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華,張 寧,閆 璞
(中國中醫(yī)科學(xué)院望京醫(yī)院腎病內(nèi)分泌科,北京 100102)
腎病綜合征(NS)指表現(xiàn)為大量蛋白尿(>3.5g/24h)、低蛋白血癥(<30 g/L)、水腫、高脂血癥為特點的一組臨床癥候群,是兒童和成人常見的腎臟疾病之一[1]。兒童NS的年發(fā)病率為2~7個/10萬,患病率為16個每10萬;成人年發(fā)病率為3個/10萬,因成人NS通常由潛在疾病引起,所以患病率很難確定[2]。大多數(shù)NS可以通過激素的初始治療進入臨床緩解期,但仍有相當(dāng)部分患者(約20%的兒童和50%的成人)逐漸出現(xiàn)激素抵抗[3]。并且,應(yīng)用激素的患者常會出現(xiàn)多種不良反應(yīng),影響患者的生活質(zhì)量。
張寧教授是中國中醫(yī)科學(xué)院望京醫(yī)院腎病內(nèi)分泌科主任,國家腎病重點??平ㄔO(shè)單位學(xué)術(shù)帶頭人,從事腎臟病研究30余年,治療NS經(jīng)驗豐富。張教授根據(jù)NS臨床表現(xiàn)將其歸于“水腫”“尿濁”等范疇,并認(rèn)為該病病性虛實夾雜,脾腎虧虛為本,肝失疏泄、濕熱內(nèi)阻、瘀血停滯為標(biāo)。脾胃虧虛、腎元衰憊是其根本病機,氣滯、濕熱、瘀血等病理因素影響水液輸布,是水腫的重要加重因素。
“固本瀉濁法”是國醫(yī)大師呂仁和教授治療慢性腎功能衰竭的學(xué)術(shù)思想,通過“扶正固本,驅(qū)邪瀉濁”的方法來延緩疾病的進展[4-6],張教授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豐富和發(fā)展了“固本瀉濁”之法,認(rèn)為固本瀉濁法不僅用于慢性腎衰竭病中,還適用于腎病綜合征?!氨尽笔瞧⒛I,“濁”是氣滯、濕熱、瘀血等病理因素。固本是健脾補腎,瀉濁則是調(diào)肝養(yǎng)血、清熱化濕、活血化瘀。下面根據(jù)各治療因素進行分別論述。
1.1 補氣健脾,重升發(fā)脾陽 《素問·至真要大論》云:“諸濕腫滿,皆屬于脾。”脾是水液運化的樞機,脾失職,水液不循常道,溢于皮膚,發(fā)為水腫;脾主升清降濁,升清功能失調(diào),精微不能正常布散而下瀉,出現(xiàn)“蛋白尿”,正所謂“中氣不足,溲便為之變”。臨床中,體質(zhì)較弱、正氣不足的人更容易發(fā)病。補氣健脾是治療水腫的主要手段,根據(jù)《黃帝內(nèi)經(jīng)》“損者益之”“勞者溫之”“陷者舉之”的治療原則,蛋白尿的治療當(dāng)以溫補升提為本。
常用方劑多為李東垣方藥,如補中益氣湯、升陽益胃湯等,若脾胃受損,陽氣郁于脾土,見郁熱之象,則用升陽散火湯。常用藥為黃芪、黨參、白術(shù)、柴胡;見“小便不利”,則當(dāng)助脾行水,“味薄者通,故淡味之藥謂之通劑”,多用五苓散加減;中氣下陷明顯,加重升提藥,升麻、葛根,及風(fēng)藥桂枝、防風(fēng)、羌活、薄荷等,發(fā)揮“風(fēng)升生”作用;脾虛兼有濕困,宗參苓白術(shù)散之意;陽虛明顯,加理中湯、桂附藥對;因補氣類藥,易痞塞氣機,喜少佐陳皮、枳殼、砂仁,行氣防壅,并助脾健運。補中益氣湯是李東垣針對中氣不足、陰火內(nèi)生的病機特點,提出的“甘溫除熱”的經(jīng)典方劑,張寧教授善用其來升發(fā)脾陽、降濁陰,達到“氣升則水自降”的效果。現(xiàn)代研究顯示,補中益氣湯有降低蛋白尿、提高血漿白蛋白、降低血脂及改善臨床癥狀的作用[7-8]。
1.2 調(diào)補腎氣,重陰陽互生 NS高發(fā)于兒童和老人[9],兒童先天腎氣不足或者腎氣未充;“年四十而陰氣自半”,老年人腎氣已虛;腎為水臟,是水液調(diào)節(jié)的關(guān)鍵,腎虛使得“關(guān)門不利,故聚水而從其類也”,發(fā)為水腫。腎為先天之本,內(nèi)含元陰元陽,病分陰陽,治療應(yīng)理清腎陰陽偏盛偏衰,對癥下藥,正如張介賓所云“惟下焦之真氣得行,始能傳化,惟下焦之真水得位,始能厘清”。
張教授認(rèn)為補腎陽不能單單依靠肉桂、附子這樣的熱藥,因腎為“一陽寄于二陰之間”,必須配合陰藥,才能使補陽不耗陰,又不僭越上炎。常用方劑為腎氣丸、右歸丸;兼腎精不足者,用龜鹿二仙膠。腎陰不足,用左歸丸;兼有肝陰不足者,用二至丸、一貫煎;虛火上炎,用大補陰丸,尤其注重黃柏的使用,張教授常說“瀉火以滋陰”,正合朱丹溪謂:“黃柏走至陰,有瀉火補陰之功,非陰中之火不可用?!奔嬗醒ニ彳洝⒔罟窍菡?,用虎潛丸強壯筋骨。若尿蛋白量大或者持久不消者,則加水陸二仙丹、桑螵蛸等收斂固澀。張教授在補陰或補陽的同時,慣加少量利小便藥,澤瀉、石韋、車前子等,以清濕熱、利小便。
2.1 疏肝、清肝與柔肝并舉 臨床中水腫病人常見肝氣不暢,并見化火、陰傷、陽亢等表現(xiàn),一是因為素體易肝郁,氣機不暢;二是因水腫病病情急,癥狀明顯,又或是治療不順利,患者難免心情急躁,肝氣易結(jié),久則化火;三是,老年患者中,肝陰不足者常見,肝屬木,腎水不足,不能化生肝木,而致肝體失養(yǎng),見肝陰不足之象。脾土不足,肝木乘之,可見肝用太過,見肝陽亢升之象,此類病人兼有高血壓者居多。
對于肝郁不暢者,用柴胡疏肝散、四逆散加玫瑰花、香櫞、佛手疏肝理氣;肝火上炎者,用夏枯草、決明子、川楝子、菊花清肝瀉火;肝陰不足者,用一貫煎;陰不涵陽導(dǎo)致的失眠,用酸棗仁湯,并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重鎮(zhèn)安神;肝陽偏亢,出現(xiàn)頭暈、頭痛者,用天麻鉤藤飲養(yǎng)陰平肝。因肝體陰而用陽的生理特點,張寧教授無論在疏肝理氣還是清肝降火的時候,均配伍使用養(yǎng)血柔肝之品,以白芍多用,《本草備要》云:“白芍藥,苦酸微寒,入肝脾血分……和血脈,收陰氣?!笨裳a肝體而助肝用;又可“補脾血”,通過補土以約制木過旺;并且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提到:“利小便,益氣?!庇欣”阕饔?,對于水腫患者尤為適宜。
2.2 清熱化濕,宜宣暢三焦、分消走泄 《格致余論》云:“六氣之中,濕熱為病十居八九。”水腫濕熱,一是因為脾腎不足,先后天無以充養(yǎng)機體,而耗傷元氣,元氣不足則易生陰火,與失于運化之水液相合而致濕熱產(chǎn)生;二是因為水液停滯日久,郁而化熱產(chǎn)生濕熱;三是因為治療中激素的作用,激素助陽化熱,與水液互結(jié),導(dǎo)致濕熱。
濕熱之邪“最善彌漫三焦,致決瀆無權(quán),而使上壅下閉,三焦皆困”,張寧教授臨診用分消走泄法治療三焦?jié)駸?,三仁湯多用。濕熱在上焦,可合桑白皮、黃芩以清瀉肺熱;苦杏仁、紫蘇葉宣降肺氣;激素使用后,并發(fā)感染者,與水牛角、石膏、金銀花、連翹清熱解毒。濕熱在中焦,多以辛開苦降之法,常用瀉心湯類。因濕性重濁,趨于下焦,故下焦?jié)駸岫嘁?,“其下者,引而竭之”,多用豬苓湯、四妙散、萆薢飲(《醫(yī)學(xué)心悟》)等,配合淡竹葉、石韋、白茅根、車前草清熱利尿,若兼見口渴,常蘆根、白茅根同用,養(yǎng)陰生津,又清熱利尿。
若濕邪偏重,張教授則更加注重小便的通利與否,因濕邪易蒙蔽陽氣,使水不得化而聚于膀胱,正如葉天士在《外感溫?zé)崞分刑岬降摹巴柌辉跍囟诶”恪?,小便利,則濕熱消,水腫化。在“利小便”時要注重患者津液的多少,問診時張寧教授常通過患者是否口渴,評估患者津液水平。對于氣陰兩虛夾有濕熱者,善用清心蓮子飲,《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中描述清心蓮子飲為“治小便白濁,夢遺走泄,遺瀝澀痛,便赤如血。男子五淋,氣不收斂,陽浮于外,五心煩熱”,既益氣養(yǎng)陰,又清熱,并且含有石蓮子可清宣上焦心肺,起到提壺揭蓋的作用。
2.3 活血化瘀貫穿疾病治療始終 “血結(jié)亦病水”“水結(jié)亦病血”,水腫病一旦形成,瘀血便會產(chǎn)生[7]。脾腎不足,氣虛不得帥血;氣滯、濕熱阻滯氣機,不能行血;而致瘀血產(chǎn)生。“血不利則為水”,瘀血又能阻滯氣機運行,使水液停滯加重。所以,瘀血貫穿在疾病的始終。西醫(yī)學(xué)中,大量蛋白尿?qū)е碌牡偷鞍籽Y會使肝臟產(chǎn)生凝血因子適應(yīng)性增加,血液黏稠度增加,導(dǎo)致血液的高凝狀態(tài)。高凝狀態(tài)不僅容易并發(fā)血栓栓塞,而且可以促進細(xì)胞外基質(zhì)的積聚,加重腎間質(zhì)纖維化[10]。NS的高凝狀態(tài)可以表現(xiàn)為中醫(yī)的血瘀證[11]。
張寧教授認(rèn)為,活血化瘀藥物要貫穿在疾病治療的全過程。常用桃紅四物湯、生化湯、血府逐瘀湯加減。有血熱者,用牡丹皮、丹參涼血活血。并且,加海風(fēng)藤、青風(fēng)藤、雞血藤等藤類藥物,通行腎絡(luò)。對糖尿病腎病導(dǎo)致的腎病綜合征,加鬼箭羽活血化瘀兼降糖[12]。善用地龍,能走竄通絡(luò)、利尿,并可降壓,現(xiàn)代研究顯示地龍可以降低醛固酮(Ald)、6-酮-前列腺素-F1α(6-Keto-PGF1α)含量,來降低大鼠血壓[13-14];地龍常與黃芪配合使用,合補陽還五湯益氣化瘀之意,并且兩者均有利尿作用,朱良春用黃芪30~60 g配地龍10~15 g治療慢性腎炎,認(rèn)為“水腫是標(biāo),腎虛是本,益氣即是利水消腫,化瘀可以推陳致新”[15]。
綜上所得,NS病性虛實夾雜,以脾腎虧虛為本,肝失疏泄、濕熱內(nèi)阻、瘀血停滯為標(biāo)。脾腎虧虛是根本病機,脾腎虧虛引起肝失疏泄、濕熱內(nèi)阻、瘀血停滯,反之諸多病理因素亦使脾腎更加虧虛,而終成虛實夾雜之難證。治療大法為“固本瀉濁”,健脾益腎為主,兼以疏肝瀉火、清熱化濕、活血化瘀。在各因素的治療中,健脾重在升提,補腎重陰陽互根互生,疏肝清肝不忘柔肝,分消走泄以清熱化濕,全過程活血化瘀。
患者男性,73歲。2015年7月16日初診?;颊?015年4月在外院診斷為腎病綜合征(因患者年事已高,未行腎穿),24 h尿蛋白定量不詳。5月6日起開始服用強的松50 mg,每日1次,及雷公藤治療,治療期間24 h尿蛋白定量波動于2.0~2.5 g,肌酐(Scr)波動在 110~130 μmol/L,治療 2 個月癥狀未見明顯好轉(zhuǎn),遂尋求中醫(yī)治療??滔掳Y見:肢腫,乏力,心悸,口干,眠差,納食尚可,大便調(diào),小便頻數(shù),脈弦滑數(shù),舌暗紅,苔黃膩。輔助檢查示:Scr 129 μmol/L,尿毒氮(BUN)15.08 mmol/L;24 h 尿蛋白定量:2.7 g/24 h。既往有慢性腎小球腎炎病史(未行腎穿,病理類型不詳)。
西醫(yī)診斷:腎病綜合征。中醫(yī)診斷:水腫腎虛濕熱證。西醫(yī)治療方案不變。中醫(yī)以補腎、清利濕熱為法,以四妙丸加減,藥物如下:黃芪15 g,柴胡10 g,茯苓 20 g,蒼術(shù) 10 g,枳實 10 g,天麻 15 g,知母15 g,黃柏 10 g,車前草 30 g,決明子 30 g,地龍 15 g,生薏苡仁20 g,石韋15 g,白茅根15 g,炒酸棗仁30 g,當(dāng)歸10 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分服。
2015年7月30日,患者下肢及顏面水腫均已好轉(zhuǎn),體力好轉(zhuǎn),大便可,夜尿7~8次,舌尖紅,苔薄白,脈滑數(shù)。輔助檢查示:24 h尿蛋白定量:1.59 g/24 h。上方生黃芪、薏苡仁、茯苓加量至30 g,加山茱萸15 g、桑螵蛸 15 g、車前子 30 g、豬苓 15 g、丹參 15 g,去知母、天麻、黃柏、決明子、當(dāng)歸。后以此方為基礎(chǔ)加減化裁,激素逐漸減撤。2016年10月,24 h尿蛋白定量降至0.61 g/24 h。
按語:患者腎病綜合征,因年事已高,未進行腎穿,使用激素和免疫抑制劑治療2月余后,水腫、尿蛋白未見明顯好轉(zhuǎn),考慮為難治性腎病綜合征,因治療效果有限,遂尋求中醫(yī)治療。中醫(yī)方面,患者以水腫為主癥,辨為水腫?;颊吣昀希αγ黠@,考慮為腎氣不足,不能主水,水液聚而不散,導(dǎo)致水腫。水濕上凌于心,出現(xiàn)心悸。腎氣不足,水液失布,不能上至口舌,故兼見口干?;颊呦轮[明顯,舌暗紅,苔黃膩,脈滑數(shù),為下焦?jié)駸?,考慮一為激素助陽化熱,與水液互結(jié),導(dǎo)致濕熱;二為水液郁而化熱。故辨為腎虛濕熱證,以“固本瀉濁”為治療大法,固腎之本,清熱化濕以瀉濁,佐以活血通絡(luò)、利尿通便。根據(jù)“急則治其標(biāo)”的用藥原則,方藥選擇四妙丸加減。蒼術(shù)、知母、黃柏、生薏苡仁清熱化濕;車前草、石韋、白茅根清熱利尿,使邪有出路;黃芪、茯苓健脾,補正氣以助邪出;柴胡、枳實疏肝理氣;地龍、當(dāng)歸活血化瘀兼利尿。服藥14劑后,水腫、乏力均明顯好轉(zhuǎn),舌脈濕熱之象均減輕,尿蛋白減少,但夜尿仍多。2診,濕熱邪氣已減輕,主要癥狀為夜尿頻數(shù),考慮腎氣不足,“關(guān)門不利”,為腎虛不固之癥。故用藥上減少清熱化濕藥,如黃柏、知母等,并加補腎收斂的“固本”藥:山茱萸、桑螵蛸。之后在“固腎之本,清熱化濕、活血化瘀以瀉濁”原則下,守方加減,患者癥狀逐漸好轉(zhuǎn),尿蛋白逐漸下降,激素漸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