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風景

勞倫斯·布洛克著 蘇相宜譯

比賽在時光中改變了?？萍际垢淖儫o可避免：球拍更大、更輕、更結(jié)實，球鞋每隔幾年更優(yōu)良。人體技術(shù)同樣進步顯著：每一代網(wǎng)球手都比上一代肩寬腿長，球員的內(nèi)體也獲得提升，負荷訓練令他們強壯，營養(yǎng)膳食令他們耐力持久。比賽理所當然，不得不變。但除了少數(shù)特例，選手們?nèi)陨泶﹤鹘y(tǒng)的白色運動

服，那是他希望永不改變的東西。啊，一些衣服綴著花里胡哨的徽標，大概那也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公司一擲千金。一些白衣白褲上看得見彩色條紋。自封的“年度渾小子”字樣不時出現(xiàn)在格子短褲與紅運動衫上。但總體而言，白色一統(tǒng)天下。

他喜歡這樣，尤其對女球員。他不介意男球員穿什么，而且老實說，他難以投注多少熱情給男子網(wǎng)球賽。發(fā)球扮演了過于重要的角色，頂尖選手光靠愛斯球就得了太多分。最吸引他的還是那些來回多的相持球，雙方使出渾身解數(shù)去接球、回球。這才是網(wǎng)球，遠非幾個時速120英里的發(fā)球和滿場喝彩就能涵蓋的。

看那兒，一個全身素白的女孩兒。她緊張地調(diào)整身體重心，等待對手發(fā)球;到她自己發(fā)球，她喜歡先掂掂小球。你觀賽時，有一種純潔天真、英勇無畏的東西觸動心房，那不正是熱門賽事的影響力所在嗎？對，你佩服科技，你贊賞技藝，但使得比賽扣人心弦甚至意義非凡的，是觀眾的情緒與參賽者身上的某些品質(zhì)產(chǎn)生了呼應。

有趣的是，有些人讓你著迷，有些人你卻無動于衷。例如那個不停哼哼的網(wǎng)球手，每次擊球她都像小豬一樣哼哼唧唧?；蛟S她情不自禁，或許那是一種增加動作力度的東方呼吸術(shù)。他才不關(guān)心。他只是因此立刻拋棄豬小姐。每逢看她比賽，他都堅定支持她的對手。

就別的選手而言，還有一些更微妙的東西。站姿，步伐，態(tài)度，一舉一動的反應。

當然，這個女孩兒的比賽最精彩。選手不是憑那些尚嫌稚嫩的技藝，而是憑真心誠意、內(nèi)在力量去撲救每一個球，即使時常會徒勞無功。

他坐在椅子上，抽著煙，盯著電視機。

她就是米蘭達？迪斯泰法諾，十六歲，一頭金發(fā)扎成馬尾辮兒，完美的橢圓臉蛋兒，鼻尖微翹。有點兒背牙，一個近鏡頭暴露出她嘴里的牙箍。

多么迷人……

他見過她，現(xiàn)在看她打一場勝利無望的四分之一決賽，對方是近期所向披靡的兩姐妹之一。他喜歡兩姐妹，敬她們?yōu)楫敶敿饩W(wǎng)球手，可她們不像米蘭達那般吸引他。米蘭達不需勝利，他只想看她比賽，竭盡全力比賽。

一處白色風景。無比的歡欣和嫵媚。他祝她好運常隨。

有些體育項目更適合在電視里觀賞。拳擊無疑是其一。即便你坐在拳擊臺旁邊，也得不到電視攝像機提供的優(yōu)質(zhì)感觀。橄欖球的觀賞方式便有些難以取舍，在家看電視有特寫鏡頭和及時回放的便利，從一個好的看臺座位能觀察比賽進展和傳球全程。看籃球最好親臨現(xiàn)場。冰球嘛（如果你受得?。┲灰爽F(xiàn)場觀看，電視上你可能永遠看不到血淋淋的一幕。

電視轉(zhuǎn)播網(wǎng)球賽不算差勁，去親身感受更好。球場不大，從中央座位足夠一覽全貌。當然，現(xiàn)場觀看網(wǎng)球像觀看其他賽事一樣好處多多：沒有廣告插播，沒有一幫絮絮叨叨的播音員;最重要的，有著電視轉(zhuǎn)播永遠無法企及的如癡如狂。你坐在那兒，比賽在你眼前展開，你的激動被全場成百上千同樣興奮的球迷放大。

整個大滿貫賽，他都在現(xiàn)場，他高興自己能來。他見到一些精彩的比賽（也有一些遠不那么精彩的比賽），他特意看了米蘭達？迪斯泰法諾的每一場。這位金發(fā)姑娘連勝頭兩局，他坐在臺上微笑，注視著她輕而易舉地干掉兩名競爭者。第三輪，她兩次發(fā)球失誤，輸?shù)舻谝粵Q勝局，第二決勝局她的球又被中場破發(fā)，他的心直往下沉。她抖擻精神，扳回本局。最后一局稱不上競爭，米蘭達受第二局反敗為勝的鼓舞，發(fā)揮神勇;你能看出對手的斗志在一點點兒消失。對手是個克羅地亞黑發(fā)女子，比米蘭達高五英寸，胳臂肌肉結(jié)實，暗示她要么注射了類固醇，要么注射了睪丸激素。但米蘭達還是擊潰了她。他的魂都樂飛了！

目前是四分之一決賽，看出來米蘭達非常渴望戰(zhàn)勝對面的高大女孩兒。一個強壯的網(wǎng)球手，他想，有勇無謀，力量與速度兼?zhèn)?，卻不靈巧。

從面貌看，那女孩兒還是個同性戀。他沒聽過或讀過那方面的事兒，但猜得到。他不反對同性戀者。體育界的女同性戀和芭蕾舞界、設計界的男同性戀一樣普遍。假如她們球技高超，他肯定仍喜歡她們的比賽。可他不會跑出家門去看一個同性戀，更不會奔波幾百英里。

他的心在胸膛內(nèi)歡唱，瞧著小球在米蘭達拍下來回翻飛，她把對方從場子這一邊攆到另一邊，高大女孩兒差點兒跑斷腿。米蘭達追逼她，壓制她，打垮她。

兩天后，他出現(xiàn)在半決賽賽場為米蘭達加油。對手又是兩姐妹之一，米蘭達打得漂亮，但必敗無疑。她每得一分，他熱烈鼓掌，她每救一個險球，他高聲歡呼，最后他從容接受她的失敗——米蘭達也很從容，蹦跳著跑到網(wǎng)的另一側(cè)祝賀對手。

這是場完美的比賽。那個姑娘也是百里挑一。他不會寫信給她。

啊，沖動肯定是有的。他時常發(fā)現(xiàn)自己在腦海里構(gòu)思，沒關(guān)系，你可以悄悄在腦子里寫任何東西給任何人。一旦思維落到紙上、塞進郵筒，那就出錯了，因為天下的瘋子太多。一位年輕美女也許發(fā)現(xiàn)自己無意間成了吸引變態(tài)狂和妄想癥患者的磁石，忠實粉絲的一封信也許潛伏著危險，猶如總統(tǒng)收到的恐嚇信。兩者性質(zhì)是不同的，寫封崇拜信你不會惹禍上身，但給予收信人的沖擊或許更大。美國總統(tǒng)看不到你的信，秘書會拆開轉(zhuǎn)交給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而一個年輕的網(wǎng)球手，尤其一個或許從未收到過崇拜信的新人，可能會親自展信閱讀。

那樣會弄糟事情。無論你說什么，怎么措辭，她都可能讀出言外之意，開始猜測這位粉絲是不是狂熱過頭，對她球技的溢美之詞里有沒有暗藏煩人的迷戀。

既然如此，寫信有何意義？獎賞偶像帶給他的快樂嗎？假如一封信可能導致焦慮大于振奮，那稱得上哪門子獎賞呢？

不，一封崇拜信只是粉絲表達對偶像仰慕之情的一種途徑，是想證明一個陌生球迷的存在。她打球，閃耀于賽場。他觀賞，喜悅滿懷。她甚至不知曉他的存在，這才是應有的狀態(tài)。

悄悄構(gòu)思于心的信中，他時常暗示一下，開開低俗玩笑;他想象紅霞怎樣飛上她漂亮的面頰?？伤^不寫出來，不落只言片語。這總不會傷害誰吧。

她的戰(zhàn)績開始下滑。

上個月她參加法網(wǎng)公開賽，電視轉(zhuǎn)播很少，他只看到她的一個全場和其他場次的高潮片段。這回米蘭達沒闖進四分之一決賽;第三輪比賽時，她被一個她本應該完勝的非種子選手擊敗在第三決勝局。

有什么正在喪失。一些閃光，一些內(nèi)心的火焰。

她返回美國，參加印第安納波利斯市的“悍婦”女子大滿貫，他驅(qū)車將近一千英里前往觀戰(zhàn)。她發(fā)揮欠佳，開局的決勝點兩次失誤。你沒盡力。當發(fā)球必須成功否則會輸局之時，你盡職地發(fā)球。你只是盡職。

他愁眉苦臉，眼看他的米蘭達接二連三送分給一個連球拍都拿不穩(wěn)的小丫頭。眼看她本該控球的時候追著球亂跑，眼看她出錯，眼看她一敗涂地。她必須自己打敗自己，是吧？對手打敗不了她。

她如愿以償。

臨近結(jié)尾，他努力通過純粹的意念力量激勵她。他目不轉(zhuǎn)睛，祈禱她看他一眼，和他眼神交接。她只是不愿意那樣做。她東張西望，偏偏不看他，這對她來說太少見了。然后她當真看過來，目光掠過他，又飄移開。他意識到她很羞愧，羞愧自己的表現(xiàn)。她無法正視他。

她同樣無法扭轉(zhuǎn)乾坤。對面的女孩兒贏了，米蘭達被淘汰出局。他開車一千英里趕來，為什么？

他寫給她一封信。

我不知道你自認為在做什么，他寫道，但你最終的后果——我沒開玩笑——是不僅毀了事業(yè)還毀了人生。

他一氣呵成，通讀后不滿意那句“我沒開玩笑”。他謄寫一份，畫掉那句話，又改“最終的”為“總體的”。署名：關(guān)心你的人。

信擱在書桌上，第二天他重寫，加了點兒個人建議。遠離同性戀，他勸她。她們只追逐一樣東西，男孩兒們也一個德性。你和同齡人相處不會快樂。他從頭讀到尾，東刪一字西改一字，署名：愛你的人。

晚上，他讀完信，上床躺下又起身，輾轉(zhuǎn)難眠。他走到桌前修改，增添了一些他認為袒露心扉甚至過分親昵的內(nèi)容。你命中注定的人！這句話蹦出來時，他嚇了一跳，但他繼續(xù)在下方用花體字簽上大名。他毀掉全部草稿，上床睡覺。

早晨，他再讀一遍信，搖頭嘆氣，把信扔進火中。這些字，他想，將進入煙囪，升上天空，以純能量的形式讓她收到。

她下一站是距他住所不足一百英里的城市。

盡管渴望，他仍決心不去，因為不想失望。他已經(jīng)對她產(chǎn)生感情，他把熱情投入那個女孩兒，而她并不值得。最好待在家里減少損失吧。

最好也別在電視上看見她。他要等她被淘汰后再調(diào)到那個頻道。她的大失利可能會在第一、二輪。待她再次被踢出局，他就能坐回電視機前安心觀賞自己喜愛的體育項目了。

然而，她倔強地闖過開場幾輪。每天早晨他翻開報紙的體育版，標出她比賽的結(jié)果。一位記者評論她展示出了東山再起的意志，并且似乎大有潛力可挖。

她眼中還有閃耀的火焰，他對著屏幕補充說，那暗示她場外有情人了。

他對此并不感到驚訝。

四分之一決賽，半決賽，她一路凱歌。他堅決不看，雖然電視的誘惑力幾乎無法抗拒。

假如她殺進決賽，他向自己保證，他會看。

她進了決賽，而且不必遭遇可怕的姐妹花。兩姐妹的一個腳跟腱腫痛退賽，一個在半決賽中負于安娜？達芙克——那個克羅地亞的同性戀，他曾見過米蘭達在一場四分之一決賽中輸給她，當時米蘭達還是他的米蘭達，天真無邪，前途無量。如今她們將在大滿貫賽場再度交鋒，米蘭達能贏嗎？想贏嗎？

她以4比6輸?shù)舻谝痪?，鏖?zhàn)過后拿下第二局。第三局由她首發(fā)和最后發(fā)球，她成功了。隨后她破了達芙克的發(fā)球，連贏兩盤！

接著她崩潰掉。不斷失誤，不斷出錯。她再沒贏一場，當她跑過網(wǎng)，恭喜魁梧的克羅地亞女人，電視解說員都不知該如何解釋她的表現(xiàn)。

但是他明白?？粗滋m達的小手握住達芙克的大手，他捕捉到她臉上的表情。然后她轉(zhuǎn)身面對鏡頭，直勾勾注視著他，他懂得她也心知肚明。

下一站大滿貫賽在加利福尼亞。他花四天驅(qū)車前往。他趕上了一輪預熱賽，看她風卷殘云般的過關(guān)斬將。她的球果斷、高效，卻令他心寒。球里已經(jīng)沒有真心實意。球變了，如同她也變了。

有一刻，她回身面對他的眼睛，似乎在他耳邊清晰地吶喊：喂！你想干什么？

他不再臨場觀賽，無論她的或者其他選手的。他悶在廉價的汽車旅館里，抽煙，看電視。

抽煙時，他從拿煙的手上脫掉白色棉手套。獨自在房間時，他一直戴著手套。他不時把煙灰倒進馬桶，沖走煙蒂。

他準備好了。他知道她的住址，已經(jīng)開車去踩點了兩次。如果用得著，他有一把槍。槍來路不明，是在槍展上用現(xiàn)金從一個山羊胡、啤酒肚、滔滔不絕地抨擊現(xiàn)行政策的男人手里買的。他有一把刀，同樣無跡可查。他還有一雙手，在摩拳擦掌，想象著怎樣用雙手扼住她的喉嚨。

他與她毫無聯(lián)系。他沒有寄過一封信，沒有和她面對過面，沒有告訴第三人他倆之間有任何瓜葛。他一直是開車去觀賽，住汽車旅館一直付的是現(xiàn)金，一直以化名登記。他的房間從未打出一個電話，沒留一片指紋，甚至沒有一個攜帶DNA信息的煙頭。

他會悄悄尾隨，趁她一個人時截住她，完成他此行的目的，做他必須做的事。全世界不會知道她為什么被殺，誰殺死了她。

他確信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覺。為什么不該自信呢？畢竟，人們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他以前干的同樣罪行的蛛絲馬跡。

摘自《譯林》雜志

責任編輯：孫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