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她做好一切精打細算。孩子過完生日,她就和丈夫提離婚。存款已盡可能轉(zhuǎn)移,剩下只需打包現(xiàn)金、首飾、重要證件。除此以外,找一份工作,靜候兩年時效過去。接下去的事不勞她操心,法律將以最專業(yè)的方式接管爛尾。她上網(wǎng)搜索過許多案例,這個流程完美無瑕。只是難道不可悲嗎?妻子這個崗位那么辛苦,從提出到正式離職還要拖兩年。
事到如今,講述婚姻的恣虐已毫無意義。她不是謀求復(fù)仇,如果那樣,大可以采取更惡毒的方式——他們兩個只要在一起,就是一種慢性自殺?,F(xiàn)在,她只想快速抽刀斷水,讓生活改頭換面,一筆勾銷失敗的痕跡。盡管決斷果毅,得出結(jié)論的過程卻很審慎,最麻煩的問題在于撫養(yǎng)權(quán)。
他們棘手的共有財產(chǎn)是小米,一個八歲的女孩兒,剛升二年級。相貌實在說不上好看,從前有人說,女兒和爸爸媽媽都不像,她不由得松了口氣。她不是一個輕易言敗的母親,就送小米去少年宮學(xué)跳舞,再幾年又送去學(xué)奧林匹克數(shù)學(xué)。那些酷暑,她擠在汗潮里等小米下課,最后無非只證明了小米在各方面都沒什么天賦?!皠e要孩子,你以后就知道了?!奔偃缬腥艘峤ㄗh,她會這么講。不過也沒人問她,她沒交上什么朋友,并把這歸咎于婚姻的巨額內(nèi)耗。
今天是女兒生日,她訂了蛋糕,準備再做幾道菜。她自忖并非冷酷的母親,如果她真的對女兒一點愛都沒有,現(xiàn)在也不至于如此失望。她一邊想,一邊把東西從環(huán)保袋里拿出來:卷心菜、西紅柿、秋葵、洋蔥、豬排、鳊魚。這時,她聽見陽臺上傳來一記悶響。也許是樓上高空拋物,反正生活夠糟了,誰再投點垃圾進來也不算什么。她冷靜地抓住環(huán)保袋,一只黑色波點的袋子,超市做活動的贈品,從中取出六個水蜜桃。
她拿起其中之一,聞起來不錯,是那種親切的、典型可食用的氣味。所有水果里,女兒最喜歡水蜜桃,她曾因此諷刺女兒是猴精投胎。這個嘲諷挺經(jīng)典,還囊括了對女兒外貌的評價。事后,她為自己的刻薄內(nèi)疚,卻不知道向誰道歉才合適。每逢這種時候,她只要獨自站一會兒,像電腦清空回收站似的,回過神來一切都好了。她又可以運作了,誰說人類體內(nèi)沒有黑科技呢?
這個下午和平時沒什么不同,她整理東西、擦茶幾、洗衣服。拖完客廳的地板,她忽然想起剛才的響聲,就把拖柄擱在一側(cè),匆忙闖進陽臺。
一只鳥,似乎是鴿子——她很快鎖定了不速之客。渾身羽毛如烏云貼片,到脖頸處才亮起來。她用手機搜了半天,屏幕里跳出各種鴿子彩圖,但沒一只有這么寬闊的羽翼。鳥顯然受傷了,被捧起時無力掙扎。她干脆進屋打開電腦,根據(jù)熱心網(wǎng)友的建議,她用一塊毛巾蒙住鳥的眼睛(以防鳥受到驚嚇),又從藥柜里找出紅藥水,倒在棉球上消毒傷口。盡管她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耐心逗得發(fā)笑,還是認真完成了收尾步驟。她翻出一只快遞箱,側(cè)面印有她前幾天買沐浴露的牌子,這將是鳥的新家。
三點鐘,她驚覺自己在鳥身上浪費那么多時間,她又不是什么慈善機構(gòu)。再過兩個小時,女兒就要放學(xué)了,她還得去接。廚房里一片劍拔弩張,各種食材躺在那里,發(fā)出無聲挑釁。根本來不及做菜,可今天是女兒生日,不是什么可以蒙混過關(guān)的日子。況且一旦她實施離婚計劃,這就是以家庭為單位過的最后一個生日。
接小米的返程恰逢下班高峰,地鐵非常擠。冬令時節(jié),雨水惹人生厭,卻不時來訪問這片陸地。她們挑了個角落站立,躲開滴水的傘。周圍大部分人垂著頭,迅速滑動手機。小米不停喊她,像章魚吸盤企圖牢牢吸附她的注意力。
“媽媽,問我一個英文單詞?!毙∶准饨?。
“噓——”一車廂人的關(guān)注使她臉上發(fā)燙,假如醫(yī)學(xué)允許在孩子嘴上裝個拉鏈,她會毫不猶豫地申請。想到是小米生日,她勉強克制不耐煩,“學(xué)校?”
“School,s-c-h-o-o-l,再來一個?!睖蚀_無誤。旁邊有個年輕女人望著小米笑,是那種出于好意而非發(fā)自內(nèi)心的社交性笑容。
“作業(yè)?”她心不在焉,對這無聊游戲?qū)嵲谔岵黄鹋d趣。
“這個不算,重來?!毙∶壮烈骱笳f。
“鳥?!?/p>
她忽然想起什么,精神一振,不顧女兒叫嚷著顛倒錯亂的字母。地鐵開到人民廣場,大量人流進出如同換血。小米看到兩個位子,急不可耐地跑過去。她們成功入座,又一場日常生活的小小勝利。這種世俗的勝利比比皆是,它的存在帶不來什么快樂,但它若缺席,卻會引發(fā)焦慮。令人遺憾,原來樂趣是減分制的。
地鐵再次啟動時,她對小米說起信鴿比賽:“其實就是放鴿子比賽,專門有人把一群信鴿帶到幾百,甚至幾千公里以外。第一只飛回主人身邊的鴿子,即獲得冠軍,主人也因此會得到很多獎金。據(jù)說冠軍鴿子貴得離譜,一只至少抵得上一套房子?!?/p>
“每一只都飛得回來嗎?”小米問。
“大部分都回不來?!彼?,這是顯而易見的。就連一顆精心研制的衛(wèi)星都不一定回得到目標軌道,更別說鴿子了。
“那為什么要參加比賽呢?如果我養(yǎng)了鴿子,肯定舍不得送去比賽?!?/p>
她思索著怎么解釋才好,這不是一個純粹關(guān)于失去的問題,取決于你怎么看待它。如果看到的是鴿子歸巢無望的風險,這就成了一場賭博;但有些人不這樣想,他們把比賽看作一場考驗。
“這些比賽很好玩,有一場從河南到上海的信鴿比賽,你猜冠軍鴿子怎么作弊的?它一路搭高鐵回來的?!睘榱藞D省事,她逃避話題。
她們很快到家,每天都走同一條路,不快也難。她用干毛巾替小米擦頭發(fā),安頓她做功課,自己折回廚房。油鍋爆起來,肉與配菜依次跳進去,然后填水淹勻。她看了一眼掛鐘,貓頭鷹造型,很多年前旅行時買的。秒針有條不紊地前進,配上機械利落的聲音,構(gòu)建出一種濃烈的倒計時氛圍。
丈夫今天應(yīng)該會準時回家,出門前她特意叮囑過。他們的婚姻維持近十年,有一個女兒和一套無貸款住房,和同齡人相比,進度不至于落后。偶爾,他們受邀參加朋友聚會。她記得烈日下燒烤爐的火焰,郊區(qū)公園里索然無味的騎行,自駕兩個小時只為拍幾張照片的池塘。她沒法抱怨生活不充實,巨型迷宮讓她暈頭轉(zhuǎn)向。有一次,她在一部BBC(英國廣播公司)紀錄片里看到一個蜂巢,搖搖欲墜,內(nèi)部空蕩蕩。她恍然大悟,這就是他們的婚姻。
她把菜端上桌,小米循氣味而來。她告誡小米,等爸爸回來再吃。小米一聲不吭,伸手從碗里撈起一塊肉。她竟然連筷子都不用。
“作業(yè)做完了嗎?”她把小米揪到水池邊,一邊迫使女兒洗手,一邊問道。
“我餓了,不想做作業(yè)?!毙∶滓桓笨炜薜哪印?/p>
她還是妥協(xié)了。事已至此,最大的困境在于她看不順眼的東西越來越多,一個簡單的選擇都被視作妥協(xié),帶有強烈的屈服意識。她們到客廳坐下,兩人賭氣似的一言不發(fā),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外面暴雨如注,城市涌出與夜晚相匹配的晦暗,仿佛四處懸浮著火山灰。幸好他們在一棟樓中擁有一個小格子,感謝屋頂和墻,讓她不必直面惡劣的氣候。然而,她想要的不僅是這些,此時她非常確信這一點。
她打開久未觸碰的電視機,調(diào)響聲音。大部分頻道都在播放新聞,一群西裝筆挺的人正進行某種磋商,滿屏幕專有名詞;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被警察攔下,為其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而受教育;接著,一對夫婦拐騙了房東十歲的女兒,三人從南方走到中部,最后夫婦在一座港口城市跳海自殺,而女孩不知所終……各種各樣的事情正在世界上發(fā)生,對她而言都很遙遠,她所手執(zhí)的不過是意義全無的信息碎片。
“媽媽,爸爸怎么還不回來?”小米小心翼翼地問。
“再等一下,快到了?!?/p>
二十分鐘前,她給丈夫發(fā)消息,現(xiàn)在仍未收到回復(fù)。她站起來,到窗邊打電話,無人接聽。閃電起落,一匹磷光四溢的駿馬在天邊馳舞。接踵而來的是雷聲,劇烈,理直氣壯。她想起小時候,打雷時她總躲在桌子底下,祈禱這種崩裂的自然現(xiàn)象快點過去。那些日子近如昨日,她發(fā)現(xiàn),記憶是私人感情的加工品,它根本不按時間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
房間里冷得出奇,她重新坐下,皮沙發(fā)的涼意刺痛了她。她試著按空調(diào)遙控器,但沒什么反應(yīng)??照{(diào)已經(jīng)壞了近一個月,她囑咐丈夫找工人修理一下,他滿口答應(yīng)卻一直沒行動。她每天出門,看見小區(qū)門口零星幾個舉著牌子的男人,“家電維修,上門服務(wù)”,但她偏不要叫他們。她不曾料到,固執(zhí)的代價巨大。十二月已經(jīng)能滋養(yǎng)出如此嚴寒,沒有暖氣無異于身處冰窖。
“我能先吃點水蜜桃嗎?”小米問。
“不行,馬上就要吃飯了。”讓小米對饑餓稍加隱忍沒什么壞處。她知道動搖的后果,小米靠水蜜桃填飽肚子,而稍后的生日正餐黯然失色。
“就半個,剩下的明天吃。”小米不依不饒。
她沒理睬女兒的討價還價,坦白說,她對這一切感到厭煩。
她又一次站起來,朝掛鐘的方向張望。她環(huán)繞餐桌一圈,探測菜的余溫。又去打開冰箱,確認蛋糕沒有問題,脆弱的奶油并未因為氣溫、濕度發(fā)生形變——粉紅色的糖霜底座,左側(cè)立著一只火烈鳥,標注“生日快樂”的巧克力片貼在中央,字跡笨拙。她不知道還能干嗎,就順手又給丈夫打電話。一個,兩個,她拼命按“重撥”,好像她跟那個號碼有多大仇似的。無濟于事,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天知道那個男人在哪里。
“這樣太浪費時間了。”她突然放下電話。
她闖進小米的房間,從寫字臺上一堆課本里挑出《數(shù)學(xué)》。她問小米,口氣嚴厲,她就像一個兼職的老師。“乘法口訣表背會了嗎?”
小米把臉從電視機前移開,搖頭?!缎侣劼?lián)播》早已結(jié)束,此時黃金檔電視劇正在上演,一群警察在城市中尋找某種痕跡。小米解釋說:“還沒有,在學(xué)校做英語卷子來著。”
“你先自己讀三遍,然后你給我背?!彼褧鴣G在小米腿上。
小米還沒到足以忤逆她的年齡,只好端著書小聲讀了起來。她四處巡視,查看還有什么事情沒安排好。極勉強地,她想到丈夫。擔心或憤怒,她不確定自己更傾向于哪一種。他們本可以相安無事地吃一頓生日大餐,以吹蠟燭許愿作為高潮。盡管她深信愿望大部分都不會實現(xiàn),她還是會問許了什么愿,圖個氣氛。她準備把碗浸在水池里,當然,洗碗、攤牌等糟心事都可以放到明天。她擦干手,施展耐心,教小米背乘法口訣表。更晚一些,她和丈夫還要躺在一起。她將給他一個怎樣的暗示,緊緊握一下他的手,像共同鏖戰(zhàn)多年的戰(zhàn)友。她或許還能面朝著他睡,最后一次,近距離觀看他多年來的外表變化……然而,那個失蹤的男人毀了一切。在本該體面告別的路口,他竟然還給了她一頓迎頭痛擊。
“怎么樣?”她低頭問小米。
小米膽怯地遞過書,示意她可以接受測試了。她隨便抽查幾個,小米一個都沒對,連三乘以三都答成了六。她不由得火冒三丈,對一個客觀事實的認知都如此費勁,人和人要達成共識就更難了。她不知道女兒的腦袋里面究竟有多少神經(jīng)短路。最讓她奇怪的事情是,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傷心過了。難道她不應(yīng)該躲進房間,為眼下的狀況掉一些眼淚嗎?眼淚確實沒什么用處,但發(fā)生問題時,這是大家通常的做法。沒有人像她這樣,一邊發(fā)火一邊冒出古怪的念頭。就在剛才,她甚至想到,要是岳飛母親生活在當代,保不準就往岳飛背后文一組乘法口訣表。
她想,不如繼續(xù)自相矛盾下去吧,反正她早就投降了。
她走進廚房,沒有開燈。外面雨停了,燈火上不再有濕漉漉的馬賽克,城市似被擦亮。她顯然想過一些壞結(jié)果,比如出車禍、暴斃、被綁架、和別的女人私奔、犯罪被捕,幻想險境好像是人類的天賦。即使知道壞事已發(fā)生,也比這樣懸而未決好。她深吸一口氣,這時,手機屏幕被來電點亮。
“喂?!北M管是熟悉的號碼,她接電話時仍然很謹慎,仿佛嗅到了即將被宣布的厄運。
也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更糟糕的她也經(jīng)歷過。這樣想時,她和小米坐在ICU病房門口。醫(yī)院里暖氣供應(yīng)得很慷慨,這一點讓她滿意,但缺點也實在惱人,不時有病人家屬出現(xiàn),暴發(fā)駭人的哭泣。一些人追著醫(yī)生哀求,好像醫(yī)生真的能說了算。
她的丈夫運氣不錯,病發(fā)前察覺到身體不對勁,自行來到醫(yī)院,不久陷入昏迷。這家醫(yī)院離他們老房子不遠,來此問診是他們的習(xí)慣。此刻,她又發(fā)現(xiàn)這家醫(yī)院的另一個優(yōu)點——她可以讓小米在老鄰居家暫住一天。過去,兩家人關(guān)系很好,搬家后逐漸失聯(lián)。由于這次意外,他們又通上了電話。
半小時后,小琪氣喘吁吁跑上來?!疤炖渌懒税?。怎么回事,人還好嗎?”
小琪比她大七歲,一頭短鬈發(fā),大眼睛連帶細紋,話說到一半經(jīng)常撇嘴。小琪穿一件黑色羽絨服,五年不見,她總算添置了新衣服,過去她曾把一件格子呢大衣穿了整整一個冬天。
“醫(yī)生說,命是撿回來了,具體要等檢查報告出來再說?!彼f。
“總算不幸中的萬幸,一般心臟毛病,說去就去的?!闭f到死亡時,小琪故意用了含糊不清的詞語。
“是啊?!彼龖?yīng)和。有時候,命運之神拿著一堆刮獎券走在馬路上,塞到誰手里算誰的,有好有壞,唯一的共性在于都是意外事件。
“所以我一直對人說,身體最重要,別以為年紀輕就可以肆意妄為?!毙$髡f。
她抿起嘴,難道她現(xiàn)在想聽的是這些話?小琪一向如此,熱情又喜歡規(guī)勸他人。她們還是鄰居時,隔壁男人常跑到小區(qū)門口抽煙,問起來就說,小琪又嘮叨個不停,女人一輩子要講多少話啊?
“還記得阿姨嗎?”她拍醒小米,小米揉揉眼睛,皺眉望著周圍陌生的世界。
“都這么大了呀,真的越長越漂亮了?!毙$魃焓秩ッ∶椎哪橆a,又轉(zhuǎn)向她,壓低聲音說,“我說過會變的吧?!?/p>
她點點頭,伸手到小米的衣領(lǐng)間,卻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以整理的。小琪牽過小米,她們往前走的時候,她還在后面叮囑:“自己背乘法口訣表,早點睡覺,明天我去接你。”
下行電梯的門緩緩合攏,現(xiàn)在只剩她一個人,她渾身如被抽絲般頓時松散下來。醫(yī)生、護士、家屬或其他不相關(guān)的人從她面前走過,有時,人群緊追的是一輛升降搶救車。輸液袋懸在架子上,一床被子呈藍色,捂著某個生死未卜的患者。在某個瞬間,失落轟炸了她內(nèi)心深處某一片良田,她再也無法喬裝成一個戲謔的角色。
她抓住一個醫(yī)生,詢問丈夫的情況。醫(yī)生擺手,說有消息一定會通知她。她也想跟著醫(yī)生跑,那樣做總比在原地白等好。猶豫不決時,醫(yī)生早就拐進了某間病房。她只好坐下,護士站臺的燈光罩住她脖子以下的部位,她偶爾改變坐姿,看影子發(fā)生細微的變化。
一個多小時后,小琪又一次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
“我想你一個人肯定害怕,過來陪你,英英會照顧妹妹的。”說話之間,小琪從手提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捆毛線。多年未見,她的手藝毫無生疏。她的手指有規(guī)律地翻動,像攀登一座小山,而雛形已現(xiàn)的圍巾正慢慢向下延伸。
“英英明年高考吧。”那女孩兒在她印象中有些乖張,清晨常在樓道里背單詞,一旦有人路過立刻閉嘴,雙眼緊盯對方直到看不見。她有時從女孩兒面前走過,感到一盞難以揣測的探照燈正瞄準她的背。那已經(jīng)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是的,能進一個本科我就滿足了?,F(xiàn)在還說不得她了,一說她就頂嘴,說我們家里讀書沒一個好的,憑什么對她要求這么高?!毙$鞲袊@。
“時間過得真快?!彼f。
“你還記得五樓那個皮阿姨嗎?”小琪忽然眼睛中放出異樣的光彩,“信佛的那個,家里常年供奉著觀音像。”
“怎么了?”她試圖回想那個五樓住客,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矮胖的老女人,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上去斯文相。她們見過幾面,一次是有一年人口普查,那個女人在社區(qū)做臨時協(xié)查員。還有一次是交什么費用,皮阿姨收下錢后又退還給她,為紙幣的缺角耿耿于懷。爭執(zhí)起來的那股兇狠勁頭,根本看不出她信佛。
“她呀,兩年前上吊了。你不知道多熱鬧,大家都跑去看,警察最后把五層樓封鎖掉了?!?/p>
“為什么上吊???”她多少有些驚訝,皮阿姨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會自殺的人。
“沒人知道?!毙$鲹u頭,“說來奇怪,皮阿姨死在秋天,年底前接連三個老人跟著去世。葬禮一場連一場,好像在發(fā)一副撲克牌……你相信那種事嗎?”
“我不信?!彼肓讼耄X得自己什么都不信。
“哎?!毙$鲊@一口氣,把手中深紅色絨線擺在旁邊椅子上,人突然站了起來,“現(xiàn)在腰椎越來越差,坐久了不舒服?!?/p>
她獨自坐在那里,夜已過半,眼皮漸漸酸脹。沒有人來向她通知任何消息,從某個角度來說,在ICU病房里沒消息是好事。一個男人此時正陷在一張病床里,儀器罩住他的面孔,點滴快速從管道里跳落。她每想到這幅場景,都無法把病人和丈夫聯(lián)系在一起,好像那只是電視劇里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他可能隨時死去、被綁匪劫走或進化成生化武器,但那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潛意識里難以接受,這是一個不可切換的頻道,唯一的解決方法只有和時間比拼耐力。就在不久前,她還因為各種瑣事厭惡他,比如湯放隔夜了、買水果被騙、抹布沒放回原處、偷懶不洗澡。如今,病危狀態(tài)使那具軀體變得陌生,厭惡也突然失去了著落。她再次向四周張望,似乎還不確定,當下的處境是否只是一場夢。
小琪張開手臂,宛如一只野心勃勃的風箏。又左右旋轉(zhuǎn),做了一組拉伸。她無所顧忌地把醫(yī)院當作清晨的公園,運動的同時,還向她傳授保護腰椎的訣竅。她聽得暈眩,心想小琪不知不覺已踏上了下坡路的臺階,很快她會成為一位真正的老人。
是時候面對那件往事了。盡管事情與她無關(guān),但在她搬離老房子的五年中,一些片段不時出現(xiàn)在她腦中,像海面上神秘的紅色救生圈,或一位不定期來收賬的債權(quán)人。這么多年過去,事情應(yīng)當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如今它能激發(fā)的傷害不過是一圈微弱的漣漪。她一度權(quán)衡多次,最后都由怯懦占了上風。然而,她總不能一輩子閉口不談吧,以后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小琪姐,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你聽了不要生氣。”她用了一個平淡無奇的開頭。
“嗯?”小琪收住肢體,坐下來湊近她。她從小琪緊繃的大眼睛里看見自己的倒影,一張蒼白的面孔,頭發(fā)扎得散亂。
“那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是聽小唐說的。你知道的,男人之間講話有時候會夸大,為了一時的面子,他們什么牛都吹得出口?!彼陨赞D(zhuǎn)了方向,避免視線接觸,但她還是瞥見小琪臉紅了,襯得魚尾紋像老式溫度計中的紅水銀線。
“阿鑫哥那時告訴小唐,他和英英的一個老師在一起。那老師也有家庭,所以他們肯定只是玩玩的?!彼D了頓,又說,“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非常氣憤,但是小唐說,勸和不勸分,我沒必要來搬弄是非。何況如果我告訴你,小唐相當于背叛了阿鑫哥……你千萬不要生氣,回去也不要罵他,這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p>
小琪沉默不語。她試圖拍拍小琪的手臂,修補自己造成的災(zāi)難。小琪并不知道,為要不要向小琪坦白這件事,她和丈夫曾爭吵過多少次。一開始只是討論,后來分別進化到立場、三觀的分歧。她一口咬定,小唐會在婚姻中累積無數(shù)謊言,只是為了簡化問題。那時她弄不明白,他們自身什么過錯都沒有,一股接一股的驚濤駭浪到底怎么掀起來的。
“其實,這些都不要緊?!毙$骶徛卣f。
“真對不起,只是始終覺得應(yīng)該讓你知道?!备菜y收,這種時候除了不停道歉也沒別的可做。
“我和阿鑫前年就離婚了?!毙$髡f。
她猛地望向小琪,紅潮已從小琪臉上退卻,此時反倒泛著一種冷白色調(diào),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座漢白玉雕塑,沒有情感,穩(wěn)固得不同尋常。她想找一臺時光機,回到還沒聯(lián)系小琪的時候,她根本不該打這個電話。也可以回到更久以前,她早些提離婚,或干脆下決心換一種方式和他相處,接受即將到來的一切。不過在這個時代,時光機尚未被發(fā)明,所以她只好繼續(xù)向小琪道歉。只是她已經(jīng)拉開了天鵝絨,看到陌生包廂里狼狽的一幕,退出去道歉又有什么意義呢?
“不是因為那個老師,是別的原因。反正后來也想清楚了,離婚對大家都好,干嗎非要湊在一起呢,你說是不是?”小琪朝她笑笑,好像反過來要鼓勵她。
“你有沒有假想過,如果你是別人,或者如果在某個時刻你選了另一種生活……”
“沒有,我不想這種事?!毙$鹘財嗔怂脑?,“現(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一個規(guī)律:世界上任何事都沒有必然性?!?/p>
第二天傍晚,她接小米回家。同樣的行程,同樣破碎而不過腦的對話,又一個日常循環(huán)。最后抵達終點,旋轉(zhuǎn)鑰匙使之匹配鎖孔,門打開了。房間里飄浮著一股腐爛的氣味,恍如闖進一座甜腥的冬日墓穴。
微妙的不同尋常使她困惑,她本是一列疾速前進的列車,因沿途的風景過于熟悉而不再思考,但現(xiàn)在某種原因迫使她緊急制動。她環(huán)視房間,突然察覺到一些變化。桌面上有淡淡幾道刮痕,一本常年放在茶幾內(nèi)層的雜志已生出霉斑;她很久都未注意到那張結(jié)婚照,它的背面曾被小心地寫上日期,放進精挑細選的相框,擺在臥室的一側(cè),如今玻璃片上落了一層灰。脫排油煙機后方的墻被熏得發(fā)黃,再往里走,罪魁禍首出現(xiàn)了——腐爛還在感染,六個桃子無一幸免。她昨天就隱隱感到不對勁,或許她根本不該買反季節(jié)的水蜜桃。
昨天走得匆忙,菜沒放好,她不得不重新做。也沒來得及買菜,只好勉強湊一點食材。她開始新一輪的煎炒,在湯羹上,她花了很多時間。她坐在椅子上等湯慢燉,短暫地睡了一會兒,但什么都沒有夢見。
“真好吃。昨天那個姐姐煮的面,一點味道都沒有?!背燥垥r,小米抱怨。
“姐姐沒把你趕出去已經(jīng)很好了?!彼腴_玩笑,可笑容力度不夠大,并沒有從她臉上綻開,最終她只是空落落地盯著面前的菜。
“今天的鴿子湯怎么這么好喝?!币苍S是食物讓小米顯得活潑,她又迅速盛了一碗湯。
“這不是鴿子。”她伸出一根筷子,把整只搗碎,禽肉燉得酥爛入味,不負所望。她補充說,“它比鴿子有營養(yǎng)多了。”
她當然記得自己怎樣從紙盒里把鳥撿出來,在雷雨與霜夜之后,鳥已閉上眼睛。她撫摸它,這既是試探,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彌補。鳥向她展示柔軟的身體,仿佛剛死去不久。當時她還在回味昨夜的重逢,她的手指嵌入羽毛深處時,一種似曾相識的畏懼攀上她。她想起很多年前英英的模樣,突然領(lǐng)悟到為什么她有那樣警惕而冷漠的眼神——可能她早就洞悉了父親的秘密,在所有人都未察覺的時候,秘密是泥沼中探出的一只手。她想象那些人如何被一步步摧毀,如何被迫變得丑陋又鱗甲重重,不再抱有期待。
“媽媽,爸爸今天還是不回來嗎?”小米問,好像對什么都不知情。
她把碗筷收拾到水池里,擦桌子,彎腰時明顯感到脊梁骨受到壓迫。她轉(zhuǎn)回廚房,想到自己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度過多少時間。剛搬進新房時,她曾經(jīng)那樣滿足,對快樂將逐漸淡出毫無心理準備。她的記憶不斷回溯,像一顆局勢大好的跳棋,終于她想起最初的事。
很多年前的冬天,她和小唐去香港。臨行遇傍晚,飛機上騰,在層云中咬開一粒洞。鉆過迷霧隧道,耳鳴如抽繩拉緊全身,然后光線憑自由輻射拓開空間,天空重歸漫無邊際。日球仍然鮮艷,但其亮度不再具有攻擊性。慣性把她牢牢壓在椅背上,她干脆放松,抬頭平躺。穿過窗的隊列,明晃晃的夕燒四處蛇形,偶爾染上她的眼鏡鏡框。那時他們戀愛不久,第一次遠行,她在短暫氣流顛簸時抓住小唐的手。
在香港的最后一天,他們計劃去石澳。從酒店坐地鐵到柴灣,順人流漂行,搭乘9路巴士。他們坐在雙層巴士的上層,據(jù)有更受風景優(yōu)待的視角。恰逢春節(jié)假期,游客飽和,車里流散著呼出的濕氣。汽車緩慢行駛,在城市中越過幾個站點,不久就滑進山道。同屬亞熱帶季風氣候,這座南方島嶼卻常年溫熱。兩側(cè)樹木蔥郁,密葉吐出暗淡的綠,是將春日嫩片熬熟后的啞光色。繞過一些彎道,落在下方的城市呈現(xiàn)于一側(cè)。晴光刮花了建筑布局,高樓剝落一片片暗箔,傾倒在地。他們驚嘆這秩序分明的景色,一方面也為高屋建瓴的視角而滿足——但很快,城市完全被山路取代。
行至深處,枝葉從頭頂交錯,汽車穿越一道道木拱門。他們不得不持久地觀察樹群,懈怠與困倦似浪潮此起彼伏。就在經(jīng)過一座足球場后,終點站石澳到了。廣播冒出帶港腔的普通話,催促所有人離開。
他們踩過吱吱作響的臺階下車,石澳村口的幾家排檔迎向他們,往里潛行則是民居。路并不寬敞,她聞到一股汗水的氣味,但無法判斷它來源于對方還是自己。他們途經(jīng)一座派系不清的廟宇,幾幢被刷成彩虹色的房子,盆栽林立,無數(shù)次充當游客的照相背景。爬四十五度斜坡時,他們幾乎耗費所有體力,扶彎一段又一段下垂的樹枝。
最后,隔著細軟黃沙,海終于撲簌而來。即便是晴天,海水也未見澄澈?;颐擅傻墨C場之中,浪如霰彈槍不時打出零碎白沫。他們沿沙灘步行,很快又折返,遠遠坐下。到處是鮮艷的花,似有一個巨型調(diào)色盤曾在這里跌碎,她能辨認出大麗花與瓜葉菊。
他們休息許久,樹蔭都移了位置。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片海位于山頂,其下方有一座接袂成帷的城市。她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小唐,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會怎樣感受?當他們將自我從日常中解禁,仰頭望見云霧,又會如何看待繚繞背后的那一片海?他們是否也將海當作一則非理性的奇跡?
他們重新打量海水,察覺它深藏不露的美,一種暗含激越后勁的力量。
有一些年,他們時常想起那片山頂上的海,日落以后、爭執(zhí)和好之前、對鏡拔完一根白發(fā)時,或事業(yè)瓶頸期、輕度抑郁服藥階段、一個凍裂尊嚴的冬日午夜。那片海是他們回憶中的楔子,是他們這段漫長關(guān)系里的一粒暗扣。每當提起山頂上的海,某種失而復(fù)得的東西便在他們心中緩緩復(fù)蘇,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刊責編? ?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