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文學(xué)博士,嶺南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副院長、教授,南方詩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學(xué)中國詩學(xué)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全國中文核心期刊評審專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省作協(xié)首屆簽約評論家。已出版《現(xiàn)代性及其不滿》《網(wǎng)絡(luò)詩歌研究》《新世紀詩歌研究》《呂進詩學(xué)研究》《百年新詩經(jīng)典導(dǎo)讀》《新詩研究的理論與實踐》等多部學(xué)術(shù)著作,在國內(nèi)重要學(xué)術(shù)期刊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百余篇。曾獲廣東省青年文學(xué)獎理論類一等獎、2013年度“詩探索獎”理論獎、《星星》詩刊2014年度批評家獎、首屆“名作欣賞杯”優(yōu)秀論文獎等獎項。
“紅豆生南國”這古典的意象,已在歷史的長河中飄香溢彩千余年,那惹動“相思”的情感衷曲,讓多少讀者心醉神迷、流連忘返。《紅豆》在南寧擁有闊大的觀照視野和執(zhí)著的藝術(shù)追求,它的封面常印著那“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的古典妙語,顯示著接通傳統(tǒng)文化、表達現(xiàn)代情感的虔誠心意;而它的內(nèi)文總是以淙淙淌流、芳香四溢的文情與詩心來贏得讀者的口碑。毫不諱言,我也是《紅豆》的忠實讀者,特別是對每期刊物中登載的新詩作品,我是讀得最認真、看得最仔細的。我從這里讀出了當代文化的信息,讀到了當代人的情感世界和精神原野,讀出了當代詩歌的美學(xué)風采,也讀出了辦刊人打造詩歌品牌、提升刊物質(zhì)量的辛苦與堅持。紅豆生南國,詩情天地長。請允許我以此為題,對刊物一年來登載的詩歌作品做一次梳理和回顧,與讀者再次分享一份文學(xué)雜志所擁有的詩情、詩意與詩心。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孕育一方情。換句話說,每一個地理空間,都有著獨具特色的生命情態(tài)和人間情意,都需要詩人們用心去體味,用詩歌去演繹和描畫。出生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九寨溝縣的詩人龔學(xué)敏,對那片富有文化特色的生養(yǎng)之地格外熟悉,對那里的人、那里的物、那里的景、那里的情是如此地記憶深切、體悟獨到。他的組詩《在阿壩》(2019年第1期),正是對阿壩這片神奇土地進行的詩意撰述與藝術(shù)彰顯。在詩人眼里,那里的民間小調(diào)情韻婉轉(zhuǎn),如清泉如鮮花:“椴樹梢的女高音,釀酒,指引漢語中的山水。/如履薄冰的地名,/用年老的露水,一顫,/成一本水做的書,花朵們長出的封底?!保弻W(xué)敏《在九寨溝保華鄉(xiāng)聽南坪小調(diào)》)那里的寺院喂養(yǎng)著人們的精神:“一座寺院的名字,長在鐵鳥腋窩的路上,/被藏語的途徑,圈在弓杠嶺起伏的牦牛/之中。白發(fā)是蒼老的羊子經(jīng)年不遇的鹽。/我匍匐得越近,鹽的聲音?!保ā对谒膳随孛姿?,看見掠過樹梢的一曲藏歌》)在那里讀古書,能讀到意想不到的詩情和美意:“秋翁,倘有余暇,兄弟攜酒,邀月,/你要用水,還有水中/不動聲色的花朵,救救我的詩?!保ā对诰耪瘻弦棺x〈秋翁遇仙記〉》)在這組詩中,最有詩意的層次感和坡度感,讓人印象更為深刻的,在我看來正是《在九寨溝嫩恩桑措埡口,和一群藏族老人唱酒歌》一詩,全詩如下:
“第一杯美酒獻給上蒼。/天空晴朗,雄鷹是我們奉上的酒。我們是羽毛下面/的影子。我們的靈魂在你的下面。//蒼天呵。我們要仰望,要成為你的一覽無余。感謝你/給了我們唯一的生命。//第二杯美酒獻給大地。/土地肥沃,駿馬是我們奉上的酒呵。我們是馬鬃里面/的長風。我們的生命在你的手心。//大地呵。我們要匍匐,要成為你的一心一意。感謝你/給了我們足夠的糧食。//第三杯美酒獻給神靈。/花朵燦爛,我們把自己為你奉上?;ǘ鋫兙`放出酒香,/愛情,成群結(jié)隊,在愛情中茂盛。//神呵。天高地遠,你要把愛情給我們……”
“酒歌”是美酒與情歌的交融,既有酒的醇香,又有情的動人。你看藏族老人唱出的這一串串酒歌,是獻給上蒼、大地和神靈的心曲,那里有生命的敬畏,有精神的虔誠,更有情感的濃烈與溫馨。聽著這酒歌,你就可能心潮起伏,醍醐灌頂,就會感覺清涼的泉液將你的心靈洗浣,感覺神圣的光亮將你的前程照亮。
要寫出地域的詩性,就要寫出地域的獨特地理品性。“那一個悶熱的夏夜,在渝中半島的樓林中/左拐右拐、上坡下坡時/我和孩子迷路了。像在茂密的大山里/遭遇了鬼打墻。當我們大汗淋漓/摸索在一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小路段/全世界似乎都停了電,只有/孩子的白臉蛋、白胳膊、白腿/一如上帝安裝的節(jié)能燈,臨危受命發(fā)著光”(馬蕭蕭《重慶的黑與白》),寫出了山城重慶特有的豐富地形和復(fù)雜地勢?!百F州,貴在這一個個/豪華地下室/——或/它正是夜郎自大的底氣/如此之多的地下天宮/如此多嬌的地下江山/要一個什么樣的/天王老子,才能締造、打理?/出得洞來,群山已刪除濃霧/我也第一時間刪除了/那條黔驢技窮的假消息”(馬蕭蕭《貴州的溶洞群》)將貴州溶洞群的空間之大、景觀之奇表現(xiàn)得有滋有味。整體上看,馬蕭蕭《中國地名手記》(2019年第5期)這組詩質(zhì)量很高,主要在于藝術(shù)彰顯了許多地域的特定地理品性。
要寫出地域的詩性,還有表現(xiàn)出特定地域所蘊藏的豐厚情感和意味來。“我想我的祖先也是水族,/可以接納百川與萬泉,/可以與鰲對話,/可以手執(zhí)玉帶灘的那條玉帶,/揮舞成彩虹。/那只鰲在邛海上岸,/穿著亞洲五顏六色的盛裝,/政要與精英的小語種列陣浩蕩的魚群,/在鰲的腹中聚為海的聲音?!保浩健董偤D侵祸棥罚┉偤5拈_放與博大,在詩行中呼之欲出。桑塔《羅浮山》寫曰:“很多石頭,藏在叢林里,慢慢長高/很多飛瀑,來源于樹葉之間的靈犀/突然瀉入你的愁懷//我發(fā)現(xiàn)羅浮山與故鄉(xiāng)的山一樣/長滿了青藤,鄉(xiāng)愁向著高處慢慢攀爬”,鄉(xiāng)愁在羅浮山上沿著青藤向高處攀爬,這是多么令人難忘的一種情景寫照。還有王琪的《贈上莊》:“在上莊,望著山野與碧空/我常懷有悲憫之心,愿意垂落山巔的云朵/將我交還給一株植物身旁/或變作一顆閉口不語、終日緘默的石頭/守著上莊,不遠游不離棄,夜夜抵達/夢境一樣長的崎嶇山路?!笨梢钥匆姡星橛辛x的“上莊”,已在詩人記憶深處烙下了鮮明的印痕,讓人難以忘懷。
詩是抒寫情緒、傳遞情感、表達情志的語言藝術(shù),情感在詩歌書寫中的位置,有如情節(jié)在敘事文學(xué)中的位置一樣,是極為重要、不可或缺的。詩歌的發(fā)生,常常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結(jié)果,詩歌的影響作用,常通過“情難自禁”“以情動人”來實現(xiàn)。對于當代詩人來說,如何讓精妙的語言顯得含情脈脈、有情有味,讓情感與思想雙蒂并放,是最為值得關(guān)注和重視的詩學(xué)問題。只有巧妙撥亮情感的光焰,讓情感的光亮燭照人們的眼與心,詩歌的真善美才可能有效傳達,詩歌的藝術(shù)魅力才能充分展現(xiàn)出來。
《紅豆》中刊載的一些詩歌,之所以每每打動著我,讓我印象深刻、過目不忘,就在于它們以分行的文字,具體實現(xiàn)了詩歌作為“有情”藝術(shù)的審美功能。黃金明的組詩《生活九記》(2019年第12期),將情感與哲思融為一體,體現(xiàn)出詩與思的雙重精神高度,“也許,天空就像一部/不斷更新和自我繁殖的書稿/每一頁都使用著同一種文字而內(nèi)容不同”(《裂帛記》),“童年的天空/和中年的天空,仿佛是一個人的兩副身軀/但從未相遇,中間的斷裂/猶如一段長長的空白”(《白霧記》),這些詩句都閃爍著智性的輝光,同時又涌動著情感的潮汐。亞楠的組詩《只為愛醒來》(2019年第8期)是充滿愛之情、愛之思的優(yōu)秀詩章,在“明亮的月光。和月光撕裂嚓嚓生/看起來比愛長久”(《在幻影里》)的抒情中,我們領(lǐng)悟到詩人對愛情的珍惜和顧念;讀著“下雨了/云雀/在亢奮中看見宿營地冒出/花帳篷蜷縮/記憶也不能喚醒他//只有蔓延的青草/像朦朧詩。他在一座橋上用/音符敲打雨幕”(《休止符》)讀著這樣的詩句,我們似乎身臨其境,感受著那個地帶款款的詩情和禪意。何冰凌的組詩《植物寓言》(2019年第7期)對身邊的多種植物進行了精神聚焦與美學(xué)塑寫,她詠贊石榴:“石榴結(jié)籽/我就贊美生育/因其過分的兇險”(《植物寓言》),她歌吟荻花:“她即使不寫詩,也是美的/隨之隕落也情有可原”(《與紅土去雅歌途中摘荻花》),她描述鐵線蓮:“在長江中下游連綿的梅雨季/潮濕和霉菌會侵蝕它敦厚的肉質(zhì)根/總是動不動就枯萎/有時枯了很長時間又/爆出新芽/這就是鐵線蓮身上濃烈的/戲劇性?!保ā惰F線蓮之歌》)詩人寫出了這些植物與人生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也由此寄托自己別樣的情感。
蘇雨景的組詩《又見蒹葭》(2019年第3期),詩行之間就有清香濃郁的情味在悠悠散逸。如《遍地手足》:“清晨的河邊,我留意到一些飛鳥/它們的翅膀和我被風吹起的衣衫是一樣的。//黃昏的壩上,野花散落/它們的眼神和我的注視時一樣的//暮色四合,星星高遠/它們的微光和我的行走是一樣的//我所有的秘密被它們一一發(fā)現(xiàn),并收留/它們已先于人類抵達某一種開闊//為了這些同類,這命中相連的網(wǎng)/我多么愿意成為蘆葦深處的一尾魚啊”,有如王國維所說的“以我觀物,故萬物皆著我之色”,被詩人納入筆端的諸般事物,無論是小鳥、野花,還是星光,無不顯露著伸手可觸的情感和情意。在這有情的世界里,詩人竟然生出了“愿意成為蘆葦深處的一尾魚”的夢想,可見世間流淌的深情是如何打動了我們的詩人。張好好的組詩《踏過月亮的金波》(2019年第3期)則重點聚焦二人世界的情愛,將這份獨特的情感體驗寫得細膩而深切,具體而感人?!澳憔褪且豢米邉拥臉?,多么善良/帶著綠蔭,庇護樹下起伏的草/開著潔白花朵的小薔薇兒/也縱容我心愛的貓咪”(《你就是一棵走動的樹》),“而春來了,正在窗外/年畫上的喜鵲躍上枝頭,它們正在窗外/你輕點我的額,這里——要舒美/你說——若你呼喚,它們便降臨/呼喚比萱草輕,比白云美/有蘭花的凸紋也只在暗處/你要信——密碼的鐵門微笑敞開”(《若你呼喚》),這些詩句,都有惹人心醉的情意浸潤其間,令人讀之口舌生香,心泉叮咚。
現(xiàn)代詩的情感抒發(fā),一般都不能選擇直抒胸臆的表達模式,而應(yīng)該將情感寄托在具體的意象上,借助意象的寫照將情感巧妙地暗示出來。只有借助具體可感的形象而暗示出來的情感,才能更符合含蓄蘊藉的詩歌美學(xué)原理,也更能體現(xiàn)出情感的豐富性、復(fù)雜性和多義性,并給讀者帶來咀嚼不盡、回味無窮的藝術(shù)感染力。牛依河的《夜行》(2019年第10/11合期)如此道來:“我與冬天疊在一起/虛無的夢境與真實的想象/都是棱角尖銳的石頭/它們在我身體里相遇/割出紅色的血/我顧不了那么多/我跟著一束光/在喀斯特山路間,飛馳/這夜間的行駛/多像一段驚險的人生”,“夜行”的艱難,被詩人喻示為“棱角尖銳的石頭”,而“跟著一束光”飛馳的勇毅,顯示了詩人在險境中執(zhí)意向前的果敢和決心。詩人在行文之中并沒直寫情緒,但那種迎難而上的英武氣概,卻如一股情感的洪流給我們帶來莫大的鼓舞與激動。
對經(jīng)濟崛起的當今中國來說,出國旅游已然構(gòu)成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情態(tài)。在域外游歷中,異域世界的山光水色、人情百態(tài),都將在國人的觀覽視線中頻繁呈現(xiàn),而這些帶有異國情調(diào)的景色與人物,又具有怎樣的文化內(nèi)涵和美學(xué)深意呢?這可不是一般的游客能輕易感知和捕捉到的,需要學(xué)識淵深的文人墨客用富有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文字將其揭示出來?;诖耍蛲饧o游詩理應(yīng)成為當代詩歌中一種不可或缺的文本樣式,異域見聞的詩意表述,也理應(yīng)構(gòu)成當代詩歌的一幀特定景觀。
《紅豆》雜志是具有敏銳的文學(xué)嗅覺的,它發(fā)現(xiàn)了異域書寫不可替代的詩學(xué)價值,并在2019年用一定的篇幅來發(fā)表此方面的詩歌。胡茗茗的組詩《西雅圖62街》(2019年第3期)和譚延桐的組詩《把世界擱在掌心里》(2019年第1期)便是今年刊登的具有不俗藝術(shù)品質(zhì)的兩組域外紀游詩。
胡茗茗的《西雅圖62街》將一個女詩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獨特的精神境遇和生命體驗精彩地撰寫出來。那里既有對異域環(huán)境的驚異之感,又有在他鄉(xiāng)尋找精神寄托的心靈渴求?!柏悹柧S尤用自身的青苔滋養(yǎng)著寄居藤/雷特蒙陰晴不定的天氣左右衣衫和燈盞/我將半生的海嘯,裝進行李箱/倒進華盛頓海水”(《北緯47°》)充滿異質(zhì)化的地理符號,大起大落的情緒波瀾,都折射著詩人在異域環(huán)境中的別樣生存境況和不同尋常的心靈悸動。“窗外有大樹洞,每日盯著我/站在窗口,吐出去的暗物質(zhì)/迅速被風吹回,又順著門縫潛走/外面實在太冷,已是殘忍人間四月/不知名的繁花處處/一草一木都是異鄉(xiāng)/我不請自來,并一意篡改路標/操母語,著唐裝/常懷道德律,偶爾放大樣//天際里總有機翼一閃一閃/它奪目的銀光與西雅圖的烏鴉/對比何等鮮明”(《窗里窗外》),窗外的世界和窗內(nèi)的詩人主體,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抗關(guān)系,在此語境下,詩人的言與行,也就顯示出某種特立獨行性,從而成為異域世界中格外凸顯的存在符號。
譚延桐的《把世界擱在掌心里》則是另一番情態(tài)。這組詩在情緒的起落和心意的跌宕上也許不如胡茗茗的那組詩明顯,但在獨特的視覺發(fā)現(xiàn)和深切的思想傳達上則顯出了更為老道的一面。“一下子,你,便從一個十分擁擠的夢里/被一雙魔笛手一樣的手,搬到我的眼前/沒錯,你,就是位于薩克森州威悉河畔的/哈默爾恩,是我繼續(xù)我的童話之旅/從以狼聞名的沃爾夫哈根鎮(zhèn)/到音樂之城萊比錫的/必經(jīng)之地?!保ā豆瑺柖鳌罚┰娙藢⒃诠瑺柖鞯鹊氐挠瓮嫘稳轂椤巴捴谩?,可見他內(nèi)心充滿了驚異與好奇,希望在此擁有不斷發(fā)現(xiàn)的意外之喜和絕佳的精神體驗。“布拉格的夜空,就像一塊優(yōu)質(zhì)的藍色綢緞/此刻,正在不斷地擦拭著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譚延桐《布拉格的夜空》),布拉格的夜空究竟有多湛藍、有多美麗,沒有到過此地的國人恐怕很難知曉,但讀了詩人的這個比喻,我們便能從“藍色綢緞”的美妙色澤和怡人手感里隱約體悟到?!拔业哪抗?,一直都在追隨著它/跑……跑著跑著,我的目光/便像它的脖子上的鈴鐺那樣,在月光下/與莫扎特巧克力球/巴赫果仁糖、多普勒果仁糖等一起,叮當作響”(《薩爾茨堡的馬兒》),那散發(fā)異國氣質(zhì)的馬兒奔跑所產(chǎn)生的誘人情態(tài),被詩人用“追隨”和“叮當作響”等語詞來形容,在視聽轉(zhuǎn)換的通感體驗里,我們也許能領(lǐng)略到一種別具一格的異域情調(diào)。
譚延桐、胡茗茗的這兩組域外紀游詩,顯露著不同的性別特征,有著各具特色的美學(xué)品位,從不同向度奏響了異域的奇響。略感遺憾的是,刊物中登載的這類詩歌,篇幅還顯得稍微少了些,這也許跟當代詩壇這類題材的詩歌文本本來并不豐厚有關(guān)吧。
時間與空間規(guī)劃了人的存在樣態(tài),時間與空間兩個指標,編制出人類生命坐標的經(jīng)度和緯度來,誠如德國哲學(xué)家卡西爾所說:“空間和時間是一切實在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構(gòu)架,我們只有在空間和時間的條件下才能設(shè)想任何最真實的事物。”某種意義上說,越是具有歷史意識的詩人,便越是具有強烈的時空感知的詩人,因此,當代較為優(yōu)秀的詩歌,通常都會將詩人突出的時空感知鮮明地彰顯出來。
李少君的組詩《古遺址》(2019年第9期)是時間感知與空間感知聚合而成的詩歌佳品。我們知道,“古”是一種時間符號,意味著當代人對過去歲月加以回眸和思忖時的歷史感應(yīng),“遺址”是一種空間符號,是歷史煙云在某個空間的凝聚,是過去留給現(xiàn)在和未來的存在斑痕和生命遺跡。因此,對“古遺址”的寫照,就是今人對過往的拜訪與追問,是當代人站在當下時空中與歷史時空展開的交流與對話。在古遺址面前,詩人思緒潮涌,浮想聯(lián)翩,他既想到古堡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傳奇:“在亡靈游蕩的高原古堡里/山寨王敢作敢為的外孫女/將過路的白面書生堵在墻角逼婚”(《古堡》),又品味到古渡在漫長歷史中的默默付出:“而我獨愛古渡,掩映于茂密大樹底下/無論喧鬧或寂寥皆沉默的古渡/面對一條阻斷陸地和行人的水/自渡,渡人”(《古渡》),還體驗到逝去的歷史留給后人的幽幽不絕的遺憾與嘆息:“城墻破,梁柱傾/宮殿已毀,美一一散佚草野/珠寶、玉器、綢緞、字畫……//遺址上,枯枝間,回蕩著幽靈一樣的嘆息”(《古遺址》)。
陳先發(fā)的組詩《知不死記九章》和臧棣的組詩《九華山觀止》(均載2019年第9期),其中有多首詩作都彰顯著突出的空間意識。陳先發(fā)《過荒山記》寫曰:“舷窗下寸草不生的荒山/像一群圣徒臉色鐵青/偶至的幾朵白云是誰也/克制不了的內(nèi)心恍惚/圣徒在本時代,應(yīng)當營養(yǎng)不良/哦,我們的情欲怎么辦//我們這幫俗物飛得比羽毛還高/離地七千米正適合圣徒將/他打造的烏托邦遞給我們/烏托邦凝固、灼熱、單一/機艙內(nèi)我們的嘲笑聲……嘲笑聲/哦,圣徒的臉面怎么辦//盲目的遠行帶來什么/此地異地都伴生著疲倦/神圣的塔尖已在腳下/如果舷窗下大雪滿山/又闖來幾只漆黑烏鴉,圣徒不得不/依托這醒目的污點為生怎么辦”,這是對“荒山”這一獨特的空間的詩化演繹,詩人在高空中俯看人間的荒地,聯(lián)想到“圣徒”的精神遭遇,發(fā)出了一連串“怎么辦”的疑問,由此表達某種獨特啟人心智的生命觀。臧棣的《九子巖觀止》寫道:“九子巖山腰處,起伏的翠綠/就像一個美麗的空巢;/裊裊的云霧則緩緩?fù)扑?一個自然的自我重復(fù)——/……/換一種眼光,地獄其實就是臺階,/不登到高處,人的緣分/怎么會在我們之中繃緊一陣遠眺。/我能做的,仿佛不只是幫助/一個真身抵達一處所在。/我的每個動作都幅度不大——/要么悄悄跪下,將眼淚藏在膝蓋下,/要么輕輕一閉眼,靈山即圣山。”在“九子巖”上,詩人一邊觀景,一邊思考生命和存在的真意,在空間意識的彰顯中建構(gòu)某種生命詩學(xué)。
事實上,時間和空間往往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尤其對于生命意識格外強烈的詩人而言,他們感知中的時空總是一體化的、相生相伴的,上述李少君、陳先發(fā)、臧棣的詩歌都證明了這一點。此外木葉《過零丁洋》、育邦《擬古》、師力斌《一詠曇花》、扎西才讓《陰雨后的桑多河》、陳華美《歲月有痕》、史習斌《這里從不下雪》等,都是吟詠時空、表達感知的佳作。
《紅豆》雖然是名刊,但對廣西詩歌加以長期關(guān)注與熱心扶持,這是該刊一直以來堅持不懈的一項工作。在這種理念下,2019年的《紅豆》拿出了較大篇幅,來大力推舉廣西的詩歌群體,對廣西詩歌的美學(xué)譜系進行集中描畫和重新繪制。
第6期的《詩歌部落》隆重推出“‘漆詩歌小輯”,展示了朱山坡、伍遷、吉小吉等27位詩人的詩作?!捌帷痹娙巳后w是一個從廣西北流出發(fā)的詩群,他們集結(jié)已久,陣容強大,在國內(nèi)詩界影響甚廣,“已成長為廣西一個重要的具有自己特色的詩歌團體”(非亞語)。這群詩人有共同的詩歌情懷和詩學(xué)追求,他們“所要呈現(xiàn)的,是當代詩歌的各種可能性,讓詩歌回到生活、回到人性、回到詩歌本身的過程”(伍遷《我們要給生活上漆》)。在一期的詩群展示中,朱山坡《暴風雨》、琬琦《遠方》、吉小吉《論一朵荷花之重》都體現(xiàn)出不俗的藝術(shù)品質(zhì)。 第7期、第8期的《詩歌部落》欄目分別推出了“九州江詩群詩選”和“邕州才子詩選”,分別刊載了高作苦、高瞻、南妃子、呂小春秋等9人的詩和李海光、韋孟馳等6人的詩作。兩個詩群各有特色,各具精彩。九州江詩群以陸川詩人為主體,由60后、70后、80后、90后等不同年齡層次的創(chuàng)作者構(gòu)成。他們的詩歌往往意象取用典型,語言純粹凝練,表意深峻高妙,代表作有高作苦《晶瑩》《風雨謠》、呂小春秋《湖水并不像我》等。邕州才子詩群則由身居南寧的一群詩人組成,他們的詩歌或沉吟文化,如李海光《陶藝大師》,或表達鄉(xiāng)愁,如韋孟馳《我們終究回到故鄉(xiāng)》,或抒寫內(nèi)心斑斕情緒,如丘文橋《告白》等,具有一定的深意。
第10/11合期為“廣西本土作家專號”,其《詩歌部落》欄目選登了21位廣西詩人的近70首詩作,稱得上是廣西詩人的一次詩歌大合唱。這次合唱飛旋著各種獨具美妙的音符,體現(xiàn)出多聲部的藝術(shù)魅力。有袒露鄉(xiāng)土情懷的,如牛依河《種地》《春天里》、李雙魚《田園之美》、覃繼南《鄉(xiāng)音》、黃秉戰(zhàn)《故園》、快樂人生《故鄉(xiāng),不忍觸摸》等;有表現(xiàn)少數(shù)民族風情的,如黃鵬《三月三定魂符》、榮任《侗族講款》等;還有對時間與愛情的詩意寫真的,如黃巍平《穿過生命的河流跳舞》、楊順豐《知音》等。總之,眾聲齊放,各呈其美。
責任編輯 ? 丘曉蘭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