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先峰

高中之前我住在農(nóng)村，對雨的態(tài)度是喜厭參半。春雨溫潤，夏雨涼爽，秋雨蕭瑟，冬雨刺骨，一年四季都能感受到雨的不同性格，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夏天的雨。

我們莊子離鎮(zhèn)上的學校有10多公里，走路過去近一個小時。上初中時，我還是走讀生，學?？紤]到交通安全，嚴禁學生騎車往返，每天都會安排學生會的檢查人員在校門口附近盯梢。被逮住了，不僅會被記下大名和班級，放學后甚至要在全校師生面前亮相。我學著個別小伙伴將自行車暫放在離學校不遠的一戶人家，每天給5毛錢的寄存費。這樣我就可以睡個懶覺，不用天不亮就往學校趕。

五月的一天晚上，我寫完作業(yè)，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雨聲，雨點敲打著玻璃窗，像無數(shù)串斷了線的珍珠散落，在院子的地坪上流淌成小溪。

我拉上窗簾，熄燈入睡。半睡半醒中，聆聽雨點拍打房瓦的聲音，如余秋雨的《聽聽那冷雨》里所言：“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wǎng)，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币股盥犛旯倘皇窍硎?，可第二天還要上學呢。慶幸一早起床時雨停了，土路上不怎么泥濘。我蹬起自行車朝學校趕去，沒想到放學后騎車騎到半路又下雨了，我只好推著車子在路邊一處荒廢的茅草篷下躲雨。

那時候沒有手機，無法通知爸媽給我送雨具，路上也沒有碰到同莊的小伙伴。眼看天色暗淡，雨勢猛烈，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心里反復念叨媽媽快點來接我，對雨也恨得咬牙切齒。等了一個鐘頭，媽媽打著傘提著塑料袋四處張望著過來了。我揮著手叫她，像是盼來了大救星。有好多次半路遭雨，適逢我沒攜帶任何雨具，我和媽媽總是通過這樣的方式默契相遇。她穿上雨衣騎車，我撐著傘坐在后座上，我們一起穿越雨幕回家。

對于在土里刨食的莊稼人來說，春耕夏收是一項重要的生產(chǎn)任務(wù)，而雨的壞脾氣往往就在盛夏里醞釀、爆發(fā)。

暑假前，勞累數(shù)月的成果終于變成麥粒躺在曬場上了，它們盡情地沐浴著陽光，把身體里的水分榨干，等待走進谷倉的時刻。

當天臨鎮(zhèn)的小姑一家來我家做客，爸媽忙著買菜燒飯，我和表弟表妹在院子里打彈珠。奶奶說外面毒，日頭曬得很，喊我們回屋里切西瓜吃。剛進屋，隱約聽到南邊的天空響起一聲驚雷。爸爸疑惑道：“不會是誰家結(jié)婚放鞭炮吧！”他話音未落，南邊的天空頓時雷聲滾滾。跑出去一看，烏云已經(jīng)壓頂了。奶奶驚慌地叫道：“糟了，糧食還在場上曬著呢。先別炒菜了，趕緊找東西搶場！”

媽媽解下圍裙，我和爸爸跑去堂屋里找木锨、畚箕、推糧板以及大掃帚等農(nóng)具奔向曬場，小姑一家也加入了搶場戰(zhàn)斗。圍壟的圍壟，推糧的推糧，掃糧的掃糧，忙得熱火朝天。等我們終于把曬場上的糧食堆成一條長長的壟狀時，天空飄起了雨點。媽媽問我：“塑料布呢？”我和爸爸面面相覷，才想起忘拿了。我正準備朝堂屋飛奔，奶奶邁著小腳抱來了一大塊疊好的塑料布。

“好險?。　蔽覀冋驹谖堇?，望著外面狂瀉而下的雨紛紛感慨。媽媽切了個大西瓜，我遞給奶奶一塊最大的，笑道：“奶奶今天立了大功?！币痪湓?，說得滿屋子響起歡笑聲。

我們莊子門前有一口大池塘，一場暴雨過后，河水暴漲。那時家里種著稻秧地，等稻秧青了、長高了，再把它們扎成一小捆丟進稻秧地旁邊的池塘里浸泡。最好丟在池塘邊緣，如果丟到塘中央了，不方便撿取。等浸泡半天，再用獨輪車推到稻田里，一棵一棵插下去。

那年夏天，數(shù)月沒下雨，池塘已近干涸，地里的稻秧像面黃肌瘦的孩子張著嘴巴嗷嗷待哺。爸媽拉著架子車到幾里外的李夏河里取水，用一塊塑料薄膜扎成的大口袋裝著，一桶一桶倒進大口袋里，往返多趟，總算將稻秧地澆透，解了燃眉之急。干完活回來，天已擦黑，爸媽累得倒在床上，晚飯也沒吃，我心疼得直掉眼淚。三天后的凌晨，忽聽到雨聲，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埋怨老天爺：早一點下雨多好，爸媽就不會那么累了。

中考如期來臨，考點設(shè)在隔壁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宿舍到考點還要經(jīng)過一條大街。剛走出宿舍樓，我蒙了：竟然下起了小雨，我沒帶雨傘！懷里揣著復習資料和考試用具，我不敢貿(mào)然狂奔?！澳銢]帶傘嗎？那我們一起走吧?！币粋€甜甜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我轉(zhuǎn)身看去，原來是同班同學夏燃。她微笑地走上前，為我撐起傘。我一時激動，竟忘了說謝謝。雨水順著傘的邊緣紛紛滾落，夏燃握著傘柄的手漸覺吃力，她努力踮著腳尖揚起傘。我握住傘柄，說：“我來打傘?！彼w紅了臉，捂著嘴笑道：“沒想到你個子這么高?！蔽易咧?，心里有許多想說的話，和夏燃對視后，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思緒極亂。夏燃扯扯我的袖口，問：“喂，你可不可以給我講一講語文答題技巧？”我說“好啊”，嘴巴瞬間像機關(guān)槍似的說個不停。

那時我們都還小，不懂何為喜歡，我只知道和她待在一塊兒很愉快，盼著時間的腳步慢一點，就像那天我盼著去考場的路漫長無邊，沒有盡頭。進考場前我和夏燃互道“加油”，中考后就斷了聯(lián)系。

當我去城里求學，遠離了落在農(nóng)村夏天的雨，鄉(xiāng)愁開始肆意瘋長。這幾場雨串聯(lián)成我成長記憶里一段百感交集的插曲，旋律在耳畔恭候，想家時第一時間吟唱。

編輯/胡雅琳

雨中的詩意

雨是一種漂亮的動物。（E.E.卡明斯）

我喜歡雨，因為它帶來天空的味道。（新海誠《言葉之庭》）

秋天的雨在爭論不停，小水泡開始了旅行……（顧城《水泡的想象》）

什么是雨？從烏云的列車上，下來的最后一位旅客。（阿多尼斯）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張愛玲）

這么多雨落在你的城市，但沒有一滴，沒有一滴是我。（加布里埃爾·基富）

雨下大了，理應是你在屋里。但我怕你被其他東西淋濕，歲月之類，人群之類。（葉青）

何必這樣的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著雨。（施蟄存《梅雨之夕》）

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則只是被淋濕。（鮑勃·迪倫）

雨來的時候，沒有半點聲響。就像在古代，一個隱士走很遠的路去見另一個隱士。（李小建）

聽見突然下起雨，落滿屋頂，感到空氣突然清冽，仿佛被空中一團黑線網(wǎng)驟然通了電，多好。（伊麗莎白·畢肖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