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李 佳
(南洋理工大學 亞洲語言文化學部, 新加坡 637616)
張騫是杰出的外交家、探險家,被視作為“絲綢之路的開拓者”,他出使西域,促進了漢朝與西域各國的物質(zhì)和文化的交流,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張騫的生平最早見于《史記》,在《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李將軍列傳》和《西南夷列傳》等篇章中都有一些簡短的記載,而其開通西域的事跡則見于《大宛列傳》。
張騫的形象在西漢以后的評價和接受,主要有三個傳統(tǒng):首先,是作為大漢使節(jié),長途跋涉、遠赴異域、舍生忘死的人臣典范形象,與之相聯(lián)系的還包含找尋黃河源頭的探險者和引進西域物種的先驅(qū)者形象。其次,是視張騫為阿諛君意,挑起邊境兵戈、虛耗國力的生事之臣。第三,是乘槎出世的仙人形象,這一文學上的接受,源自《荊楚歲時記》對《博物志》記載的“變異”,對此鄧紹基先生已辨之甚詳(1)鄧紹基:《典實和傳說:古代文學作品中的張騫》,《銀山學刊》(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5期。,本文不加討論。下文主要梳理后世史官文人中對于張騫功過的評價,進而上溯司馬遷在寫作張騫事跡時的情理糾葛,揭示其若隱不發(fā)、實寓褒貶的書法特點。
自漢迄今對張騫的功過評價,都以正面褒揚為主,張騫舍生忘死、開拓進取的積極態(tài)度,堅韌不拔、百折不回的堅定意志,忠于國家、臨危不懼的愛國精神,寬厚誠信、勇敢機智的個性品質(zhì),都使其成為外交使節(jié)的杰出楷模;而他“鑿空”西域,開拓絲綢之路的首功,更是為后人所稱揚。很多史書、詩文都對張騫進行了熱情的歌頌?!稘h書·西域傳》云:“漢興至于孝武,事征四夷,廣威德,而張騫始開西域之跡。”(2)班固:《漢書》第12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873頁。班固承繼司馬遷的觀點,明確肯定張騫出使西域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稘h書·鄭吉傳》寫道:“漢之號令班西域矣,始自張騫而成于鄭吉?!?3)班固:《漢書》第9冊,第3006頁。這種看法被后世很多史家所接受。如《梁書·諸夷傳》就寫道:“西北諸戎,漢世張騫始發(fā)西域之跡,甘英遂臨西海,或遣侍子,或奉貢獻,于時雖窮兵極武,僅而克捷,比之前代,其略遠矣?!?4)姚思廉:《梁書》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809頁。在《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末歷數(shù)西漢的杰出政治人才,以張騫為持節(jié)出使的典范,曰:“漢之得人,于茲為盛,……奉使則張騫、蘇武,將率則衛(wèi)青、霍去病……”(5)班固:《漢書》第9冊,第2634頁。張騫因功被封博望侯,成為從一介郎官拜將封侯的模范。班固在《敘傳》中議論道:“博望杖節(jié),收功大夏;貳師秉鉞,身釁胡社。”(6)班固:《漢書》第12冊,第4256頁。將置之死地而后生、孤身奉使的張騫所取得的功勛與出兵大宛、兵敗降敵而被殺的將軍李廣利進行了鮮明的對比。此后,對張騫出使功勞的頌揚屢見不鮮。如《后漢書·班超傳》記載班超投筆從戎的故事時曰:“班超字仲升,……為人有大志,不修細節(jié)?!邑殻楣賯驎怨B(yǎng)。久勞苦,嘗輟業(yè)投筆嘆曰:‘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間乎?!?7)范曄:《后漢書》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71頁??隙藦堯q的才能及其對班超的巨大影響?!逗鬂h書·西域傳》末則評論道:“西域風土之載,前古未聞也。漢世張騫懷致遠之略,班超奮封侯之志,終能立功西遐,羈服外域?!?8)范曄:《后漢書》第10冊,第2931頁。勾畫出了張騫、班超在兩漢經(jīng)營西域過程中的歷史性貢獻?!度龂尽の簳跬桴r卑東夷傳》亦稱贊張騫對于開拓西域的先導之功:“及漢氏遣張騫使西域,窮河源,經(jīng)歷諸國,遂置都護以總領之?!?9)陳壽:《三國志》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40頁?!度A陽國志》載:“張騫特以蒙險遠,為孝武開緣邊之地,賓沙越之國,致大宛之馬,入南海之象,而車渠、瑪瑙、珊瑚、琳碧、罽寶、明珠、玳瑁、虎魄、水晶、琉璃、火浣之布、蒲桃之酒、笻竹、蒟醬,殊方奇玩,盈于市朝?!?10)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8-69頁。將張騫開辟絲綢之路,最終溝通中亞內(nèi)陸交通,以及由此為中原帶來的物質(zhì)、生活變化有機聯(lián)系起來,頌揚其對人們生活的貢獻。西晉潘岳的《西征賦》中有“銜使則蘇屬國,震遠則張博望”(11)蕭統(tǒng):《昭明文選》卷10,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55頁。,將蘇武與張騫并稱,歌詠他們作為使節(jié)的杰出表現(xiàn),以及在擴大西漢王朝聲威方面的功勞。此后,南北朝時期,多有歌頌張騫的詩篇。如梁吳均的《入關》寫道:
羽檄起邊庭,烽火亂如螢。是時張博望,夜赴交河城。
馬頭要落日,劍尾掣流星。君恩未得報,何論身命傾。(12)郭茂倩:《樂府詩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17頁。
戰(zhàn)火燃起、邊庭告急,為聯(lián)絡西域各國共同對抗匈奴,張騫臨危受命出使西域,詩歌熱情歌頌張騫奮不顧命、以身許國的英雄形象。何遜《學古詩》云:
昔隨張博望,辭帝長楊宮。獨好西山勇,思為北地雄。
十年事河外,雪鬢別關中。季月邊秋重,巖野散寒蓬。
日隱龍城霧,塵起玉關風。全狐君已復,半菽我猶空。
欲因上林雁,一見平陵桐。(13)何遜:《何遜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頁。
詩歌同樣贊美張騫出使十多年,艱苦備嘗的忠臣形象。陳江總的《隴頭水》一詩中也寫到張騫,詩云:
隴頭萬里外,天崖四面絕。人將蓬共轉(zhuǎn),水與啼俱咽。
驚湍自涌沸,古樹多摧折。傳聞博望侯,苦辛提漢節(jié)。(14)郭茂倩:《樂府詩集》第2冊,第314頁。
詩中以西域的蠻荒和自然環(huán)境的艱險為背景,突顯張騫出使西域的勞苦艱辛。南北朝時期,世亂紛擾,詩人往往于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襯托之下,突顯張騫對國家的堅貞和忠勇。這種寫法至唐時,有了一些改變。
初唐虞世南作有《結客少年場行》,詩曰:
韓魏多奇節(jié),倜儻遺名利。共矜然諾心,各負縱橫志。
結友一言重,相思千里至。綠沈明月弦,金絡浮云轡。
吹簫入?yún)鞘?,擊筑游燕肆。尋源博望侯,結客遠相求。
少年重一顧,長驅(qū)背隴頭。焰焰霜戈動,耿耿劍虹浮。
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龍沙暗,木落雁門秋。
輕生殉知己,非是為身謀。(15)郭茂倩:《樂府詩集》第3冊,第950頁。
詩歌稱許少年游俠效法張騫,慷慨赴邊、努力建功的奮發(fā)精神,一掃此前詩中悲涼孤寂的氣氛,展現(xiàn)出昂揚的情緒。被譽為“燕許大手筆”的燕國公張說所作的《將赴朔方軍應制》也非常推崇張騫“許國不謀身”的精神:
禮樂逢明主,韜鈐用老臣。恭憑神武策,遠御鬼方人。
供帳榮恩餞,山川喜詔巡。天文日月麗,朝賦管弦新。
幼志傳三略,衰材謝六鈞。膽由忠作伴,心固道為鄰。
漢保河南地,胡清塞北塵。連年大軍后,不日小康辰。
劍舞輕離別,歌酣忘苦辛。從來思博望,許國不謀身。(16)《全唐詩》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967頁。
這是張說在被貶朔方時所作的應制詩,詩歌通過歌頌張騫赤膽忠心、報效國家的事跡,坦露自己的心跡,并以之自期,用典相當恰切。詩圣杜甫詩中也多次出現(xiàn)張騫的典故,如《哭李尚書(之芳)》:
漳濱與蒿里,逝水竟同年。欲掛留徐劍,猶回憶戴船。
相知成白首,此別間黃泉。風雨嗟何及,江湖涕泫然。
修文將管輅,奉使失張騫。史閣行人在,詩家秀句傳。
客亭鞍馬絕,旅櫬網(wǎng)蟲懸。復魄昭丘遠,歸魂素浐偏。
樵蘇封葬地,喉舌罷朝天。秋色凋春草,王孫若個邊。(17)《全唐詩》第7冊,第2563頁。
李之芳曾奉命出使吐蕃,被扣兩年始回,杜甫以張騫來比擬李之芳的才干和忠誠,相當妥帖。此外,他在長詩《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中也寫到“討胡愁李廣,奉使待張騫”(18)《全唐詩》第7冊,第2428頁。,杜甫無疑是將張騫視作使臣的崇高典范而加以歌頌。中唐白居易在《酬別微之(臨都驛醉后作)》中曰:
灃頭峽口錢唐岸,三別都經(jīng)二十年。
且喜筋骸俱健在,勿嫌須鬢各皤然。
君歸北闕朝天帝,我住東京作地仙。
博望自來非棄置,承明重入莫拘牽。
醉收杯杓停燈語,寒展衾裯對枕眠。
猶被分司官系絆,送君不得過甘泉。(19)《全唐詩》第14冊,第5090頁。
詩句以張騫貶而復起的仕途經(jīng)歷勸慰好友,堅信有才能的人終能獲得重任,鼓勵元稹振作精神、蓄勢待時,顯示出對元稹的深厚友情。韓翃的《送監(jiān)軍李判官》和《送李侍御赴徐州行營》兩首也都表達了對張騫的敬仰和崇拜之情:
上客佩雙劍,東城喜再游。舊從張博望,新事鄭長秋。
踏水回金勒,看風試錦裘。知君不久住,漢將掃旄頭。(20)《全唐詩》第8冊,第2736頁。
少年兼柱史,東至舊徐州。遠屬平津閣,前驅(qū)博望侯。
向營淮水滿,吹角楚天秋。客夢依依處,寒山對白樓。(21)《全唐詩》第8冊,第2740頁。
此外,耿湋作有《奉送崔侍御和蕃》,詩云:
萬里華戎隔,風沙道路秋。新恩明主啟,舊好使臣修。
旌節(jié)隨邊草,關山見戍樓。俗殊人左衽,地遠水西流。
日暮冰先合,春深雪未休。無論善長對,博望自封侯。(22)《全唐詩》第8冊,第2994頁。
詩歌以張騫出使封侯的功績,勉勵即將遠赴吐蕃的友人崔漢衡。又如武元衡的《酬太常從兄留別》:
鄉(xiāng)路日茲始,征軒行復留。張騫隨漢節(jié),王濬守刀州。
澤國煙花度,銅梁霧雨愁。別離無可奈,萬恨錦江流。(23)《全唐詩》第10冊,第3548-3549頁。
以張騫之典代指使臣的身份,并借以稱揚其對國家的忠誠。
大唐國力強盛,與周邊的民族、國家往來密切頻繁,常有臣子奉命出使,《舊唐書·西戎傳》史臣評論云:“西方之國,綿亙山川,自張騫奉使已來,介子立功之后,通于中國者多矣?!?24)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17頁。故而詩人們多借張騫忠心耿耿的使臣形象、艱苦備嘗不辱使命的非凡事跡,鼓勵、稱頌那些身負出使重任的臣子。北宋初西昆體詩人楊億有《鄭工部陜西隨軍轉(zhuǎn)運》一詩:
西鄙欃槍未掃除,營中慷慨請行初。
三軍粒食資心計,一月星郵待捷書。
宣室喜聞延賈誼,茂陵久歡滯相如。
謗言盈篋親曾見,反間千金計豈疏。
遺愛道傍喧竹馬,先聲塞外懾窮廬。
馮唐莫嘆淹郎署,博望還忻擁使車。
隴右行收萬里地,關中坐致九年儲。
牙籌羽檄皆吾事,才刃飄飄兩有馀。(25)《全宋詩》第3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353頁。
詩中以久滯郎官、年歲漸老、郁郁寡歡的馮唐,襯托為能夠出使西域諸國而歡欣鼓舞的張騫,熱情鼓勵自己的朋友此行有所成就。王安石《飛雁》一詩寫道:
雁飛冥冥時下泊,稻粱雖少江湖樂。
人生何必慕輕肥,辛苦將身到沙漠。
漢時蘇武與張騫,萬里生還值偶然。
丈夫許國當如此,男子辭親亦可憐。(26)李壁:《王荊公詩注》卷14,四庫本。
追求功名富貴就少了江湖之樂,肯定蘇武、張騫以身許國的行為,哀矜他們辭親遠行的艱辛。南宋蔡戡《筇竹杖歌》中有“我有一枝筇,夭矯如游龍。由來博望使西域,萬里持寄衰病翁。自蜀歷楚入?yún)窃?,名山勝地多留蹤?27)蔡戡:《定齋集》卷16,四庫本。的詩句,贊揚張騫通西域的功勞。明代曾棨曾作《陳員外奉使西域周寺副席中道別長句》,詩曰:
漢家郎官頭未白,扈從初為兩京客。
忽逢天邊五色書,萬里翩翩向西域。
腰間寶劍七星文,連旌大旆何繽紛。
解鞍夜臥營中月,攬轡朝看隴上云。
黃沙斷磧千回轉(zhuǎn),玉關漸近長安遠。
輪臺霜重角聲寒,蒲海風高弓力軟。
茲行騎從歷諸蕃,氈帳依微絕漠間。
殘煙古樹羌夷聚,遠火荒原獵騎還。
蕃酋出迎通漢語,穹廬蒲萄酒如乳。
舞女爭呈于闐妝,歌辭盡協(xié)龜茲譜。
當筵半醉看吳鉤,上馬便著金貂裘。
山川遙認月支窟,部落能知博望侯。
草上風沙亂騷屑,邊頭日暮悲笳咽。
行窮天盡始回轅,坐對雪深還仗節(jié)。
歸來雜遝宛馬群,立談可以收奇勛。
卻笑古來征戰(zhàn)苦,邊人空說李將軍。(28)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350,四庫本。
詩歌以漢代故事勉勵朋友出使西域,其中“部落能知博望侯”稱贊張騫作為大漢使節(jié)的誠信和才干,以及在西域所留下的威名。清費錫璜的《出塞》詩云:
一度盧龍塞,傷心景物殊。秋風嘶老馬,落日聚饑烏。
嶺上寒云合,閨中明月孤。還聞遣博望,雨雪在長途。(29)沈德潛:《清詩別裁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89頁。
詩中描繪了出塞后所見到的孤寂凄涼景象,并以張騫為國效命、飽經(jīng)風霜的形象自比。一直到民國時梁啟超所作《愛國歌四章》中仍有這樣的詩句:“漢唐鑿孔縣西域,歐亞摶陸地天通。每談黃禍詟且栗,百年噩夢駭西戎。君不見,博望定遠芳蹤已千古,時哉后起我英雄?!?30)梁啟超著、陳書良選編:《梁啟超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第756頁。都是在熱情歌頌張騫開拓西域的偉大功績。
《史記》載漢武帝曾命張騫探尋黃河的源頭,故而后世文人墨客還常歌詠張騫尋找河源的努力,以及引入西域物產(chǎn)的功勛。如陳徐陵在《與王吳郡僧智書》中有“博望侯極跡于黃河,栘中監(jiān)流滯于滄海”(31)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687,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3538頁。,唐代詩人李瀚《蒙求》中有“伏波標柱,博望尋河”(32)《全唐詩》第25冊,第9960頁。,薛能《黃河》中有“九曲終柔勝,常流可暗吞。人間無博望,誰復到窮源”(33)《全唐詩》第17冊,第6478頁。,張祜《獻太原裴相公三十韻》中有“黃河歸博望,青冢破兇奴”(34)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13頁。,明代黃哲《河渾渾》中有“河渾渾,發(fā)昆侖。度沙磧,經(jīng)中原,噴薄砥柱排龍門,環(huán)嵩絕華熊虎奔。君不聞漢家博望初尋源,揚旌遠涉西塞垣”(35)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303,四庫本。,都肯定了張騫萬里跋涉、遠至黃河源頭的事跡。而《齊民要術》和《太平御覽》所引漢王逸語、《初學記》和《太平御覽》所引《博物志》都記載了張騫從西域歸來帶回各種域外物產(chǎn)的事跡(36)事實上這些物產(chǎn)應該都是在張騫通西域之后,使臣們陸續(xù)帶回,而非張騫親為,這方面內(nèi)容可以參考李榮華:《魏晉南北朝時期張騫形象考述》,《中華文化論壇》2014年第2期。。宋代的詩人多在這個方面寫詩頌揚。如歐陽修《千葉紅梨花》有“從來奇物產(chǎn)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猶勝張騫為漢使,辛勤西域徙榴花”(37)吳之振:《宋詩鈔》卷11,四庫薈要本。,另一首《和圣俞李侯家鴨腳子》亦有“博望昔所徙,蒲萄安石榴。想其初來時,厥價與此侔”(38)張玉書:《佩文韻府》卷293,四庫本。,感念原本稀罕的葡萄、石榴在張騫通西域后,得以在中原大量種植。蘇軾的《元修菜》詩云:“張騫移苜蓿,適用如葵菘。馬援載薏苡,羅生等蒿蓬。懸知東坡下,塉鹵化千鐘。長使齊安人,指此說兩翁?!?39)蘇軾:《東坡全集》卷13,四庫薈要本。感激張騫通西域后中原引進苜蓿等植物,豐富了人們的飲食種類。又如岳珂的《蒲萄》:
當年博望奏邊功,異種曾攜苜蓿同。
摘乳那煩挏馬令,引須聊愜好龍公。
頗憐漢地離宮在,未許涼州酒甕空。
回紇只今重餧肉,清陰彌望滿關中。(40)陳思:《兩宋名賢小集》卷358,四庫本。
宋末王義山的《王母祝語·石榴花詩》:
待闕南風欲上場,陰陰稚綠繞丹墻。
石榴已著乾紅蕾,無盡春光盡更強。
不因博望來西域,安得名花出安石。
朝元閣上舊風光,猶是太真親手植。(41)王義山:《稼村類編》卷30,四庫本。
這些詩作都是感念張騫通西域后,對人們?nèi)粘o嬍撤矫嫠a(chǎn)生的積極影響,許多新鮮物種如葡萄、石榴、苜蓿等自此得以進入中土。
總的說來,自漢魏以降,人們普遍肯定張騫的個人品格及出使西域所取得的卓越成就,褒獎他不畏險難為國效命的忠心,稱贊他身為漢使被匈奴扣留十年而持節(jié)不悔的操守,以及聯(lián)通西域各國為后世所帶來的恩惠,其形象頗為正面,評論亦多褒揚。
對于歷史人物的評論和接受,從來都難免眾說紛紜、各執(zhí)一端,張騫也未能例外,他也曾招致不少批評,有些還相當嚴厲。這部分意見雖非主流,卻不應該被忽視?!端鍟の饔騻鳌吩唬骸白怨砰_遠夷,通絕域,必因宏放之主,皆起好事之臣。張騫鑿空于前,班超投筆于后,或結之以重寶,或懾之以利劍,投軀萬死之地,以要一旦之功,皆由主尚來遠之名,臣殉輕生之節(jié)。是知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也?!?42)魏征:《隋書》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859頁。直接將張騫、班超皆列為逢迎霸主的好事之臣,批評他們?yōu)樽非蠊γ叧兄魃?。承此,唐邵謁在《覽張騫傳》一詩中寫道:
采藥不得根,尋河不得源。此時虛白首,徒感武皇恩。
桑田未聞改,日月曾幾昏。仙骨若求得,壟頭無新墳。
不見杜陵草,至今空自繁。(43)《全唐詩》第18冊,第6996-6997頁。
一方面批評漢武帝信惑神怪、四處尋仙訪道、意圖長壽不死的荒唐做法;另一方面則是批評張騫誤判河源所在,白首無得、空負君恩,從而對君昏臣愚大加嘲諷。宋代蔡襄在《觀天馬圖》中寫道:“楚主嫁異國配異人,豈獨楚王之不才?漢之丑無時可滅,又啟后世和親外夷之端,張騫之罪也。”(44)蔡襄撰、陳慶元校注:《蔡襄全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92頁。指責張騫向漢武帝進言以公主和親烏孫的做法,強烈批評使用這種帶有屈辱性質(zhì)的政策,謀求兩國之好的做法,并將之歸為張騫的罪孽。而文同的《張騫冢祠》則批判張騫尤為激烈:
中梁山麓漢水濱,路側有墓高嶙峋。
叢祠蓊蔚蔽野霧,榜曰博望侯之神。
當年寶幣走絕域,此日雞豚邀小民。
君不見武帝甘心事遠略,靡壞財力由斯人。(45)《全宋詩》第8冊,1992年,第5395-5396頁。
將武帝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之過都歸在張騫身上。張俞的《博望侯墓》寫道:
九譯使車通,君王悅戰(zhàn)鋒。爭殘四夷國,只在一枝筇。(46)《全宋詩》第7冊,1992年,第4717頁。
一方面抨擊漢武帝不斷尋釁發(fā)動邊境戰(zhàn)爭,同時也諷刺張騫,認為戰(zhàn)爭的導火索是由于張騫向武帝進言“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引起的,譴責張騫為了迎合君王私好而導致生靈涂炭。劉子翚在《漢書雜論》里說:“至如嚴助、張騫之徒,皆啟唱邊事,以資進取。在堯舜三代之時,不免乎流放竄殛者也,尚何才之足云!”(47)劉子翚:《屏山集》卷4,四庫本。批評嚴助、張騫挑唆武帝邊事,以為自己進身之階,認為此等行徑如發(fā)生在三代圣王之時,不僅無功而且是要受到極刑嚴懲的。而陳普的《詠史上·張騫》寫道:
風沙霜雪十三年,城郭山川萬二千。
漢馬死亡宛馬到,萬人怨怒一人憐。(48)《全宋詩》第69冊,1992年,第43804頁。
同樣嚴厲批評張騫是造成漢武帝時期邊境曠日持久戰(zhàn)爭的罪魁禍首。方回的《題東坡先生惠州定惠院海棠詩后趙子昂畫像并書》云“憶昔蒟醬筇竹枝,適與張騫遇西域。彼徒生事勞遠人,此感與國同休戚”(49)方回:《桐江續(xù)集》卷24,四庫本。,亦指張騫為“生事”之臣。何麟瑞《天馬歌》中也有“昆侖高哉二千五百余里,日月相隱避。黃河發(fā)源下有渥洼水,大宛群馬飲其澨。天馬下與群馬戲,產(chǎn)駒一日可千里。滴汗化作燕支水,國人縛藁為人置水際。久與馬習不經(jīng)意,一朝卻被人馽擊。張騫使還報天子,天子不惜金珠與重幣,期以此馬可上致。大宛使人欺漢使,致煩浞野樓蘭七百騎,攻虜其王馬始至……”(50)偶桓:《乾坤清氣》卷7,四庫本。的說辭,同樣是將張騫視作誘惑武帝為獲取汗血馬而大傷國力的逢迎君意的小人。李彌遜提出“漢武好大喜功,外事西夷,張騫鑿空以開西南之役,自是遣誅求之使,興問罪之師,殆無虛歲,中國殊方并受其弊,辟草萊、任土地,罪不至是也”(51)李彌遜:《筠谿集》卷9,四庫本。,批評張騫迎合漢武帝窮兵黷武的想法,開通西域,遂致西南邊境戰(zhàn)爭不斷,四方皆受其害。明王九思《畫葡萄引》詩云:“漢武唯知貴異物,博望常勞使西域。大夏康居產(chǎn)富饒,胡桐檉柳非奇特。獨取葡萄入漢宮,遂遣天王親外國?!?52)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469,四庫本。批評漢武帝的同時,也否定了張騫的功勞。
這類對張騫批評的意見,突出表現(xiàn)在明代凌稚隆的《史記評林》一書中,其論曰:“自騫言大宛多善馬,而漢家之財賦皆消耗于敦煌往復間矣,及積數(shù)歲之勞,所得馬僅數(shù)千匹,奚貴其善且多哉?!?53)凌稚隆輯校、李光縉增補:《史記評林》第6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第717頁。認為正是由于張騫以大宛馬蠱惑武帝,遂導致海內(nèi)虛耗、勞民傷財,連年戰(zhàn)爭也僅是換回幾千匹馬而已,可謂得不償失。書中又引黃震言曰:“小人逢君之惡者,不可曉也。”(54)凌稚隆輯校、李光縉增補:《史記評林》第6冊,第760頁。將張騫視作迎合霸主、助紂為虐的邪佞小人。
上述批評實際上多針對的是漢武帝窮兵黷武、開邊不已而造成的國家疲弊;但由于張騫先后兩次出使西域,向武帝匯報西域各國虛實,并提出與烏孫國結盟的建議,間接促發(fā)了貳師將軍李廣利攻打大宛的戰(zhàn)爭,因此便被視作迎合君上的諛臣,或者是挑唆戰(zhàn)爭的首惡而備受指責,這樣的看法實則是偏頗的。正如許多學者研究指出的,漢武帝其實早有“圖制匈奴”之志,在與匈奴的對決中,漢武帝“東伐朝鮮,起玄菟、樂浪,以斷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國,結烏孫,起敦煌、酒泉、張掖,以鬲婼羌,裂匈奴之右臂”(55)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26頁。,這是漢武帝的邊疆戰(zhàn)略(56)高榮:《論漢武帝“圖制匈奴”戰(zhàn)略與征伐大宛》,《西域研究》2009年第2期。,而張騫只是奉命出使并提供相關信息與建議而已。因此,更為客觀的說法當是,張騫“鑿空”西域?qū)ξ鳚h中后期政治及與周邊國家的關系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有力地配合了漢武帝對匈奴合圍和隔絕戰(zhàn)略的施行。
前文梳理了自漢以降,在史籍和詩文中對張騫功過的褒貶評價。事實上,歷來文人學士對于張騫的接受大體都源自《史記》中的記載。那么,司馬遷是如何看待與其生活在同一時代的張騫,又是如何評價看待張騫通西域的價值的呢?下文將主要透過對《史記·大宛列傳》的文本細讀,加以深入探討。
司馬遷學習《春秋》在記史時寓褒貶、別善惡,在微言中彰顯大義的筆法,從而達到了“實錄”的寫作目的。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中贊美《史記》曰:“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57)班固:《漢書》第9冊,第2738頁。細讀《大宛列傳》,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司馬遷在字面之后對張騫的評價。
一方面司馬遷肯定張騫作為大漢使臣的個人品行,評價其“寬大信人”,并在《大宛列傳》中寫道:“其后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zhì)于外國,外國由此信之。”(58)司馬遷:《史記》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69頁。以下所引《大宛列傳》均據(jù)此本,不再一一加注。突顯張騫的人格魅力以及由此展現(xiàn)出的國家威信,而正好對比了貳師將軍李廣利恃勇好殺、只知一味炫耀武力的做法,很顯然司馬遷對兩人的評價是有優(yōu)劣之別的。另一方面,與李廣利列于同一“合傳”的張騫,司馬遷對他的評價總體來說卻并不高。
司馬遷首先是贊揚了張騫通使西域的開創(chuàng)之功。整個《大宛列傳》以一句“大宛之跡,見自張騫”開篇,開門見山地點出大宛與張騫的密切關系,亦即漢朝人對于西域的了解,皆始自張騫的見聞。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前,漢朝對于大宛及其周圍國家和地區(qū)的地理位置、風土人情茫然無知,如果沒有張騫十幾年的艱苦跋涉,漢人對于這些地方的了解時間還會推遲。作為第一人,張騫出使的道路注定坎坷,在途經(jīng)匈奴地界時被俘。單于并未殺張騫,而是“留騫十余歲,與妻,有子”。對于尋常人來說,可能十多年的時間早已將志氣消磨殆盡,選擇向命運妥協(xié),“然騫持漢節(jié)不失”,司馬遷在這里高度肯定了張騫的忠心愛國精神。張騫始終不忘使命,找到機會逃到大宛,繼而又到月氏,但無法說服月氏王協(xié)同大漢抗擊匈奴,只得東歸,不想再次被匈奴所俘,直到匈奴內(nèi)亂,才得以僥幸逃回漢朝。張騫兩次為匈奴抓獲而大難不死的原因,司馬遷認為是由于“其為人彊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稱贊其堅韌有毅力,同時又寬厚、誠信,故而能為匈奴所敬不為所害,正如《論語·衛(wèi)靈公》所言:“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p>
張騫回到漢朝后,將自己的耳聞目見一一向武帝稟告,漢朝由此得知大宛、大月氏、大夏、烏孫、安息、康居等國之事。其后張騫隨衛(wèi)青出兵匈奴,因其熟悉地形,使得漢軍不至困乏,而被封為博望侯(59)按《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中對張騫封侯的原因,有兩種說法,一處同于此,“從大將軍有功,封博望侯”;一處則稱其“因前使絕國功,封騫博望侯”。分別見于《史記》第9冊第2944、2929頁。,由一介郎官而封侯。這是張騫功業(yè)的頂點,司馬遷均一一如實記載。
此后因隨李廣出擊匈奴,后期當斬,贖為庶人,遂從巔峰墜入谷底。霍去病大敗匈奴之后,武帝因張騫之言,又想經(jīng)略西南,所以復起張騫為中郎將出使烏孫國,盡管與烏孫結盟、共御匈奴的計劃并未實現(xiàn),但是張騫卻帶回烏孫的使者,加強了彼此的了解;同時張騫派副使,陸續(xù)抵達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穼及諸旁國,這些國家的使節(jié)也相繼來到漢朝,司馬遷在此寫道“于是西北國始通于漢矣”,這是張騫出使的功績,并稱贊為“張騫鑿空”。《史記集解》引蘇林曰:“鑿,開;空,通也。騫開通西域道?!薄妒酚浰麟[》注:“謂西域險阸,本無道路,今鑿空而通之也?!?60)司馬遷:《史記》第10冊,第3170頁。漢朝與西域的聯(lián)系從塞到通,中原與西部諸國的道路從無到有,“鑿空”二字高度褒獎了張騫的首創(chuàng)之功,是對其通使西域功績的極高定位。同時司馬遷寫道“其后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zhì)于外國,外國由此信之”,也稱揚了張騫作為大漢使節(jié)在西域各國所建立起的崇高威信。正是這些評判,鑄就了后世使臣人品、節(jié)操的典范。
司馬遷雖肯定張騫出使的功勞,但又通過微言對張騫進行了委婉的批評。這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兩次不得“要領”?!妒酚洝窋⑹鰪堯q第一次費盡千辛萬苦出使大月氏,然“竟不能得月氏要領”;第二次出使烏孫國,“騫不得其要領”,前后兩次出使的初衷都未能達到?!安蝗枋姑笔峭饨皇构?jié)最重要的職責,然而張騫卻屢屢不能“得要領”,未能完成交給他的任務,司馬遷的言辭間對于張騫的個人才能不無諷刺的意味。
其次,三次“莫得通”。武帝聽聞大宛、大夏之事,“天子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冄,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閉氐、筰,南方閉巂、昆明。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滅越之后,漢武再次發(fā)兵,“出此初郡抵大夏,皆復閉昆明,為所殺,奪幣財,終莫能通至大夏焉。于是漢發(fā)三輔罪人,因巴蜀士數(shù)萬人,遣兩將軍郭昌、衛(wèi)廣等往擊昆明之遮漢使者,斬首虜數(shù)萬人而去。其后遣使,昆明復為寇,竟莫能得通”。漢武帝接受張騫的建議后,屢次發(fā)兵卻無法打通道路,可見張騫對于形勢的判斷有誤,司馬遷有意多次使用“莫得通”,表達了對張騫深深的懷疑。《史記評林》在此就評論道:“騫之欺妄,帝之愚陋,可概見矣?!?61)凌稚隆輯校、李光縉增補:《史記評林》第6冊,第742頁。
再次,對張騫“逢君之欲”的諷刺。張騫因為配合李廣對抗匈奴,后期當斬,而贖為庶人,“是后天子數(shù)問騫大夏之國。騫既失侯,因言曰……”太史公一個“既”字、一個“因”字顯示出對張騫向武帝進言動機的揣測與厭惡,同時又與前文“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天子欣然,以騫為然”的文字暗相呼應,含蓄點出張騫的建議包含私心,是為了謀取進身之階,有意挑動武帝的貪念。宋代的樓鑰分析說:“若騫者,往來匈奴十余年,謂其勤勞則可,然竟不得月氏要領,猶之可也;奉使有指而多取外國奇物,失侯之后益言所聞于他國者,以蕩上心,帝之黷武,以至虛耗,騫實啟之殆漢之罪人也?!?62)樓鑰:《攻媿集》卷75,四庫本。就是指出了司馬遷微言背后的大義。此外,《史記評林》亦云:“張騫失位怏怏,遂致逢君之欲,而拜將中郎,君臣病根總來只一貪字為累,便貽國家無窮之戚,如是太史公若隱不發(fā),其意了然。”(63)凌稚隆輯校、李光縉增補:《史記評林》第6冊,第736頁。黃震更直接批判:“甚矣小人逢君之惡,何甚也!漢欲通西南夷,費多道不通,嘗罷之矣。張騫言可通大夏,天子復欣然為之,是窮民西南之禍,不在漢武,而在張騫。”(64)凌稚隆輯校、李光縉增補:《史記評林》第6冊,第760頁。均直指張騫是挑動邊境戰(zhàn)爭的罪魁禍首。
第四,補敘張騫身后之事,批評始作俑者,貽害無窮。《史記》中寫到自博望侯開外國道以尊貴,其后爭先效仿者不絕如縷。“從吏卒皆爭上書言外國奇怪利害,求使。天子為其絕遠,非人所樂往,聽其言,予節(jié),募吏民毋問所從來,為具備人眾遣之,以廣其道?!淅糇湟噍m復盛推外國所有,言大者予節(jié),言小者為副,故妄言無行之徒皆爭效之。其使皆貧人子,私縣官赍物,欲賤市以私其利外國。外國亦厭漢使人人有言輕重,度漢兵遠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漢使。漢使乏絕積怨,至相攻擊”。這段補敘,突顯了張騫出使西域加官封侯所帶來的負面效應,茅坤評論曰:“大宛事以張騫身沒后九十余年而始舉,遷特惡騫始倡,故通篇精神歸騫一人。”(65)凌稚隆輯校、李光縉增補:《史記評林》第6冊,第717頁。司馬遷有意敘述張騫死后,各色人等爭相出使西域的亂象,看似平實,卻深含褒貶。張騫出使西域遂得封侯,啟后來無數(shù)貪念。求使者往往品行卑劣,只為求名求利,不僅無益國家,反而敗壞漢朝聲譽。司馬遷寫到這里深責武帝急功近利、用人不明,同時也是對張騫的含蓄批評。元代張養(yǎng)浩在《甘肅行省創(chuàng)建來遠樓記》中進一步發(fā)展了這個觀點,他寫道:“迨漢興,武帝尤勤遠略,臣下既弗克正,又吹波揚瀾以侈厥欲。若唐蒙、張騫、司馬相如輩植功一時而蔓禍千載,下魏晉隋唐為尤甚。”(66)張養(yǎng)浩:《張養(yǎng)浩集》卷14,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622頁。
在《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中有簡短的張騫生平介紹,文字如下:
將軍張騫,以使通大夏,還,為校尉。從大將軍有功,封為博望侯。后三歲,為將軍,出右北平,失期,當斬,贖為庶人。其后使通烏孫,為大行而卒,冢在漢中。(67)司馬遷:《史記》第9冊,第2944頁。
這段文字相當精練,沒有任何鋪陳。而張騫一生的主要功業(yè)即出使西域之事,則詳細記于《大宛列傳》中,且與李廣利“合傳”——《漢書》正是看到這一點,遂以之為據(jù),立《張騫李廣利傳》?!妒酚洝返陌才牛@示出司馬遷對張騫的評價。
首先,張騫傳記的位置。依照《史記》的體例,大致是“本紀”敘帝王,“世家”敘諸侯,以“列傳”記重要人物。司馬遷沒有單獨為張騫立傳,而采取旁出互見的寫作方式,這本身就透露出司馬遷對于張騫的態(tài)度。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說:“列傳者,謂敘列人臣事跡,令可傳于后世?!?68)司馬遷:《史記》第7冊,第2121頁。如果以此為根據(jù),司馬遷當是認為張騫事跡不足以傳于后世。明人董份就評論道:“張騫鑿空通道,其事有奇者。本欲立傳而以騫不足立也?!?69)凌稚隆輯校、李光縉增補:《史記評林》第6冊,第717頁。
其次,《大宛列傳》以大宛為中心,旁及周圍一些國家、地區(qū),將張騫、貳師將軍李廣利與之相關的事跡敘于其中,張騫、李廣利都與西域的開發(fā)和戰(zhàn)事有關,而張騫以通使的和平手段連通大漢與西域各國的方式,則與李廣利一味恃強好戰(zhàn)形成對比。這有類于《史記》中因彼此關系緊密或者事跡性質(zhì)相似,而將兩人或多人記于一處的“合傳”。司馬遷對于李廣利的態(tài)度是非常清楚的,其晚年所寫的《報任安書》里面還有“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70)班固:《漢書》第9冊,第2730頁。的內(nèi)容。很顯然,在司馬遷看來,正是由于武帝以為他是要打擊武帝寵姬李夫人之兄貳師將軍李廣利,才導致下獄,并最終遭受宮刑的。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忍辱受刑后的司馬遷發(fā)憤著書,《史記》對李廣、李陵的遭際充滿同情和悲憫,而對漢武帝及其所重用的外戚則懷著深深的怨恨(71)鐘書林:《司馬遷遭受宮刑原因再探》,《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1期。。對于直接造成自己悲劇命運的“罪魁”李廣利,司馬遷不可能無怨,《史記》中同樣沒有給他專門立傳,而且還屢屢透露出對李廣利的不滿和輕蔑。《大宛列傳》多有嘲諷李廣利之語,如“天子……欲侯寵姬李氏,拜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又如“(李廣利)引兵而還。往來二歲。還至敦煌,士不過什一二。使使上書言:‘道遠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戰(zhàn),患饑。人少,不足以拔宛。原且罷兵,益發(fā)而復往?!熳勇勚笈?,而使使遮玉門,曰軍有敢入者輒斬之!貳師恐,因留敦煌”,寫盡李廣利的平庸無能。甚至有學者認為,“李廣利在歷史上的庸將形象,是《史》《漢》選擇性敘事的結果,與史實并不相合”(72)田瑞文:《論李廣利的歷史形象及其與司馬遷宮刑之關系》,《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司馬遷對于李廣利的態(tài)度如此,其對于張騫的態(tài)度,也頗有相近之處?!安蛔懔鳌笨赡芤舱媒忉屃藶楹嗡抉R遷沒有給二人單獨立傳,而是將他們合記于《大宛列傳》之中。
自漢及今,學者文人對于張騫的評價以肯定和褒獎為主流,稱頌其誠信寬厚的個性品質(zhì),忠心耿耿、頑強不屈的愛國精神,開拓西域、探索河源以及引進各種域外物產(chǎn)的功績,他本人則成為立功異域以取封侯的代表,引后世之人效仿。然則不應被忽視的是,對張騫持異議者亦復不少。作為一代雄主漢武帝盡心竭力的臣子,張騫也因此背負了不少批評乃至罵名,批評者往往站在各自歷史情境之下借古諷今,斥責他為追求個人功名而趨承主上,以殊方異物挑動君王好大喜功之心,以致邊事不斷、禍國殃民。鑿空之功與逢君之惡,細加考索其實均導源自《史記》之中,正是司馬遷的看法深深影響了人們對張騫的接受。
《史記》是一部內(nèi)涵豐富、余味悠長的史書,司馬遷堅持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始終保持著自己作為歷史學家的理性和客觀;但同時他對于漢武帝竭天下民力資財以奉己政,對于外戚貴胄飛揚跋扈、為所欲為,也深感憤慨。司馬遷冷靜的理性精神與飽滿的感性情感之間的矛盾糾葛,集中展現(xiàn)在對張騫的評價上。司馬遷嘉獎張騫作為使節(jié)的品行,肯定其“鑿空”西域的劃時代意義;但卻不能贊成或者說理解武帝對西域和匈奴戰(zhàn)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又不便明言,故而運用《春秋》筆法,在微言中寄寓“大義”,若隱若現(xiàn),在客觀的記史文字中表達自己對于張騫和通西域諸事的主觀感受。如以兩次不得“要領”,諷刺張騫才具不多,以三次“莫得通”斥責其任意妄言;批評張騫為謀個人私利,誘導武帝通大夏、攻大宛,導致民怨沸騰、國家虛耗,并補敘張騫死后,各色人等效仿者甚眾,批評其所帶來的不良影響。后世學者文人對張騫或贊其“鑿空之功”,或責其“生事之罪”,這兩種判若云泥的看法,皆是遠紹自司馬遷。
司馬遷站在維護西漢王朝統(tǒng)治的立場上,關心國計民生,痛恨君王任人唯親以及窮兵黷武的行為。雖然他不可能跳出自己以及歷史的局限性,但是卻始終辨正而批判性地直面歷史、思考歷史,看似若隱不發(fā),實則意欲“補弊起廢”,也正因此才鑄就了《史記》之史家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