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琛琳，袁楚林

（1.西安交通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西安710048；2.香港樹仁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香港北角寶馬山)

讀書—應試—中舉—做官,是文人志士最理想的人生模式,李漁（1610—1680)也不例外,他幼年便接受傳統(tǒng)教育,童年時已涉獵儒家六經(jīng),可作成篇的八股文。崇禎八年（1635),李漁參加金華府的童生考試,成績優(yōu)異；崇禎十年（1537),考取府學生員；崇禎十二年（1639),李漁鄉(xiāng)試失利,鎩羽而歸；崇禎十五年（1642),再次參加考試,不料遇到警報中途折返。此后,李漁不再應舉。

學界對于李漁棄舉問題已有諸多討論,代表性的有“戰(zhàn)亂說”“強仕說”“天命說”和“性格說”,這些說法不僅深化了我們對李漁的了解,同時也豐富著我們對其所在時代的認知。但需要指出的是,以往研究大多只針對李漁入清（1644—1912)后放棄科考的“不仕之舉”,卻忽略了他早在入清前便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不仕之心”。因此本文將李漁棄舉這一問題放在一個更長的時段內(nèi),對李漁在“入清前”和“入清后”的心理狀態(tài)分別加以討論。

一、過往說法的誤區(qū)

“戰(zhàn)亂說”的代表為孫楷第先生,他認為李漁“在三十歲之前也應過幾次鄉(xiāng)試,但不幸落第,又值喪亂,遂不免敗興?！保?］10蕭欣橋《李漁全集序》中也寫道:“崇禎末年,浙東政局不穩(wěn),先是東陽兵變,隨后清兵南下,明朝潰兵騷擾,到處一片兵荒馬亂。從此李漁便絕意仕進,再沒心思去應考了。”［2］

這一說法似有待商榷。首先,“戰(zhàn)亂會打消李漁的應試之心”這一說法并無史料文獻可證,更多的是基于后人的猜測和推理,結(jié)論難免有主觀之嫌。其次,就持續(xù)時間而言,從1642年聞警折返到1644年戰(zhàn)亂結(jié)束不過兩年時間。即使算上后來的潰兵反攻,到1646年明主聿鍵（隆武帝,1620—1646,1645—1646在位)被執(zhí)死,局勢由混亂到徹底穩(wěn)定、清廷正式恢復科舉最多不過4年。在李漁長達70載的人生中,4年的戰(zhàn)亂只占據(jù)很短的一段時間,即使當時受到戰(zhàn)亂波及,但入清后天下已然太平,他也并沒有再次應舉。換言之,即使“戰(zhàn)亂”真的會導致其一時“棄舉”,也不可能使其一生“再不應舉”。其次,若“戰(zhàn)亂會泯滅文人對于科舉的熱情”這一說法成立,那么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人大概都不會參加科舉了?？墒?其他人如丁澎（1622—1686)同樣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卻在順治十二年（1655)考中進士；尤侗（1618—1704)在順治三年（1646)副榜貢生；蒲松齡（1640—1715)連續(xù)四次參加考試,72歲補為歲貢生。若實意應舉,李漁完全可以作出和他們相似的選擇。因此,外部戰(zhàn)亂阻礙李漁科舉說并不妥當,他放棄出仕應有其個人的特殊原因。此外,一直以來被持有這一主張的學者當作論據(jù)的《甲申避亂》《乙酉除夕》等詩也僅能說明戰(zhàn)亂對人民生活造成巨大災難,而無法證明戰(zhàn)亂致使李漁改變出仕意圖。

“強仕說”和“天命說”的代表是黃強先生。他在《李漁生平三考》中提出:一是其年齡已接近“強仕之年”①“ 可以肯定,決定李漁入清后不再應試的關鍵因素是他的年齡?！保ā独顫O生平三考》)黃果泉先生也提出:“科試失意,老大無成,對于像他這樣以才士自命的文士,毋寧說是一種精神的折磨與屈辱?！保ā堆潘字g——李漁的文化人格與文學思想研究》)［3］66［4］123,二是“功名富貴的天命觀貫穿于李漁終生”［3］67這些原因?qū)е吕顫O棄舉?？尚枰⒁獾氖?“強仕說”論據(jù)為李漁在《論左雄限年之法》中的表態(tài):“如曰不惑之年,始可出而為仕,則何不更老其才,俟至知命、耳順及從心所欲之時,然后舉而用之,更為練達而無弊乎?”［5］382以李漁反對“不滿四十不得察舉”推論其不贊成太晚出仕。此說法不妥之處在于,早在崇禎十三年（1640)李漁就寫下“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曛”②此詩中有“問年華幾許,正滿三旬”之句,說明此時李漁年僅三十歲。［6］477之句,當年的他年僅 30 歲,離不惑之年還有10年。以“四十歲為官太晚”作為“剛滿三十就萌生退意”的理由,“強仕說”似論據(jù)不足。

“天命說”的論據(jù)是“才亦猶人命不遭”［6］149“一命無榮子不才”［6］158“我不如人原有命”［6］187等說法,認為李漁信天命。因而,既然科舉“非人力可以勉強,則應當適可而止,免得徒耗精力。這種富貴的天命觀貫穿李漁終生?！保?］67但筆者認為,李漁未必真相信“富貴由天”,他很可能是以假信天命來搪塞自己科舉失利之實。否則他何不將此看作上天是想在授予他功名前先苦其心志、多賦予他些磨難呢?更重要的是,李漁明確寫過“予孔子之徒也,命之有無,不敢定論”［5］4并不堅信“命”的存在；又有“凡讀書而及天地鬼神之事,皆當以夢境視之”［5］487的說法；還在《回煞辯》、《烏鴉辯吉兇》中直接對封建迷信提出質(zhì)疑、表達反對。又如《歸正樓》中勸告讀者“不必問他（指仙佛)是真是假,果有果無”［7］。 因此,若說不信仙佛、抵制迷信、批判鬼神之說的李漁會信“天命”,這非常值得懷疑。更何況《意中緣》的收場詩中還有“李子年來窮不怕,慣操弱翰與天攻”［8］417之語。 因而,與其說他真的秉持富貴的天命觀,倒不如說他只是為放棄科舉找了一個并不高明的借口和托辭。孫楷第先生曾在評《拂云樓》時寫道:“誠然迷信的事情甚多,文中記能紅設策,以算命占夢諸說惑小姐及其父母,固于情理不悖。但其私心滔滔,為自己留地步,亦甚明顯?！保?］筆者認為用這段話來解釋李漁的言行亦很恰當。

“性格論”將原因歸結(jié)于李漁的個性,認為其行為乃是“好為矯異”的性格使然［4］124。 “笠翁為什么不應舉呢?大概他的脾氣不耐心作舉業(yè),或者是因為浪跡江湖舉業(yè)荒疏了罷?！保?］23還有學者亦提出“李漁為文好標新立異,多驚世駭俗之論”,而其“八股文也是如此家數(shù),不合時文準繩,難以為人所賞”［3］67。認為李漁過分追求標新立異,因而很難創(chuàng)作出符合應試規(guī)范的八股文,即“李漁自身秉性、才情方面的因素”［10］2,因其“是個喜歡逆向思維,喜歡唱反調(diào),喜歡標新立異的人”［10］2。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有待商榷。首先,李漁并非不會寫八股,他早在1635年應童子試時就能“以五經(jīng)見拔”,大獲考官賞識,試卷被印成專帙供時人傳閱。當年李漁25歲,性格已基本形成,25歲的他尚能夠做出讓考官贊不絕口的八股,29歲鄉(xiāng)試落榜卻是受“好為矯異”的性格影響?這顯然說不過去。且據(jù)前人考證,“李漁于各種著述中每每以八股、舉業(yè)設譬喻,有意炫耀于此道的見識、造詣”［4］120,他自己也說“吾于詩文非不究心”［11］,可見他不僅不排斥八股,反而用心琢磨過八股的寫法。其次,若“提倡標新立異便無法寫出符合規(guī)范的八股文”這一邏輯成立,那么“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袁宏道如何成為進士?以“異端”自居的李贄又如何在鄉(xiāng)試中中舉?小學生尚且知道在命題作文中注意分寸,“聰明大于學問”的李漁不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即使他以顛覆陳舊觀念為樂、愛標新立異、甚至喜唱反調(diào),也并不意味著他做每一件事,尤其是在寫作八股時也一定要與常人不同。試問在把仕途視為康莊大道的封建社會,渴望中舉的文人學士,有幾位敢不循規(guī)蹈矩、按要求作文?因此,“性格論”亦欠缺說服力,以往的分析有待完善。

事實上,在第一次科舉失利后,李漁的心態(tài)便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1640年,他就在《鳳凰臺上憶吹簫·元日》中寫下:“昨夜今朝,只爭時刻,便老幼中分。問年華幾許,正滿三旬。昨歲未離雙十,便余九,還算青春。嘆今日,雖難稱老,少亦難云。閨人也添一歲,但神前祝我,早上青云。待花封心急,忘卻生辰。聽我持杯嘆息,屈纖指,不覺眉顰。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曛?！保?］477當發(fā)現(xiàn)時光飛逝、科舉不易,李漁對待科舉的態(tài)度便含糊起來——“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曛”,明顯萌生退意。分析李漁第二次應試途中聞警折返時所作的詩文,會發(fā)現(xiàn)這種“退意”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若其內(nèi)心真的渴望通過這次考試“一雪前恥”,那么被迫取消的鄉(xiāng)試一定會讓他感到格外懊惱、痛苦甚至絕望。但《應試中途聞警歸》（1642)中呈現(xiàn)出的心理狀態(tài)并非如此,反倒有一絲“恰如所愿”的喜悅:“正爾思家切,歸期天作成。詩書逢喪亂,耕釣俟升平”——警報聲可謂正中李漁下懷,他可以開心回家耕釣去了。在“思家切”和“天作成”的表述下,與其說是戰(zhàn)亂中止了李漁對功名的追求,倒不如說它恰好成全了舉業(yè)荒疏、對功名萌生倦意的李漁。既然他對科舉的態(tài)度早在入清前就已發(fā)生變化,那我們理應把其棄舉問題放在一個更長的歷史階段內(nèi)進行考量。

以往的研究成果存在兩個問題:其一,前人所持由于社會動蕩、崇禎十五年后明朝沒再舉行鄉(xiāng)試,李漁才被迫放棄科舉的觀點,其實忽略了李漁本人在第一次科舉失利后的心理變化:潛心備考卻不得不面對榜上無名的打擊,意欲再戰(zhàn)卻深明客觀條件之有限,李漁早在明末便已經(jīng)對求取功名萌生倦意了。其二,一時的“棄舉”和之后堅持一世的“再不應舉”是兩回事。入清后的李漁并沒有像很多文人一樣“重溫舊業(yè)”再次投身科考,而是始終堅持“不再應舉”,這段時期（1645清廷恢復科舉至1680李漁歿)他作此決定的原因與之前（1640—1644)其實是不一樣的?？梢哉f,入清前的李漁“棄舉”是面對亡國巨變主動做出人生選擇,而入清后“再不應舉”則更多的是被動接受政權(quán)更迭對其人生道路產(chǎn)生的影響——這一點恰能夠從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得到證實。

二、李漁不仕原因再探索

（一)入清前:對求取功名萌生倦意

頗有進取心的李漁之所以萌生退意,需要從內(nèi)外兩方面分析原因。首先可能是其自身的問題,導致他對科舉喪失信心。雖然根據(jù)許豸的褒獎（“于婺州得一五經(jīng)童子”)、時人的評價（“髫歲即著神穎之稱”),縣志的記載（“少壯擅詩古文詞,有才子稱”),以及就李漁后來取得的成就而言,他是有才的,但“舉業(yè)荒疏”這一點值得注意。寫于第二次應試前的《夜夢先慈責予荒廢舉業(yè)醒書自懲》（1642)一詩中有“恍惚雖成夢,荒疏卻是真”［6］92,做夢都會夢見母親責備自己,可見李漁深感舉業(yè)荒疏,心中有愧。這才是他第二次應考并不積極的內(nèi)在原因——這一點一直為前人所忽視①接連幾次科場失意也很可能是促使他放棄應舉的重要內(nèi)因,但李漁自己幾乎從未提及科場失意對其信心的打擊或?qū)ζ鋵嶋H行動的影響,而是不止一次地傳達自己對晚明黑暗政治的絕望感。這一點其實不難理解,畢竟很少有人愿意公開反省自己本身的問題所在,而是希望從外部找尋理由,為自己的失利開脫。因科舉失意對李漁的影響缺乏足夠的證據(jù),本文于此先按下不表,而是對李漁在著作中明確指出或間接提及的內(nèi)外因加以分析。。

其次,李漁早在明末就開始向往隱居閑適的生活。他的《山居雜詠（其一)》中有“田耕新買犢,檐蓋旋誅茅”［6］89②單錦珩《李漁年譜》把這組詩系于順治四年（1647)（參見單錦珩《李漁年譜》,李漁全集（第十九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版,第19頁.)。今從鄭雷《李漁年譜考敘·初編》,把這組詩的寫作時間視為崇禎十七年（1644)（參見鄭雷《李漁年譜考敘·初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2010版第62頁)。下文所引《伊山別業(yè)成,寄同社五首》、《伊園十二宜》的寫作時間,均依鄭雷《李漁年譜考敘·初編》。句,描寫自己與山林為伴的美好生活?！兑辽絼e業(yè)成,寄同社五首》（1644)其四“文成不必論工拙,遁世無人更索瘢”［6］166明確指出自己避世隱居；其三“栽遍竹梅風冷淡,澆肥蔬蕨飯家常。窗臨水曲琴書潤,人讀花間字句香”［6］166等亦是對自己享受隱居閑適生活的描寫。不僅如此,細考李漁詩詞,會發(fā)現(xiàn)他對陶淵明這位隱逸詩人是十分認可的?！兑翀@十二宜·宜夏》（1644)“日長閑卻羲皇枕,相對忘眠水上花”［6］313直接借用陶潛《與子儼等疏》中“自謂是羲皇上人”［12］529的典故；《甲申避亂》（1644)中有“桃花秦國遠,流水武陵香。去去休留滯,回頭是戰(zhàn)場”［6］95句,借《桃花源記》中的典故描寫自己避亂的景況①可 參見當代學者的研究成果,如劉佳星《陶淵明意象在明末清初的建構(gòu)——基于明末士人李漁為中心的考察》（《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學報》,2014年12月)等,專門分析了陶淵明對李漁等明末士人的影響。。這些都可以看出李漁對于陶淵明的認同和接納。

此外,李漁在戰(zhàn)亂前已較多受到莊子思想影響?！侗鼙鴼w值清明日》（1644)中有“圖書何幸能無恐,一卷《南華》照舊攤”［6］160句。 《莊子》又名《南華經(jīng)》,在戰(zhàn)亂時回到家中看到“一卷《南華》照舊攤”,可見李漁在戰(zhàn)亂前已重視此書。《山居雜詠（其四)》（1644)“戀樹身同鶴,忘憂我即萱。卷眠花影上,夢壓海棠魂”［6］90物我之間的相通,似采“莊周夢蝶”之意②另 有一首《旅宿不寐,夜半忽聞洞簫》更能看出李漁對莊子的接納:“客思如云黯不開,酒醒復起弄殘杯。詩溫舊稿囊無剩,花燼寒檠燭有灰。何處夢招蝴蝶去,誰家簫引鳳凰來。西風欲補侵幃過,但送秋聲夜幾回?！保ā独顫O全集》第二冊,第151頁)《李漁年譜》中并未考證出這首詩具體寫于何時,但李漁編輯自己的作品集時大致按照時間排列。?！兑辽絼e業(yè)成,寄同社五首（其一)》（1644)中有“閑云護榻成高臥,靜鳥依人學坐忘”［6］165句,其中的“坐忘”出自《莊子·大宗師》:“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保?3］莊子的出世思想,對李漁當有影響。

李漁在入清前就對科舉萌生退意的外因,主要是晚明的政治腐敗帶給他的絕望感。

首先,在《榜后柬同鄉(xiāng)下第者》中,有“憤多姑緩讀《離騷》”和“姓名千古劉蕡在,比擬登科似覺高”句。屈原因奸佞構(gòu)陷而被流放,劉蕡亦因宦官專權(quán)而落第。李漁借此二人自比,不僅懷才不遇之情溢于言表,而且側(cè)面質(zhì)疑了科舉的公正。在《憐香伴》（1651)中,李漁還專門塑造了有腐敗行為的教諭、徇私舞弊的考官、不學無術(shù)的中舉者等,其實都是對當時社會形勢的反映；“劉蕡已落孫山外,此輩登科也汗顏?！保?］83更是個人情緒的表達。雖然《憐香伴》是在入清后創(chuàng)作的,但李漁并未參加清朝科舉,是故他對科舉和官場的認知應該還是基于明代的情況,創(chuàng)作素材和心態(tài)都先入為主地受到前朝時代影響,表達著自己對于明朝官場和政治的看法。

其次,據(jù)《明清時代之社會經(jīng)濟巨變與新文化》一書的研究:天啟和崇禎朝“官員替換之快簡直令人眼花繚亂——各級京官和地方官平均任期僅2.41年,各省高官平均1.7年,京城官員平均才1年。 這種局勢造成官僚機構(gòu)極度混亂?！保?4］216取得功名的不易以及入仕后的不穩(wěn)定性很容易給人造成額外的心理壓力,或多或少會為李漁做出不仕決定增添砝碼。

除了《憐香伴》,李漁在其他作品中亦描繪了明朝行將就木時的特征,如統(tǒng)治者腐朽無能、太監(jiān)貪婪篡權(quán)、各項制度癱瘓等。如《鶴歸樓》中的皇帝在國家危急時仍不忘美色；《乞兒行好事,皇帝做媒人》中的皇帝隨意封妓女為貴妃,行為荒唐；《風箏誤》中駐地武官嚴重缺乏作戰(zhàn)經(jīng)驗,只因“邊地承平,武官好做,故此在兵部乞恩,補了這邊缺?！保?］140軍隊的情況是“紀律不嚴,錢糧缺少,卯年支不著寅年的糧”［8］141。 武將買官、糧餉不足、戰(zhàn)斗力低下的狀況可見一斑?！而P求凰》和《玉搔頭》等作品更是直接揭露了太監(jiān)的陰謀篡權(quán)、只手遮天,明朝的政治腐敗一覽無余③雖然這些作品寫于清代,但它們揭示了明末的情況,反映了李漁對明末社會的認識。。由此可見,一直以“人性善”“禮義廉恥”“尊卑有序”等為內(nèi)核的儒家文化到這一時期已面臨崩潰,國家陷入混亂。這直接導致李漁對于人性的理想主義以及儒家經(jīng)世之道的信仰產(chǎn)生動搖,乃至逐漸幻滅。

再次,李漁在詩詞中也不乏對明末黑暗政治和末世世風的哀嘆和絕望?！都咨昙o亂》（1644)中的“人生貴逢時,世瑞人即瑞”［6］9是對所處時代的抱怨和無奈；《避兵行》（1645)中的“傷哉民數(shù)厄陽九,天不自持地亦朽”［6］43嘆明朝滅亡理所應當……雖有忠心,但已不再相信明朝大業(yè)的正義,這是他在明末萌生退意的另一原因。

綜合以上,雖然李漁在早年有過積極用世之志,例如他二十歲時寫作的《病疫》（1630)中有“生死雖難決,升沉可預知。修文如有待,舍我更誰思”［6］84之句,表達的是“舍我其誰”的志向,但種種內(nèi)、外因的交疊,使他對求取功名萌生倦意。

（二)入清后:個人心態(tài)變化和實際生活走向

入清前李漁已無心仕途,清人以異族入主中原,使他的不仕之志更為堅定。

1.對文化毀滅者的痛恨與政府高壓的恐慌

一些學者認為入清后李漁不再應舉與其遺民身份和政治立場有關,如《李漁創(chuàng)作論稿》稱其棄舉是因為“民族情緒。這從他的詩作五律《丙戌除夜》、《丁亥守歲》、七絕《矱發(fā)二首》以及小說《乞兒行好事,皇帝做媒人》的入話,均可尋出些蛛絲馬跡?！保?0］2但事實上,遺民的政治身份對李漁棄舉的影響可以說微乎其微。雖然他曾作詩悼念忠烈,如贊季海濤先生“師道真堪表,臣心不愧氈”［6］98。 還在《古今史略》中附上明末戰(zhàn)爭中的殉難名錄,但他本人在做出棄舉選擇時,較少出于對遺民身份、貳臣與否的考量。這一點可以從三個方面得到證實:第一,入清后的李漁并沒有像張岱等人般“悔罪”,反倒沉醉于創(chuàng)作“小道末技”；第二,他積極聯(lián)絡清朝權(quán)貴,去他們家中“打抽豐”,并無回避之意,甚至作《大宗伯龔芝麓先生挽歌》對大節(jié)有虧的龔芝麓大加稱頌；第三,當時對遺民文人已有折中之法,只要在前朝‘未受國恩’,或父母之命難違,便不必一定為前朝守節(jié)①“士君子遘鼎革之際,出處大要斟酌。若于先朝未嘗仕者,新朝自不妨出,不必過為孤矯,誠慮高節(jié)之不終,即終于不出,而逶迤奔鶩或更有甚焉者,豈不自相矛盾,而反貽其譏乎?然又當以親斷之:若向嘗仕,而親欲我之貳心者,從令即非人臣；向未嘗仕,而親期我之祿養(yǎng)者,違命即非人子。論定于已仕未仕,而又權(quán)衡君親之間,士君子之出處可決矣?！保?］105,錢謙益便是一個例子。因此,遺民身份對李漁的作文、為人、處事等并不會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更遑論與其不仕的關系了。那為何李漁在入清之后的多年中從未再去應舉呢?

首先,這離不開李漁對文化毀滅者的痛恨情緒,他無法接受入侵者對文化的破壞與毀滅。此外,李漁在《吊書四首》（1644)中寫下“心肝盡貯錦囊中,博得咸陽片刻紅。終夜敲推成夢囈,半生吟弄付飄風。文多罵俗遭天譴,詩豈長城遇火攻”［6］162之句,表達對文化毀滅者的極度不滿和憤怒?！秮y后借書》（1644)“聞與秦皇別,收書復滿樓”［6］289把戰(zhàn)亂對書籍的破壞,比作秦始皇焚書的行為。滿目焦土、遍地荒涼、文化毀滅……如此種種帶來的絕望,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他不肯為破壞者效力的思想基礎。

除了對文化毀滅者的痛恨,李漁入清后堅持“再不應舉”與他對政治高壓的恐慌有關。他曾多次撰文抒發(fā)“做官難”之意,《南柯子·做官難》中有“若鑒為天苦,推情莫做官,一家頌德九稱冤”［6］432；《閑情偶寄·頤養(yǎng)部》（1671)中也感慨“悟居官守職之難,其不冠進賢而脫然于宦海浮沉之累者,幸也?！保?5］可見“為官之難”。

具體來說,順治二年清廷下剃發(fā)令,拒不服從的遺民遭到血腥鎮(zhèn)壓；順治三年四月,明閣臣黃道周（1585—1646)被殺,九月聿鍵被執(zhí)死。在這樣可怖的政治環(huán)境下,李漁不愿參加當年恢復的科舉便很容易理解了。不僅如此,李漁至死不再應舉,也離不開對政治的主動回避。清朝年間政治案件頻發(fā),這導致其棄舉行為是“持續(xù)”而非“暫時”:順治五年（1648),毛重倬（1617—1685)因仿刻時未用順治年號,便被治罪［16］20。 順治九年（1652)科場獄起,考官胡統(tǒng)虞（1604—1652)降六級。順治十四年（1657),李漁之友丁澎（1622—1686)因科場案被嚴查,后被流放。順治十五年（1658)其友尤侗因《鈞天樂》傳奇被控“有刺科場語”走避京師,周亮工（1612—1672)被控貪贓,王仕云因袒護其被一同逮京。張縉彥（1599—1670)因幫助李漁刊刻《無聲戲二集》被控“煽惑人心?！贝文辏?660)因一句“將明之才”獲罪,后被流放寧古塔。順治十八年（1661),莊廷鑨（?—1655)《明史稿》案發(fā),因此案受牽連致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滴跛哪辏?665)丁耀亢（1599—1669)以《續(xù)金瓶梅》被逮。后來就連李漁自己的《剃發(fā)二首》也因“甚為狂?！保?6］19被禁毀……政治高壓和連年不斷的文字獄不斷消解著李漁的入仕之心。

是故,李漁在《鶴歸樓》（1658)中描繪了皇帝的自私和暴虐,又塑造了謹慎防御、自我保護的主人公段玉初,作品中多次宣揚小心防范的人生哲學,可見李漁已對難以預料的政治災難充滿戒備。此外,他的其他作品也不止一次提及政治動蕩、仕途不穩(wěn)、為官之可怖。如《癸卯元日》（1663)中“誤用何能保賤軀”［6］181。將未能為官視為能夠讓自己保全性命、平安度過劫難的好運氣。雖然不排除其“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但在眾多理由中特意強調(diào)無需為官的慶幸,亦可側(cè)面反映他對時局的認知。

2.經(jīng)濟條件的拮據(jù)和實際生活的走向

李漁的家庭龐大、經(jīng)濟條件拮據(jù)等是他入清后“一直”堅持不再應舉的又一動因。

李漁曾提及“漁無半畝之田,而有數(shù)十口之家,硯田筆耒,只靠一人。”［5］204“仆無八口應有之田,而張口受餐者五倍其數(shù)?！保?］224在如此家庭背景下,李漁的經(jīng)濟情況一直不甚樂觀,反映在詩文中:1645年《亂后無家入許司馬幕》中有“時艱借箸無良策,署冷添人損俸錢”［6］162。 1648年《擬購伊山別業(yè)未遂》中有“糊口尚愁無宿粒”［6］148。 1650 年《賣山券》中有“兵燹之后,繼以兇荒,八口啼饑”［5］129。 在 1651 年出版的《憐香伴》序言中有“笠翁攜家避地,窮途欲哭”［8］3。1665年《廣陵歸日示諸兒女》中有“杖頭唯有字,鶴背竟無錢”［6］141。同年冬《四字帖辭武林諸親友之招》中有“旅橐蕭然,不能日備肩輿之費”［5］189,甚至因無錢過年而不得不將衣囊典當殆盡。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家累》（1670)中有“硯田食力倍常民,何事終朝只患貧”［6］186。 《江行阻風四首》（1672)中有“只緣貧作祟,致與樂為仇”［6］123。貧困和拮據(jù)一直伴隨著李漁。

將其家庭條件與清代文人的收入薪水結(jié)合在一起,便可以更好地理解李漁入清后一直堅持不再應舉的做法了。據(jù)資料記載,清初文人不僅晉升困難,且俸祿微薄。清初文官俸祿沿用前朝低薪制,《大清會典》的“文官之俸”條有:“一品歲支銀一百八十兩,二品一百五十兩,三品一百三十兩,四品一百零五兩,五品八十兩,六品六十兩,七品四十五兩,八品四十兩,正九品三十三兩有奇,從九品、未入流三十一兩有奇?！敝h“每月支俸三兩零,一家一日,粗食安飽,兼喂馬匹,亦得費銀五六錢,一月俸不足五六日之費?！保?7］461若家境本不富裕,又僅做小吏,個人基本生活都很難得到保障?！保?］23因而于李漁而言,巨大的家庭開銷很難靠官員的微薄俸祿來滿足,且他的科舉之路尚且十分艱難,當大官就更難了。是故其“再不應舉”可以說是基于實際情況的選擇。

若將文官俸祿與李漁打抽豐所得及清初版權(quán)費用對比,就更容易理解李漁放棄舉業(yè)的原因了。

首先說“打抽豐”。據(jù)李漁描述,“漁終年托缽,所遇皆窮,惟西秦一游,差強人意,八閩次之；外此則皆往吸清風、歸餐明月而已?！保?］163可見令李漁滿意的打抽豐只有“西秦一游”。那么1673年的那次,想必是屬于“吸清風、歸餐明月”中的一次了,可就在這次打抽豐中,他一個朋友一次資助他的金額就有十二金:“漁抵都門數(shù)閱月,竊見縉紳先生之債而食者,十居八九。是地主之貧,猶甚于客?！蛴叙仌鴥x十二金,漁往謝而值其不在,見有贄券一紙,伏于硯石之下。取而閱之,則所典之鏹數(shù),適與所饋相符,始知貧士之交,累人不淺?！保?］205這段話側(cè)面說明了官員生活之困苦（“地主之貧,猶甚于客”),以及“打抽豐”行為可以獲得的諸多報酬（“十二金”)——這大約相當于一個知縣四個月的收入。①這里“十二金”指十二兩銀?！稘h書·食貨志》注:“白金,銀也?！蔽涸础盾妰ζ?“近數(shù)百年間,錢糧改銀以后,白金充布天下?！保▍⒁姟段涸醇分腥A書局1976版,第473頁)銀和錢在清代前期的官方兌換比例是1∶1000。不過各地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具體標準與此有差異。參見王歡《清前期的貨幣問題與政府應對》,載于《蘭臺世界》2012年第15期,第20頁。但無論如何,窺一斑而見全豹,由此一人的資助金額已經(jīng)可以想見李漁謁見得到的報酬之豐。這還僅僅是一次并不讓李漁滿意的謁見中一個打抽豐對象一次所給予的報酬②《清碑類鈔》中記錄達官貴人買鼻煙壺:“一器值數(shù)十金,貴人饋遺以為重禮?！笨梢姟皵?shù)十金”在當時已經(jīng)是很大的一筆錢了。?？梢娎顫O打抽豐的收入遠高于出仕為官所得。

其次,從版權(quán)費和圖書價格的角度看,據(jù)《明代通俗小說的書價與讀者群》研究:“從已知的二十余種明代鈐有書價的圖書看,大體每部要一二兩銀子,而其中的兩部通俗小說《封神演義》（紋銀貳兩)、《春秋列國志傳》（紋銀壹兩)所標價格既不是十分昂貴的,也不是異常低廉的,基本與當時的其他類圖書價格大致相當……”［17］461基于明朝官員俸祿規(guī)定,比照當時書價,可見“對于買書來說,就是做官人家,也要量力而行。一位七品芝麻官的每月薪俸,僅能買幾部平常之書而已。”［18］且據(jù)《乾嘉時代的舊書價格及其買賣》一文考證,“從明末毛氏汲古閣到黃氏的百馀年間,書價漲了數(shù)倍乃至數(shù)十倍……”［19］這意味著清代圖書均價遠多于貳兩,從事圖書出版行業(yè)的利潤頗高。而且根據(jù)宋原放、李白堅《中國出版史》,明清時期“書坊出錢收買作者書稿,出版后,由書坊售賣,近似于現(xiàn)在的作者與出版社的關系”,也就是說作者是能夠通過售賣書籍獲利的；其中還引用明時金閶書林舒載陽刻《封神演義》識語“此集乃某先生考訂批評秘冊,余不惜重貲購求鋟行”［20］可見售書報酬之豐。此外,李漁的家庭戲班在演出時亦能獲得豐厚酬勞,“一場成功的巡回演出收入可達六位數(shù)”［14］125,“1667年陜西之行所得足以購置一座鄉(xiāng)間別墅”［14］74……考慮到經(jīng)濟收益,作文、排戲、經(jīng)商顯然比做官、出仕更具誘惑力。是故,在移家杭州（1651)又欠有債務時,李漁選擇了“賣賦以糊口”——1651年《憐香伴》傳奇出,1652年《風箏誤》問世,1653年《意中緣》問世,如此頻繁的創(chuàng)作和自產(chǎn)自銷的經(jīng)營模式想必為其帶來不少經(jīng)濟收益。又如1665年李漁在詩中稱自己幾乎無錢過年,這種狀況下《玉搔頭》傳奇面世,1666年《無聲戲》一集問世,1667年《奈何天》傳奇出、《無聲戲二集》問世……這些都側(cè)面證明賣文為生的利潤應該是更加直接、快速和巨大的。因此,李漁入清后堅持不應舉不乏對家庭經(jīng)濟狀況的考量。

結(jié) 論

過往學者討論李漁棄舉,多從某一角度切入而忽略其他,且慣于將討論范圍限定在入清后,這是最大的缺陷,也是筆者嘗試指出的問題。本文分析時將李漁的棄舉行為分為入清前和入清后兩個階段加以考察,得到了較為新穎的結(jié)論:

早在明末,李漁便已因為舉業(yè)荒疏和政治腐敗而萌發(fā)“不仕之心”,在這個基礎上,才有了入清后的“不仕之舉”。因而在探討棄舉原因時,我們需要對李漁萌生“不仕之心”的原因和堅持“不仕之舉”的理由分別加以探討。

遺民情結(jié)對李漁棄舉影響不大。雖然他厭惡戰(zhàn)亂、同情明代殉國者,但由于深曉明朝的政治腐敗和行將就木,他在面對故國淪喪時相對冷靜。他的棄舉更多的是出于對傳統(tǒng)文化立場的堅守——因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對傳統(tǒng)價值觀充滿尊重,因而無力面對混亂無比、尊卑顛倒、道德淪喪、仁義罔顧的明末社會,后又堅決不肯原諒戰(zhàn)爭發(fā)起者、文化毀滅者。此外,政治高壓帶來的恐慌,以及從商的豐厚報酬,為李漁棄舉增添了砝碼。

總而言之,作為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傳統(tǒng)文人,李漁有過為官之志,但受限于明末特殊的時代環(huán)境,又囿于入清后的特殊環(huán)境和拮據(jù)經(jīng)濟條件,他不得不放棄舉業(yè)走上亦文亦商的道路。他的棄舉是內(nèi)外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也是其后世口碑褒貶不一的緣由。但也恰恰因此,他才不知不覺地站到名利場的風口浪尖,既為中國文學史增添了一個繞不過去的坐標,又為讀者留下了一個說不盡的李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