強調回歸自然。弗羅斯特曾說自己是愛默生的狂熱崇拜者。他在1959年,獲得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頒發(fā)的愛默生——梭羅獎章。在1962年,他在底特律大學發(fā)表談話時講到,梭羅不喜歡城市,可他不一樣。他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的混合體,他并沒有把城市和鄉(xiāng)村對立起來[4]。寫這首《熟悉的夜》,是他走過加利福尼亞的舊金山、密歇根的安娜堡、馬薩諸塞州的勞倫斯、紐約、邁阿密和倫敦等諸多城市的綜合生活經歷,是關于所有城市的詩。他特別強調“步行”,在城市里四處漫步觀察體驗。在對直觀的現(xiàn)實經驗與感覺沉思后,寫出這首以親歷經驗,提煉而出的十四行詩。詩中寫道 I have outwalked the furthest city light (我到過街燈照不到的郊野)...I have looked down the saddest city lane (我見過城里最凄涼的小巷)...I have passed by the watchman on his beat(我曾走過巡夜更夫的身旁)。其中,詩人以對黑夜的敘事,對勤勞平凡的人與事的關注,發(fā)掘質樸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寫成詩。最后,以“熟悉黑夜”結尾,使讀者融入詩人的作品中。詩人并沒有呈現(xiàn)出,對黑夜場景的好與惡的判斷,而是客觀地再現(xiàn)黑夜場景,明顯地暗喻出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
馮至的十四行詩從內容講融會了東西方文化[5]。他早年留學德國,用五年時間,獲得德國海德堡大學哲學博士學位,深受德國詩人里爾克及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存在主義來源于克爾凱郭爾、尼采、胡塞爾等,后由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薩特等人創(chuàng)建發(fā)展。薩特主張“人的存在先于本質?!眰€人的自為的存在與心理體驗共同擴展。馮至的這首十四行詩,可以看出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痕跡。從“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開端,“我們”,存在于郊外的一間小屋,閉上眼,在心里冥想。尤其“親密”一詞,呈現(xiàn)出詩人主觀的心靈感受。此后,逐漸展開,運用“生疏、依稀地記得、朦朧、忘卻、隱約”等體現(xiàn)自己感情、判斷的抽象詞匯,把心靈體驗與作品融為一體。從“原野、樹、湖光”;從親歷的感官感受到的形象;從現(xiàn)在經驗的盡頭,想到時空中,不同時序的過去和將來。同時,這首十四行詩,也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是人與土地的農耕文明孕育的文化。早在《山海經》一書的《大荒經》《五藏山經》《海內經》里,便記載了古代人們對自然的崇拜。自然山川是歷代文人崇敬的山水文化,人們由觀察地理象度的山水,到內化為心靈的山水?!肚f子》所記:“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者”,即與宇宙合一也[6]?!榜T至先生的十四行詩的基調恰是我國古典詩詞中超越凡俗,天地人共存于宇宙中的情懷,雖非浩然蕩然,卻有一種雋永的氣質。”此詩中把生命比喻為窗外的原野,過去、將來經歷過的和未經歷過的事物,在原野上,以樹、一閃的湖光等自然中的山水形象,流向精神和心靈的空間。這首十四行詩,不是純粹的山水詩,與陶淵明的歸隱、王維的禪學不同,他更敏銳地關注生命體驗與心靈的高度擴展。鄭敏曾在文章中談及“馮至先生在昆明時,據(jù)姚可昆先生在《我與馮至》中所記載,生活十分拮據(jù)清苦,但卻寫下了《十四行集》這樣中國新詩里程碑的巨著,雖說全集只有十四行詩二十七首,但卻融會了先生全部的人文思想,這種很有特色的人文思想,在色調上是通過痛苦看到崇高和希望?!边@首詩,是十四行里的第十八首,寫于戰(zhàn)亂時期的昆明郊外小屋。詩中看不到悲觀哀怨的思緒,只有對隱約的未來,有不確定性的沉思。它的結尾,給讀者建構了一個婉約、克制、平和,帶有微妙遐想的開放式空間。詩中的現(xiàn)在、過去、未來,與大自然合為一體,使讀者與詩人,一起沉浸在“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唯一”的寬廣的心靈境界里。
弗羅斯特在十四行中,以“我”的視角,以“走”的在場體驗,客觀書寫黑夜。馮至在十四行詩中,以“我們”的視角,以“冥想”的心靈體驗,主觀和客觀并行的對黑夜書寫。
弗羅斯特書寫濃重物理時空的黑夜,馮至書寫心靈與物理時空并具的立體的黑夜。弗羅斯特深受愛默生的超驗主義影響,強調崇尚自我、回歸自然、強調個人主義道德觀,主張批判社會現(xiàn)實。馮至深受存在主義,和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哲學思想影響。他關注人的存在,從人性出發(fā),探討危機生存問題中,心靈與自然的融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