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石水”“窗籠”為例探析楊上善名物訓詁*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北京，100029）

隋唐時期楊上善的《黃帝內經(jīng)太素》（以下簡稱《太素》）是現(xiàn)存最早的《黃帝內經(jīng)》（以下簡稱《內經(jīng)》）注本。楊上善將《素問》《靈樞》分門別類進行重新編纂，并將其根據(jù)內容劃分為十九類，每一類又分為若干篇目，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內經(jīng)》的原貌?！短亍访镉栐b內容豐富，從該書注釋內容來看，其注多以我國傳統(tǒng)訓詁學典籍如《說文解字》《爾雅》《廣雅》《玉篇》等為依據(jù)，且尊漢儒注經(jīng)之法[1]。訓詁學研究的主要內容之一是進行詞義解釋，中醫(yī)古籍中探討名物命名原因者，多使用聲訓之法，但多數(shù)解釋有穿鑿附會之嫌?！短亍窂V泛探討腧穴、經(jīng)脈、疾病命名之原因，并通過闡述其醫(yī)理達到確切解釋名物訓詁之目的[2]。

楊氏名物訓詁成就

名物訓詁屬于語源學范疇，目的在于解釋名物意義，探求名物得名原因。探討事物命名原因最為困難，這是由于事物的命名，主要來自于約定俗成，其表達的含義也在人們積年累月的重復和在不同語境下的運用中日臻完善并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演變。而對于眾多的約定俗成的疾病、經(jīng)絡、腧穴等命名原因作出切合原意的解釋則成為古往今來一大難題。在歷代對于中醫(yī)古籍的注釋中，楊上善首先進行分類訓詁，并取得了極大的成就[3]。且《太素》探討腧穴、經(jīng)脈、疾病命名的原因，不使用聲訓的方法。腧穴、經(jīng)脈、病名基本由兩字，少數(shù)由三字構成，形成一個雙音合成詞或多音合成詞。通過對詞與詞之間的限制或修飾的描述，從而準確地訓釋合成詞中每個詞的意義，在此基礎上，再完整地解釋被釋詞的命名含義，即可達到確切解釋名物訓詁的目的。楊氏訓釋《內經(jīng)》中腧穴、經(jīng)絡、疾病等命名含義，使用的就是這種方法[2]。楊上善解釋詞義，決不妄下結論、牽強附會，必以《爾雅》《說文解字》《廣雅》及漢儒傳注為依據(jù)。而能夠做到這般言必有據(jù)，尤其是對訓詁學專著《爾雅》《廣雅》《說文解字》等有著深厚的素養(yǎng)，恰恰是衡量一個傳注學家注釋水平與成就的重要尺度[3]。

清代陸心源曾以“其語如漢人解經(jīng)，疏通證明，訓詁精確，為自來注醫(yī)書者所未見”評論楊上善所著《太素》。楊上善注《太素》作為對《內經(jīng)》進行全面分類注釋第一家，其訓詁成就突出表現(xiàn)在對病名、經(jīng)絡、腧穴的訓詁上。而將古代命名結合其醫(yī)理加以詮釋，乃研究醫(yī)學史料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楊上善精于經(jīng)絡、腧穴、疾病的名物訓詁，在此基礎上再完整地解釋被釋詞的命名含義，這樣既能夠確切解釋經(jīng)絡、腧穴的命名含義，挖掘其闡釋的醫(yī)理，又避免了穿鑿附會。楊上善對經(jīng)絡、腧穴命名意義的探討，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古人對經(jīng)絡循行和腧穴部位的認識，對于經(jīng)絡、腧穴名稱部位的理解記憶及對其功能的掌握也大有裨益。了解病名、經(jīng)絡和腧穴命名的根源，有助于進一步熟悉和闡釋相關醫(yī)理，掌握經(jīng)絡、腧穴的走行和定位及其對人體獨特的治療作用。

綜考楊氏《太素》注之訓詁特點，今特從病名、腧穴名物訓詁兩方面各取一例，選取“石水”“窗籠”二詞進行淺析，以期略探究其釋義方式，加深對《太素》學習的理解，更好地說明楊氏名物訓詁的特點。

楊氏名物訓詁方式探析

楊氏名物訓詁在解釋詞義、分析句讀、校正錯訛的同時，還有不少具有闡釋醫(yī)理的作用。闡釋醫(yī)理的訓詁的方式有很多，而對這些方式的認識和總結，有助于對古醫(yī)籍舊注及所注原文的深入理解[4]。

“石水”一詞在《太素》中共出現(xiàn)八處，其中《太素》引《內經(jīng)》原文四處，楊上善所寫注釋處四處?！按盎\”一詞在《太素》中共出現(xiàn)五處，其中《太素》引《內經(jīng)》原文三處，楊上善所寫注釋處兩處。現(xiàn)以“石水”“窗籠”為例介紹于下。

1.推溯命名醫(yī)理

這類訓詁并非單獨對原句本身的句意或其中的字詞進行解釋，而是通過在某一語境下對原文前后的理解再加以推溯說明，從而達到闡釋醫(yī)理的目的[4]。例如。

《太素·卷第二十六·寒熱》[5]載：“腎肝并沉，為石水?！睏钌仙谱⒃疲骸澳I肝雖為下部，腎脈沉，肝脈浮而強。今肝脈與腎脈并沉，是陰氣盛，腎以主水，故為石水?！贝藯l注文，先說明疾病的病機，闡明“石水”與肝腎之間的關系，然后從緣何名為“石水”進行分析。由此可見《內經(jīng)》之旨，石水病變之臟為肝腎，病性為陽虛陰盛，病位則在下焦及肝脈所循過處[6]。此處“石水”意為水腫病甚?！督饏T要略·水氣病脈證并治第十四》載：“石水，其脈自沉，外證腹?jié)M不喘。”《針灸甲乙經(jīng)·病形脈診第二》載：“腎脈……微大為石水，起臍下至小腹垂垂然，上至胃脘，死不治?！币捕颊撌隽耸C“脈沉”“腹?jié)M”等特點。

《素問·陰陽類論》載：“秋三月之病，三陽俱起，不治自已。陰陽交合者立，立不能坐，坐不得起。三陽獨至，期在石水。”《黃帝內經(jīng)太素·卷第十六·診候之三》中：“三陽：太陽、陽明、少陽也。秋三月病，診得三陽之脈同時而起，是陽向衰，少陰雖病，不療自已。若陰陽交爭，一上下，故立不能坐，坐不能起也。若三陽之脈，各別獨至者，陽不勝陰，故至十月，水凍時死也。寒甚水凍如石，故曰石水?！庇嘘枱o陰，故稱之為“獨至”，由此則但有陽而無陰也。此處則突出“石水”下焦虛寒的特點，石水者，謂冬月水冰如石之時，故云石水也?；鹉褂谛纾枤馕?，故石水而死也。

《說文解字》中對于“石”字解釋為：“石，山石也?！薄八弊纸忉尀椋骸皟?。北方之行。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倍巫⑵溽尀椋骸八?，凖也。凖，平也。天下莫平于水……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外陽內陰。水，外陰內陽。中畫象其陽。云微陽者，陽在內也。”而“石水”病機為肝脈與腎脈并沉，表現(xiàn)在外則為“腹?jié)M”，恰好論證了段注中“水，外陰內陽”的觀點。

2.揭示命名原由

這類訓詁常以音訓的方法或通過說明引申義及其引申線索來揭示臟腑、經(jīng)絡、腧穴、疾病等的命名原由，其中腧穴又多根據(jù)其所處的位置進行解釋，從而進一步達到闡釋某一醫(yī)理的目的。例如。

《靈樞·衛(wèi)氣》載：“足少陽之本，在竅陰之間，標在窗籠之前。窗籠者，耳也?！薄短亍ぞ淼谑そ?jīng)脈第三》釋為：“足少陽脈為根在竅陰，其末上出天窗，……以耳為身窗舍，籠，音聾，故曰窗籠也?！贝颂帯按盎\”意為“聽宮穴”，將整個耳引申為“窗舍”，“籠”則與“聾”音同，與其所主治病證相一致。

《太素·卷第十一·輸穴》載：“足少陽本在竅陰之間，標在窗籠，即本末也?！薄鹅`樞·根結》載：“少陽根于竅陰，結于窗籠。窗籠者，耳中也?！薄鹅`樞·衛(wèi)氣》載：“足少陽之本，在竅陰之間，標在窗籠之前。窗籠者，耳也?！瘪R蒔、張介賓等將其釋為聽宮穴[7]。清儒顧炎武云窗籠二字可切出“聰”音，“窗”古作“窻”，從穴囪聲，以“窗籠”訓“聰”，是謂反切。古人以耳為聰，因此正文中訓作耳或耳中[8]?！墩f文解字》中對于“窗”字的解釋亦為“窗，或從穴”。

3.引申相關含義

在歷代古醫(yī)籍原文中，常有通過運用某種修辭手法或運用特殊表達方式以使其語義較為隱晦。因此前人對此往往有專門點明其言外含義的訓詁。例如。

《素問·大奇論篇第四十八》載：“腎肝并沉為石水?！薄短亍ぞ淼诙そ?jīng)脈厥》對其進行了解釋：“石水，謂盛冬凝水，堅硬如石，名曰石水，言此水病之甚也?！边\用比喻的修辭，將“石水”比作“盛冬凝水”，表明石水病一派小腹冷硬的特點[9]。《黃帝內經(jīng)太素·卷第十六·診候之三》載：“寒甚水凍如石，故曰石水也。”將病名引申為自然界某一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石水一證的寒象、沉象。腎虛則氣化失司而導致水氣妄行，無法按照經(jīng)絡循行之常道而停聚于臍部，致使小腹腫大，堅硬如石，故稱為石水[10]。

“石水”一詞出現(xiàn)在《靈樞·邪氣臟腑病形篇》“腎脈……大甚為陰痿，微大為石水，起臍已下至少腹，腄腄然上至胃脘，死不治”?！额惤?jīng)》注“若其微大，腎陰亦虛，陰虛則不化，不化則氣停水積而為石水。若至胃脘，則水邪盛極，反乘土臟，泛濫無制”，石水者，腎陰已虛，是一種難以醫(yī)治的急危重病。從癥狀來看，石水表現(xiàn)為疾病后期出現(xiàn)大量腹水，應該是與肝性水腫合并且預后極差[11]。通過論證詞語屬性與相關臟腑及其癥狀表現(xiàn)解釋“石水”一詞的含義，“石水”一詞在《太素》中釋義多為“水腫病”含義。

“窗籠”在其他成書于晉唐時期的文獻中亦有相關記載?！夺樉募滓医?jīng)·卷三·諸穴·頸凡十七穴第十二》：“天窗，一名窗籠，……手太陽脈氣所發(fā)”。《針灸甲乙經(jīng)·卷二·十二經(jīng)標本第四》載：“足少陽之本，……標在窗籠之前，窗籠者，耳也?！薄肚Ы鹨健吩疲骸按盎\者，耳前上下脈以手按之動者是也?！睏钌仙仆ㄟ^說明引申義及其引申線索等方法揭示了“窗籠”命名的由來，《太素》中“窗籠”多取“聽宮穴”“耳中”意。

隨著時代的變遷，后世對于古代文獻中所涉及到的具有時代特色或在文中表達晦澀、含義不甚明顯的詞匯等較為生疏，甚至有可能由此對古籍原義的理解逐漸出現(xiàn)偏差。因而名物訓詁也就成為古籍注釋的主要方面之一。楊氏名物訓詁從多個角度出發(fā)，通過推溯命名緣由、揭示命名由來、引申相關含義，闡釋病名、經(jīng)絡、腧穴命名原因，這對后世醫(yī)家進一步研究《內經(jīng)》中的醫(yī)理概念作出了不容忽視的貢獻。本文茲就該書“石水”“窗籠”詞義訓詁略例于此，希望能夠窺楊注《太素》訓詁成績之一斑。楊上善所注《太素》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內經(jīng)》的原貌，是對漢魏以來名物訓詁的繼承與發(fā)展[12]，是后世醫(yī)家研究《內經(jīng)》的主要底本，并為后世準確理解病名、經(jīng)絡、腧穴的含義和進一步豐富名物訓詁的原則與方法奠定了基礎，對我國中醫(yī)古籍名物訓詁史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