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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可、木木和老八

      2020-01-03 10:06梁曉聲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冉冉木木口罩

      可可是北京某小學(xué)的五年級女生。她的爸爸是某醫(yī)院的主任醫(yī)師,她的媽媽是同一所醫(yī)院的護(hù)士長。

      “木木”是一只黑色的泰迪狗,三歲了。

      “老八”是一只八哥,確切地說,已經(jīng)是一只老八哥了。有多老呢?相對于可可,那它就是一只老爺爺歲數(shù)的八哥了。因為,一般長壽的八哥才能活十年左右,“老八”卻已經(jīng)十三歲多了。

      可可的爸爸媽媽都是從小就喜歡讀書的人,他們保存下了幾十本小時候看過的小人書??煽缮闲W(xué)二年級時,爸爸媽媽將那些小人書交由可可來保存了。在那些小人書中,有一本是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創(chuàng)作的《木木》。

      《木木》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在俄羅斯還有農(nóng)奴的時代,某農(nóng)莊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農(nóng)奴,養(yǎng)了一只心愛的小狗。啞巴是沒法說話的呀,他叫他的小狗時,口中只能發(fā)出“木木”的聲音。不管那小狗在什么地方玩兒呢,一聽到主人“木木、木木”的叫聲,就會飛快地跑向主人。所以,“木木”成了小狗的名字。一個又聾又啞的人,還是農(nóng)奴,基本上就是沒朋友的人了?!澳灸尽睂τ谒?,不但是心愛的,而且是唯一心愛的小朋友。一天,女地主來到了莊園,“木木”對她叫了一陣,還咬住了她的長裙不放。這使女地主非常光火,下了一道嚴(yán)厲的命令:必須將“木木”除掉,而且要由養(yǎng)它的人來做這件事。農(nóng)奴沒有辦法,又悲傷又無奈地往“木木”身上拴了一塊大石頭,將它淹死在湖里了……

      可可讀完這篇小說,禁不住流下了眼淚。當(dāng)天夜里,她夢見了“木木”,哭醒了。以后,只要她看到有誰在遛自家的小狗,就會聯(lián)想到“木木”,心里就會難過。爸爸媽媽了解到原因后,為她買了那只小泰迪,她給它起名叫“木木”?,F(xiàn)在,可可和“木木”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很深了。

      “老八”是可可的爺爺養(yǎng)了十來年的八哥。因為爺爺奶奶對它照顧得好,它才能活得這么久。可可的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了,爺爺一直單獨生活在別的小區(qū),那只八哥是爺爺?shù)囊粋€“伴兒”,爺爺對它的叫法是“老伙計”或“老哥們兒”。十來年里,爺爺教會了它近百句話。事實上,八哥記不住那么多話,往往學(xué)會了一句新的話,沒過幾天就把以前學(xué)會的話忘了。它經(jīng)常說的也就三十幾句話。對于一只八哥來說,也很了不起了。

      2020年春節(jié)過去不久的一天,還沒到下班的時間,可可的媽媽忽然從醫(yī)院回到了家里。她告訴可可,為了控制新冠病毒的傳播、蔓延,武漢已經(jīng)“封城”了??煽傻陌职肿鳛楸本┲г錆h的第一批醫(yī)生之一,直接從班上和同事集體飛往武漢了。媽媽自己作為經(jīng)驗豐富的護(hù)士長,明天也要與另一批醫(yī)護(hù)人員飛往武漢。所以,可可只能帶上“木木”住到爺爺家去。

      可可呆愣了一會兒,生氣地問:“為什么?”

      媽媽一邊替她收拾她應(yīng)該帶到爺爺家的東西,一邊反問:“什么為什么?”

      可可說:“我對你們的領(lǐng)導(dǎo)有意見!為什么讓爸爸去了還要讓你去?他們怎么就不考慮考慮,把你們都派到武漢去了,我怎么辦?”

      媽媽說:“你和爺爺住一段時間不可以嗎?我也去,是我自己要求的?!?/p>

      可可更生氣了,頂撞地說:“那你真不是個好媽媽!少去你一個人又能怎么樣呢?”

      媽媽說:“你怎么不反過來想想?在疫情嚴(yán)重的時期,我們醫(yī)護(hù)工作者都好比是戰(zhàn)士,多一個人就多一份抗擊疫情的力量,我們每一個人能發(fā)揮的作用比平時大得多,快去把‘木木的東西也集中起來!”

      關(guān)于疫情,可可已經(jīng)多次聽到爸爸媽媽在家中談?wù)撨^了,但她覺得那是與自己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事。她這么想,是因為她的爸爸媽媽不僅是醫(yī)生和護(hù)士,而且還是呼吸科的醫(yī)生和護(hù)士,這使她懷有一種特別安全的心理,如同自己是一位小公主,身旁有一位“雷神”和一位“白衣女俠”時刻保護(hù)著自己。在她的想象中,她的爸爸確似“雷神”,神力強大,手握神錘,冠狀病毒根本難抵爸爸的高明醫(yī)術(shù)。何況還有媽媽這一位“白衣女俠”,自己的安全豈不是萬無一失嗎?是的,可可的確是這么想的。像許多小學(xué)五年級的學(xué)生一樣,可可對手機的各項功能已經(jīng)應(yīng)用得非常熟練了。關(guān)于冠狀病毒,關(guān)于武漢“封城”的一些情況,她已經(jīng)從手機上了解到了,看那些信息的同時,也替武漢人感到十分不安。但她只是個小女孩兒,過后就忘了?,F(xiàn)在,爸爸已經(jīng)去往武漢了,媽媽明天也要去了。而武漢是疫情的重災(zāi)區(qū),也就是危機四伏的城市,自己的爸爸媽媽都去往危險之地了,這使她感到了問題的嚴(yán)峻。萬一爸爸媽媽有個三長兩短呢?那自己和爺爺以后可怎么辦呢?離開了兩位最愛自己的醫(yī)護(hù)保護(hù)神,她開始感到疫情似乎一下子離自己近了,冠狀病毒似乎就在眼前飄浮,她雖然看不見它們,可是它們卻直往自己的鼻孔和嘴邊湊,隨時可能被吸到她的肺里。

      突如其來的情況使她不但生氣,而且有些恐懼了。

      她沒去收拾“木木”的東西,希望媽媽能重視她的不良情緒,改變決心。

      媽媽自己將“木木”的東西收拾好,預(yù)先放到車上去了,之后對她說:“現(xiàn)在,媽媽把你送到爺爺家去吧?!?/p>

      可可悶悶不樂地坐到了車后座上,一路沒跟媽媽說話。

      媽媽離開爺爺家時,擁抱了她一下,并說:“好女兒,要聽爺爺?shù)脑?。?/p>

      可可還是沒跟媽媽說話,連頭都沒點一下。

      媽媽也跟爺爺擁抱了一下,這在以往是從沒有過的舉動。

      爺爺說:“多保重!”

      媽媽說:“您也保重!”

      媽媽的舉動,媽媽和爺爺互相說的話,使可可更加感到不安了。

      媽媽離開得很決然,一副義無反顧的樣子。那時可可覺得,媽媽確實像女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無怨無悔。

      成心跟媽媽鬧別扭,所以一句話也沒跟媽媽說的可可流下了眼淚。

      爺爺看著她說:“可可,媽媽要出遠(yuǎn)門了,什么時候回來還不一定,你都沒跟媽媽說句告別的話,不對吧?”

      可可愣了愣,沖到窗口,打開窗子,沖媽媽的車大聲喊:“媽媽再見!祝媽媽平安歸來!”

      媽媽的車已經(jīng)開出挺遠(yuǎn),一轉(zhuǎn)彎不見了。顯然,媽媽聽不到她的話。

      爺爺走過去關(guān)上了窗。

      爺爺說:“可可,坐那兒去,爺爺和你說幾句話?!笨煽身槒牡刈搅松嘲l(fā)上,爺爺則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她對面。

      爺爺問:“可可,你爸爸和媽媽,也無非就是因為工作需要出差去了,你哭什么呢?”

      可可小聲說:“不完全是那樣?!?/p>

      爺爺愣了一下,隨即說:“是啊,不完全是那樣,情況確實和一般性的出差有些不同……”

      可可打斷了爺爺?shù)脑挘骸安皇怯行┎煌欠浅2煌?!?/p>

      爺爺沉默片刻,又說:“對!是我孫女說的那樣,非常不同。但你爸爸是醫(yī)院呼吸科的出色醫(yī)生,你媽媽是與你爸同科室的優(yōu)秀護(hù)士,現(xiàn)在武漢人民特別特別需要他們?nèi)グl(fā)揮作用,他們能不去嗎?”

      可可也沉默了,片刻后反問:“那,咱倆怎么辦呢?”

      爺爺說:“還能怎么辦呢?首先,對于這個小區(qū)為了防止病毒侵入所做出的一切規(guī)定和要求,咱們必須自覺遵守,對不對???”

      可可低聲說:“對!”

      爺爺接著說:“這個小區(qū),有三百多戶人家呢,咱們的一舉一動,都不應(yīng)該給別人帶來不安全的感覺,是吧?”

      可可想了想,不太明白地問:“什么樣的行為,會使別人感到不安全啊?”

      爺爺說:“現(xiàn)在,北京市要求市民減少出行次數(shù),盡量多待在家里。爺爺和你,都屬于不上班的人,所以,咱們應(yīng)該盡量少出家門,這樣就減少了感染的可能。一旦被感染了,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會感染別人。人傳人,會感染更多的人。咱們自覺遵守這一條規(guī)定,既是對自己負(fù)責(zé),也是對他人負(fù)責(zé),同時呢,還能使你的爸爸媽媽放心,是不是啊?”

      可可說:“是。”

      爺爺說:“如果咱們非出門不可,哪怕僅僅是倒一次垃圾,也應(yīng)該戴上口罩。否則呢,如果碰到別人,就會使別人不高興,這一點,爺爺能做到,你愿意做到嗎?”

      可可說:“愿意!”

      可可的爺爺和奶奶,都是公交汽車公司的退休職工,他們的住房是當(dāng)年單位分配的福利房,面積不大,才六十多平方米,但爺爺奶奶住得特知足,哪兒哪兒都干干凈凈的。奶奶去世后,爺爺仍保持著家里處處干凈的良好狀態(tài)。爺爺是個喜靜的老人,孫女來和他住了,他心里是高興的。但“木木”太鬧了,這使?fàn)敔斠粫r不太適應(yīng)。爺爺吼過“木木”幾次,卻又使可可不愉快了。她的不愉快主要是內(nèi)疚感,覺得自己給爺爺帶來了麻煩。爺爺也不是討厭狗狗的老人,恰恰相反,以前爸爸媽媽和可可來看望爺爺時,每次都是帶著“木木”的,但也就是待上大半天,往往吃過午飯和晚飯就匆匆走了。在那大半天里,爺爺還會主動逗“ 木木”玩兒呢?,F(xiàn)在,“木木”也和可可一樣成了爺爺家的“常住客”,情況不同了。“木木”從沒在可可的爺爺家住過,對新環(huán)境特好奇,有時也特興奮,經(jīng)常在六十多平方米的狹窄空間奔來躥去,還往往蹦到床上去,將床單蹬得拖地了。再不就叼著這個,叼著那個,硬往爺爺跟前湊,黏著爺爺與它爭奪。而“這個”“那個”,又不是它的玩具。一在新環(huán)境里住下,“木木”對給它帶來的玩具都不感興趣了,卻對爺爺?shù)乃芰贤闲种?,?jīng)常抱住不放,像一只護(hù)寶獸,以至于爺爺散步回來,常常找不到拖鞋。

      一天,爺爺看著那雙拖鞋,自言自語:“唉,好端端的一雙拖鞋,被它咬成了這樣,沒法穿了。”

      可可當(dāng)時正在寫寒假作業(yè),雖然聽到了爺爺?shù)脑挘珱]接話。她認(rèn)為那不值得當(dāng)回事,不就是一雙便宜的拖鞋嘛,何況還是舊的,“木木”喜歡玩兒,給它玩兒好啰。再從網(wǎng)上買雙新的,一兩天就會送上門嘛。

      偏偏就在那時,“木木”跑到爺爺跟前,想把拖鞋叼走。

      “你真討厭!”爺爺用拖鞋打了“木木”一下?!澳灸尽睆臎]被打過,也許爺爺用的勁兒大了點兒,“木木”叫了一聲。

      “真討厭!真討厭!”——八哥重復(fù)著爺爺?shù)脑挕?/p>

      可可將“木木”抱在懷里,抗議地說:“爺爺,以后不許你再打‘木木,它是我朋友!”

      爺爺正色道:“你把這只狗寵壞了,它一點兒規(guī)矩都不懂,爺爺?shù)纳钜呀?jīng)被它攪亂了,以后爺爺要替你調(diào)教調(diào)教它?!?/p>

      “調(diào)教它!調(diào)教它!”——八哥又多起嘴來。

      “你給我停止!”可可指著八哥嚷了一句,轉(zhuǎn)臉又沖爺爺大聲說:“你的‘老八還經(jīng)常讓我心煩呢!我能容忍它,你為什么就不能容忍我的‘木木?”

      “老八”是可可對那只八哥的叫法,而可可的話也是有原因的。家里忽然多了一個小女生和一只精力充沛的狗狗,并且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個空間里,使“老八”也變得不同以往的興奮,話多起來。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常使可可背著爺爺叫它“話癆”的程度?!袄习恕钡脑挘瑬|一句西一句的。比如上一句說的是“床前明月光”,緊接著會來一句“天亮了,起床啦!”上一句說的是“老頭子,吃什么呀?”下一句竟會說“將軍!將軍!”或“好球!好球!”顯然說的不是爺爺一個人的話。如果它不是在可可寫作業(yè)的時候說,可可不但不會煩,反而會欣賞它的能說會道,但它話多的時間,往往是早上九點后和下午三點后。那時陽光好,爺爺將它的籠子掛在陽臺的掛竿上,讓它多曬會兒太陽,而那時,又恰恰是可可開始自學(xué)的時候。

      聽了可可的話,爺爺呆呆地看了可可一會兒,默默起身走到陽臺上,取下鳥籠,拎到自己睡覺的小屋去了,許久沒再出來。

      可可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傷爺爺?shù)男牧?,也太沒大沒小了,同時意識到,自己確實有點兒把“木木”寵壞了,關(guān)于這一點,是一個事實,爺爺?shù)呐u是對的。

      “可可啊可可,雖然爸爸媽媽并不寵慣你,可你作為獨生女,是不是有點兒‘自我中心,有時候自己寵慣自己呢?……”

      她不由得這么想。這一想,就因為自己對爺爺?shù)膽B(tài)度后悔了。

      晚飯后,爺爺說:“可可呀,爺爺想和你聊聊心里話,你想不想也和爺爺聊聊心里話呀?”

      可可因為心里后悔和內(nèi)疚,立刻回答:“想!”

      可可就又坐在沙發(fā)上,爺爺又坐在她對面的小凳上。

      爺爺說:“可可,你爸爸是爺爺?shù)莫毶?。在爺爺心目中,你媽媽就像爺爺?shù)暮门畠?。而你,又是他們的獨生女,是爺爺唯一的孫女,爺爺是非常愛你的,這一點你應(yīng)該相信吧?”

      可可點了一下頭。

      爺爺又說:“聽你媽說,你要來住下,爺爺立刻著手把大屋的家具重新擺放了一下,為了讓你住得更舒適,也為了便于你的學(xué)習(xí)……”

      “爺爺,別說了,是我不對。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您那樣,我不是有意的,我……我是一直在替爸爸媽媽擔(dān)心,白天都沒法集中精力自學(xué)了,晚上還做過噩夢……爺爺,您原諒我吧……”

      可可哭了。

      爺爺愣了片刻,也坐到沙發(fā)上,摟著可可說:“好孫女,別哭。你這么一說,爺爺心里就明白了。爺爺心里明白了,心情就舒暢了。可可,你得這么想哈,現(xiàn)在,武漢的醫(yī)生們已經(jīng)不缺防護(hù)服了,你的爸爸媽媽已經(jīng)可以在特別安全的情況下救治病人了……”

      可可說:“特別安全也不是絕對安全呀!”

      爺爺說:“不要這么想嘛,非這么想就等于鉆牛角尖兒了。小孩兒愛鉆牛角尖兒,長大以后討人嫌。”

      可可紅著臉說:“那我以后不鉆牛角尖兒了?!?/p>

      爺爺欣慰地笑道:“那我還接著說咱們的事哈。先說爺爺?shù)耐闲?,我已?jīng)用萬能膠把它粘好了,還能再穿一陣。”

      可可問:“為什么不從網(wǎng)上再買雙新的呢,下了單一兩天就能送上門呀!”

      爺爺說:“可可,現(xiàn)在北京也是嚴(yán)控疫情的時期,咱們僅僅為了買一雙拖鞋,就讓人家快遞小哥送一次,而且這樣的一單,人家也掙不了幾個錢,卻使人家多了份被感染的風(fēng)險,也太不替人家快遞小哥著想了吧?”

      可可回憶起了爺爺曾對她說的一句話——“特殊時期,尤其要多一份替別人著想的善良”,她的臉就又紅了。

      爺爺撫摸著她的頭說:“再說說咱們之間的關(guān)系。在爺爺看來,咱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僅是爺爺和你這個孫女的關(guān)系,還要加上‘老八和‘木木的關(guān)系。以人的年齡算,‘老八的歲數(shù)比爺爺還大。它是你爺爺和奶奶共同的朋友。如今你奶奶不在了,它成了爺爺一個人的老朋友??粗?,聽它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說話,會使?fàn)敔敾貞浧鸷湍隳棠踢@輩子度過的一些好時光,對爺爺是一種享受。既然它干擾到了你的學(xué)習(xí),那爺爺就每天把它掛到外邊去一次。其實,爺爺是想讓你叫它‘八老的。不論它的歲數(shù)還是它的語言天賦,都是當(dāng)?shù)闷稹死蟽蓚€字的。但是呢,既然你已經(jīng)叫它‘老八了,爺爺也能接受。挺有意思的一種叫法,以后就這么叫吧。至于‘木木呢,你爸媽為什么給你買它,你又為什么給它起名叫‘木木,原因爺爺都是知道的。爺爺雖然是一名普通的退休工人,年輕時卻是個書迷,看過的書也不少?!赌灸尽愤@篇小說,爺爺當(dāng)年看過,而且呢,爺爺小時候也養(yǎng)過狗。你對‘木木的愛心,證明了你的善良,爺爺很尊重你對它的感情。但是呢,狗狗和小孩子一樣,不訓(xùn)練就不能成為好狗狗。只有好狗狗,才會人見人愛。訓(xùn)練狗狗爺爺比你在行。所以,你就放手把‘木木交給爺爺來訓(xùn)練吧,爺爺保證使它成為懂規(guī)矩的狗狗,行不?”

      可可說:“行!”

      可可這么說的時候,不由得往爺爺懷里一偎。那種因爸爸媽媽離開了自己而消失的安全感,又從爺爺身上獲得了。

      爺爺告訴可可,自己當(dāng)年養(yǎng)過一條叫“紅辣椒”的小獵犬,一身綢緞般的紅色卷毛,不但嗅覺極其靈敏,還被自己訓(xùn)練得非常聰明,曾演過一部兒童電影。因為太出名了,被公安局征去,成為警犬了。

      可可問爺爺舍得嗎?

      爺爺說當(dāng)然舍不得了,不過,看到“紅辣椒”成為警犬后更優(yōu)秀了,自己也就放心了?!凹t辣椒”還立過三等功呢,年輕時候的爺爺應(yīng)邀出席了授功儀式,分享了那條狗狗的光榮。它“退休”以后,爺爺繼續(xù)成了它的主人……

      那天晚上,可可又做夢了,不但夢見了爸爸媽媽和許多是醫(yī)生護(hù)士的伯伯、叔叔和阿姨們像白衣戰(zhàn)士那樣大戰(zhàn)冠狀病毒,而且夢中還出現(xiàn)了兩條神勇的狗:一條是“木木”,一條是“紅辣椒”。兩條狗配合白衣戰(zhàn)士們消滅變成怪獸的病毒,追咬得“怪獸”四處逃散……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可可正對爺爺講自己的夢呢,爸爸給可可的手機發(fā)來了自拍照。自拍照上媽媽和爸爸在一起,看上去都剛值完夜班,還沒脫下防護(hù)服呢。

      爸爸媽媽都在自信地微笑,都舉著兩根手指做著勝利的手勢。

      可可卻一下子哭了——因為爸爸媽媽的臉上,都有明顯的勒痕,幾乎使可可認(rèn)不出他們了。

      爺爺勸可可不要哭。爺爺說不礙事的,洗過臉,睡一覺,勒痕就不見了。

      爺爺也讓可可為他倆拍一張合影發(fā)過去。幾秒鐘后,爸爸回了一條只有三個字的短信——“放心啦!”

      可可看著短信噘起嘴說:“不可以這樣吧?”爺爺也看到了那三個字。

      爺爺卻說:“可可呀,沒看出你爸爸媽媽有多累嗎?爺爺眼神兒不如你好,但爺爺都看出來了,你爸爸媽媽眼中有血絲呢。也許,忽然又有了什么新的情況要求他們趕快去處理,所以來不及再多寫幾句話吧?”

      在可可聽來,爺爺最后那句話雖然是一句問話,同時卻具有肯定的意味。

      可可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問:“爺爺,你心疼他倆嗎?”

      爺爺愣了一下,反問:“你說呢?”

      可可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爺爺又說:“怎么能不心疼呢!”——停了一下,緊接著說:“怎么能只心疼我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呢?”

      爺爺一說完,就起身走入小屋去了。

      可可呆愣了片刻,也起身走到小屋門旁,偷看爺爺——爺爺背朝他坐在桌前,坐得很直,一動不動。

      可可以為自己那句問話使?fàn)敔旊y過了,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爺爺……”

      爺爺朝門口轉(zhuǎn)過頭,臉上并沒有淚,樣子也不是多么的傷心,卻格外嚴(yán)肅。

      爺爺說:“進(jìn)來!”

      可可走到爺爺跟前,見桌上有四包口罩,一包已經(jīng)拆開了,另外三包還沒開封。

      “可可,你爸媽也聯(lián)名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你應(yīng)該看一看?!睜敔斦f著,把自己的手機遞向可可。

      可可接過去一看,見手機上是這樣幾行字:“爸爸,武漢一千多萬市民中,目前缺口罩的人家很多。您那里的口罩如果較多的話,可以讓快遞小哥送到我們醫(yī)院去,我們醫(yī)院發(fā)起了口罩募捐。集中以后,會經(jīng)過特殊途徑捐到武漢來……”

      可可愣愣地看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爺爺起身坐到床邊,指著椅子說:“坐下!”可可默默坐下,將手機還給爺爺,側(cè)臉看著桌上的口罩,還是不知說什么好。那些口罩是從可可家?guī)У綘敔敿业摹?煽珊蛬寢尪蓟加蟹蹓m過敏癥,口罩一向是家中常備之物。每包十個,一共三十六個??煽蓪谡质切睦镉袛?shù)的,因為她總是怕口罩不夠用。

      爺爺問:“可可呀,我該怎么給你爸爸媽媽回短信呢?”

      可可反問:“咱們的口罩算很多了嗎?”

      爺爺說:“比起缺口罩的人家,不算少吧?!?/p>

      可可又從爺爺?shù)脑捴新牫隽怂坪踉趩枺菜坪跏强隙ǖ囊馕丁?/p>

      “這些口罩都是一次性的,即使咱倆每天只出去一次,十八天以后,咱倆就沒口罩了?!?/p>

      口罩的重要性,可可幾天前就開始意識到了,她并不是一個除了學(xué)習(xí)和玩兒,有天大的事都不關(guān)心的女孩兒。

      爺爺說:“孫女,爺爺是這么想的——咱們這個小區(qū)和附近的小區(qū)都缺義工。對于義工,居委會能保證每天發(fā)給一個一次性口罩。如果爺爺去做義工,就能省下幾個口罩?!笨煽捎终J(rèn)真地問:“捐幾個口罩真有什么意義嗎?”她并不是成心和爺爺抬杠,也不是反對捐出幾個口罩,而是對自己所問的問題確實挺困惑。爺爺說:“中國人口不是多嘛,口罩多的人家都捐

      出幾個,估計也不少。對于一個口罩都沒有的人家,我想,幾個口罩也好比是雪中送炭呀!”

      爺爺這番話,明顯是肯定意味的了?!澳?,多久以后,才能買到口罩呢?”

      可可還是很憂慮,既為自己,也為許許多多的別人。好幾天,口罩成了網(wǎng)上比較集中的話題,這一點可可關(guān)注到了。

      “爺爺也說不準(zhǔn)。咱們中國,對于災(zāi)害和疫情的反應(yīng)一向比較快,估計要不了多久,口罩短缺就不是個問題了?!睜敔?shù)谋砬橐沧兊脩n慮了,但爺爺?shù)脑拝s說得很肯定。

      “你好!吃了沒?”

      “老八”忽然說了起來。

      “爺爺,您決定吧,您怎么決定都行?!?/p>

      爺爺?shù)谋砬橐粦n郁,可可心里不好受了,又想爸爸媽媽了。她吻了爺爺一下,起身離開了小屋。

      爺爺做義工的事,當(dāng)天就獲得了居委會的批準(zhǔn)。小區(qū)的門衛(wèi),打掃衛(wèi)生清理垃圾的人,開小店或到小區(qū)賣菜的人,基本上都是外地人。春節(jié)前,他們也基本回家鄉(xiāng)去了。由于疫情,他們一時回不到北京了。這個小區(qū)和附近的幾個小區(qū),確實急需義工。

      第二天,爺爺白天當(dāng)義工去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爺爺負(fù)責(zé)遛一次“木木”,同時訓(xùn)練它懂一些規(guī)矩。由爺爺來遛“木木”而不是由可可來遛它,可以省下一個口罩。第三天上午爺爺出門前,可可問:“爺爺,您替咱倆作出決定了嗎?”

      爺爺說:“爺爺已經(jīng)想好了,咱們別捐了。我孫女的情況特殊,不能不考慮?!?/p>

      可可卻說:“爺爺,我也想好了,咱們還是捐吧。”爺爺緩緩蹲下,目光溫和地與可可對視著,有些困惑地問:“怎么就想好了呀?”

      可可說:“每年春天快來的時候,關(guān)心我的同學(xué),還有送給我口罩的,他們囑咐我出門一定要戴口罩。咱們現(xiàn)有的那些口罩,不全是爸爸媽媽買的,也有我同學(xué)送給我的。我不能在接受別人關(guān)心的時候覺得溫暖,卻不愿在別人也需要關(guān)心的時候,送給別人一點點兒溫暖。咱們捐十四個口罩吧,十四天里我不出門就是了。十四天后,我還剩二十二個口罩呢。我相信,不等我把二十二個口罩用完了,全中國的人就都可以買到口罩了,爺爺不是也相信這一點嗎?……”

      爺爺把可可摟在懷里,高興地說:“真是爺爺?shù)暮脤O女,可可能這么想,證明可可和爸爸媽媽一樣,都愿為抗疫做一份貢獻(xiàn)。但是,到底捐還是不捐,等爺爺中午回來咱倆再做最后的決定哈!”

      爺爺中午回來做飯時,一個字也沒提捐口罩的事。與可可吃飯的時候也沒說。晚上做飯時還沒說,到睡覺前一直沒說。

      可可忍不住問:“爺爺,您沒把捐口罩的事給忘了吧?”

      爺爺說:“沒忘,哪能忘了呢。爺爺困了,明天再說哈!”

      第二天爺爺出門前,仍不提捐口罩的事。可可看出來了,爺爺?shù)南敕ㄋ坪跤峙c她的想法不同了,她忍住了不再問。

      中午,爺爺剛一進(jìn)門,可可就迎上去說:“爺爺,我已經(jīng)把那件事做了?!?/p>

      爺爺隨口問:“什么事呀?”

      可可說:“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下單,讓快遞小哥把二十個口罩送到爸爸媽媽的醫(yī)院去了?!?/p>

      爺爺在門口張張嘴,沒說出話來,默默換了拖鞋,緩緩走到沙發(fā)那兒,愣愣地坐了下去。

      可可走到爺爺跟前,笑著問:“爺爺是不是嫌我捐得多了呀?”

      爺爺這才問:“你昨天不是說要捐十四個嗎?”可可說:“今天我一想,拆了包的口罩,也許會在運送的途中變成了不干凈的口罩,那不是反而不如不戴了嗎?所以……所以覺得,還是應(yīng)該捐沒拆包的……”

      爺爺說:“那你就只剩下十六個了?!?/p>

      可可說:“比起幾口人都沒一個口罩的人家,十六個還是挺多呀!疑似患者不是都要被隔離十四天嗎?別人能夠經(jīng)受得住十四天的隔離,我想,我也能做到十四天不出門。”

      爺爺說:“可那些別人是大人?!?/p>

      可可說:“也不全是大人。我從新聞中了解到,有的大人帶著是小學(xué)生的兒女從外地回到北京,那些小學(xué)生也要做到十四天不出家門。別的小學(xué)生能做到,我覺得我同樣能做到。我對自己有信心!”

      爺爺說:“萬一,缺口罩的情況,比咱們估計的時間長得多呢?”

      可可說:“那十四天以后,我就隔一天出一次家門,十六個口罩能用一個多月。如果真像爺爺說的那樣,我就隔兩天出一次家門。但我對中國更有信心了,我相信缺口罩的日子絕不會那么長。而且呢,我覺得爺爺也不必每天晚上都遛一次‘木木,那您太辛苦了。特殊時期,咱們也得對‘木木特殊……”

      “老八”這時清楚地說:“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它一說話,“木木”就警告地沖它叫起來。

      爺爺笑了,對“老八”說:“來了個管你的吧?以后得少說兩句啦!”

      可可也被爺爺?shù)脑挾盒α恕?/p>

      爺爺又說:“可可呀,爺爺?shù)贸姓J(rèn),因為太替你著想,爺爺打算捐口罩的念頭確實改變了。今天呢,你反過來教育了爺爺,爺爺在你面前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爺爺,那您給我爸爸媽媽回短信,就說他倆的指示,咱們執(zhí)行了。您先歇會兒,我去把要炒的菜洗出來!”可可在爺爺臉上親了一下,轉(zhuǎn)身到廚房去了。那會兒,可可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大人了。從那一天中午起,可可開始了自我“禁足”。比之于隔離,“禁足”對人自由活動的限制要寬松得多。即使是居家隔離,按照嚴(yán)格要求,也是將自己關(guān)在一個房間,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上廁所和刷牙洗臉洗澡,不得再邁出那個房間的門。連與家人說話也要戴口罩,保持距離,最好是隔著門,更不能與家人同桌用餐,同床而眠。這樣的措施,必須不間斷地實行到十四天以后。被隔離者的身體狀況一切正常,那么隔離就可解除了。如果一戶人家居住面積不大,家庭成員又在三口以上,日常生活那真是亂了套了。不但對被隔離者的心理和情緒是極大的考驗,對家人的耐心也是一種挑戰(zhàn)。

      自我“禁足”只不過就是自己禁止自己出家門到外邊去。爺爺?shù)募颐娣e雖然有限,但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可可的活動卻是自由的。以前她在家里可做的一切事,自我“禁足”后不受任何影響。學(xué)習(xí)照常進(jìn)行,想和“木木”玩一會兒就玩一會兒。她可以照常和爺爺在一個飯桌上吃飯,并坐在沙發(fā)上聊天,看電視。不知不覺,三天過去了,她對自己所取得的“成績”多少有點兒驕傲了。

      到第五天上午的時候,忽然,可可想到外邊去的欲望一下子強烈起來,簡直可以說變得無比強烈了。

      那一天的天氣非常好,藍(lán)天白云,風(fēng)和日麗,像春天般暖和。

      她站在窗前,打開窗子,一邊呼吸新鮮空氣,一邊聽“老八”獨自說話?!袄习恕钡幕\子掛在窗口對面的樹枝上,在可可能夠看到的地方。小區(qū)特別安靜,只有幾位戴口罩的大爺大媽在緩慢地散步。這么好的天氣,使“老八”的話比往日多了。雖然沒有哪位大爺大媽停住腳步逗它說話,它卻一會兒一句說起來沒完。

      “老八,上午好!”可可朝“老八”喊了一句。

      “老八”聽到了,注意力轉(zhuǎn)向可可。

      這下,自我“禁足”對可可的考驗升級了。

      “上午好!”

      “可可,干啥去?”

      “木木,別淘氣!”

      “戴上口罩……戴上口罩!……”

      “木木”聽到“老八”的話立刻興奮起來,不斷地跳躍,想蹦到窗臺上??煽蓪⒋白雨P(guān)上后,“木木”又反復(fù)跑向門口,一次接一次直立起來撲著可可的身子。

      “別鬧,別鬧,好吧,那就陪你出去走走?!笨煽纱魃狭丝谡?。

      她說的雖然是“陪你出去走走”,但那顯然是自己給自己找的借口,實際上她想出去走走的欲望,受“老八”的話和“木木”的表現(xiàn)的影響,像麻醉針?biāo)幮н^去了的大型動物似的,瞬間蘇醒了。

      “天氣真好!”

      “玩兒玩兒去!……玩兒玩兒去!……”

      “老八”的話如同魔咒,不斷傳入可可耳中,對她形成了難以抵擋的誘惑。

      “木木”已經(jīng)把它的繩套叼到了門口,蹲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可可。

      可可已經(jīng)拿起了鑰匙,站在門前了。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煽捎謴拈T前離開,走進(jìn)自己住的小房間,從桌上拿起了手機。

      打她手機的是和她最要好的同學(xué)冉冉。

      冉冉批評地說:“可可,你怎么回事呀,上午那么多同學(xué)給你發(fā)過短信,你怎么都不回呢?大家對你有意見了啊!”

      可可說她還沒來得及看呢。

      她點開微信一看,好家伙,居然有二十幾條信息。原來,可可將她為了捐出二十個口罩而決定自己對自己“禁足”的事告訴了冉冉,冉冉又將這事在朋友圈中公布了,于是許多同學(xué)都為她點贊??煽芍饤l看著那些文字滾熱的信息,緩緩在椅子上坐下了。

      她忽然覺得,僅僅為了在小區(qū)走一圈兒就用掉一個口罩,太不值得了。

      “木木”又跑到她跟前,仰頭看她,發(fā)出焦急的哼唧聲。

      可可抱歉地對它說:“木木,對不起了哈,咱們還是不出去的好,我替你撓癢癢吧?!?/p>

      她將“木木”抱了起來。

      中午,可可和爺爺吃飯的時候,爺爺說:“可可,如果爺爺沒記錯的話,你已經(jīng)五天沒出家門了吧?”

      可可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是啊,我的困難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p>

      爺爺說:“其實呢,爺爺覺得你也不必對自己太嚴(yán)格。非常想出去了,用一個口罩不算浪費?!?/p>

      可可說:“不完全是浪費不浪費的問題,我也是把自我‘禁足當(dāng)成對自己意志力的一次鍛煉?!?/p>

      那天中午,爸爸媽媽終于有時間與可可和爺爺視頻一番了。

      媽媽說,全國各地包括海外僑胞捐向武漢的口罩,已經(jīng)全部發(fā)向武漢市民了。

      爸爸說,火神山醫(yī)院已經(jīng)開始收治病人了;武漢的疫情,已經(jīng)迅速控制住了。

      爸爸媽媽傳遞的消息,使可可和爺爺都特別高興??煽勺詮淖〉綘敔敿?,第一次見到爺爺那么高興。爺爺是個京劇迷,高興地為可可唱起了京劇。爺爺一唱起京劇來,“木木”也安靜了,一動不動地蹲著,看著爺爺,聚精會神地聽,仿佛能聽懂似的。

      從第五天到第十天,可可的心又沉靜了下來。她的日子里,有了一些新的內(nèi)容。她為“木木”洗了一次澡?!饲埃鞘沁B爸爸媽媽也不曾做過的事。給“木木”洗澡并不多么麻煩,所有的狗狗都愛洗澡。但是要用吹風(fēng)機將“木木”水淋淋的毛吹干,那可是既要有耐心還要講究方法的事。如果吹風(fēng)機吹出的風(fēng)熱度太高,一不小心就會使“木木”受傷,而熱度低了,風(fēng)力小了,又很難將“木木”的毛徹底吹干。所以,此前這件事是由爸爸或媽媽開著車將“木木”送到寵物店去完成的。

      可可也成了“老八”的語言教師,教“老八”學(xué)會了新詩句,提高了“老八”的“文化素質(zhì)”,使它變得“腹有詩書氣自華”了。在充當(dāng)小教師的過程中,可可曾揚揚得意地對爺爺說:“爺爺,等疫情過去了,你得重謝我??!”

      爺爺奇怪地問:“因為你捐了二十個口罩?”

      可可說:“許多人都為中國抗擊疫情做出了貢獻(xiàn),爺爺也是其中一分子啊!包括自覺響應(yīng)號召盡量不添亂的人,不是也算表現(xiàn)良好嗎?我只不過捐了二十個口罩,那事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指的是,我讓您的老朋友與時俱進(jìn),有希望參加央視的《中國詩詞大會》節(jié)目,去和擂主們比賽啦!”

      爺爺聽罷,哈哈大笑,信誓旦旦地說:“是啊,是啊,你確實使我的老朋友更受小區(qū)里的人們尊敬了。爺爺保證,等疫情徹底過去,一定親自做上七大盤八大碗地重謝我孫女!”

      可可告訴爺爺,她還有了“教學(xué)”心得呢。她的體會是,誰如果想教八哥學(xué)會說一句七言詩,幾乎門兒都沒有。那需要連續(xù)張幾次嘴,舌尖兒在口腔中伸卷幾次,八哥的舌和嘴根本做不到。能教會八哥說五言詩句就不錯了。自己做到了,所以證明自己教的水平挺高??煽蛇€告訴爺爺,自己悟到了一條教的經(jīng)驗,那就是,八哥不太容易將有些漢字說清楚,比如“欲窮千里目”的“欲”字,它就說不清楚,所以就會偷懶,干脆只說“千里目”,“疑是地上霜”的“疑”字也是它說不清楚的,就干脆說“地上霜”。

      那天有風(fēng),“老八”的籠子掛在陽臺上??煽烧驙敔斮u弄自己的教學(xué)寶典呢,“老八”在陽臺上賣弄起飽學(xué)之士的風(fēng)騷來。

      “老八”忽然說了一句“床前明月光”。

      可可和爺爺就都不說話了,靜聽它接下來還會說什么。

      “老八”相當(dāng)清楚地說:“更上一層樓。”

      它緊接著又來了兩句是:“汗滴禾下土”,“為有暗香來”……

      爺爺又哈哈大笑,笑罷故作莊重地說:“厲害,厲害,我老朋友長了串詩的本領(lǐng)了,名師出高徒!我孫女教得好,果然教得好!”

      夸得可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那些自我“禁足”的日子里,可可從網(wǎng)上挑選了多部中外優(yōu)秀兒童電影,包括幾部優(yōu)秀的動畫片,但實際上并沒看那么多。

      她對爺爺說:“爺爺,我覺得我不再是孩子了?!?/p>

      爺爺說:“十二歲以前都是孩子;十二歲到十八歲之間是少年;從十八歲開始就進(jìn)入青年時期了。你還沒過十二歲,所以,你仍是孩子?!?/p>

      可可想說,新聞報道里每天增長的中國以及外國的死于冠狀病毒的人數(shù),使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興趣盎然地看兒童電影了,特別是動畫片。依她想來,一個孩子不再喜歡看兒童電影了,那也就不再是孩子了。

      她沒對爺爺說出她的想法,怕爺爺為她難過。她說的是:“也許,我是一個早熟的孩子吧。”

      她的話還是使?fàn)敔敵泽@不小,愣愣地看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可可問:“早熟不好嗎?”

      爺爺這才說:“那要看是什么事使你早熟了。”

      可可想說,她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在短短的時間里,知道了那么多使自己感動的事,同時也知道了那么多使自己嫌惡的事。如果不是因為爸爸和媽媽戰(zhàn)斗在阻擊疫情蔓延的一線,如果不是因為爺爺做了義工,她也許會像別的孩子一樣,不怎么關(guān)心與疫情有關(guān)的事。那么,她就還是從前那個小學(xué)五年級的女孩兒,與之前的自己不會有什么不同。

      她也沒對爺爺說這些想法。

      她說的是:“暫時保密,以后再告訴您。”

      就在那一天,可可將自己以前買的幾十本兒童書放入紙盒箱里,并用膠條封上了。她那么做時,在心里對自己說:“我要懂得一些大人世界的事情了。”

      自我“禁足”的第十天,可可的意志力堅持到了極限,打開手機已經(jīng)不看任何別的內(nèi)容了,只看關(guān)于口罩的消息——全世界都急需口罩,如同在饑荒的年代缺少糧食。同學(xué)們發(fā)給她的短信少了許多,似乎都將她的事忘了。最新的一條短信是冉冉發(fā)給她的,只不過六個字:可可,挺住,加油!

      她很迫切地想跟冉冉通話,很迫切地想向冉冉承認(rèn):自己的意志力就快崩潰了,自己就快挺不住了。自己最怕的事情就是——在國內(nèi)很容易就能買到口罩的日子還遙遙無期,而自己只有十六個口罩可用了……

      但她又怕冉冉會因此笑話自己。

      爺爺比往天中午提前一個多小時就回到了家里。

      爺爺一進(jìn)家門就興奮地說:“可可,好消息!中國已經(jīng)完全能夠充足地向醫(yī)院供給醫(yī)用口罩了,估計民間缺口罩的日子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

      可可的擔(dān)憂頓時一掃而光。

      她說:“那我不是白對自己實行‘禁足了嗎?”

      爺爺說:“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也不是明后天就會結(jié)束嘛,怎么也得是十天半月以后的事啊?!?/p>

      可可并沒從網(wǎng)上看到這一條好消息,問爺爺是怎么知道的。

      爺爺說,上午區(qū)里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到小區(qū)視察防疫工作,親口向義工們宣布的。

      “老八”似乎也興奮了,接連說:“好消息!好消息!”

      好消息使可可的意志力一下子又增強了。下午,冉冉給可可打了一次手機。

      可可剛一接聽,冉冉就哭了。

      冉冉說她八十多歲的外婆,在外省被確診為新冠病毒肺炎患者了,而且住進(jìn)了搶救室。

      可可說:“冉冉,你不是上午還給我發(fā)短信了嗎?那條短信使我覺得,你當(dāng)時心情挺好的呀?”

      冉冉說:“我剛剛知道的壞消息……”冉冉說完又哭了。

      可可了解,冉冉與她外婆的感情特別深。

      可可從沒遇到過別人需要從自己這里獲得安慰的情況。

      她從沒安慰過別人,不懂得應(yīng)該如何安慰。

      但冉冉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啊,不會安慰也得安慰呀!

      可可與冉冉通了一個多小時的話,直到她的手機快沒電了才終止。

      在給手機充電時,可可想回憶起自己究竟勸了冉冉些什么話,卻幾乎一句話也回憶不起來,只記得自己陪著冉冉哭了一鼻子。

      從第十天開始,可可每天與冉冉通一次電話。是的,可可確實是一個不會勸人的女孩兒。如果事關(guān)生死,大人們往往都不知如何彼此相勸,何況一個小學(xué)五年級的女孩兒。

      可可也不是沒話找話地與冉冉通話。

      每次通話都長達(dá)一個多小時,沒話找話的通話是持續(xù)不了那么久的。

      可可看的書和電影比冉冉多,可可是講故事的能手;可可全家都是京劇迷,她自己也會唱幾段。

      在那一個多小時里,可可為冉冉講故事,也為冉冉唱京劇,講講唱唱,唱唱講講。

      她心里只有一個強烈的想法,那就是盡量使自己的好朋友不被突然而來的擔(dān)憂“壓扁了”。如果自己能做到,那為什么不試試呢?以至于,她忘了自我“禁足”這件事,忘了自己的擔(dān)憂。日子呢,似乎也沒了計數(shù)的必要。而一旦不再計數(shù)了,家里和外邊似乎沒了區(qū)別,仿佛家里就是外邊,仿佛家里與人世間也是同一個概念了……

      一天早晨,可可睜開眼睛,見爺爺正笑著看自己。爺爺說:“孫女,從今天開始,你可以出家門了。

      自己跑步也罷,遛‘木木也罷,隨你的便。因為十四天已經(jīng)過去了,你出去一次換一個口罩都行,在北京買口罩不再是難事了……”

      可可愣了片刻,用被子蒙上臉,哭出了聲。

      爺爺在床邊坐下,不解地問:“好孫女,你高興才對嘛,為什么哭???”

      可可說:“冉冉的外婆昨天晚上去世了……冉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法安慰她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了……”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聲音沙啞地說:“那不是你的錯……那不是任何人的錯,冉冉會明白這一點的……”

      “五一”小長假期間,可可的爺爺開車將冉冉送回了可可家??煽傻陌职謰寢屢呀?jīng)從武漢平安歸來,可可的爺爺也在她家住了一段日子,當(dāng)然還帶來了“老八”。小長假一結(jié)束,可可的爺爺還要住回到自己家去,繼續(xù)在那個小區(qū)做義工。那個小區(qū)的外省市居民比較多,北京一解禁,陸續(xù)都返京了。解禁并不意味著人們可以大松心地恢復(fù)以往的生活了,各級政府提醒人們,在有序地復(fù)工復(fù)學(xué)的同時,仍要謹(jǐn)慎防止疫情卷土重來??煽傻臓敔斠呀?jīng)是一名資深的義工了,他覺得自己的使命還沒到結(jié)束的時候,認(rèn)為在特殊時期做一名老義工是自己光榮的使命。

      冉冉總是聽可可講起“老八”,對“老八”的語言天賦特別佩服,早就希望能有機會見到“老八”的真身了。她還沒徹底從失去外婆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但正像老話說的那樣,有所失往往也會有所得,冉冉的親情關(guān)系中多了一個姐妹,那就是可可。她倆不再僅僅是小學(xué)生之間的好朋友關(guān)系,也是親如姐妹的關(guān)系了。冉冉并不是第一次來到可可家,她與可可的爸爸媽媽以及“木木”早就熟了,“木木”對它表現(xiàn)出熱烈的歡迎。她剛向可可的媽媽和爺爺問過好,“老八”就開始炫耀自己的語言才華了。

      “老八”說:“冉冉來了!……不亦樂乎?”

      冉冉驚訝地說:“它第一次見到我,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可可的爺爺說:“可可經(jīng)常說起你的大名,你冉冉的大名對于我的‘老伙計已經(jīng)如雷貫耳了嘛!”

      “老八”又說:“天地玄黃,如雷貫耳!”

      冉冉驚訝地說:“哎呀‘老八,您太有才了!”“老八”貧嘴地說:“不客氣,太有才了!”

      大家都被逗笑了??箵粢咔榈膽?zhàn)役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從農(nóng)村到城市,中國的男女老少,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祖國感到驕傲。聽著可可、冉冉在陽臺上和“老八”對話,以及那一陣陣快樂的笑聲,可可的爺爺悄悄問可可的爸媽:“我孫女向我提出過一個問題——對于她這種年齡的孩子,早熟好還是不好?我回答不了這么難的問題,你們認(rèn)為呢?……”

      可可的爸爸媽媽互相看了看,都愣住了??煽傻陌职謸先鶐妥樱煽傻膵寢審埩藦堊靺s沒說出話??磥?,那個問題確實太深了,他倆一時也被難住了。

      “人之初,性本善!……‘木木別鬧!……”“老八”在陽臺上大秀口才,樂此不疲。

      陽臺上就又響起可可和冉冉愉快的笑聲……

      作者簡介:梁曉聲,當(dāng)代著名作家、學(xué)者,北京語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資深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茅盾文學(xué)獎、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獎、中國電視劇飛天獎、中國電視金鷹獎獲得者,代表作有《今夜有暴風(fēng)雪》《雪城》《人世間》等。

      原載《青年文學(xué)》2020年第9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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