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鳳

對于月餅，我獨愛“千層殼”，小時候能吃上“千層殼”月餅的那都是富裕一點的人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因為中秋節(jié)與教師節(jié)離得很近，教師節(jié)的“大禮包”里往往有兩盒月餅，一盒是有餡的，另一盒則是“千層殼”。而今，月餅不再是奢侈品，要不是眼前浮現(xiàn)出當年的那一幕，怎么也不能勾起我對“千層殼”的回憶。

多年后師生重逢

周末，我獨自一人去親戚家參加婚宴，水泥路盡頭是一段崎嶇的山路，大車無法繼續(xù)前行，如果有技術(shù)好的師傅倒是可以騎摩托車通過，但我只得改為步行。不湊巧的是，剛剛走了一小段，天上就掉下了豆大的雨點，鞋子褲子被飛濺的泥灰涂得星星點點。進退兩難之時，看到前面一個小青年騎著一輛藍色摩托車向這邊駛來，我猜想，那一定是附近哪戶人家的兒子。當摩托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的時候，我本能地向后挪了挪，就在這時，摩托車突然來了個急剎，我倒吸一口冷氣，生怕惹上了什么事兒。車上是一個帥小伙兒，望著我眉開眼笑，親切地叫我陳老師，我定神一看，那不是多年前接手五年級時，班上最淘氣的豐華同學嗎？他指了指前面的路說：“陳老師，前面的路還很有點遠，您沒帶傘，路上也濕滑，我送您吧！我車技很好的，您放心！”

路上，他指著一棟剛剛落成的新樓房，一臉欣喜地告訴我：“您看，這是我用打工掙的錢剛剛建成的房子！以前讀書時住在茅草屋，家里窮得連飯都吃不飽，我還記得您那時常常給我月餅吃，當時覺得那是天底下最美的味道！現(xiàn)在長大了，覺得要掙錢改變我的家庭，一直記得您教育我要聽話、要本分，改變這個家庭就要靠我了，現(xiàn)在我實現(xiàn)了我的夢想！”

“千層殼”化解了“暴風驟雨”

坐在后座上，一路閑聊，腦海里不停閃現(xiàn)出一幕幕情境：那一年，我接手了五年級一個“人人畏懼”的班級，一般老師都掌控不住。聽說該班有一個叫豐華的調(diào)皮學生，誰都管不住，領(lǐng)導覺得我有幾分“虎氣”，就硬把這個班“拍”在了我頭上。接下來就是我和豐華之間各種各樣的“貓鼠游戲”和“斗智斗勇”的周旋：他在課上不僅不聽講，還影響周圍的學生;課下打架算是他的拿手戲，也是他在學校唯一能找到“成就感”的一件事……就這樣一個“混世魔王”般的孩子，只要哪天不惹個大事兒就算菩薩保佑了。

體育老師是有名的“大力士”，可豐華也敢“硬碰硬”。有一次課上搗亂，老師責罰時不知觸碰了豐華的哪根神經(jīng)，豐華當場揚言這書不讀了要跟老師“拼”了。老師發(fā)現(xiàn)形勢不妙，急忙將他領(lǐng)到我這個班主任處，看著豐華氣急敗壞的樣子，雖然才五年級但個頭卻高出了我許多，我想我應該也“治”不住他，再說，此時任何語言對他來說，可能都是無效的。

我看了看眼前這個倔強的孩子，雖氣憤但也無奈。我深知教育理念是教育行為的靈魂，決定著教育的方向與智慧。我在腦海里一遍遍搜尋各種“教育理論”，卻一片空白。茫然中，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句話沒說，示意他先坐下。也許他能夠從我的目光中讀懂嚴厲中帶著的些許溫柔，斜著眼睛瞟了我一下，隨即頭又轉(zhuǎn)向了一邊。僵持就在這凝固般的空氣中持續(xù)了大約幾百秒，我假裝批改作業(yè)，沒有抬頭，故意壓低聲音問：“豐華，剛才什么課？”聽得出他從鼻子里嗡了一聲：“體育課?！?/p>

“練習了什么項目？”

“蛙跳?！?/p>

“很累嗎？”

他沒有回答，看得出不管在什么時候他總能“保全”自己，如果回答“累了”，恐怕老師會批評“平時瘋跑打鬧不累，上體育課就累了”？如果答“不累”，老師會責問“不累為什么不好好上課”？我放下手頭的作業(yè)，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千層殼”，壓低聲音說：“沒力氣上體育課了嗎？吃個月餅，好好上課。”他轉(zhuǎn)過頭來，剛才的氣勢弱了許多，不敢相信似的伸手接過月餅。為避免尷尬，我讓他先回教室，吃完月餅再來給我講清楚體育課上事情的發(fā)生經(jīng)過。就這樣，一個“千層殼”化解了一場“暴風驟雨”。后來一有空，我就把他叫到辦公室進行近段時間的思想?yún)R報，進步時獎個月餅，淘氣時送個月餅讓他反思，以至于同事們的“千層殼”福利都被我霸占了，成了我和豐華之間溝通的“秘密武器”。

“問題學生”漸漸改變

眨眼間，一學期結(jié)束了。到了秋季新學期開學，豐華媽媽領(lǐng)著他來報名，手里拿著一瓶腌制好的“山胡椒”，對我說：“我們家豐華說，陳老師喜歡吃山胡椒，放假后他一個人跑林子里尋了幾天，腿上劃了血口子都沒喊疼，摘回來讓我一定要過細做，說這是給陳老師做的，還一直守在我旁邊監(jiān)督我，生怕我做得不好?！闭f著把手中沉甸甸的“禮物”遞給了我。他媽媽又說：“豐華說，今年還要在陳老師班上讀（那時老師不是跟班走），如果陳老師不帶六年級，那么陳老師帶哪個班我就讀哪個班，反正我光靠讀書也討不到飯吃，我跟著陳老師再讀幾年就出去打工（那些年還沒嚴格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币粫r間，莫名的感動襲上心頭，感動孩子對我的信任，感動孩子對我純真的感情，感動他這種最淳樸的表達方式。

那時每年的春季，學校方圓幾十畝的茶園便是學生勞動實踐的基地。新茶開園，每個班級都會分配一定的采茶任務，班主任再平均分配到每個學生。當時采茶有兩種：一是寶寶茶（又叫芽茶），一葉一芽或兩葉一芽;二是豁豁葉，即不帶芽的嫩葉。班上有的孩子來自不產(chǎn)茶葉的地方，老師就得先在黑板上畫圖，讓學生明白當天的任務是采什么種類的茶葉。豐華生在低山，家里有成片的茶園，稱得上是班里的采茶能手。豐華常常挨在我身邊，一邊采茶一邊眉飛色舞地跟我講他父親打他的“精彩”情節(jié)，聽得我心驚肉跳。他的父親很懶惰，特別愛喝酒，經(jīng)常喝多了對他和他母親大打出手，哥哥早已忍受不了，小學沒畢業(yè)就出門打工去了。他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有一次我爹喝多了，嫌我不聽話，我頂了幾句，我爹就從廚房里拿起一把刀追我，我媽趕緊叫我躲到羊圈里，我一飛身到了羊圈，回頭就看見我爹手中的刀飛了出來，砍到柱子上直晃，我不敢回家，只好跟羊睡了一夜……”說完還呵呵地笑著，可我聽得心驚膽戰(zhàn)、心疼不已。可想而知，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每一個問題學生背后都有各種不同的家庭問題，作為老師不能奢望改變孩子的家庭，更不可期望每個問題學生都能成績優(yōu)異，但卻要努力引導這些孩子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一位教育家說：“教育是開啟每個人生命的鑰匙?！蹦鞘裁床攀亲詈玫慕逃绞剑课艺J為，只要是適合孩子的教育方式，就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思緒慢慢地被拉了回來，眼前崎嶇的山路承載著他過去多少辛酸淚，但這棟嶄新高大的樓房又帶給他多大的欣慰與滿足，從豐華身上我也漸漸悟到：最好的教育是讓孩子們成為幸福的人！

責任編輯/曹小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