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本名石耿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家、詩人,珠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創(chuàng)意寫作與策劃教授。2014年第五期《北京文學》封面人物,作品獲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第六屆老舍散文獎,《遮蔽與記憶》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向泥土敬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曾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和國內(nèi)多家權(quán)威選本選載,出版《遮蔽與記憶》《新藝術(shù)散文概論》《會飛的春天》等二十余本散文、兒童詩及理論集。
新疆沙漠邊緣的戈壁灘,那里方圓數(shù)萬畝的棉花無邊無沿。每年新疆棉花成熟季節(jié),山東、河南、安徽等地的農(nóng)民就到了。農(nóng)歷九月末新疆的秋夜擦黑,正是內(nèi)地的夜半,那里的氣溫,直逼內(nèi)地的冬夜,肅殺而寒冷。在那邊拾棉花的三哥有時給山東老家的子女打電話,孩子在夢中驚醒,都幾點了?還打電話?這時他們才吃完晚飯,而山東曹濮平原深處的生靈們早沉在惺忪的夢鄉(xiāng)了。
拾第一茬棉花時,正值秋老虎發(fā)威,手抓棉桃像攥著火球,汗水像身上掘開了水渠流個不停,哪怕天天喝上十多斤的水,嘴唇還是要起泡。中午吃飯就半個小時時間還連帶著屙尿,老板用摩托車把飯和水帶到棉花地角。饅頭隨便吃,大家把各自帶的碗拿出來盛冬瓜湯或燉土豆,有時那湯里也飄些肉片,但只是象征主義而已,如池塘無精打采的浮萍。大家蹲在棉花棵里,喉嚨一片響地往下倒,有的沒筷子,就咔嚓咔嚓搉兩根花柴代替,吃完飯,用棉花葉擦一下碗,或是倒點水沿著碗轉(zhuǎn)悠一下,接著喝下,就算洗碗了,也算講衛(wèi)生了。
姐姐第一次到新疆拾棉花,是在克拉瑪依東面數(shù)百里的地方。姐姐每天拾一百斤籽棉,折返數(shù)十里的路程,彎腰N萬次。那些花柴的刺和棉桃,如刃如錘把人撞碰得跌跌撞撞,比生活還堅硬;拾棉花時候,蛇皮編織袋吊掛在脖子上,或捆在腰上,先是一朵兩朵,再是十朵百朵,三斤五斤,十斤八斤……中午太陽熾熱,在棉花地走三五步,就像囚在蒸鍋里。到晚間氣溫驟降,從腳到手渾身冷凜,沒有熱氣,上下牙骨噔噔仇視打架,有時坐在地角等收籽棉花的拖拉機過來,冷得受不住了,就不得不把手伸進那些蛇皮袋的棉花里。
姐姐說,來自各地的拾棉人,住在一家院子的幾間土屋子里,一律的通鋪,那氣味,第一天住下就想吐,到夢里還想摳喉嚨吐出來。每天晚上,一屋子的人,身子一捱床鋪,哎吆,爹呀娘呀地亂嚎,有說腿斷了腰折的,有說疼經(jīng)的,有說累掉避孕環(huán)的,有說下油鍋下地獄的。拾棉花的活單調(diào)煩悶,想家了,男人就想喝酒,女人就想逛街,就是現(xiàn)代的詞抑郁。于是吆喝著坐著拖拉機到奎屯找樂子,但姐姐和三哥一次也沒出去閑逛過,他們知道,他們是來掙錢的,要帶著錢回家給二兒子蓋房子娶媳婦。
那天下午快要收工的時候,老板帶著拖拉機到地頭準備收拾花工拾的棉花。只聽老板大喊“不好了”就呆了。姐姐馬上喊三哥:“保財你看。”不知啥時,天邊突然涌上一大塊又黑又黃的云,一下子遮住了天光,就在那時,好像整個棉花地都迷瞪了。接著聽到了遠處有風的嘯叫。來自內(nèi)地的拾棉人哪見過這陣勢?大家問老板,是啥?妖怪嗎?還是要下雨?看著天,老板快要哭了。完了,完了。可能是冰雹。如果是冰雹,那一季的棉花就泡湯,投入的資金、心血、時間和希望都會被冰雹砸碎。這即將臨頭的棉花收獲季節(jié)的冰雹,對棉田的老板的打擊顯然是命運的驟然變臉和不厚道,這時大家都手足無措,整個的被命運擺布。
這極端的天氣,在新疆每年都會遇到,但不一定是在哪片棉田,哪一個人頭上。對于整個收獲季節(jié),這種極端是萬分之一,但對于遭受這冰雹的人,確實是百分之百血本無歸。渾黃的風來了,黃中帶黑的云把整個棉田和天幕都遮蔽了,哪里是人哪里是棉花地,哪里是拖拉機,哪里是希望,好像天地禁聲,沒有鳥飛,沒有蟲鳴。只見遠處的樹木開始躬身,接著棉田的棉花依次彎腰。姐姐說,她當時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她抓住三哥的胳膊。三哥雖然外面當過幾年兵,也沒見過這陣勢,臉上的表情一點也沒有。姐姐喊了一聲“保財”,大家一下子好像沉到了水底,跌進了暗夜。風一下子鉆進喉嚨、耳朵、鼻孔、眼睛、腸胃,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像人扇耳光,啪啪地擊打人的臉和耳朵。
風中聽到一聲:“趴下,鉆到棉花棵里,拽住棉花棵。”那些棉花棵也像末日一樣,一下子貼著地皮倒下,那些棉桃,如核桃,如拳頭,如鵝卵石在半空中飛,在擊打著人的身子、手臂、脊背和腦殼。姐姐一手抓住棉花棵一手抓住拾的棉花袋子,這兩樣東西她都死死地抓住,這是希望。而姐姐感到風能把人托舉起來,只要手一離開棉花棵,說不定會把人裹挾到天上。接著,大家感到有東西密密麻麻地從天上拋下來。
姐姐問三哥:“保財,是冰雹不?”趴在棉花棵里的三哥,也感到了天空落下的東西不像冰雹,接著感到身上涼、身上濕,不知道是汗還是別的什么。
風和烏云纏斗著,打著滾從這棉田滾過,只是夾雜著銅錢大的幾滴雨,那些怪物,折著筋斗遠去了。西邊的天好像燒開了鍋的爐膛,整個棉田就像著了大火,那些棉花棵像鍍了金,老板的拖拉機像鑲嵌了金邊。這時西邊的天由血紅變得湛藍,一碧如洗的天空,開始有了幾顆星斗。大家看老板,只見老板五體投地趴在棉田的地頭,接著是額頭重重地連連擲向大地。老天啊,老天啊。只見老板老淚縱橫,接著跳起來,站在拖拉機上,雙手舉起,像要擁抱又像李爾王在曠野呼叫,像一尊青銅的雕像。老板說收工喝酒去。姐姐說,那天老板把拾棉的人拉到一個鎮(zhèn)子的飯館里,讓大家吃了炒菜,姐姐也喝了酒,三哥和老板連干三杯新疆的伊力特酒。姐姐說,新疆的酒度數(shù)高,有一種別致味。
老板真是幸運極了,這場突襲的攻城掠寨的所謂冰雹,只是虛張聲勢,外強中干,一粒冰雹也未落下,只是象征性地砸下了幾滴雨,只是濕了棉花地,只是刮跑了一些拾取的棉花,幾個人的鼻子被棉桃砸破。
姐姐說,早晨拾棉花最好,那時有露水,棉花壓秤,每斤能多出一二兩,就可多得一兩毛錢。后來拾棉的人發(fā)現(xiàn),跪著拾棉既快也不用彎腰,先是單腿跪地,拾了半天就只能雙腿跪地爬著拾了,一天天匍匐在棉花地里,如螻蟻如生靈。
姐姐非常喜歡棉花。姐姐說,她看到那些棉田里棉桃都咧開嘴,那口里像含著一只或臥或立的羊,她形容是那種白。姐不是詩人,這是她對棉花的疼愛!霜重傷骨,由露水到霜雪,姐姐都歷經(jīng),有時明月中的棉花如白衣神站在地里!
土地是不會站起來迎合人的,它自有尊嚴。姐姐跪在那摘棉花,我覺得這應是和米勒的《拾穗者》比肩的造型。對大地的給予與溫暖,人必須謙卑,把肉身貼近,讓土地知道你的心意與朝圣。其實朝圣不一定要去教堂與廟宇,土地的神性被我們遮住與盲視也太久了。
勞動的卑微和恥辱,與詩人歌唱的勞動美學相距遙遠,勞動者靠出賣勞動與尊嚴生活!我知道在故鄉(xiāng)土地上活著就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一張回家的車票,一次斗毆一次賭博,一次喝農(nóng)藥,故鄉(xiāng)的乳房和子宮也布滿病灶。回故鄉(xiāng),看兒時童伴,入獄的有,槍斃的有,帶著淋病和梅毒的有,有誰衣錦還鄉(xiāng)?我回去看姐姐時,覺得自己是愧疚于這土地與故鄉(xiāng)的,正如我寫不出他們的生存,我只能是虧欠,是終生打下的白條。我知道我的文字不會流淚,要是會流淚多好啊,那就能給故鄉(xiāng)以抱慰!
雖然姐姐喜歡棉花,但錢是跪在棉花地里一分一毫撿來的。暑假看姐姐,她說拾棉花就是刨錢?!芭佟笔欠窖裕芭偈场笔切稳葚i狗的詞,透出的是生存的不易和人的卑微。有錢打死也不去!但姐姐去了三次。村里很多年輕的女人,有去十幾次的,那些平原里的女人背著尿素袋子改制的背包,從山東到新疆,坐火車要兩天兩夜,有時晚點或中途換車,就還要多付出幾天的代價。第一次到新疆拾棉花,人說拾棉花不要五十歲以上的,姐姐和三哥就買了廉價的染發(fā)劑染了發(fā),看上去,顯得年輕,就給人謊報說今年剛五十。
剛?cè)サ臅r候,一摘棉花,那花柴的亂枝把手上弄得滿是血裂口子,時不時被棉花殼刮著鉆心疼。到開始打霜了,每天早晨的霜花,凍得手指頭都要斷了。而到中午,這里的天真是逆天,會飆升到四十度。姐姐說她看到一個女人來例假了,褲子都紅了。沒帶衛(wèi)生紙,就用一把棉花塞住。
拾棉花是非常孤獨的活,每天在棉花地,再加上來回路途,總共十六個小時。人們天天干著這樣重復的工作,無疑是最大的勞役。一些不安分的人,就會生出一些花事。拾棉花的一個女人,和當?shù)匾粋€承包棉花田的老板相好,被人家女人堵在屋里,打了一頓,拍了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那女人害羞得要上吊。
離開故鄉(xiāng)五年,自己像一個從故鄉(xiāng)偷渡到嶺南的人,歸零后開始別樣生活。夜深人靜,姐姐常在不經(jīng)意間從故鄉(xiāng)闖進我心底最深處。我曾見一個男人在珠海街頭走著走著突然哭起來,那洶涌的淚水,不知是為即將到來的夜幕而哭,還只是想哭一場。我曾回家看過父母的墳,我們的身體何嘗不是墳呢?埋藏著父母,埋藏著伯父,埋藏著爺爺奶奶。人說炊煙飄到哪里都溫暖,那炊煙是燃燒的心嗎?炊煙的意象是最能泡軟一個在外的人。
聽姐姐說的話都是最家常的,是故鄉(xiāng)存在的密碼。暑假我去看望姐姐,姐姐家正建房子。姐姐說,前年剛給你二外甥蓋了房,樣式和你大外甥的一樣,不偏不向,自己住的房子快要塌了,這不縣里包村的干部說給補貼,每戶蓋新房補助一萬五,我們就蓋了。
在老家這土地上,好像我書讀得好,寫一些莫名的文字浪得虛譽,被一些父老拱著仰望似的,這讓我常羞愧不已。我是不敢輕視土地而在農(nóng)民面前趾高氣揚,我如留在這土地上在田頭勞作,不會比那些農(nóng)民做得更好,也許會饑寒交迫,家徒四壁。我知道,在姐姐和農(nóng)民面前,我和我的文字,也是要低頭膜拜姐姐和農(nóng)民在土地上樸實的廟宇。
父母死后,好像故鄉(xiāng)的臍帶斷了,但還有姐姐在,地理的故鄉(xiāng)就有了一種精神的意義。我離開故土到嶺南,毋寧是尋覓精神之地,但這精神之地有時也是一種麻醉,怎樣完成心靈的救贖?無論精神的故鄉(xiāng)還是地理的故鄉(xiāng)。里爾克曾對羅丹的“孤零”體驗何嘗不讓當下的我們感同身受?愛與親情固然美好,但同時又令人恐懼。人在孤獨中忍耐,人在孤獨中長大,人在孤獨中成熟。
也許我們要重提一個詞“懷念”。因為作為一個經(jīng)歷世事的人,早已不再單純,當下也不再單純,因為“那些久已逝去的人,依然存在于我們的生命里,作為我們的稟賦,作為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為循環(huán)著的血液,作為從時間的深處升發(fā)出來的姿態(tài)”。(里爾克語)
是的,那些泥土,那些親人,那些過往,哪怕那些過去的存在,對于我們現(xiàn)時的懷念是沉重的,但懷念卻使記憶復活,懷念能修補一些生活的表象,而讓我們回到精神的世界。在日益浮躁親情淡漠物質(zhì)化的世界,一個人苦苦尋覓精神的故鄉(xiāng)而怎樣忍受世俗社會帶來的心理重壓呢?卻有一味良藥,在忍受孤獨的同時,讓懷念到來,懷念可豐富我們精神的領(lǐng)地。
未來的飄忽虛幻,造就了人對過去的懷念,懷念故鄉(xiāng)的星夜和河渠,草垛與霜雪。你走近故鄉(xiāng),那種驢子的叫一樣讓你激動,這也許是喚醒了你記憶的基因,你也是這土地的一部分而已。沒有過去就沒有未來,能夠給我們溫慰和懷抱的,只有懷念。
姐姐無法走出故鄉(xiāng),她囚在故鄉(xiāng)像是親情的人質(zhì)。我何嘗不是故鄉(xiāng)之囚徒?故鄉(xiāng)對于現(xiàn)在的我是回不去也走不出,故鄉(xiāng)不是單數(shù)而是復數(shù),不是名詞而是動詞,是代詞和介詞,不是泥土而是精神,不是精神而是母語,不是母語而是黑洞。
我見到了姐姐。姐姐去年在新疆拾棉花有點中風,未告訴我,這次姐姐說,你看我的這個肩膀,我這才注意姐姐的右肩比左肩要低一些。
姐姐做活緊,活趕活,七八歲的時候,她就早早擔起了家庭的重擔。那時我還小,哥哥當兵,母親多病,姐姐就紡花織布編草編,拉地排車在打面機坊打面,在軋棉花車踏花車,她干過的活總和別人不一樣,好且速度快。割麥子時,正是端午前后。那是重活,也是與時間賽跑的過程,割完麥子要搶種玉米花生棉花或者紅薯,再就是怕下雨,一下雨麥子會生芽發(fā)霉。
收麥天的太陽最毒,干熱風一吹,就像火苗燒身,有一年,我曾隨著姐姐提著鐮刀下地。姐姐到了麥子地,彎下身子不再起來,鐮刀刷刷地在一條等高線上翻飛,就如木匠吊線一樣齊,那些麥茬,都是緊貼著地皮。那時整個村子和土地都是燙人的,姐姐的那些麥茬在太陽下,像涂了水銀。我隨著姐姐割麥子,姐姐割兩壟來回,我也割不到一壟,且我留在地里的麥茬,豁豁牙牙,如高低起伏,稍一不慎,就會戕著腳,無論人的還是牲口的都會血流如注。
到了晌午,姐姐把撂倒的麥子捆成麥個子,在那麥個子當中的腰子用一束麥子一扎,如細腰的小媳婦。麥穗頭齊整整,沒有一點毛糙,沒有倒穗,也如好看的媳婦。
到了晌午,我的嗓子干到了極限,好像拿一根火柴,就能把我的嗓子點著,然后順著腸子燒到腳后跟,那麥地炙烤,好像要榨盡人的最后一滴汁水。
我考上大學那年割麥的時候,我忽然感到太陽是黑的了,然后就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后來我躺在橋洞里,這時才知道,我中暑了。自小姐姐看我喜歡讀書,一般的農(nóng)活也不讓我做,知道我干也會耽誤事。
我沒有和姐姐交流過關(guān)于活著或靈魂的話題,但姐姐是相信神鬼的,但不理解我所說的靈魂的話題。她只是活著,未出嫁時為娘家,出嫁后為婆家,只要是活著,就百折不撓,把活作為目的,把活得好一些作為目標,困苦時忍耐著掙扎,也許和身邊的豬羊沒什么兩樣,只是在生活的夾縫間求生活。我不知道她在人生中是否有過出神或打盹,姐姐好趕集,這也許是她靈魂出神或打盹的時辰。
姐姐喝酒,是不輸平原深處的任何男人的,姐姐一口能把一茶杯的烈酒趕到喉嚨里,但姐姐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喝酒是拼著命,那豪氣是嚇住人,讓人刮目相看的,知道了她性子的烈,比酒還有度數(shù)。
那時姐姐在軋花機坊踏軋花車的時候,才十五六歲,踩軋花車要有力氣,工分高,雖姐姐不夠成年,但按一個整勞力算十個工分。秋天過后的冬閑里,正是軋花的時機,當時國家不要籽棉,棉花站收的是脫掉籽的皮棉。姐姐去軋花車坊的時候,父親特意炒了一個菜,用油撇子在棉油罐子勉強弄出一點油,在鍋沿上擦一擦。那頓菜,姐姐說香。再看父親時,父親眼里含著淚,才十五六的姐姐要像成人一樣踏軋花車,一個壯勞力,一個冬天下來,也會瘦一圈且會整日咳嗽。到了年關(guān),軋花機坊要封門了,意味著這個冬天的棉花的輪回到了終結(jié)。忙活了一冬,在封門的時候,人們要炸面泡、喝封門酒,誰要是不喝酒,會被人小瞧的,于是不管能喝不能喝,那些男人就一揚脖把貓尿(平原深處對酒的俗稱)灌了,即使在糞坑邊嘔吐,也不能讓人看不起。
封門的酒,就在軋花機坊的院子里, 一個大黑碗,斟滿了酒,從隊里的鰥夫保管開始,一人一口,轉(zhuǎn)著圈輪著喝。輪到了姐姐那里她只抿了一下,不知被誰看見了,就有人給鰥夫保管提意見,說保管走后門,把還不會喝酒的小雛弄到軋花機坊掙工分。像貓?zhí)虻牟凰愫染?,要掙整個勞力的工分,必須喝酒。這時不知誰把一碗酒倒?jié)M,砰地礅到姐姐面前。大家看著姐姐,也看著保管。保管說蓮妮是女孩大家讓一下。但姐姐騰地站起,臉紅著,眼里含著淚,猛然彎腰把酒端起,氣都沒出咕嘟咕嘟把滿滿一碗酒干下了,眼里的淚花憋不住了,順著臉頰嘩嘩地流下。人們未反應過來,姐姐就像踩著高蹺似的,回家倒頭就睡。那是冬天,母親把加了醋的涼水灌了幾碗給姐姐。母親坐在床頭流淚,一直守著迷迷糊糊的姐姐,到了第三天姐姐才醒來。醒來的姐姐倚靠在門框上,頭一抬說,明年還去軋花機坊,看能咋的?
棉花也有自己的命運,從泥土里出來,一粒種子和一朵棉朵,也不知會走到哪里。天災,人禍,病蟲,冰雹,哪一樣都會要了它的小命,能走向一根紗線,能走向一匹布,都有自己的命運。它是自然和社會的媾和,也是汗水與資本的光合,不知走過多少工序才在我們的身體發(fā)膚上扭結(jié)了。有人說,棉花是我們的另一種膚色另一種身份。穿著雙股線粗布衣服的屌絲和穿三百支棉紗襯衫的土豪,是基本存在的社會差異。是的,我們?nèi)绻v足留意一朵棉花,你就知道,這純白的金子從土地里來,是天地人三者精誠合作的產(chǎn)物,這是一種謙卑和高貴,一朵棉朵的背后,隱藏的是命運的深刻的啟示。
大家知道,是棉花引發(fā)了美國南北戰(zhàn)爭。這場棉花引起的殘酷戰(zhàn)爭持續(xù)了漫長的四年,曾經(jīng)的紳士和淑女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生活被殘忍地分割成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而面對戰(zhàn)火后的漆黑焦土,人應該怎么辦?人的生活將會是怎樣?這是棉花帶給人的思索,也是命運啟示錄。美國的棉花曾有很多的名著,使它們不朽,像《湯姆叔叔的小屋》《飄》,而我們的棉花呢?我們的播種者和拾棉人呢?我們有自己的《棉花簡史》《棉農(nóng)孤獨》嗎?我們的散文文字對棉花是有愧的,自然的棉花轉(zhuǎn)化為文學的時候,我們的文學失重了。
棉花是一場戰(zhàn)爭。即使當下,這也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但姐姐和姐姐一樣的百萬拾棉人不知道,這些匍匐在棉田的人,在沒有棉花,沒有泥土纖塵不染的高樓華屋里,在資本市場漲跌的曲線上,在觥籌交錯的機鋒中,還有很多的金融大鱷,在期貨市場做著棉花的夢。那些買賣棉花期貨的遠離土地的金融弄潮兒,他們只是見過圖表,但他們就根本沒見過棉花,他們因為棉花一夜暴富一夜負債一夜跳樓,一路凱歌一路悲歌,一路紅粉地毯一路閻王殿。但棉花還是棉花,土地還是土地,日子還是日子。但我知道,說不定哪一朵棉花哪一根紗線哪一批布匹,就有姐姐的淚姐姐的汗和姐姐手上的血。
姐姐到新疆拾棉花,前后去了三次。但在第三次,姐姐到了新疆在棉田里待了半晌,家里就接到包工頭的電話,說姐姐像是中風的前兆,讓家人接走,否則出了事他們擔不起。
我是在姐姐中風那年的暑假去看望姐姐的,已經(jīng)五年未見。第二天,我曾在微信上寫了這樣的句子:“姐姐的八歲/她的童年抱著/我,那年秋天雨注四十二天/我的臍帶滲血四十二天/姐姐的六十二歲/她抱著/五歲的孫女/姐姐十五歲/拉載重一千八百斤的地排車/車上有時是四到六個三百五十斤重的汽油桶/有時是八到十個兩百斤重的糧食麻袋/姐姐三十歲/和村中惡男罵仗/后從家中取出刨紅薯的鐵抓鉤/一下砸折惡男腿骨/鄉(xiāng)間為之側(cè)目/姐姐五十五歲后/三到新疆拾棉花/坐綠皮火車兩次/坐大巴一次/歷三個晝夜,姐說/在火車上人擠如集上賣的豬秧子(豬崽)/最后一次去新疆拾棉花/只一天,她就暈倒在棉田里/二外甥坐飛機去接她/姐姐平生第一次坐上了飛機/這一次把她前兩次拾棉的錢都/賠進去了/昨天,去看姐姐/她停下喝了幾十年的酒/茶也不喝了/改成喝蒲公英/外甥和我喝五糧液/姐姐說,好酒,我也嘗一口”。
當我寫姐姐拾棉花時,我一直惦記姐姐中風這事,就詢問二外甥志國,我姐姐為何中風呢?外甥志國給我發(fā)了長長的微信,透視了很多姐姐的細節(jié)。
他說二〇一六年的九月十六日,他接到領(lǐng)工的一個電話說,姐姐病了,讓家里人接她回來。領(lǐng)工的說在去的路上因為座位的問題和別人起了爭執(zhí),到那里以后剛摘了半天棉花就病了,走路不穩(wěn)說話不利索。外甥一聽就懷疑她是腦出血或者阻塞,馬上買了第二天機票到新疆去接她回來。等到了地方領(lǐng)工帶外甥直接去姐姐住的地方,當時姐姐很驚訝,還說她沒事,抱怨外甥不應該來,離家那么遠。聽她說話不清反應遲鈍,外甥就知道肯定是腦出血壓迫到神經(jīng)所導致的,但見到外甥后姐姐明顯放松了許多。
等姐姐情緒穩(wěn)定了,外甥開始打量姐姐住的環(huán)境,外甥說他差點哭出來。七八個人住一屋,是那種大通鋪。外甥說這一生都沒見過那么多的蚊子,密密麻麻。姐姐說這還是少的,棉花地里面更多,穿著長袖褲子一天下來全身叮的全是包。因為蚊子太多所以他們每個人工作的時候都戴頂帽子,帽子四周再用紗網(wǎng)縫上,要不然蚊子多得沒法拾棉花,只有等天冷了以后蚊子才會消失。
外甥和領(lǐng)工交接了一下,把姐姐的行李先收拾好。因為太晚了沒車,只能等到明天一早再返回。幸好姐姐一夜無事。第二天一早領(lǐng)工把姐姐送到車站,他們打車到庫爾勒轉(zhuǎn)車。本來外甥計劃帶姐姐坐飛機回去,這樣能節(jié)省時間,但是外甥電話問了一個做醫(yī)生的朋友,朋友說這種情況還是坐火車回來,飛機起降有可能加重病情,所以在庫爾勒還是選擇了坐火車回來比較穩(wěn)妥,就是時間久了點,要三十多個小時。因為時間太長,給姐姐買了一張臥鋪。上了車,姐姐見買的是臥鋪,卻說沒事,自己不是還能走嗎?抱怨外甥不該花那么多錢買臥鋪。外甥知道姐姐心疼錢,只好安慰她說臥鋪比硬座多花不了多少錢,如果坐硬座被顛得病情惡化了花得更多。姐姐心里才踏實點?;貋砗笤卺t(yī)院做了一個腦部CT,果然是腦部出血。醫(yī)生說有兩個出血點,幸好出血不多。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恢復得挺好,就出院了。
我后來慢慢了解到,姐姐這次是坐大巴車去新疆的,路上要兩天兩夜,那些拾棉的人夜里就坐在座位上扯條被子睡。車在半道夜已很深,姐姐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到身上像壓塊大石頭,腿鉆心地疼。原來是前座的人在沒有任何招呼的情況下突然把座位放平,想躺著睡覺就壓著姐姐的腿了。姐姐被座位壓醒后就大喊,壓著腿了,壓著腿了。帶隊的老板來了,讓前座的人把座位立起,說誰都不能躺下,這車不是臥鋪。帶隊的人扶起姐姐,姐姐把褲腿卷起,腿已被壓傷有了淤血。真是反了。姐姐站起,血一熱,就舉起手,去打前座的女人。那女人的丈夫也在,但不敢動手打姐姐,姐姐也無法打那壓傷她腿的女人。第二天到了新疆,帶隊的人看氣性大的姐姐說話有些不利索,于是就電話家里的人來接回姐姐。
我總是想起小時候看姐姐腳踏軋花機的場面。軋花機屋擺著七八架民國時代就時興的軋花機,保管員航哥,一位五十多歲的鰥夫提著個油壺和一個鐵條拴一塊破布給那些軋花車的連動的部位膏油,七八個男男女女系著圍裙戴著帽子,還有些戴著口罩,各人面對著各人的軋花機,白的棉花的絨毛,飛得滿屋都是,就像下著無始無終的冬雪,人不停這雪就不止了。那軋花機屋的屋頂上房梁上窗臺上,未戴口罩的人的頭上身上眼睫毛上,都披著絨毛,都披著雪。
那些皮棉如雪如瀑,如蘆花如細軟的銀子,也像綿亙不斷的白云一樣從軋花車的出棉口傾吐奔瀉,灑落在軋花機下面的白茬子木箱里。那些棉花的絨毛著實令人討厭,我只是在軋花機屋子呆一會,衣服上頭發(fā)上眉毛上鼻孔里喉嚨里,一會就變成個雪人。但我喜歡這雪的世界,這發(fā)白發(fā)亮的棉花世界白雪天地。
我看到腳踏軋花機的姐姐,渾身潔白,就如神一樣。那些像柳絮一般的絨毛,那些像蘆花一般的絨毛,那些像蒲公英種子一樣的絨毛飄在空中,忽然感到姐姐像一尾魚,游在白的河里。姐姐在軋花機上,一下一下用腳踏著,把籽棉送進這原始的咬合的齒輪時,也許她想不到,這樣扒皮抽筋的過程,其實也是棉花的生命的又一輪回,被分離被強硬扯開的骨肉,也意味著新生。人何嘗不是這樣?在生活的重壓下,最后被粉碎被蹂躪,還原與泥土,被大地吞噬,把有用的留給世間子女,這是命運。在人之外也有一架軋花車,那車的齒輪,把陳舊的新鮮的肉體粉碎。
棉花的白是一種晶瑩,也是一種土地品質(zhì)的潔,泥土有污穢也有稗子和螻蟻,但能把播種的汗珠和泥土的蒼黃,變成了精華的白。這其中的轉(zhuǎn)化,是可給我們咀嚼和回味的。但我知道,棉花是制造火藥不可少的物質(zhì),但誰使它們加入了殺戮的行列,這不是棉花的過錯,它給人警醒,善者自善,惡者自惡。其實這也如人,人處天地間,在時間和空間里,也有播種也有損耗,消化著運動者,在陽光雨水坎凜中前行或仆倒,焚身或成佛,但總之是人消耗消滅著地球上的動物植物,還有大氣日光雪雨。
美國的南北戰(zhàn)爭,人們?yōu)槊藁ǘ鵂幎?,那是為支配而爭斗屠殺。人維持生命,也許是天然,而維持過分豪奢的欲望,擺脫底線道德,甚至上帝,那就是走在孽障的路途。
但棉花不死,它只是一種輪回,還要一代代的嬗遞生長。人的汗水也會生長,悲劇也會生長。其實你只要低下頭,你就會看見那不可見的。你也許一時無法看見棉花的表情,但大地早為棉籽備下了瞑床。太陽每天都新鮮,棉花就是人類回避不了的肖像,我們都在模仿著棉花的生生死死。
姐姐第一次到新疆拾棉,拾了三噸半,三哥拾了兩噸,姐姐報銷來回的火車票,三哥只報銷單程。到了農(nóng)歷的十月底,他們從奎屯坐下午兩點的火車到商丘。但一直到晚上,火車沒來。最后通知因天氣原因晚點,具體何時上火車待定。于是數(shù)百口的拾棉人在臨時的旅館睡下等火車。到了下半夜,來通知,馬上登車。大家走出小旅館發(fā)現(xiàn)下雪了。那雪下得大啊。拾花一季,姐姐抱著一床棉絮,姐姐求老板給一床棉絮,她想給未來的兒媳婦。
雪下在奎屯如深夜白色的鴉群,在雪的搖曳里扇翅而至。鐵道如大地的一根根肋骨,人們踏著快要沒掉腳的大雪去趕火車。那火車也被雪覆蓋了,如棉垛白茫茫的。年近六十的姐姐扛著行李,抱著棉絮,如爬棉垛的堆棉工。這雪天的火車也是棉垛,它張開大口吞噬著一個個的異鄉(xiāng)人。這些異鄉(xiāng)人也如棉花朵,一朵一朵,這雪就仿佛是空中的棉花垛散架了,把奎屯淹沒在棉花白的海洋。這些異鄉(xiāng)人也是棉朵,但卻融不進身體四周的潔白的花里,他們跌跌撞撞地走向被雪裹著的綠皮火車。那雪會把異鄉(xiāng)人回家的路也淹沒,異鄉(xiāng)人在大雪中易失去方向,但火車側(cè)斜著身子向故鄉(xiāng)走!姐姐抱著她的一床棉絮,她抓一下那柔軟蓄滿陽光的棉絮,想貼到臉上去。有人在棉花中還鄉(xiāng),有人在棉花中葬埋,有人在棉花里哭泣……
在姐姐思想到不了的地方,那些折本的棉花期貨的投機者,這雪何嘗不是一場雪的葬禮?一場棉花的葬禮,那些欲望被棉花掩埋了。也許有人會在葬禮上哭泣,那些淚水是晶瑩的露珠還是渾濁的世事?我知道,有些人是知道自己的前程的,他們冒險,他們自己為自己設(shè)計了葬禮,看著自己被雪葬埋,看著自己被棉花葬埋,也許那是一種既痛又幸福的過程……
責任編輯 ? 藍雅萍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