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緒乾
春雨滋韭碧。又到頭刀韭菜嘗鮮的季節(jié)了,我拿起鐮刀走進自家的韭菜畦……
頭刀韭菜專指每年開春后收割的第一茬露天韭菜。它歷經(jīng)了秋末老株的養(yǎng)分回流和整個冬天根系的養(yǎng)分蓄積,翌春生發(fā)后,棵壯味美,口感極佳。民間“三月韭芽芽,羨煞佛爺爺”說的就是頭刀韭菜的鮮嫩。產(chǎn)量的限制導致頭刀韭菜身價不凡。
頭刀韭菜于我,不僅僅是稀罕與美味,還有那個時代的苦澀。
那是改革的春風剛剛吹謝了雪花的清明節(jié)前夕,還是少年的我,已遠離家人在縣城一中就讀高中第二個學期了。星期六傍晚,我步行20公里回到家,就見院子里聚攏著多位大娘、嬸子。人群中傳來熟悉而又帶著哭腔的娘的傾訴之聲:“俺孩子天天在學校里干啃發(fā)霉煎餅、就著咸菜疙瘩,給孩子吃一碗韭菜餃子,天就能塌下來了嗎?他正是長個頭的時候啊……”
上年,爹娘在自家院子里圈起來一小塊地,種上了韭菜等。頭刀韭菜長出來了,娘念我在學校吃不上可口的飯菜,準備用過年剩下的一點點白面,包我最喜愛吃的韭菜餃子。她樂不顛地割了一撮韭菜。剛巧,爹從外面回家了,誤認為娘饞嘴,大發(fā)脾氣。
原本應該圍桌而歡的一家,晚飯在沉悶的氣氛中草草結(jié)束了。飯后,曾讀過幾年書的爹終究忍耐不住了。低矮的草屋里,昏暗的煤油燈光下,爹數(shù)落開來:“給你交學費、置辦行頭,借了你堂伯不少錢,一時半會兒不能還給人家。咱家里沒有拿得出手的像樣禮品,我就尋思用頭刀韭菜搭你堂伯一個人情。兒啊,少吃一頓餃子還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堵了借錢路,事就大了!影響上高中,你還怎么考大學呢?”
往后的每年春天,我及早帶足干糧,算計著避開頭刀韭菜上市的季節(jié)再回家,朝著現(xiàn)在覺來極端狹隘的考大學、吃“公家飯”目標苦讀不輟。
六年后的夏天,我完成大學學業(yè)被分派到縣城工作,成了像堂伯一樣吃“公家飯”的國家公職人員。第一筆工資,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費,我將余錢全部捧到爹娘面前,請他們償還欠堂伯的債務。彼時,爹娘正在地里“編韭菜”——即墩植:將集中培育的韭菜苗分墩定植。爹毫不掩飾地沖我說:“分田到戶三年大變樣啊。你讀高中、上大學時借的錢,過了麥口全部還清了?!?/p>
爹娘讓我自己把工資攢起來。娘說:“家里不缺錢了。明年春天的頭刀韭菜,咱自己吃足了、吃夠了,剩下的再賣!再送人!你可以敞開肚皮吃韭菜餃子?!耙欢?!”爹知道娘故意揭挑他,連忙隨聲附和。
果然,第二年春天,爹娘給我送來了開園的頭刀韭菜,讓我飽食了三頓貨真價實的韭香餃子。我說與爹娘:“市場上早就有大棚韭菜了。”央求他們以后不要車馬勞頓地往縣城送韭菜了?!澳墙芯虏藛幔看笈锢锩嬗謵炗譄?,韭菜被催著往上長,怎么能跟咱家敦實的韭菜比呢?”娘說。此后,我的小家庭年年都享用著爹娘送來的韭菜。尤其是用頭刀韭菜包的三四頓餃子,大大刺激疲勞已久而抖不起精神的味蕾,引得整棟家屬樓的鄰居們羨慕嫉妒恨。我和妻兒個個吃得肚滾腰圓,韭菜的香味仿佛多天后還在唇齒間縈繞。
三年前,我們要在市區(qū)認籌一套房子。娘探我們的口風:“買套一樓帶院的房子不行嗎?”“那可得多花不少錢呢?!蔽亦?。“多花多少錢?”“大約30萬元?!钡f:“還是買一樓帶院的吧,我給你們貼補點。”爹娘看起來很有底氣。
前些年,我與妻子曾經(jīng)動員爹娘隨我們進城頤養(yǎng)天年,爹娘借口不適應鬧市的喧囂,繼續(xù)留住老家。現(xiàn)在看來,爹娘守家固土的老觀念動搖了——誰不知道老人們樂意住在有院子的一樓呀!
我順從了爹娘!
去年搬家,我讓爹娘提前準備好接他們進城。爹娘說從沒有過到市區(qū)居住的念頭??!跟老街坊鄰居們聚在一起多好啊!我頓時蒙了:“你們不來住,那何必多花錢買帶院的一樓呢?”
新房距離老家85公里。第二天,爹娘竟然擠坐大巴車來了。爹背著一袋封得嚴嚴實實的腐熟羊糞干,娘隨身帶來一大袋子韭菜苗——他們要在院子里“編韭菜”了。此時,我如夢初醒:難怪二老資助我們購置帶院的房子,原來心里早有盤算啊——年邁的爹娘早就意識到無力再跑遠路送頭刀韭菜了!
韭菜是多年宿生芳香蔬菜,墩植一回,收獲多年;每年,又可收割數(shù)次。今后多年的時間里,我家小院鮮香、芬芳的氣息注定要被爹娘這次墩植的韭菜包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