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一? ?一個天才
劉家海屋的不姓劉,王家海屋的不姓王,戴家莊子的不姓戴,顧家崖頭的也未必姓顧,滿載是胡家林的,你看,他姓李。
李老大年齡很大才有他,是和第二個老婆生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大他二十歲,兩代人,沒話講,不親,后來干脆就斷了來往。
李老大死的時候,滿載三歲,還分不清哪片藍是天,哪片藍是海。鳥和魚的模樣也記不住。鳥從空中飛過,他指了指,魚呀。
全村的人都在念叨那慘烈的往事,似乎要用這種方式催促滿載長大。人們說,那天是農(nóng)歷九月初五,早晨還有漫天的胭脂彩霞,到了中午頭,海就怒了,一半在咆哮,一半在嘶吼。
云層灌滿鐵鉛,沉沉地碾壓下來。出去了三條船,只回來一條?;貋淼拇?,破帆形狀全無,側(cè)舷也是破的,甲板上散亂著碎木。船底和龍骨還算完整,這才將幾條命送了回來。
數(shù)天后,回來的人方能開口講話——冰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最小的如雞蛋,大的竟好比拳頭。那浪啊,扯天扯地,一排浪峰過來,李老大的船被拋了出去。又一排浪峰過來,石老二的船也被拋了出去。眨眼工夫,周圍變作漆黑一團,根本看不見彼此,只能聽憑老天安排……
他們囁嚅著,臉上的神情驚恐而復雜,原本烏黑锃亮的頭發(fā)全變白了。
村里一下子多出好幾個寡婦,好幾座衣冠冢。哭泣聲不絕。動物的哀鳴和植物的尖唳,夾雜其中。船老大、修船匠、漁伙計,一張張臉上套印著悲戚,村前村后地走,把白日走黑了,又把黑夜走白了。寬慰的話一旦出口,就蒼白無力起來,他們只能吞咽下去。
李老大的女人一聲沒哭,眼神飄移在半空中,誰也抓不住。她還和往常一樣到碼頭接船。每天相同的時間里,坐在纜樁上,直直地看著別家男人搬運漁獲,偶爾自言自語,反復都是那么一句,且明顯帶著責罵的口氣,怎么還不回來,怎么還不回來。
碼頭上的人漸漸散去。終于,最后一陣嘈雜消失在村口,夜幕砸了下來,大海冥冥如墨,沿岸的巨礁穿起怪獸的大氅,隨潮聲聳動。她依然坐在纜樁上,像一條風干的瘦魚。
人們背地里開始叫她李寡婦。再下一句,就壓低了喉嚨:李寡婦是不是瘋了?
在漁村,寡婦本就不祥。別人家死了男人,總還有個伯叔姑姐可以走動,李老大幾無親故,死了就斷干凈了。至于她的娘家,遠在三百公里以外,兩個哥哥想幫點什么,還要看嫂子們的臉色。
李寡婦始終沒有改嫁,靠給十里八鄉(xiāng)曬紫菜、織漁網(wǎng)、賣魚蝦,掙些活命錢。等到磕磕絆絆地把滿載養(yǎng)大,一雙手已經(jīng)皴裂如樹皮。
小學沒讀完,滿載便想出海見識風浪。漁村地少,光靠種糧食活不了命,男兒遲早得去海上討生活。李寡婦堅決不同意。打他,也打自己。她讓滿載跟豆腐匠學藝,跟剃頭匠學藝,跟鐵匠學藝——跟誰學都行,就是不能去闖海。
可滿載是船老大的種啊,源頭在岸邊,去路,必定在海上。
李寡婦拗不過,見人就哭訴,這招兒很靈,再沒有哪個船老大愿意帶滿載上船??蓱z的寡婦,只有一個兒子,留下吧。他們這樣說。
怎奈滿載是個天才。對于風向、汛期、洋流、魚窩,總是有著天然的預感和本能。不上船,不闖海,在灘涂上討生活,照樣不會空手而回。
潮水退去了。灘,空如大漠。淡淡的煙氣升了起來。那年滿載九歲,扛著長桿耙子和鐵鍬,渾身一絲不掛,行走于天海之間,留個黑亮剪影,像廟堂里的童子塑像,也像一滴隨時都會蒸發(fā)的露珠。
滿載永遠知道蟹窩子在哪兒。中秋前后,蟹的膏黃篤厚起來,滿載整夜整夜地不睡,用雞腸子、蚯蚓做餌,裝在鐵絲籠里,引蟹瘋狂地撲向腥腐之味?;\底或側(cè)面留一個進口,喇叭形的,外大內(nèi)小,四周倒刺,蟹可入,不可出。
那些月夜,真夠滿載忙活的,每過二三十分鐘,須逐個籠子收貨。蟹的碩大青蓋,在月銀里泛著靛藍的光,足以讓滿載得意地仰天大笑。
相比較灘涂上的把戲,滿載真正叫絕的功夫在水下。多狹窄的礁石縫隙也敢鉆。他就是有本事把身體擰曲成四五道彎,穿過去,毛發(fā)未損。
胡家林分南北,南面是平地,北面有丘陵,平地連著斜灘,舒緩悠長,丘斷在海中,四周水域深闊,礁石堆疊,一股股海流湍急,百十斤重的石塊,也能沖得隆隆滾動。鮑、參、大螺,最喜歡在此界謀生,一來圖個清涼干凈,二來也屬本能地自護。
有人不明就里,仗著蠻力硬來,一猛子,又一猛子,扎進海流,最后被沖得沒了方向,昏頭漲腦的,連岸也找不到,更別提什么拿貨上來了。
滿載不會扎空。無論多大多急的海流,都能撈出貨來。流再急,也有停歇的當口,俗稱穩(wěn)流。人小鬼大如他,竟然能把握住穩(wěn)流的時間和規(guī)律。
久而久之,北丘險海,成了滿載的領地。他如一匹鋒芒初露的狼崽,立于礁巖高處。忽地,眼神銳利起來,后脊微拱之時,雙臂聚攏,隨后一個猛子入海,下潛數(shù)米,再浮出水面時,定有驚人之舉——手里攥著幾只黑金鮑,也是常有的。
須知道,黑金鮑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神秘而昂貴。通常需要七八年才能長到適合捕撈的最小尺寸。厚厚的巖狀物堆于鮑殼表面,糙如火痕,打磨后卻幻彩奇異,不輸珍寶。
北丘,也被滿載用來發(fā)長呆。楸木密集處,常有候鳥南飛小憩,鳥鳴好聽,遠的近的,高的低的,都與怒潮聲不同。滿載躺在一塊平坦的礁石上,直聽到太陽下山。好幾次,鳥群從頭頂飛過,點亮了半個天空,滿載認定是鳥國施放的秘密煙火。
咕咕,咻咻,啞啞,啾啾。有時候,鳥鳴里也帶著一種憂傷,滿載聽見了,就會忍不住地想要拼湊出李老大的模樣。同齡的福倉,經(jīng)常去碼頭喊他爹回家吃飯,晚霞紛披而下,撫摸著父子二人的后背,他們朝著炊煙的方向走。一路上,福倉都在挨罵。他爹累的時候,罵不動了,就直接踹上兩腳。
滿載羨慕福倉。滿載也想喊李老大回家吃飯,罵幾句,踹兩腳,都是他所渴望的。
村里人提供了碎片化的信息。女人看見滿載,會叫天。我的天!眉眼鼻梁活脫脫李老大的模子。叫完還要捋一捋他的后腦勺。男人則說,比李老大強,硬頭硬腦的,天生闖海的料,死不了。說完會照著他的腦門彈一個嘣。
李寡婦卻是只字未提過。她每天按時去碼頭接船,接不到,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高興——或許她從來就沒有什么高興。做熟飯,晾好衣服,她便織漁網(wǎng),一把竹梭在上網(wǎng)繩和網(wǎng)板之間穿來引去,手上飛快,眼皮不抬,滿載沒有機會開口問點什么。
北丘有時候更像座道場。在這里,滿載早早地認識了孤獨。他還不會寫“孤獨”二字,他只覺得,除了天和海,鳥和魚,再也沒有別的。
北丘每年三月都要下一場大雪。雪不來,春也不來。春來了,春天的魚汛就來了。谷雨撒網(wǎng)打鲅魚,鲅魚網(wǎng)里帶林刀魚。老蟹還是小蟹乖,小蟹打洞會轉(zhuǎn)彎。滿載唱李寡婦教的漁歌,雪色里都是他自己的回聲。
初秋夜晚,站在丘子頂上,北斗七星將他照亮,海里的魚群多還是天上的星星多,他自問。
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一只青莊鳥,滿載就此發(fā)現(xiàn),青莊鳥的孤獨并不比他少。
潮退了,低水處,青莊鳥一腳站立,一腳縮于腹下,久而不動,靜如泥塑,從午后直到黃昏。
青莊鳥接連來了三年,總是霜降前后,一襲灰黑羽毛,脖子頎長,紅嘴尖尖。滿載知道青莊鳥是在等洄游的丁魚和梭子魚。這兩種近岸魚,貼水面游動,到淺灘和島嶼周圍產(chǎn)卵。讓滿載不解的是,青莊鳥放過了每一條即將產(chǎn)卵的雌魚。
青莊鳥是不是受傷了?他撒下旋網(wǎng),網(wǎng)的邊沿掛滿鉛錠子,迅速沉到水底,收網(wǎng)時,錠子漸合,網(wǎng)收攏。撈起的魚被放在離青莊鳥最近的地方,滿載故意躲了起來,可青莊鳥仍然不碰腹部滿圓的雌魚。
就在滿載幾乎認為這是只呆鳥的時候,青莊鳥做了一件事情:楸林里,黃鼠狼自不量力,抓住了青莊鳥的大嘴。青莊鳥幾番試圖甩開未果。最后,青莊鳥帶著黃鼠狼來到海邊,將其活活按在海里淹死,整個兒吞了下去。
小小的滿載驚呆了。青莊鳥如此兇狠,卻放過了雌魚。
李寡婦聽說此事,不以為然。青莊鳥是給自己留后路呢,吃了要產(chǎn)卵的雌魚,它的孩子以后吃什么呢?
據(jù)說,滿載所得家傳只有一樣,一副兩米長的高蹺。楸木的,很直,見海水也不走彎。過了十四歲,李寡婦才拿出來。滿載打眼一看,果然和家里的那些破家什不同,精致而結(jié)實。通體沒有鐵釘,木頭榫卯彼此緊密咬合。
滿載當然知道,撈毛蝦而不是耍馬戲的。村里的漁把式常扛著它,走在秋天的灘涂上。一米、一米五、一米八,這么長的,倒沒見過。
毛蝦是龍王饋送的禮物。每年白露前后,隨潮汐而來。它們永遠長不大,通體明透,須毛纖細,尾部一筆鮮紅條紋,很提神。
撈毛蝦,隨身一張扇形漁網(wǎng)、一個拴著水漂的竹簍。海水齊腰,人迎潮流走動,毛蝦就會不斷地被漁網(wǎng)兜住。再要大收獲,得綁高蹺,往深水里去,與壯年漁把式會合——他們已經(jīng)像鵬鳥展開碩大羽翼一樣展開了腋下的漁網(wǎng)。身體前傾,腰腿用力,伴隨著胸腔中運出的一聲悶吼,嗨嘿!便能讓長寬三米有余的大網(wǎng)在水面下懸停。
他們赤身裸體,不遮羞,也沒有羞的概念。千百年都是這樣過來的,耕灘、拉纖,以身體迎自然萬物,才算漁家本分,穿著衣服倒成了怪物。再說了,岸上的都難周全,誰會舍得穿著下海。
滿載卻羞紅了臉。他的性別意識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形成的。漁把式們腰胯地帶茂密深沉,更襯出肌體的古銅油亮,任由滿載看到呆傻。滿載忽然想快些長大,長成真正的男人,加入這組群像,跟他們一起喊號子,一起暴青筋,把船推出去,把魚拉上來……
深水里分心不得。心一分,動作必遲緩。滿載咽了口唾沫,收緊六神,穩(wěn)住架勢。須知道,高蹺上腳,饒是舉重若輕,人也不能停,停下來便站不住,高蹺一旦陷入泥沙,重心失衡,可就麻煩了。
就這樣,胡家林最長的一副高蹺,載著一個最小的弄海人,踩蹺,推網(wǎng),一下是一下,遠遠地看,竟像是在海面上行走著。那蹺那網(wǎng),好像和身體長在了一處,任他派遣。此情此景,舞臺劇般虛幻。鹽從空中干凈地覆蓋下來,帶來某一刻的定格,天海處,屬于滿載的夢幻馬匹騰空而起。
運氣好的時候,一潮可以捕到二三十斤毛蝦,無不新鮮明亮,閃閃發(fā)光。滿載捏起幾只放入口中,輕輕地嚼動,隨著須足掃過唇齒,鮮美也盈滿了口腔,他或許不知道“感動”為何物,卻流下了少年的眼淚。
刮北風,李寡婦會把鮮毛蝦曬成蝦皮,五斤鮮蝦能出一斤干蝦皮。
起南風,空氣低矮潮濕,便做蝦醬。一斤鮮蝦二兩鹽,三五天就成。
不管最后做了什么,李寡婦從來舍不得吃,拿到鎮(zhèn)集上賣掉,換日用品,換兔崽和雞崽,養(yǎng)大了,再賣掉,如此往復,只為攢下錢,以后給滿載娶媳婦。
二? ? 一把折刀
那年深秋,就是滿載十六歲那年,毛蝦的收成特別好,滿載不舍晝夜,身體經(jīng)歷了嚴重的起泡和脫皮,一層一層地黑下去,后來竟然百毒不侵了。
天冷上岸,賣完蝦皮,滿載買了兩瓶老白干和一條帶過濾嘴的大前門煙,去拜見村南的胡老大。不消說,在胡家林,“胡”才是大姓。明永樂年間,胡姓先祖從閩南角羊山遷此立村,見了成片的楸樹,將“胡家林”脫口而出。
胡老大,鼎鼎有名。村里人甚至認為他懂八卦,知陰陽,會醫(yī)理。他的五桅大船,更是少見的氣派,船頭幡然上翹,似能踏平風浪。大桅上貼“大將軍八面威風”,二桅上貼“二將軍日行千里”。三桅到五桅,一路看過去,分別是“三將軍隨后聽令”“四將軍一路太平”“五將軍馬到成功”。船艙里還有“招財進寶”“積玉堆金”。以滿載有限的文化認知,這些金句莫不凜然而無所不能。
至于胡老大本人,從記事起滿載就沒見他笑過。那種自以為把握真理的篤信,那種不容辯駁的傲慢,只能讓滿載感到害怕和敬重。他的鼻子過大,法令紋像海溝。頭發(fā)倒是一絲不茍,據(jù)說抹了發(fā)蠟,城里人才用的那種玩意兒。
滿載甚至不敢猜測他的具體年齡。三四十歲,四五十歲,都像。闖海老得快,陽光暴烈,海風硬冷,這些由表及里,早早地成了皮相的一部分。不出意料,他的嗓音也在風口浪尖上啞掉了,低沉而含混,更增添了某種氣勢。
臘月將至,出海的日子越來越難熬,有資格的漁把式辭了船,回家忙年去,再上船,要等開春祭海以后。胡老大缺人手,他上下打量著滿載,一條堪堪長成的好漢,終于點了點頭。
初上船,滿載便是如履平地般從容,人人說起來就后怕的暈船,到了他這里,跟不存在似的。唯獨冷,始料未及。冬至前,滿載淺水網(wǎng)魚,一切尚在可承受范圍之內(nèi),出海就不一樣了,朔風如刀割,時間一長,寒冷徹骨,加之海浪四濺,前襟后背很快結(jié)了冰。
拉上來的貨,好的好,壞的壞。胡老大吩咐滿載把泥沙、石塊挑出來,將魚、蝦和烏賊分門別類??蓱z滿載連手都伸不出來。胡老大先是踹了他一腳,又遞過來一小瓶烈酒:喝了,喝了就不會冷。
滿載擰開蓋子,濃烈的味道直嗆得他咳嗽不止。一口下去,似一把燒紅的刀刃也就吞入了腹中,旋即燃起滾滾火焰。這把火,從腹部開始四散,沿軀干游走,憑胸腔上躥,最后奪取喉嚨,帶來短暫的窒息感……從未有過的生命體驗將滿載鎮(zhèn)住了,他害怕起來,感覺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再喝幾口。胡老大不動聲色,卻也不容辯駁。
滿載又喝下第二口,第三口。到第五口的時候,整個人好像沉入了海底,又好像變成了燒紅的木炭。冰火兩重天,大約就是這種體驗。
未料想,滿載毫無醉意,隨著膽怯消失,全然不顧起來。胡老大又踹過去一腳,好崽子,比你爹那個鬼強。
出海喝酒是大忌。至于胡老大為何敢如此冒犯,滿載沒有時間多想。黑夜如此堅硬啊,他正急于找回一腔剛烈。
農(nóng)歷臘月一到,闊口魚汛就來了,一網(wǎng)下去,拉上來五千多斤。魚堆在甲板上,起初還猛烈翻騰,不幾下就凍住了。雄魚的肚子里全是魚白,雌魚的肚子里全是魚子,條條膘肥體胖。
胡老大隨手抓起一條闊口魚,同時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
后來,滿載見過世面以后,再回憶起這把折刀,方能談論它的具體樣貌——不銹鋼的刃身,經(jīng)過了精湛的石洗工藝處理,以凹磨手法開刃,獲得了最大的鋒利,切割能力異常出色?;匦稳蓄^,可以更好地進行切削,是最具穿透力的一種形式。刃背后端的滾花凹口,讓使用者能更精確有力地操作。刃柄一側(cè)的背夾設計,是為了方便貼身攜帶……
當時,這把精致的折刀,讓滿載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嘆。他并不能理解構造原理與成色,在蝕骨的海風中,他只是平生第一次意識到,這把刀所帶來的寒意秒殺一切。
胡老大劃開了闊口魚的脊背。他用的是柳葉刀法,看上去很優(yōu)美。刀尖把第一塊魚肉送入口中,胡老大方才想起了什么,喊一聲,醬油!滿載趕忙取來,倒入搪瓷碗。胡老大手持折刀,將潔白的魚肉在醬油里打幾個滾兒,配著高度白酒,繼續(xù)吃起來。他沒有忘記遞給滿載兩塊。入口爽滑,細膩得無可形容,滿載咀嚼著魚肉,心底竟涌起莫名的歉意。
剩下的大半條,加上海水,燉了鍋白菜,沒放任何作料,肥厚的魚子足以泛起滿鍋油脂——原來是條雌魚。
小年過了,胡老大才休船。滿載得了數(shù)條上等的好魚,還有胡老大扔下的一句話:年三更經(jīng)擺供,替我給你爹那個鬼上炷香,讓他保佑咱們的船,開春滿艙。
海貨沒有讓滿載興奮。咱們的船,胡老大說出的這幾個字,滿載聽來真切,且為此撒歡兒了一路。憑此話,滿載就不再是短工替工,胡老大正式收了他。
李寡婦不能馬上得到這個喜訊。否則,喜訊會變成一段死去活來的要挾——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別想出海,除非我死了。
從小到大,滿載著實聽煩了,這一次,他打算先瞞著。
眼神卻是不會撒謊的。那里面燃燒著野心,亮得發(fā)賊。李寡婦佯裝不見,只道過年該請請你拐子叔,月九嬸,你鐵山大大,擺頭老師,這么多年都是人家貼補咱們。
滿載愣了,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不敢確定李寡婦的情緒是否處于正常期。李老大死后,李寡婦整夜整夜地不睡,活在幻覺中,滿載聽村里人說,此乃抑郁癥。
無論如何,這確是一個與從前截然不同的年。黑頭和黃魚上了桌,李寡婦說是滿載掙回來的,眾人就笑著附和,熬出頭了,熬出頭了,并不動筷子。
胡家林有一道菜叫“看魚”,就是守著整條或清蒸或油潑的魚,客不吃,只看,以體恤主人的良苦用心。那個年代,誰會真正吃掉一條好魚呢,好魚是要拿去賣錢的。
一輪看過,端下,在窗外的大缸里冷凍著。第二輪客人來了,取出,加熱,上桌,繼續(xù)看。過了正月,好魚變成深醬色,因回鍋的次數(shù)太多,魚骨已完全酥爛。
正月十六,月光清冽,人間雪白。新蒸的海菜窩頭,讓草泥房里充盈著騰騰香氣,“看魚”也重新加了熱,煤油燈比平日都亮,李寡婦的身影在墻上晃動,忽然變得碩大無比。在那同時,棚頂上的蛀蟲正咀嚼著草稈和木頭,白色粉末像毛毛雨一樣,靜靜地落下來。
李寡婦說,一人一條命,是禍躲不過。你不出海,活不痛快。命硬就出海吧,我沒有力氣攔你了……你爹應該不會回來了,去扎個稻草人,到村北的深海里浸一浸,葬在楸樹林吧。你可聽好嘍,要是哪天不回來,我是沒有耐心去碼頭等的,直接從丘上跳下去,找你。
滿載長跪不起。他知道李寡婦一直藏著話,卻不知是如此決絕的話。李寡婦的這個年,表面上有多高興,暗地里就有多悲傷。想到這些,滿載哭了,他許諾定會掙大錢,娶妻生子,出入太平,讓李寡婦樂享天年。
春汛來臨,人們修好了船,添置完漁具,把漁網(wǎng)抬上船,蓄帆向海之前,會選一個黃道吉日祭海。在胡家林,這是頭等大事。
到了海上,很多事說不清。海是有生命意志和神秘能量的神,只能敬畏。兩百年前,胡家林的先祖修了一座海神廟,除海龍王外,其他受祭祀的神靈還有三位:天老爺;觀音老母;回財主,也叫狐仙。祭祀前,要用黃表紙寫好太平文疏,通常由德高望重的人來完成,以示虔誠。
胡老大雙手焚香,供奉豬頭三牲?;镉媯児虬萜矶\,求眾神護佑。隨后,五桅大船剪開冰冷的海面,去會從未失約的魚汛。滿載站在船頭,巡視著無垠的藍色大海,躊躇滿志像個新晉武王。有那么一瞬間,他好像看見李老大的臉正浮出水面,陽光跳躍,鱗波閃動,李老大的笑容溫暖而孤獨。
二月二的梭子魚,驚蟄前后的面條魚,清明時節(jié)的鲅魚,逐次上演著自由之舞,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閃爍。來了好潮水幾天幾夜不能睡。頭汛的味道最好,第二次第三次的就慢慢變小了,鮮美也不如前。
鷹爪蝦從遠海往近海洄游,攜帶著冬養(yǎng)之后的肥美,子卵滿腹。識貨的販子都知道,鷹爪蝦無從養(yǎng)殖,出水即死,用它曬制的蝦干被稱為“活肉”,鮮里帶甜,價格一路走高。海上風大,陽光傾瀉在每個角落,現(xiàn)捕的鷹爪蝦直接船曬,三斤活蝦曬一斤蝦干,曬好的蝦殼表面布滿白色霜點,似在重申著野生之美。
胡老大下令連續(xù)作業(yè),八九天甚至半個月才靠岸一次,鷹爪蝦曬了一船又一船。最后一網(wǎng)足足打了上萬斤,正是午夜,海上起了南風,霧氣漸重,胡老大擔心蝦的新鮮度受損,便讓滿載連夜煮熟。冷藏設施落后的年代,海貨保鮮的辦法除了當船日曬,還有煮熟了風干。
滿載已經(jīng)連續(xù)勞作了三天四夜,站著都能睡過去,掉海里也未必可知。胡老大遞過來一瓶高度白酒,說出的話不容辯駁:煮出來。天一亮,就不鮮了。
滿載并無怨言。他像那些老漁把式一樣珍惜大海的饋贈,敬畏每一網(wǎng)的收成。甲板上安靜下來。墨藍的海面異常濃稠。船在移動,甚至沒有參照系。滿載有過短暫的恐懼,之后便連恐懼的力氣也沒有了。
一條馬步魚飛落在甲板上,張著嘴死去。它或許是為逃脫大魚的追逐而飛出海面的,卻沒能逃離另一種宿命。黎明時分,又有一只大鳥撞在了桅桿上,即刻斃命。
最后,蝦煮好了,酒瓶空了,滿載在甲板上睡著了。酒鬼就是這么練成的。冷,累,煎熬,恐懼,孤獨——而一瓶超出生命經(jīng)驗的液體,或許可以將這些暫時澆滅。
三? ? 一年夏天
春風不過宿,一天南來一天北。
早有胭脂晚怕白,天見此象大風來。
日暈三更雨,月暈午時風。
北打閃起狂風,西打閃雨重重。
…………
風向直接決定著魚汛。剛才說的那些都與風有關,崽子,你聽懂了嗎?
胡老大的話,滿載似懂非懂,也得連連點頭。
論才華,胡老大是萬里挑一的人物,夜觀天象,日測水文,萬無一失。胡老大說,北斗星方向一百二十海里應該有個魚窩。船連夜進發(fā),去了,卻沒發(fā)現(xiàn)魚。胡老大閉上眼睛,接著說,再往前走一百海里,往前一百海里就到了,那里的海面正在冒氣泡。
船繼續(xù)連夜進發(fā),果然看到了林刀魚的大型舞蹈。魚群似乎聽命于一種神秘指揮,或者憑借一種天生的妖異的溝通能力,上浮,下沉,加速,忽然停頓,甚至轉(zhuǎn)彎時身體也保持著統(tǒng)一的角度。此類魚狹長側(cè)薄,周身銀白。收網(wǎng)的時候,滿船銀亮躍動,就像大海里的星月波光。
逢春秋兩汛,大魚、海蜇旺發(fā),胡老大渾身上下都有一種風來則應風去不留的自在。五桅大船五個艙,滿了四個,就是重載,回港時要插重旗,將紅艷招展于大桅之上,一來向岸上報喜,二來讓家人早做準備,多雇幫手接海。波濤讓路,重旗大船必將引發(fā)陣陣歡呼,胡老大獨享殊榮。
滿載知道,跟著胡老大不但有魚吃,也會有肉吃。胡老大聽聽船頭水聲,就能知道航速多少,到達目的地還要多長時間。瞅瞅海水顏色,嘗嘗海泥味道,船行哪個海域便能八九不離十??纯达L向,瞧瞧云狀,后半天的氣象便有了底氣。他爬到桅桿上望望,或用空心竹竿插到水里聽一聽,便知有沒有魚群,是什么魚種,魚苗厚薄幾分……
那時沒有任何通信設施和全球定位系統(tǒng),天賦異稟,就是被海神照顧的人,在漁村自帶向心力,氣場全開。卻不知為什么,胡老大的威嚴自負,總讓滿載想起那把精致無比又寒意四起的折刀。
“夏三月,川澤不入網(wǎng)罟,以成魚鱉之長?!?/p>
轉(zhuǎn)眼入夏,休漁季來了。半島地區(qū)自古順應春生、夏養(yǎng)、秋長、冬捕的規(guī)律,是生存智慧,也是約定俗成。到了這個季節(jié),胡老大出海不再下網(wǎng),改為下人搶鮑。
鮑以七八月最肥美。販子定期來收,價錢高開,鮑殼轉(zhuǎn)手賣給制作高級飾品的外貿(mào)加工廠,賺得更多。有個孫麻子,光頭,橫肉,一臉疤,身上有點功夫,胡家林周邊七八個漁村的收購生意沒人敢跟他搶。他騎著摩托車,后來換了小貨車,常年搜羅黑金鮑,倏忽來去,氣焰囂張。普通的鮑殼也有好價格,用于醫(yī)藥和貝雕。鮑肉則無人問津。
胡老大雇了猛子,殺底撈貨。猛子屬于膠東半島的叫法,到了遼東半島,叫碰子。意思其實都是一個——把命扎到海底,碰大運,撈大錢。
誰都知道這是玩命的活計,誰又都愿意相信自己能賺到錢并繞過那些風險。有水性的個個不服輸,潛下去,十有八九卻成了病狗。被海流拖來拖去,胸口開始緊壓,頭在昏漲,眼珠外凸,甚至感覺渾身上下就要迸裂了,總之,比死還難受。什么錢不錢的,他們?nèi)活櫜坏昧?,只想發(fā)瘋般地往水面上躥,躥出以后,一邊絕望地吸氣,一邊流鼻血。
只有兩個四川人,兄弟倆,都是身如巖石,皮似膠板,肌肉擰成了鐵疙瘩,神武至極。他們手持鮑鏟,腰旁拴著兜網(wǎng),跳水之后能在最短時間里消解浮力反沖,迅速下潛,繞開裙帶海藻,直逼礁石縫隙——那里,有寶藏,也有死亡。
當然,四川人只看到了寶藏。哥哥二十歲出頭,弟弟二十歲將近,祖輩上就是有名的潛江好手,不用任何工具,出水后大魚直接甩上船。到了他們這一代,摸魚早已經(jīng)沒有搶鮑來錢快,兄弟二人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山東半島有好活計,便心氣高昂地來了,像趕赴一場比武打擂那樣,千里迢迢,他們也要讓天下人見識一下巴蜀的硬功夫。
第一年,他們確實賺到了錢。收工往家趕,得意忘形,在蘇北地界耽溺于女色,錢被騙去大半,年底返川時幾近人財兩空。兩兄弟心有不甘。第二年又殺了過來。胡老大工錢高開,兩兄弟還價,再討,再還,最后成交,上船。
當時的潛水設備簡陋,且來路不明。夜班工人從廠里偷來的下腳料,銅皮、鉛塊、風擋玻璃、機器上的傳送帶,被賣到了城鄉(xiāng)接合部,又輾轉(zhuǎn)漁村。制作工藝也相當粗陋。潛水鏡硌臉,下一趟水上來,臉被銅皮套硌出了凹痕。傳送帶做的腳蹼,遇海水生硬,磨腳起泡。
“腰鉛”,四個鉛塊穿成的腰帶,重達二十五斤??v身一躍前,每個猛子都要系上,沒有它,人沉不到海底,更不用說保持平衡。供氧完全靠人工液壓充氣,最緊要的就是保障輸氧線暢通,所謂命懸于一線。甲板上若出了差錯,又或者船上的人忙亂之間忘記了供氧,海底的猛子必定命途不保。
四川人倒是不必擔心的。俗話說,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兩個四川人就是無懈可擊的作業(yè)組,一個船上,一個海底,一個上來再換另一個下去,交互值守著彼此的性命。
底下溫度低,哥哥上來,弟弟立馬點上一支煙,哥哥叼著,眼睛緊閉,一口氣吸上大半截,這才睜開眼,滿臉得意地望向自己的戰(zhàn)利品,數(shù)十斤黑金鮑哇!換作弟弟潛底的時候,以上畫面再重復一遍。
當?shù)孛妥訍佬叱膳?,開始罵娘。黑金鮑都被四川人搶去了,錢也被四川人掙了。胡老大一句話就給懟了回去,拼多少命,掙多少錢,有本事,你們?nèi)ァ?/p>
海浪在周圍暴力擠壓,激流也會把人拖向死亡的深淵,鋒銳的礁石和蠣子殼就是埋伏著的斧鉞鉤叉。除此之外,還要面臨各種兇猛海物襲擊的風險……胡老大沒說錯,四川人是拼了命的。
這一點,滿載最有體會。他同樣被胡老大委以重任,一個潮汐連下四五次,一次比一次潛得深。海底遍布著廢棄的漁網(wǎng)、繩索,黑暗越發(fā)稠密,視覺正在失去功能,一股稍微異樣的海流,都會對定位目標產(chǎn)生破壞。發(fā)現(xiàn)了鮑窩子,須手疾眼快,多撿快裝。在海底,全憑膽量和運氣,遇到了危險,逃命時還得悠著來,上浮的速度一旦失控,肺炸了,七竅流血,照樣得死。
立秋之后,近海的黑金鮑已經(jīng)沒有了,船往深處去,工錢翻番,猛子們卻不愿意干了。每下潛十米,血管、肺,甚至骨頭的受壓也在翻番,猛子們搖搖頭,不要錢,要命。
只剩下兩個四川人和滿載。在海底,他們一起逐礁、逐縫、逐面、逐片地搶三寸大鮑,那種氣勢,好似建立了一個孤絕善戰(zhàn)的王朝。多年后,滿載回憶起這些往事,幾聲長吁,當時或許被一種動物嗜血般的快感控制了,不然,那股子不知死的蠻勁還真是解釋不通。
四川人,那個哥哥,搶到一只最大的黑金鮑,竟然比鞋殼還長,用鉤子秤一提溜,足有兩斤重。當?shù)孛妥訌氐踪绕煜⒐牧?,他們說,祖祖輩輩也沒見這等功勛。
鮑殼賣了好價錢。鮑肉則配上肥肉膘剁了餃子餡。一口酒,一個餃子,怕是人世間少有的鮮美。滿載和四川佬兒坐在船尾,腳下是涌動的海水,頭上是明晃的月亮,眼前一條醉銀鋪展的路,直通天邊。
太陽落土四山黑,情妹問我哪噠歇。我是天上麻鷂子噢,哪噠黑了哪噠歇。月亮上天八山黑,情妹問我哪噠歇。我是樹下夜貓子噢,哪噠乖了哪噠歇。
四川人,那個哥哥,亢奮過度,唱完蜀地小調(diào),不過癮,又跟滿載打起了賭,敢沿這條路往前走嗎?明天老子的鮑全歸你。
胡老大聽見了,隔著十幾米的船身,扔過來一句話:找死!那可是最虛無的路。
第二天就出事了。船到了二十海里以外,拋錨扎地。
四川人,還是那個哥哥,當天第一個下潛的人。土裝備齊整了,入水前,吧嗒吧嗒一口氣吸掉半截煙,剩下的半截塞到了弟弟的嘴里,他傲慢地挺了挺胸膛,梗了梗脖頸——只是,下去后,就再也沒上來。
海面分明平整熨帖,像重磅的絲緞。天空分明很藍,云朵靜靜地掛著,像永遠也夠不到的棉花糖。這樣的好天氣,讓人對厄運毫無提防,接下來,難道不應該又是一個在船尾吃餃子飲酒哼小調(diào)打賭的月夜嗎?答案恰恰相反。
胡老大召集了一幫猛子,輪番潛底,都未找到。海底好像另有密道,哥哥從那里直接去了極樂世界,招呼也不肯打一個。
弟弟不相信,輸氧管在自己手上,無任何異樣,怎么會出事呢。弟弟執(zhí)意要去找。眾人見他情緒不穩(wěn),怕再有個好歹,只好將其綁了起來。他掙扎,對抗,青筋暴立,幾要迸裂,繩索也嵌進了皮肉里,像被下了刀子的牛犢。
正午的陽光白花花地照下來,踏平了一切,海平面天際線都消弭了,滿載望過去,除了綁在桅桿底部的弟弟,似乎再無什么了。弟弟那張被痛苦擊打到變形的臉,已經(jīng)變成祭祀的頭顱。
被同情和憤怒同時驅(qū)使著,滿載開始不斷地下潛,一遍又一遍。
在海底,他看見了聚堆成山的螃蟹,盤結(jié)如軸的巨型海蛇,幽光忽閃的水母群,十幾米長的海鱔王,以及一個未被侵蝕的骨灰盒……他看見了八怪七喇,就是看不見四川人的影子。
天黑了。天又亮了。星宿漸隱于黎明血紅的霞色之中。
弟弟像是被抽了筋,癱在甲板上,滴水不進。他啞啞地念叨,一定要見著哥哥的尸體,才肯下船回家。胡老大說,龍王爺召去的,不能私自帶回。漁船回港,胡老大找人把弟弟抬到碼頭上,甩了一筆錢。
四川人,活著的弟弟,離開碼頭以后,睡在了村南的海神廟里。睡醒了就去找胡老大要人。連續(xù)幾天都是這樣。九月開海在即,胡老大嫌晦氣,便叫來幾個猛子,將弟弟送到鎮(zhèn)上,塞進了長途車。具體細節(jié),辦事的猛子始終守口如瓶。
一年后的夏天,胡老大繼續(xù)雇人搶鮑。從近海往遠海推進,立秋時節(jié)恰好經(jīng)過去年出事的海域,滿載如往常般下潛至海底,忽然,一股海流開始分岔,似乎在為一叢厚厚的黑金鮑讓路,滿載如獲至寶,然而,就在黑金鮑蔓延的礁縫深處,他發(fā)現(xiàn)了一具遺骸。
是那個死去的四川人!滿載驚恐至極,幾乎在水下喊出聲來。
這當口,一個黑影從身旁掠過,裹挾起腐糜,足有兩米見長,似紡錘形大鯊,又比鯊多出一只眼,須足壯碩如戰(zhàn)輪。滿載再也不敢多看,顧不得急速上躥會讓肺部撕裂的說法,他只想拼盡全力爬上船。
上了船,隨著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滿載一頭栽倒在甲板上,人事不省。
胡老大背過身去,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大老爺赴龍宮趕考,想浮出水面問路,你怕個什么!
四? ? 一種殺戮
半島地區(qū),鮑殼最貴的時候,到了每斤二十多元。滿載連年賣命,深得胡老大重用,從船員一路上升,后臺、機艙,直做到大副,終于攢下錢,把飄搖的草泥房翻成了三間大瓦房。
李寡婦無法擺脫郁疾,身體每況愈下。滿載出海,她日夜難安,漸漸地,整個人像心腐的老樹,變得空空蕩蕩,一陣海風就能吹倒。滿載四處找大夫,李寡婦說,省了吧,不要花冤枉錢了,攢著娶媳婦。娶了媳婦,有了孫兒,我就好了。
滿載結(jié)婚的時候已經(jīng)二十六歲。在胡家林,除了三傻子和李閉眼兒,他的同齡人都已經(jīng)娶了媳婦生了崽。家底子薄,有一個瘋娘,無親兄弟幫襯,滿載娶不上鄰村會織網(wǎng)的漁家女,也娶不上豆腐匠或打鐵匠的女兒。
滿載女人來自安徽山區(qū)。聽說半島漁業(yè)發(fā)達,萬元戶多,表姐先嫁了過來,接著是她。漂亮著呢,胡家林數(shù)一數(shù)二。滿載逢人就說。幾個漁伙計見不得這份囂張,哄鬧著,將他按倒在地,拳腳相加,雨點般密集。
別踢褲襠,我就要有個老婆了。滿載雙手緊捂胯間。
婚禮前日,門前起了兩個爐灶。一條剛打上來的寨花魚,足足十六斤,做了兩道魚宴,一道醬燒,一道魚雜燉豆腐,招待幫忙的人。滿載永遠記得,豆腐匠用手托著結(jié)實的海水豆腐,送到灶臺上的時候,冒著熱氣,繚繞而悠長。
婚禮當日最熱鬧,全村人都不出海了,輪番吃喜宴。爐灶里塞滿胳膊粗的木柴,熊熊火焰舔著兩口大鐵鍋。胡老大做了主婚人。贊美聲四起。這孤兒寡母的,多虧胡老大拉扯,起了瓦房,成家立業(yè)。
胡老大德高望重,眾人不斷敬酒,羅漢一樣供奉著。
胡老大酒量深不可測,臉色還是那個臉色,他揮了揮肥厚的手掌,當眾表示,今后讓滿載做船老大,帶船出海。此語一出,又掀起幾輪敬酒,直喝到后半夜。
新婚不久,滿載帶船去捕曹白魚。出了八仙灣,黃海三十海里,不偏不倚,滿載斷定水底有魚,東北風一起,必形成魚汛。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滿載站在天海間,丹田之氣上行,頂出了這句古諺。他讓船扎了錨,不再興師動眾地往南跑,只等風向突變,下個兩三網(wǎng),當即可以掛旗返航。
誰知老天跟這個大丈夫開了玩笑,連續(xù)數(shù)天,就是不肯送來東北風,以至于誤了整整一個曹白魚汛。胡老大聽說之后,駕著小船來到作業(yè)現(xiàn)場,怒斥何故,滿載百口難辯,跳入海中,從海底撈出成把的曹白骨頭——因為沒有東風,曹白魚被悶死在了海底。從此之后,滿載名聲大振。
四海為家,說的就是打魚的。那年滿載帶船到了渤海灣,船靠秦皇島,進港時舵手一疏忽,沒有松舵,船尾剮蹭了別人家的船尾。那條船上的伙計隔船破口大罵,全是臟話。滿載緊著賠禮,誰知那家伙好臉不吃,越罵越兇。滿載的暴脾氣上來了,越過船幫子,伸出手去,一把將其逮在半空。另一只手變作耳刮子就要扇下來的時候,滿載把自己叫停了。他說,我不打你,叫船老大來說理。
船老大來了,也是一副兇煞樣子。滿載問,漁民出海兩條船磕磕碰碰是不是經(jīng)常的事?船老大點頭,目光仍兇。做人先低三分,我已經(jīng)向那嘴不饒人的家伙道了歉,他怎么還罵別人祖宗?船老大不再吱聲,轉(zhuǎn)過身,一頓吼罵。滿載做人不卑不亢,故事就這樣傳回了漁村。
最懸的一次,在外海。連日風平浪靜,海里沒貨,滿載不甘心回返,打算天亮后繼續(xù)往西尋找漁場。西面常有不明海流,會形成黑洞一般的漩渦,這多半是海底狀況惡劣所致。據(jù)說再粗壯的樹干一旦被卷入,浮出水面時必是遍體鱗傷,仿佛長了硬硬的鬃毛。
海流狂暴且有驟雨助威時,最是危機四伏,無論大船小船,稍不留意都會被卷走。巨型石斑魚被吸入渦流的事也發(fā)生過,那種徒然掙扎又無望脫身時發(fā)出的叫聲,非筆墨所能形容。
海流隨潮漲潮落或急或緩。通常每六小時起伏一次。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滿載會在平潮期駛過海流多發(fā)地,在第二次平潮到來的時候,再帶著整船的魚蝦一起返航。
若是沒遇上一陣能把船送去又送回來的平穩(wěn)側(cè)風——在返航之前不會停刮的側(cè)風,滿載怎敢妄動。他對于風向的預測很少出錯,幾年里因為沒風而被迫拋錨過夜的事只發(fā)生過兩次。
海上一絲風也沒有的情況總是十分少見,卻讓滿載碰上了。凌晨等風,滿載睡不著,他站在甲板上,天海沉湎于黑藍之中,忽然,空中一團云,眼見著伸展開來,狀如彩虹,卻是白的。滿載覺得詭異,大叫不好,喊醒眾人,立馬起錨,尋找最近的避風港。漁伙計們不解,看這海面,兩個小時不會有啥風浪。滿載說,只怕來不及了。
話落不過十分鐘,大海忽然晃動起來,層層濁浪由遠及近,滾滾沸騰,一股惡風盤踞其上,鬼哭狼嚎就要送到耳邊了。滿載命船掉轉(zhuǎn),用船頭斜對著風來的方向。這時天已放亮,不遠處的一條船,稍晚了一步,轉(zhuǎn)向的時候側(cè)面迎風,被吹翻了。另外一條船,想收帆已經(jīng)來不及,只能砍斷了兩根桅桿,船停下后不住地顛簸,整個船身幾乎被巨浪覆蓋。還有一條,順風順水地跑,結(jié)果讓浪掀起屁股,螺旋槳打空車,再過來一排浪就完了。
滿載和伙計們嚇蒙了,自保都是未知,談何救命。十米高的海浪直掀船艙。一開始他們還拿起水桶、鍋盆往外舀水,后來就放棄了,暴雨紛披,天已經(jīng)漏了,做什么都于事無補了。
一船人就那么眼睛努著,頭發(fā)豎著,撕心裂肺地吼著。漩渦就像陷阱一般,船一旦掉進引力圈,便會不可避免地被吸入深淵,卷到海底,在亂礁叢中撞得粉碎。
說來也怪,真的到了漩渦邊緣,滿載反倒比之前平靜了許多。心一橫,聽天由命,喪魂失魄的恐懼消除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對末日景象的敬畏和贊美。他甚至為即將見到李老大而高興起來……
幸運還是降臨了。暗流縱橫交錯,船漂進了其中的一條,借助慣性,往西漂了兩個小時,又往北漂了四個小時,才順流漂到了背風面,僥幸地拋下錨。
錨下了,船絕不能停。錨的拉力與風的野力較勁,彼此撕扯,一種可能是走錨,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直接把船撕碎,五馬分尸一樣。唯有順著海流的性子捋,來回遛船,分秒不敢差池。
兩天過去,惡浪才退,滿載帶著六個人,從墳墓里爬了出來——他們原本黑亮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不再有人收鮑殼了,鮑肉卻值錢起來,海參也被炒上了天,海貨行市日漲,城里酒樓生猛,販子緊緊地盯上了漁村。
胡老大率先換了鐵殼大船,又迅速增加到三條。漁網(wǎng)也換了,網(wǎng)目極小,入水后越沉越深,成一條直線,隨船移動,掃蕩所經(jīng)海域,兩三厘米長的魚孫都逃不掉。
滿載開始做噩夢。他夢見了那把精致折刀,胡老大正使出柳葉刀法,讓一條闊口魚腹部大開,魚子瞬間散落,攜帶著團團熱氣。猛然間,闊口魚變成了滿載女人,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兒……滿載嚇醒了,虛汗透濕,他覺得憋氣,肺部幾乎要炸,好像回到了下潛遇險急速逃命之時。
女人生了雙胞胎。一對幼子與落岸的魚孫重疊成同一種影像,滿載惻隱洶涌,他預感到,胡老大的做法會讓大海越來越窮,甚至空空蕩蕩。
這樣下去,龍王知道了,要怒。滿載跟胡老大說。
話剛出口,就被胡老大打斷了——不是你的,就是別人的!海貨值錢了,你倒在這里裝菩薩。你那倆崽子,還有你老婆和瘋娘,都去喝風不成!
胡老大的話,句句點中要害,有那么一瞬間,滿載蒙住了。是呀,一大家子吃飯呢,雙胞胎以后還要上學,娘得治病……捕魚又不是殺人放火,哪來這么多禁忌。
就這么糾結(jié)著過了半年。半年里,滿載的背部時時作痛,似有陰風穿過,堵也堵不住。半年里,大黃魚、馬鮫魚、青占魚、鰳魚、鯧魚,先后成汛經(jīng)過,幾網(wǎng)下去,密而無漏。大魚被挑揀出來,魚孫們太小,只能當作垃圾傾倒在碼頭上,成山成嶺的,隔日便腥臭熏天。
更多的漁船換了新網(wǎng),只一個春汛一個秋汛的工夫,近海的魚就被撈沒了。再要有貨,只能往遠海去。胡老大親自帶船——是一對拖網(wǎng)漁船,網(wǎng)張開了,足有百十米長寬。兩船各擎一方,減速并排前行,合力發(fā)起圍攻,像巨怪在水下張開了手臂。
收網(wǎng)時,發(fā)動機帶動輥子迅速旋轉(zhuǎn),將網(wǎng)繩一圈圈纏了起來,隨著漁網(wǎng)浮出水面,胡老大一臉騰騰殺氣。又是結(jié)實而壯觀的一網(wǎng)?。〖又W(wǎng)目細密,鲅魚、刀魚、寨花魚,大的小的皆無生路。
滿載病了。出海十幾年,第一次吐出了苦膽。恍惚中,他看見,兩條拖網(wǎng)船,各自分工明確,一條裝兇器,一條裝死者。
有了探魚器以后,胡老大更加得意忘形,追著魚打撈,一直追到產(chǎn)卵的地方。青莊鳥兇猛,卻知道不吃洄游產(chǎn)卵的魚,人是怎么了?連鳥都不如。滿載跟胡老大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我有罪。
真正讓滿載離開胡老大的,是炸魚。這種捕撈方式太血腥了。土炸彈丟下去,一聲巨響,水花飛濺兩米高,沖擊波震碎了魚的內(nèi)臟,魚群瞬間翻肚,方圓數(shù)十米的海面上,白花花的。
船,匕首般劃過水面,魚被撈走。而在稠黑的海底,還有無數(shù)的驚懼與絕望,那是些沉默的大魚,懷孕的雌魚,它們謹慎、警覺,平常很少靠近水面,甚至不靠近明亮——直到土炸彈送來了絕殺令。
滿載的噩夢更深了。垂死的魚,在黑暗中流血,抽搐,最后又無一例外地變成了嬰兒。偶有一條倔強不甘,背脊上長著半圓的黑斑,忽然首尾支撐,像拱橋那樣彎起身子,豎起無望的前鰭,但也用不了多久,它回到死刑中,變成了一個男嬰。
白日里,滿載吃飯沒了胃口,干活不再強壯,臉色青黑,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這些事很快傳到了胡老大那里。莫不是隨了他的瘋娘,胡老大冷冷地說。邊說邊用那把精致的折刀劃開了一條活魚脊背。依然是漂亮的柳葉刀法。他始終保持著吃活鮮的習慣。只是蘸料變了,醬油換成日本的,且調(diào)了辣根。
人們齊齊地倒向胡老大。好日子就要來了,生財嘛,圖個見錢快,有何不妥?給魚留生路,就等于把錢讓潮水卷走,才吃上幾天飽飯哪?燒包。胡老大說得沒錯,這家伙,一準瘋了。
殺戮也是一種勞動,并由此贏得日常的獎勵。利益面前,殺伐在握,殺心蔓延,人們變得狠巴巴,惡吼吼。等到明令禁止絕戶網(wǎng)和炸魚行徑,已經(jīng)是以后的事情了。
滿載曾經(jīng)一個人下潛到炸魚水段。在浪也不能推動的寂靜深處,在無人知曉的幽秘里,魚的死亡是一個公共事件。那些被戧掉的厚厚鱗片,它們一生都在呵護的銀亮,已經(jīng)被血浸紅。
滿載和胡老大發(fā)生了激烈爭吵?;蛘哒f,是滿載一個人在吵。全村人看見他們的剪影立在船頭。胡老大紋絲不動。滿載則像一個提線木偶,起起落落。
一片金云過來,他揮動的雙臂就有了刀光劍影。
一片鐵云過來,他似一匹奔騰的烈馬忽遇斷崖,跌落下去。
五? ? 一個瘋子
與胡老大鬧翻之后,滿載去找做船的鑿頭。忙不過來,鑿頭說,大船都要等到明年才能交工,哪有工夫去打小船。
滿載只好買回一條二手的。船似彎彎眉月,中間大,首尾上翹,四五米長,俗稱小舢板。他在灘涂上修修補補,錘錘打打,后一聲追趕著前一聲,一聲比一聲遙遠,漲潮的時候,又一聲聲地傳回來。刷了幾遍桐油之后,貼上對子,升起小紅旗,照樣英英武武的。
神秘的夜里,小舢板把滿載帶到了深藍深處。風從陸地上吹來的時候,他便什么也捕不到,最多撈幾條針良魚幾只蝦蛄,因為那是一種邪惡的長著黑翅膀的風,就連巨浪也跳起來歡迎它。當風從海平線吹來,朝著岸的方向,魚兒們便從深海里浮上來,游到了滿載的網(wǎng)里。
麥子拔節(jié)時,魚鳴傳來,像風中的歌唱,又像竊竊私語,咕咕咕,咕咕咕,綿延數(shù)里長,都是這樣的聲音。滿載坐在船頭,閉著眼,聽啊聽,始終不肯下網(wǎng)。
只等端午過后,麥子收完,顆粒歸倉,黃花魚、黃姑魚的產(chǎn)卵期都過了,開始吃餌了,滿載才撒網(wǎng)打魚,高興得天天合不攏嘴。
會歌唱的黃花魚,通體明黃。會歌唱的黃姑魚,黃泛紅銅。白天里,它們窩在海溝泥沙里,黃昏時,往海面上升。黃花魚長短八寸。黃姑魚則不同,能活過三十歲,個頭也大。
下了船,收了網(wǎng),滿載每天都要喝地瓜燒。他從不出錢買,而是拿鮮魚去燒酒師傅家換酒。他也用這種方法去鐵匠家換鍋,去豆腐匠家換五香豆干,去剃頭匠家換個理發(fā)刮臉。胡家林的匠人都相信,滿載打上來的魚,味道最純正,離水兩日還能活。
通常是這樣,幾條當流的魚,被綁成了一張弓的樣子,滿載拎在手上,往匠人家去。若仔細看,草繩子是從魚鼻穿進去的,另一端固定在魚肛之下。此番重綁,頭尾相離的張力讓魚鰓大開,相當于強制加氧。
人們學了滿載的捆綁術,以為魚可以不死,其實,他們忽視了關鍵的幾招。穿過鼻孔之后,滿載會把魚放到水里凈污兩三個小時,再綁肛下,綁完入水過一過,才算完成。滿載一向弓右不弓左,魚的內(nèi)臟在左邊,往右弓的魚比往左弓的魚,活得時間稍長一些。
上等鮮魚當然換了剛出鍋的頭酒,其醇香綿長,滿載仰頭一口,吱溜幾聲,滿足感無以言表。頭酒純樸,厚道,也暴烈。有幾次,許是換來的酒太香了,又或是滿載的魚新鮮動人,多換了一些酒,他忍不住歡快,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喝,碰到?jīng)]有出海的人,停下來,吹噓一番和魚王的交情,半小壇子酒很快見底,終于醉倒在草地里,打起了輕鼾。
女人只痛惜那個壇子,跑去撿回來,邊走邊罵,她才懶得管滿載呢。
又一日,滿載捕了一條八斤多重的大黃姑魚。早上,舢板靠岸,連收貨的販子都驚奇不已,很少見哩。
村里人藏在滿載家附近,盯梢他的動靜,看他究竟往哪片海域走,擇日也照著樣子去,結(jié)果空手而回。一次又一次,失望的人們開始相信滿載能聽懂魚語,定有魚王報信,才出手不虛的。
胡家林的每個船老大都夢想著找到魚王,幾百年過去了,這種事情似乎發(fā)生過一兩次。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并不希望這種事情真的發(fā)生——魚王報信,只有瘋子才能聽得懂。
傳言在村子里漸起,滿載能聽懂魚語,通常在月夜,有人甚至看見過,他坐在船上,雙手扶住船舷,水中就有魚探出頭來,嘴一張一合,清脆的聲響在水面上行走。滿載仰天長笑,那笑聲甚至能把月亮擊落。
滿載從未辯解。得意的臉上似乎隱藏著一個魚王報信的事實。人們真的信了,點點頭,又搖搖頭,表情五味雜陳:總歸家里有個瘋娘,再瘋一個,不奇怪。
那年中秋節(jié)之前,月亮的銀光一夜比一夜更多地灑向人間。滿載從船上跳下來,在銀白的村子里疾走,腳下用力,嗒嗒作響,驚動了整個村子,人們剛躺下又披了衣裳坐起來。
滿載敲開各家各戶的門,借著白月光,把魚王對他說的話又說了一遍,明天不要到遠海撒網(wǎng)了。
第二天恰逢大魚汛,捕魚換回來的錢足夠半年的用度。人們半信半疑,隨后笑出了聲:這個滿載,上不了大鐵船,出不了遠海,捕不到更多的魚,掙不下大錢,才出來編造瞎話,不要理睬他。更何況,瘋子嘛,會把戲班子里當家花旦的咿呀之聲聽成一種噪音,把噪音當成一段二胡旋律,把二胡旋律變作十四級西北風……
村主任是謹慎的。他當過兵。聽了滿載的話,忽然有了同樣的預感,一夜沒睡著,早晨起來就讓所有的漁船取消了當天航程。胡老大執(zhí)意出海,并嘲諷堂堂一個村主任竟也相信瘋子的話。村主任拍了桌子,找來聯(lián)防隊,這才將其按下。
晚上果然起了大風。瓦片在空中翻滾著飛走了。老楸被攔腰折斷。人們長吁一口氣,多虧沒出海,不然全村的男人可能都葬身海底。
忽然,人們想起了什么似的,齊齊地擠進了滿載家。滿載正裹著兩床棉被渾身打擺子,一病不起。從中秋節(jié)到來年立春,都是噩夢不斷的樣子。一旦驚醒,虛汗如注,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把滿載身體里的鹽分和水分一起抽干。
大夫來過,仍說是抑郁癥。人們相互對了對眼神,果然和他娘一個病。也有人說,魚王報信,得罪了海怪,它們一直勢不兩立。滿載的病是海怪在報復。
滿載一病,家里陽氣不足,李寡婦徹底撐不住了。開春祭完海,滿載漸漸好起來,李寡婦則離開了人世。臨走時,她說看見了李老大。當年惡浪吞船,李老大被抓進龍宮,成了侍衛(wèi),沒受什么苦,甚至還置辦了一間房,正等她去。她要從北丘那里入海,囑咐滿載挑一股干凈的急流。
當然,事情的最后,李寡婦和李老大的衣冠冢埋在了一起。
胡老大越有錢,關于滿載是個瘋子的事實越確鑿。但很快,滿載就不值一提了。胡老大的兒子養(yǎng)海參鮑魚成了民營企業(yè)家,滿載,一個爛泥般扶不上墻的窮打魚的,提他作甚。
民營企業(yè)家先是拿錢修了村里的海神廟,又注冊了數(shù)個商標,貸款搞起海洋牧場,一時間風頭無兩。這對父子也是貪心過了頭,又逢上幾個貪心的地方官,樂得出賣資源,收取租金,一拍即合,承包下近千畝海域,合同簽足二十年,雇了看海的,騎著摩托艇來回巡視,誰要是進入了承包海域,動輒扣船罰款,搶奪漁獲,若有不服,抓住就打。
自古漁民失海如同農(nóng)民失地一樣,是要餓死人的。眼看著潮間帶被胡家父子壟斷,人們不干了,派代表上訪,卻在半路上發(fā)生了車禍,一個斷腿,兩個斷肋骨,還有一個腦震蕩。
肇事貨車現(xiàn)場逃逸,成了無頭案。幾個壯漢按不住自己的暴脾氣,密約商討了數(shù)晚,決定繼續(xù)上訪。
結(jié)果他們的女人不干了,死活不讓去。
胡家當令放出口風,千畝海域不拿,就會被東北和南方的老板捂住,到那時候,家門口的??删统闪送馊说?。胡家貸款拿海,也擔了風險的,為的就是給大家一個二次承包的機會……軟硬兼施之下,人們只好認了。
至于養(yǎng)殖濫用抗生素和激素,也是胡家父子挑的頭。起初,人們還有所顧忌,尤其那些老漁把式,個個怒氣難消:作孽呀,違背自然規(guī)律,要遭天譴的??蓻]過幾天,人們就發(fā)現(xiàn)不用不行啊,你不這樣做,讓別人做了去,錢就不再找你。
胡家林的人變壞了。變得冷漠、癲狂、狡猾。幾年下來,過去跟著滿載出海的伙計,也都賺了大錢。他們請滿載喝酒,或許出于同情——無所不能的天才船老大,怎么說瘋就瘋了呢。
高粱酒是剛釀出來的,香得讓人眩暈,滿載卻忍住沒喝,只說了一句話:漁不能太滿,要留分寸,就像凡事不可太貪心一樣。
哪里會有人愿意聽,他們只當瘋子的瘋話。看來沒救了。他們在心里惋惜。
圖個眼不見為凈,滿載逃也似的跑了。去城里工地做雜工,到運輸市場搬貨,掙苦力錢,供雙胞胎讀書。女人早就和滿載過不下去了,眼瞅著左鄰右舍蓋起樓房,當初跟她一起從安徽山區(qū)嫁過來的姐妹都過上了好日子,唯獨自家男人跟錢過不去。每一次,發(fā)財?shù)臋C會來了,這個男人都刻意躲開,過后還要窮講究,說什么不賺驢蛋的黑心錢。
滿載任女人吵罵,他悶頭喝酒,從不還口。后來酒也喝不成了,女人會上前掀翻桌子。不過,那桌子上本也沒什么值錢物件,破酒盅和破碟子,破碟子里裝了幾塊咸魚,或者半碟花生米。
有時候,滿載看著女人,心神陡然疲憊不堪。這么多年也夠她苦的。十八歲嫁到胡家林,帶著滿臉的紅暈,但現(xiàn)在,一下子就老了,面色和頭發(fā)同樣灰暗。滿載起身再次出門,女人的罵聲追出來好遠。
自從胡家林人變壞以后,滿載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少到一年兩次——清明回來待兩天,春節(jié)也頂多待五天。一進村,不往家的方向走,他先去北丘,李老大的衣冠冢和李寡婦的墳,都在那里。他不回來,就沒人拔荒草,添新土,燒紙錢。等這些都做完了,他想坐一坐,念念往事,卻再也找不到童年的那塊礁石,他曾經(jīng)躺在上面聽鳥鳴,并等待青莊鳥到來。
雙胞胎已經(jīng)讀到了高中。成績優(yōu)秀,性格卻冷。他們不會打魚,漁具和魚種皆不認識,更何談“早上空打空,晚上馱不動”之類的捕撈規(guī)律。祖父輩習慣了隨浪涌派遣心跳,且從未停止過對大海的解讀,到了他們這一代,唯一的愿望就是逃離漁村,永不回頭。他們的同學也大多如此。
這一點,滿載早就料到了。從小到大,雙胞胎從未參與過任何一種與海有關的勞作,偶爾幫滿載女人曬曬海貨和紫菜,也是因為功課考砸了所接受的懲罰。為何要去學窮打魚?這是滿載女人時常掛在嘴邊的話,她堅信兒子們以后住高樓,生活在大城市,并且把她也接走。
從上小學開始,雙胞胎就恨透了漁村。隨著年齡增長,背離情緒日重。碼頭是他們最不喜歡的地方,叫賣聲、裝卸聲、砍價聲混雜在一起,掀起的魚腥氣隨風傳送,從來不會消散。
碼頭還讓他們早早地心生不安。似乎每一家都有一個未歸人。有的是丈夫出了海,有的是兒子出了海,有的是父親出了海,有的是兄長出了海。在那些悲辛交集的日子里,打魚的人不停地離開碼頭,又不斷地回到碼頭,中間的迂回,或許就是一生——雙胞胎絕不要這樣的一生。
雙胞胎也一并厭惡這個家。院門外就是海,到了雨天,海蟑螂會自己爬到家里來。院子里面,還有逃散的彈涂魚四處亂蹦,那是滿載帶回來的。水漬無處不在。海霧到來的季節(jié),衣服洗了幾天不干,被褥都是濕乎乎的,睡到下半夜,雙胞胎夢見自己變成了綠毛龜。
夏秋季,太陽直射下來,沒有一絲風,也找不到一片陰影。在雙胞胎的成長認知中,漁村是暴露的,沒有暗部——而亮部,又那么貧窮難堪,參差不齊。
對于滿載這個父親,雙胞胎也很少有話講。既然說不到一塊去,索性就不必開口了。父子之間的溫情畫面只限于他們上小學之前,滿載還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捕魚能手,雙胞胎走到哪里都會被人夸,瞧瞧,滿載的種,多精神,多英武,一看就是天生的船老大。
那個時候,浸漬他們成長的,還有沒完沒了的海故事。寒冬臘月,天早早地黑下來,不出海的滿載在爐火上烤著魚干,給雙胞胎講海怪掀浪。爐火很旺,油脂滲出,魚干吱吱作響,幾分鐘后變得明透金黃,鮮香醉人。雙胞胎忽然變成了小怪獸,吃得好不貪婪。
為何這么甜?他們問。是太陽和海風的味道。也有星星和月亮。滿載撥弄著爐火,臉膛被映得通紅。
滿載女人總是在一旁忙著什么。表情安詳,眼波流轉(zhuǎn)。
滿載也曾在爐火旁給雙胞胎刻過玩具。取了兩塊剖面較大的樟木和松木,樟木刻青莊鳥,松木刻黃花魚,栩栩如生,又笨拙粗樸,雙胞胎睡覺也要放在枕邊,醒了就用它們做游戲。
喜歡魚和鳥的人,都有一顆自由的心。滿載當時這樣想。
初秋,燠熱越演越烈,漁村里一絲風也沒有。臺風來臨之前,云象綺麗而詭異。連續(xù)好幾天,天空碧藍,遠處山樹皆清晰可見,白云像羽毛也像馬尾,看上去更曼妙、敞亮、高遠、靈動。傍晚,玫瑰色的卷層云彌漫開來,夕陽描金,整片天空都被染紅了。
村里兩個最老的漁把式,費力地揚起脖子,看了看天空。一個憂慮地說,卷云出現(xiàn)在西南偏北,臺風跑得飛快嘍。另一個憂慮地說,明天后半夜就能到跟前了。
沒有誰愿意相信。人們分明連續(xù)好幾天看見了雙彩虹。這么美的天象,臺風一定改變了路徑,正在離胡家林越來越遠。
最后,臺風是從胡家林外海偏西向登陸的,兩天兩夜呀,天兵天將串通了海龍王老爺又叫來數(shù)頭發(fā)狂的天獅,露出兇殘的面目,朝著萬物相反的方向,用風刃剖解了骨骼和根須,鏗鏗鏘鏘好一頓砍殺。胡家林幾乎被撕碎。巨浪沖垮了養(yǎng)殖池,鮑和參全部被卷走。漁排在風浪里垮塌,網(wǎng)箱隨之脫落,魚苗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鱸魚、黑頭魚和鯧魚,魚鱗損傷,復發(fā)感染,仍是沒有活處。
胡家父子元氣大傷。二次承包的養(yǎng)殖戶,平均每家虧損百萬元以上。孫二的老婆哇哇地哭,海參已經(jīng)養(yǎng)了兩年,正準備中秋節(jié)上市賣個好價錢,訂金都收了,現(xiàn)在全完了。如果沒有這筆錢給兒子在城里買房交首付,女朋友說吹就吹。李三的老婆更剛烈,她恨透了胡老大,上門去罵,被抬了出來。
人們開始懷念趕小海的日子。近海捕撈,淺灘拾貝,當年的潮間帶就像自家的“小銀行”和“活存款”,只一個潮水,就有了三頓飯?,F(xiàn)在呢,近海圍起的養(yǎng)殖池子,在海潮退去以后,堪比一塊塊補丁,將岸基、灘涂、淺海直至整個潮間帶切割得七零八落。人們猛然想起了毛蝦,生態(tài)破壞以后,它再沒來過……
那兩個最老的漁把式,好比被臺風連根拔起的老樹,臺風剛過就死了。后輩都在忙著災后重建,沒有精力操辦體面的喪事,出殯時嗩吶匠也省了。臨死時,兩個漁把式說了大同小異的話,卻沒人要聽。
他們說,從前的胡家林哪,村前就是灘,沙細得像苞米面。一條淡水河打這里入海,退大潮的時候,海水就到了三百米以外,整個灘涂規(guī)規(guī)整整的,左右哪個村子都羨慕。
六? ? 一條破船
現(xiàn)在,胡家林已經(jīng)變成高檔社區(qū),麗園聽海。
按照地產(chǎn)商炮制的百米親海生活,一棟棟房子幾乎蓋到了海里。業(yè)主有城市新貴也有漁家后代。城市新貴不知胡家林為何物,大多數(shù)漁家后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灘涂保留了一小部分。碼頭被水泥澆筑得非常后現(xiàn)代,木棧道架設其上,用以觀光和垂釣。潮低水淺之時,游客們歡樂著也嘈雜著,舉起手機,像瞄準那些超級明星一樣,瞄準了花蛤和屎蟹。
再也沒人打魚。事實上也無魚可打了。
滿載已經(jīng)老掉了牙,七八十歲,八九十歲,不知道。在游客的公開日志里,他被描述成嚴肅而不茍言笑,黝黑且精瘦,是一副格格不入的舊時模樣。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經(jīng)歷過什么。時間顯示出不動聲色的力量,流沙如軟金覆蓋了所有的秘密。
雙胞胎讀完大學,一個留在了廣東,一個輾轉(zhuǎn)去了北美,總之一個比一個走得遠。滿載女人已經(jīng)離開人世。生命中的最后幾年,她一直在廣東含飴弄孫,過上了大都市生活,也算心愿已了。雙胞胎不同意滿載獨居,一再要求他到廣東去,身邊有個照應,卻被滿載拒絕了。
守在這里,過年過節(jié),你們回來的時候有個“家”在。再說了,我爹我爺爺?shù)膲灦荚谶@里,我也要埋這里——不出所料,滿載越老越固執(zhí)。
可是,雙胞胎很忙,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不是云辦公就是被飯局瓜分了檔期,滿載反而內(nèi)疚起來。忙就不必回。滿載說。雙胞胎好像松了一口氣,開始減少回來的次數(shù),只寄錢。滿載卻沒有花錢的地方。
漁村拆遷,滿載分到兩套房。既然雙胞胎回來得越來越少,干脆賣了一套大的,房款讓他們平分去,滿載住小套。某次吃完混湯面,筷子碰了空碗,響起一陣清冷的回聲。唉,這房子還是過于大了,他想。
滿載每天去海邊撒網(wǎng)。隨后空手而回。常常是這樣,他從蹲坐良久的碼頭上站起身來,潮落得可以了,他不想再等,抓起旋網(wǎng),無力地拋撒而出——收網(wǎng)的時候,只有巨大的深藍掛在網(wǎng)上,是水滴,而不是魚。
他在陽光下長久地望著海平線,感覺大勢已去。
滿載開始計劃自己的死法。死于大海,他相信還會有來世。但絕不是這片化了妝的海,要去更遠更野的海。若能駕著舢板,隨風浪漂泊,逐漸解體;或者在某個瞬間憑借風浪與礁石的夾擊而粉碎,轉(zhuǎn)眼沉入海底——這些都可以讓滿載擁有從生到死一直屬于大海的榮耀感。
遺憾的是,舢板和他一樣老了。正午時分,靠近船身,能聽見喑啞沉悶的斷裂聲從深處傳來。它倒扣在岸灘一隅,風化了許久。盡管每一塊木頭都有靈性,是雷電和風暴的一部分,人們?nèi)匀粫f,看那破船,像被狼吃剩的?;蝰R的骨架,也像被人和貓吃過的魚骨架。
在可以拆卸變賣的時候,駕駛艙、發(fā)動機和螺旋槳還能賣個好價錢,滿載沒有去做。他知道,舢板不怕死,但它一定不想這樣死:頭顱被拆分下來,賣給流動的小販,改造成簡易住房;軀體賣給家具商,經(jīng)過打磨上漆,以老船木的噱頭炒賣;心臟和大腦賣給了收廢鐵的,與廢棄易拉罐混為一談……要知道,舢板的這些器官,在從前,是乘風破浪的駕駛艙、發(fā)動機和螺旋槳啊。
舢板也需要擁有從生到死一直屬于大海的榮耀感。
滿載找來斧頭、鋸、鑿子,七長八短的碎木板,在岸灘上動手修補,一寸是一寸,一厘是一厘,想快也快不起來。
天放亮,他從角梁那里修。天擦黑,好像還在角梁那里。
為了加快進度,他干脆把午飯也帶到岸灘上,吃完了繼續(xù)修。再后來,他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月亮升起來了,他將自己與舢板的剪影掛在墨藍色的帷幕上。
偶有游客不解地問:這破船,還能修?
滿載不答。游客們從此認定他又老又聾。
胡家林,不,麗園聽海,商業(yè)空間鱗次櫛比,幌子最多的,要數(shù)咖啡館、漁家宴和民宿。住微瀾民宿的女博士,正在這片海域進行田野調(diào)查,她記得那個修船的老漁夫,黑瘦干癟,身體里的水分似乎都在海風和時間里蒸發(fā)了。
窄窄的岸灘上,老漁夫守著一條破船,敲敲打打,足有大半年。草帽幾乎遮住了整張臉,他從未與誰說過話,這越發(fā)引起了女博士的好奇。她仔細觀察過,老漁夫甚至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只埋頭于那條看起來完全沒有可能修好的破船。
老人家祖輩上都是打魚的吧?老人家,這片海一定很有故事。老人家,我這里有面包和水。老人家你的手在流血。老人家,都說現(xiàn)在海里沒有魚了,是真的嗎?老人家做過木匠?老人家,聽說這里以前有個漁村叫胡家林,能告訴我點什么嗎?
滿載沒有應答。
女博士研究海洋生物?!叭祟惿a(chǎn)活動與海洋生態(tài)破壞”“近三十年八仙灣瀕危物種”“圍墾濫捕的懲罰”,起初她擬定了這樣幾個方向。為了論證工程建設和圍海造田對生態(tài)的破壞,在導師的幫助下,她先后從十幾個采樣站點獲取了觀測數(shù)據(jù)。一些新發(fā)現(xiàn)讓她意識到,潮間帶作為典型的海陸過渡帶,棲居著近海貝類、魚類及瀕危野生物種,它們在此繁殖,幼苗脆弱而敏感,長大后消失于深海,成熟期再洄游到出生地產(chǎn)卵,循環(huán)往復。圍墾濫捕傷害的不僅是魚卵崽魚,還有人類的未來。
女博士稟告導師,之前的擬題太空洞,是大而化之的套路,她想推翻重來,或者就叫“潮間帶:大海的子宮與人類的搖籃”。導師笑了,這個選題過于文藝,不像海洋生物領域的論文,倒更接近三流散文詩。女博士拿出詳盡的提綱,導師緊眉凝目,望眼十行,沒有提出更多異議——論證下去吧,即便不能出現(xiàn)在頂尖科學雜志上,也可做科普讀物的頭條,引起地方政府和民眾的關注。
女博士繼續(xù)跟船出海,吐出了苦膽,卻看不見魚。甚至,找到合適的漁船也很有難度。漁村轉(zhuǎn)型以后,大馬力的鋼鐵大船往深海遠洋作業(yè)去了。三四十馬力的,不大不小,很尷尬,漁民只能盡快拆了賣錢。剩下的舢板,因體形小,吃水淺,行動靈活,大多被富人包租用于近海垂釣。
導師通過關系找到一個上了年紀的船老大,愿意在垂釣淡季幫忙。有一次,船老大把上船地點約在“胡家林”碼頭,女博士用手機搜索定位,地圖里顯示的正是“麗園聽?!薄K]有大驚小怪,漁村拆遷以后,海岸上會生長出一個或幾個高檔社區(qū),連帶著一些無厘頭的高級名字。
胡家林消失于十六年前。時間應該不算久。關于漁村的人文脈絡,女博士卻捋不透徹。業(yè)主們所知的一二,是斷裂的,混沌的。
女博士曾經(jīng)跟微瀾民宿的老板娘打聽過胡家林歷史。老一輩都已經(jīng)不在了,也就沒有人說古了——老板娘對過去興趣索然。她曾在外面讀書多年,大學畢業(yè)后沒想過要回來,直到漁村拆遷,家里一下子拆出來好幾套房子,才重返出生地,開起了民宿。
大城市有擠壓感,職場失意,人情冷漠,這憑海臨風的日子,多爽。
是呀,社區(qū)文明有序,保安忠于職守,綠植富有層次感……唯獨那個老漁夫,與周圍格格不入。女博士附和。
一個瘋老頭而已。說完這句,老板娘兀自招呼房客去了。
半年后,女博士田野調(diào)查結(jié)束,匯集了如下信息和數(shù)據(jù):胡家林、劉家海屋、王家海屋、戴家莊子、顧家崖頭等漁村已經(jīng)全部消失。相鄰的十個漁村正在等待拆遷,漁民不再打魚,漁船所剩無幾。
再往西,堯頭和硯臺前,也都沒有漁民出海了。
往東去,西麓、巉山、女島村、黃埠村、潘龍莊、于家溝、南選、豐城、宅樹子——漁村曾經(jīng)的名字,無不脫塵拔俗,背后深藏故事,又不過是海風里脫口而出的一聲招呼,一個應答,就像“漁路淡如煙,煙中有人住”那樣自然而然。可是,這些咸咸的名字,這些幾代人不敢丟下的名字,或憑祖輩結(jié)合周邊地理寓意而誕生,或因了某個傳說而紀念,或承載著漁村的演化——如今皆已遁入盲區(qū),永遠不再與潮汐相關。
無盡的海在縮小。環(huán)境污染、海面升降、地殼運動、河流淤積、人為填海等因素,使八仙灣每年大約縮小三平方公里?!栋讼芍尽酚涊d,一九二七年八仙灣的總水域面積為五百六十平方公里。國家海洋部門提供的資料顯示,二○一九年,八仙灣的總水域面積僅有三百三十五平方千米。自然變異和人為開發(fā)是造成海洋不斷縮小的主要原因,其中,圍填無度勢必導致海水自凈能力降低,地形改變,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
當魚群棲息的潮間帶不再被信賴,史詩般的洄游,也將隨之消失。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八仙灣魚類種類從一百一十三種降至五十八種,減少了一半……
漁村消失得太快了,快得讓人心慌。女博士感到自己的目光沒有了撫摸的去處。她站在人文關懷的語境里,思索起海洋的未來,盡管這些早已超出了她的學科領域。
幾乎與女博士結(jié)束田野調(diào)查的時間平行,滿載認為自己已經(jīng)修好了舢板。他開始等好風,等大潮。他似乎很著急,耐心全無。
等待的過程中,滿載經(jīng)??匆娨粋€孩子來岸灘上撒野,筋斗翻得麻利,卻不會捉螃蟹,不會挖蟶子。孩子似乎格外迷戀那片月牙狀的卵石灘,流連其中,做著重復的游戲——挑揀出最奇異的卵石,裝進口袋,帶回家。
潮水退去的早晨,每一顆卵石都呈現(xiàn)新艷。銹紅、雀藍、杏黃、云灰、石綠、胭粉、月白。它們不僅被海水淘洗過,還被月光淘洗過。
四周沒有人,除了滿載。孩子每撿起一塊卵石,嘴里都要念念有詞。銹紅的,他說奧特曼的酷炫披風。雀藍的,他說一條魚飛到天上,碰到了一只鳥。杏黃的,他說皮卡丘的T恤。石綠的,他說迪士尼樂園探險島。胭粉的,他說同位的Hello Kitty(凱蒂貓)……
孩子所說的,滿載好像全都聽不懂。除了那句,一條魚飛到天上,碰到了一只鳥。
把卵石帶回家,奇異的花紋就消失了,一日比一日模糊。孩子為此深深沮喪。他不知道卵石一旦被帶離大海,就會靈性潛隱,混沌如路邊荒野的隨便哪一塊石頭。他不知道,有些東西是無法帶走的。當然,他這個年齡是不可能知道的。
孩子在碼頭上放過風箏之后,滿載就斷定他是漁家后代了。一只蹩腳的烏賊風箏,在孩子手中變得知風向,明深淺,豁然開朗。九歲,滿載再次斷定——跟自己當年在灘涂上討生活時,一樣大。
有幾次,孩子嘯叫著從滿載身邊跑過,視若無睹。滿載有點生氣,低喝了一聲,崽子,叫什么名兒?
孩子沒聽見。不過,滿載分明發(fā)現(xiàn),孩子那奔跑著的身體停頓了一下,繼而沖他做出躲閃的動作,嘴里嘟囔著:這里什么時候多出一塊黑石頭?
用了兩天,滿載才把孩子的話琢磨明白。滿載很喜歡變成一塊石頭。只是與變成石頭相比,變成一條魚,一個浪頭,或許更為上乘。這么想著,臉上深皺就歡樂地游動起來,里面鑲滿了沙礫。
終于到了農(nóng)歷六月十八,天文大潮,大浪一個接一個,拍上碼頭,沒過灘涂,甚至淹了行道樹。頭天晚上,孩子曾被父母再三叮囑,明天不能去海邊,會被大浪卷走。然而,正如你所猜測的那樣,這句話起了反作用,孩子越發(fā)控制不住想要去撒野。他甚至比平時起得更早,踮著腳穿過客廳,右手緩緩地摸在門把手上,輕輕旋轉(zhuǎn),齒輪帶動著機關,就像兩塊熟銅在摩擦。
孩子以豹貓的速度沖出家門,穿過馬路,立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海面上濁浪翻涌,好像立起了一座座小山。海早已變成了壞脾氣的海。孩子甚至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悶悶的,沉沉的,像動畫片里的困獸在吼。
卵石早已被拍打得不知去向。讓他驚喜的是,貝殼仿佛來自宇宙的第二空間,鋪天蓋地,閃閃發(fā)光,一眼望不到盡頭。孩子如入夢境,匍匐在貝殼之間尋寶,海平線傾斜起來。當他舉起一只巨大的七角貝,準備瞄準天空的時候,他看見,滿載借大浪,劃著破船,出了海。
后來,這個孩子說,早晨的霧很大,滿載很快就不見了。孩子曾下意識地喊了幾聲,回來!你要去哪里?
霧氣積重,水沫飛濺,須臾之間,孩子好像看見滿載轉(zhuǎn)過頭,沖自己笑了笑。
原刊責編? ? 李佳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