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我感覺《清明上河圖》和我有一種緣分。這大約來自初識時它給我的震撼。敢于把一個城市畫下來的畫家,我想古今中外唯有這位宋人張擇端。這幅畫無比精確而傳神,磅礴且深厚。當(dāng)時我二十歲出頭,氣盛膽大,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發(fā)誓要把它臨摹下來。
臨摹是學(xué)習(xí)中國畫筆墨技法的一種傳統(tǒng)。我的一位老師惠孝同先生是湖社畫會的畫師,也是位書畫大藏家,私藏中有不少堪稱國寶。我上中學(xué)時逢假期就跑到他家臨摹古畫。惠老師待我情同慈父,像郭熙的《寒林圖》和王詵的《漁村小雪圖》這些絕世珍品,都肯拿出來,叫我臨摹真跡。臨摹原作與臨摹印刷品是截然不同的,原作帶著畫家的生命氣息,印刷品卻平面呆板,徒具其形。然而,臨摹《清明上河圖》是無法面對原作的,這幅畫藏在故宮,我只能一次次坐火車到北京,去故宮博物院的繪畫館看,常常一看就是兩三天,隨即帶著新鮮的讀畫感受跑回來伏案臨摹印刷品。然而故宮博物院也不是總展出這幅畫,所以我常常是一趟趟白跑,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馮驥才
我初次臨摹是失敗的。我自以為習(xí)畫從宋人院體派入手,《清明上河圖》上的山石樹木和城池樓閣都是我熟悉的畫法,但動手臨摹時才知道畫中大量的民居、人物、舟車、店鋪、家具、風(fēng)俗雜物和生活百器的畫法,我在別人的畫里不曾見過。它既是寫意,也是工筆,洗練又精準(zhǔn),活靈活現(xiàn),這全是張擇端獨特的筆法。畫家的個性愈強,愈難臨摹,而且張擇端用的筆是禿鋒,行筆時還有些“戰(zhàn)筆”,蒼勁生動,又有韻致,仿效起來卻十分難。偏偏在臨摹時,我選擇從畫中最復(fù)雜的一段——虹橋——入手,以為拿下這一環(huán)節(jié),便可總攬全卷。誰料這不足兩尺的畫面上竟擁擠著上百個人物。各人各態(tài),小不及寸,手腳如同米粒,相互交錯,彼此遮蔽,倘若錯位,哪怕差之分毫,也會亂成一片。只有經(jīng)過臨摹,才明白其中的技藝無比高超。于是畫完虹橋這一段,我便擱下筆,一時真有放棄的念頭。我被這幅畫打敗!
重新燃起臨摹《清明上河圖》的決心,是在“文革”期間。一是因為那時候天天有大把的時間,二是我已做好充分準(zhǔn)備。先自制一個玻璃臺面的小桌,下置臺燈。把用硫酸紙勾描下來的白描全圖鋪在玻璃上,上邊敷絹,電燈一開,畫面清晰地照在絹上,這樣再對照印刷品臨摹就不會錯位了。至于禿筆,我琢磨出一個好辦法,用火柴吹滅后的余燼燒去毛筆的鋒尖,這種人造禿筆畫出來的線條,竟然像歷時久矣的老筆一樣蒼勁。同時我對《清明上河圖》的技法悉心揣摩,直到有了把握,才拉開陣勢,再次臨摹。從卷尾始,由左向右,一路下來,愈畫愈順,感覺自己的畫筆隨同張擇端穿街入巷,游逛百店,待走出城門,自由自在地徜徉在人群中……看來完成這幅巨畫的臨摹應(yīng)無問題。可是忽然出了件意外的事——一天,我的鄰居引來一位美籍華人,說要看畫。據(jù)說這位來訪者是位作家。我當(dāng)時還沒有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對作家心懷景仰之情,遂將臨摹中的《清明上河圖》抻開給她看。畫幅太長,畫面低垂,我正想放在桌上,誰料她突然跪下來看。那種虔誠之態(tài),如面對上帝,使我大吃一驚。像我這樣在計劃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長大的人,根本不知市場經(jīng)濟生活的種種作秀。當(dāng)她說如果她有這樣一幅畫,就會什么也不要時,我被深深打動,以為真的遇到藝術(shù)上的知音,當(dāng)即說“我給你畫一幅吧”。她聽了,那表情,好似到了天堂。
清明上河圖(局部) 張擇端
藝術(shù)的動力常常來自被感動。于是我放下手中畫了一小半的《清明上河圖》,第二天就去買絹、裁絹,用紅茶兌上膠礬,一遍遍把絹染黃、染舊,再在屋中架起竹竿,系上麻繩,那條五米多長的金黃的長絹,便折來折去晾在我小小房間的半空中。我由于對這幅畫臨摹得正得心應(yīng)手,畫起來很流暢,我對自己也很滿意。天天白日上班,夜里臨摹,直至更深夜半。嘴里嚼著饅頭咸菜,卻把心里的勁兒全給了這幅畫。那年我三十二歲,精力充沛,一口氣干下去,到了完成那日,便和妻子買了一瓶通化的紅葡萄酒慶祝一番。掐指一算,居然用了一年零三個月!
此間,那位美籍華人不斷來信,說盡好話,尤其那句“恨不得一步就跨到中國來”,叫我依然感動,期待著盡快把畫給她。但不久唐山大地震來了,我家被毀,墻倒屋塌,一家人差點被埋在里邊。人爬出來后,心里猶然惦記那幅畫。地震后的幾天,我鉆進(jìn)廢墟尋找衣服和被褥時,冒險將它挖出來。所幸的是我一直把它放在一個細(xì)長的裝餅干的鐵筒里,又?jǐn)R在書桌抽屜最下一層,故而它完好無損。這畫又隨我一起逃過一劫。它與我是尋常關(guān)系嗎?
此后,一些朋友看了這幅無比繁復(fù)的巨畫,勸我不要給那位美籍華人。我執(zhí)意說:“答應(yīng)人家了,哪能說了不算?”
待到1978年,那位美籍華人來到中國,從我手中拿過這幅畫的一瞬,我真有點舍不得。我覺得她是從我心里拿走的。她大概看出我的感受,說一定請專業(yè)攝影師拍一套照片給我。此后,她來信說這幅畫已鑲在紐約曼哈頓第五大道她家客廳的墻上,還是請華盛頓一家博物館制作的畫框呢。信中夾了幾張這幅畫的照片,卻是用傻瓜相機拍的,光線很暗,而且不完整。
1985年,我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筆會,中間抽暇去紐約看她,也看我的畫。我的畫的確被鑲在一個巨大又講究的畫框里,內(nèi)裝暗燈,柔和的光照在畫中那500多個神態(tài)各異的人物的身上。每個人物我都熟悉,好似熟人。雖是臨摹,卻覺得像是自己畫的。我對她說,別忘了給我一套照片作紀(jì)念。但她說這幅畫被固定在鏡框內(nèi),無法再取下拍照了。屬于她的,她全有了;屬于我的,一點兒也沒有。那時,中國畫家還不懂得畫可以賣錢,無論求畫與送畫,全憑情意。一時間我有種被掠奪的感覺,而且被掠奪得空空蕩蕩。它畢竟是我用年輕生命中一年多的時間換來的!
現(xiàn)在我手里還有小半卷未完成的《清明上河圖》,在我中斷這幅而去畫了那幅之后,已經(jīng)沒有力量再繼續(xù)這幅畫了。我天性不喜歡重復(fù),而臨摹這幅畫又是太浩大、太累人的工程。況且此時我已走上文壇,我心中的血都化為文字了。
寫到這里,一定有人說:“你真笨,叫人弄走這樣一幅大畫!”
我想說,受騙多半是因為一種信任或感動。但是世上最美好的東西不正來自信任和感動嗎?應(yīng)該守住它,還是放棄它?
我寫過一句話:“每受過一次騙,就會感受一次自己身上人性的美好與純真?!?/p>
這便是《清明上河圖》與我的故事。
(南山月摘自中國友誼出版公司《讓心靈更自由》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