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美：“對不起！這句話欠大家很多年了”

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發(fā)自北京

郭美美

2019年12月16日下午，郭美美在微博上發(fā)布道歉視頻?！皩Σ黄?！　這句話欠大家很多年了?！彼谝曨l中這樣說?！　　　　　　　　　　　　　　　　　≠Y料圖

2019年12月16日，曾經(jīng)的網(wǎng)紅郭美美通過微博發(fā)布一條視頻：“……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多好，我希望如果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多好，就不會傷害到一些人。在這里我想對大家鄭重地說一聲對不起：對不起！　這句話欠大家很多年了?！?/p>

“郭美美”是中國公益近十年無法繞開的一個關鍵詞，她也成了只要公益領域一出現(xiàn)輿論事件就拿來討論的代表人物。

如今，距郭美美當年一夜引起的爆炸性爭議，已過去8年6個月。

2011年6月21日，剛滿20歲的郭美美頭頂“中國紅十字商會總經(jīng)理”的微博認證公開炫富，在網(wǎng)絡中掀起了一場關于“中國紅十字會捐款去哪兒了”的爭論。隨后她又憑借不斷出位的言論，成為網(wǎng)絡輿論眾矢之的。2014年7月，因涉嫌賭博罪，郭美美被刑拘。2015年9月，她獲刑五年。

2019年7月13日深夜，郭美美走出監(jiān)獄，重獲自由。

出獄半年來，她多次嘗試與過去告別：稱要成為一名“正能量”博主，給自己的新微博取名“努力”，但網(wǎng)絡直播平臺的賬號卻被封；在微信朋友圈里賣衣服，想把所得捐出去，結果因新加好友太多導致微信崩潰，但買的人卻有限；發(fā)微博說想改名，但幾個月后又把那條微博設置為“僅自己可見”……

所有人都似乎沒有忘記這位曾經(jīng)的微博網(wǎng)紅。直到當下，當一個公益項目深陷信任危機時，依然會有聲音拿她作比：“這是郭美美式的危機重現(xiàn)”“繼郭美美之后公益行業(yè)又一次陷入信任危機”……

2019年12月26日下午，面對南方周末記者，郭美美說：“之前有過很多次失敗，無論是自己說過的話，還是最后的稿件。不知道這次會不會不一樣?！?/p>

“開始新的生活”

與郭美美的采訪約在26日下午兩點半北京通州北苑萬達影城的咖啡廳。

本以為脫離美顏相機和短視頻的濾鏡，這位網(wǎng)絡紅人的真實面目會如半年前被媒體抓拍一般露出疲態(tài)，但出現(xiàn)在記者面前的郭美美一身精致裝扮，顯得精神氣十足。

上次面對媒體已是五年前，這次她很謹慎，甚至稱得上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先要求列出采訪提綱，又提出要將問題數(shù)量砍去一半，“有的太私人問題不想回答”“一個小時的采訪時間”，她多次強調。微信交流中，她提到自己現(xiàn)在和一支樂隊走得很近，但當南方周末記者提出能否旁觀她的排練時，郭美美又以“不方便”為由拒絕記者前往。

“就你一個人吧？　不拍照吧？”見面之前，她再次問南方周末記者。

剛剛坐定，她就把擺在面前的咖啡拿起，往杯中加了三包砂糖——這是桌上的全部。她將放置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開啟又關閉后，又開始撥弄身上的圍巾。“說實話我對媒體不信任。”經(jīng)過數(shù)輪猶豫，她終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遲遲不回復采訪邀約的原因，“他們總有自己的偏好，曲解我說過的話。”

2011年剛剛過完20歲生日的她，憑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出位言行，幾乎每次采訪都能占據(jù)各大媒體門戶的新聞首頁頭條，圍繞她的也多是炫富、“干爹”炒作、賭博等負面言行。2019年出獄后，依然會有自媒體從她身上尋找寫作靈感和流量，將目光對準她開的車、染的頭發(fā)、做的直播、新養(yǎng)的寵物狗，并不時發(fā)問，她改變了嗎？　準備復出洗白嗎？　錢從哪兒來？

現(xiàn)在郭美美有時會上網(wǎng)搜自己的新聞，“我哪來的賓利？”她覺得奇怪。網(wǎng)友在她微博下的評論，她不屏蔽，也偶爾回復。但在微博上將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后，就希望將生活與網(wǎng)絡抽離。聊天中郭美美主動談起了韓國女明星自殺的新聞，并覺得自己要比她們的承受能力好得多。“如果我在乎那些評論，早就崩潰了。”

但說完這句話，她卻開始找面巾紙擦拭眼角。

7月13日夜里，郭美美走出服刑的監(jiān)獄大門，忽略身邊等待許久的記者拍客，徑直上了一輛車。出獄后，她先回到湖南益陽老家看望姥姥，幾個月后又回到北京與媽媽一起生活，幾乎沒有與過去的朋友聯(lián)系。

之前“郭美美baby”的新浪微博賬號被封。9月底，她又注冊了一個微博，并通過這個賬號告訴大家，郭美美“從頭開始，一切歸零，開始新的生活”。她在現(xiàn)在的微博里這樣介紹自己：“所有的痛苦，在經(jīng)歷了過后，都會變得微不足道?！?/p>

有的身邊人覺得出來之后的郭美美變了，開始關心周圍世界和他人疾苦，也有的人覺得她沒有變，依然愛美、說話依然直來直去，不顧后果。有自媒體計算，入獄五年間，她在北京的房子漲了三百萬。“哪有那么夸張”，她聽完迅速反駁。但也不否認與五年前相比，自己和周圍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在里邊（指監(jiān)獄）有個專門放書的角落，我把角落里的書都看了，有的甚至看了好幾遍?！惫烂勒f。但她出來后卻發(fā)現(xiàn)，之前看過的很多雜志都?？?，越來越多的書也變成了電子版。“里邊沒有手機，現(xiàn)在去哪里都用手機付款、用手機看書的感覺，非常不真實?！?/p>

“應該出來道個歉”

五年牢獄把郭美美劈成前后兩個不一樣的自己。“荒唐”“不可理喻”“幼稚”是她現(xiàn)在回看過去自己言論的感受。

出獄后，她開始在朋友圈賣衣服首飾。五千多的羊皮衣折價不到兩千，兩萬多的鉆石項鏈折價一半甚至更多。“我現(xiàn)在戴的項鏈和戒指，”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手指，“六十多塊，淘寶買的?！?/p>

2011年郭美美的成名，讓中國紅十字會當年接受的社會捐款幾近腰斬，隨后數(shù)年，每當郭美美出現(xiàn)，她與中國紅十字會的關系，也都成為了繞不開的話題——即便中國紅十字會總會發(fā)表公開聲明表示，在網(wǎng)絡炫耀奢華生活方式，引發(fā)網(wǎng)友熱議的郭美玲（郭美美）與紅十字會無關。中國紅十字會時任常務副會長趙白鴿說：“一個有著107年歷史的紅十字會，怎么會在一個小姑娘郭美美的沖擊下產(chǎn)生這么大的問題？　我很震撼，也在深思。”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清華大學NGO研究所副所長賈西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從目前來看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郭美美事件與紅會的切實關系，但因為郭美美吸引眼球的特性，促進了公益機構對于行業(yè)自律建設的重視。“這是累積性的問題，其實不在于郭美美或者紅會干了什么?！?/p>

北大中文系教授張頤武則將郭美美視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并覺察到“網(wǎng)紅”時代的到來。他說：郭美美其實是這些年網(wǎng)絡“紅人”現(xiàn)象中一個典型代表，“郭美美們的舉動同時也釋放了一些年輕人的壓力和困擾，讓他們得到一種宣泄，容易將自己的一些想象投射在郭美美們的身上”。不過，他認為，“人生還是需要有底線的意識，出軌的言行和錯位的價值會把人引向不歸路?！?/p>

2014年7月巴西世界杯期間，郭美美被北京警方以“參與賭球”罪名拘留，并在隨后著囚衣戴手銬登上電視媒體公開承認自己的罪行：“今天借著這樣一個機會，我就想去澄清，把真相說出來，還紅會一個清白，跟紅會深深地說一聲真的很對不起，非常對不起。跟老百姓也是要說對不起，對那些得不到救助的人，更是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不去發(fā)那些照片，不寫那樣一個認證，（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了？）所以還是自己造成的結果?！惫烂勒f。

2019年12月16日下午，郭美美在微博上發(fā)布了一則自己錄制的視頻：

“……當時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對身邊的家人和朋友還有社會造成了很多不好的影響，我特別愧疚，其實這幾年一到深夜的時候，自己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做的種種事情的時候，特別難過特別懊悔，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多好……”

回憶這段視頻的錄制時，郭美美又一次哽咽，“現(xiàn)在淚點太低?！彼猿?。

錄制前，她曾經(jīng)把想要說的話寫在紙上，但情緒一上來，反而不知從何說起。視頻前后錄了兩次，最后郭美美上傳了自己覺得狀態(tài)“更真實”的第一個版本。“道歉也好、交代也好，一直以來我都沒有這樣一個機會?！彼貞?。

話題#郭美美道歉視頻#一度登上微博熱搜。據(jù)其賬號顯示，這條微博被轉發(fā)1800多次，評論1.2萬余條，點贊13.8萬次。有表示聲援的，有認為應該原諒的，有建議她與過去做切割的，也有質疑她是否為了復出而“試水”的。

“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是個什么尷尬的身份，但既然曾經(jīng)造成了這么大影響，這么多年后，也應該出來道個歉——給所有被曾經(jīng)的自己傷害過的人，”郭美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說小一點是家人朋友，說大一點就是整個社會?！?/p>

“一個女孩的青春能有多少個五年呢？”

采訪前一天的12月25日，傍晚時分，郭美美往她的微博粉絲群里發(fā)了一條抖音鏈接，畫面里一名男子親吻她的臉頰。她在群里說：“給你們分享這個好消息?！庇械娜藲g呼：“美美你談戀愛了嗎？”她回復，“哈哈還沒有到那一步?！惫烂栏嬖V南方周末記者，在這個兩千多人的粉絲群里，她“感到很放松”。

道歉視頻發(fā)布當天，這個群新進加入了好幾百人，有人說是特地加的這個群，“覺得可以給她一個機會”。但即便是粉絲群內部，也會偶爾出現(xiàn)對她的質疑。

26日中午，一位群成員公開發(fā)問，像她這樣“有劣跡和前科的人，再次在網(wǎng)絡中拋頭露面是否合適”，郭美美在群里回復，“我無所謂還火不火，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p>

采訪之前的一天夜里，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出來之后，她想過應該靠什么技能活下去?！安辉偾蟠蟾淮筚F?！彼X得唱歌跳舞表演都只是自己的一個愛好，“但是開淘寶店，一個是質量，一個是搭配能力，我覺得自己還是能夠把好關的。”

在監(jiān)獄的日子里，郭美美有一個小本子，想到什么就拿筆記下來。平時她也會收到來自家人朋友的信，其間有三位女粉絲給她寄信鼓勵她好好改造。“我看了，但是沒有回，因為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冒充。”她把收到的信件放到枕頭邊，每晚看一遍，枕著入睡。

但家人朋友的生活圈外，網(wǎng)絡與社會還有關于她的更大的爭論待解。

出獄后郭美美曾嘗試改名。有一天她宣布，自己將改名“郭宸溪”。這個名字是母親找人給她算的。但當她問派出所，得知“成年人身份證上的名字不能改”后，某天夜里她又把這條微博隱藏了起來。

26日上午她起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抖音號被封?！盀槭裁催@么多叫郭美美的賬號都沒事，只有我的賬號沒有了呢？”她在粉絲群里問。

二十出頭犯下的錯誤，5年之后，郭美美已經(jīng)要走入30歲的門檻?！耙粋€女孩的青春里有多少個5年呢？”采訪中郭美美說。

母親的朋友幫她聯(lián)系了北京順義的一家流浪兒童學校，2020年元旦，她將拿上之前賣衣服的收入，準備和樂隊一起，去這所學校給孩子們唱唱歌，帶一些棉衣、文具和感冒藥?！爸?萬塊會想著拿來買包，現(xiàn)在卻想能不能去幫助別人。這種快樂是不一樣的。”

但社會還能接受她嗎？

賈西津認為，在法律上服完刑的郭美美已經(jīng)沒有了人身的限制，但是未來她的路怎么走，還需要看社會的接納程度。“她可以經(jīng)營，開公司，都沒有問題，但如果想要在公益界成為一種重要角色，難度會很大?！薄安贿^個人做公益沒問題。”賈西津又補充道。

郭美美把監(jiān)獄里小本子記下的話編成了兩首歌。現(xiàn)在她喜歡上了搖滾，“不知道為什么但就是喜歡，覺得它能更好表達自己想要說的?！彼诜劢z群里夸獎和她接觸的那些樂隊成員，“長得多好看，有多少錢的男人都比不上他有才華、有夢想?！?/p>

但她也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到成名前，成為一個普通小女孩了。24日那天，她錄歌回來，在便利店看到一塊監(jiān)獄里只有過節(jié)才會發(fā)的巧克力，又一次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