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曉荷 董小玉
當代文化正告別“語言學轉向”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圖像轉向”。伴隨著數字媒介與仿真技術的興起,海德格爾所言的“圖像世界”更加突顯。作為獲取信息的基本手段,人類的閱讀行為在視覺浪潮下悄然轉變,以圖形、圖片和視頻為主體的“圖式出版物”大量地涌入閱讀市場。讀圖時代的到來對出版行業(yè)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出版該如何應對“圖像轉向”所帶來的閱讀變革?對其的考察有必要從“讀圖”這一根本問題出發(fā),展開一場溯本求源的學術探索。
讀圖時代的來臨為何會引發(fā)閱讀當今行為的嬗變?在讀圖的大趨勢下,傳統(tǒng)出版又該走向何方?解讀這些問題,首先應回歸到“讀圖”這一概念上來。顧名思義,“讀圖”就是對圖式出版物的閱讀。值得注意的是,“讀圖”不等同于“看圖”,因為它不僅意味著視線的到達,還包括對所見圖像的信息提取與意義理解;“圖像”也并非圖片與影像的集合,而是除文字符號以外的全部視覺材料。事實上,作為人類特有的視覺閱讀行為,讀圖并不是視覺浪潮的衍生之物,而是有著悠久漫長的發(fā)展史。
表1 視讀行為的形態(tài)匯總
誠如麥克盧漢所言,媒介即人的延伸,人類最初的視覺閱讀中介就是人體本身。遠古時期,文字符號尚未形成體系,在這漫長的圖像傳播時代中,人們通過對他人面部表情、姿勢動作等“身體語言”的解讀來接受信息、溝通感情、發(fā)展思維,即身體視讀。作為一種“低門檻”的閱讀行為,身體視讀只需要使用人自身與生俱來的直覺器官,無須專業(yè)學習和訓練,符合遠古人類的認知發(fā)展水平。時至今日,“OK”“抱拳”等姿勢仍然是人類交往溝通的重要語言構成。
文字的發(fā)明直接促動了視讀行為的價值轉換,視讀行為開始向審美之維靠攏。具言之,文字問世后其便成為人類傳遞信息、記錄世界的基本符號介質,與此同時,諸如象形文字、山水畫、人物畫、花鳥畫的書畫作品走進了人類的視線,人們通過對點、線條、色彩等視覺元素的創(chuàng)造性的組構,來描寫或仿擬生活場景、抒發(fā)主觀情感。所以,此時的視覺行為由“直接地觀看”轉變?yōu)椤伴g接地欣賞”,即書畫視讀。相較于關注姿態(tài)、表情本身的身體直視來說,書畫視讀更加側重于對視覺材料深層意蘊的品讀與思索,在閱讀與理解的過程中獲取獨有的審美體驗。
歷史的車輪邁進21世紀,人類視覺閱讀行為的“虛擬性”與日俱增,并逐步形成一種“體驗至上”的視讀價值取向。在信息技術快速發(fā)展的當下,以AR(Augmented Reality)、VR(Virtual reality)閱讀為代表的虛擬視讀形式開始滲透進入人們的工作和生活。具體來說,虛擬視讀的基本特點有二。第一,讀屏的媒介偏好。虛擬視讀離不開計算機、電子信息與仿真技術的支持,無論是平面的圖片還是立體的影像,電子屏幕始終是虛擬視讀的基本媒介。第二,“沉浸”的視覺體驗。虛擬技術通過構建視、聽、觸覺等一體化的虛擬環(huán)境,調動人類的多重感官,讓人在視讀的過程中多了幾分“身臨其境”的體驗感。
讀圖時代閱讀最明顯的轉向表征是圖像符號在現代出版物中的興盛。在圖像世界降臨前的千百年中,文字是意義的基本載體,圖像僅僅是“文字的從屬”。圖像作為一種出版?zhèn)鞑シ柋臼菍ΜF實存在的表征,但在當今社會,圖像完成了對真實的殖民。21世紀伊始,圖像巧借數字媒介的東風悄然勃興。如表2所示,在“圖像轉向”的浪潮下,圖像以多元化的樣態(tài)走進紙質或電子出版物中,通過對線條、像素、鏡頭等基本元素的組構實現了出版符號與現實生活之間的意義聯結,進而一改文字“一家獨大”的符號形態(tài)。具體來說,“聲像一體”的圖像符號改變了文字單一的平面之維,架構起一個集視覺、聽覺于一體的立體閱讀空間,譬如對文學的影像化書寫、對意境的虛擬還原等等。在多重感官的配合之下,圖像出版物的“認知門檻”被降低,閱讀也不再是“讀書人”的專屬,無論何種年紀、何種文化水平,人人都可以參與到圖像閱讀的活動中。
表2 讀圖時代的圖像符號匯總
在圖像轉向的大浪潮下,圖像類出版物的市場比重與日俱增,人類的讀圖頻率也隨之提升。與文字閱讀不同的是,人們在閱讀圖像出版物時既不需要在“既有的軌道”中理解文本的意義,也不需要遵守傳統(tǒng)邏輯的同一律、矛盾律與排中律。久而久之,人類便形成了一種“讀圖的邏輯”:整體觀看。事實上,閱讀文字與閱讀圖像的視線投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當人們在閱讀文字時,習慣于將視線聚焦到每一個字詞上,然后按照從左到右或由上至下的順序移動視線,在字與字、句與句的聯結中獲取信息,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逐字逐句地讀”。但是,當人類面對圖像時,其視線往往不會聚焦到某一個點,而是整體性地投射至全部視覺元素,在各個視覺元素的結合、互動與交融中領會圖像意義。倘若說文字閱讀是字與字“相加”,那么圖像閱讀便是元素與元素的“相乘”。視覺形象遠遠不止于對感性材料的機械復制,而是針對現實賦予觀者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領悟,這種領悟蘊藏著豐富的形象力、創(chuàng)新力。正是由于閱讀邏輯的轉化,圖像在人類思維活動中的比重才得以提升,視覺思維也在讀圖的實踐中慢慢壯大,促進了讀者的靈感閃現和意義頓悟。
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曾說:現在一切事情都成為審美的了。由于當代社會“讀圖的轉向”,人類審美活動范圍被大大拓寬,審美對象也日趨圖像化和數字化。在科學技術的引領下,圖像通過不同的傳播媒介、出版渠道滲透進入人類的審美活動之中,在光影聲像中顛覆了傳統(tǒng)閱讀的審美體驗。具體來說,讀圖時代審美體驗的轉變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審美距離的壓縮。文字在出現的一刻起就是一種精英的文化的代表,始終給人一種抽象的“距離感”,而對于文字的審美體驗更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視覺性資源是當代“草根”文化的主要傳播內容,在當代傳媒文化中,琳瑯滿目、錯綜復雜的視覺資源占據了壓倒性的比重。所以,圖像一旦作為出版物走進人類的視線,那么審美主體與對象間的距離便自然地拉近,讀者能“近距離”地獲得美的體驗。其二是主體的現場體驗感增強。在仿真技術的加持下,圖像出版物正在無限制地貼近真實,這就導致人類總是不由自主地“陷入”圖像世界中,在一場身臨其境的感官體驗中生成高度的情緒共鳴。
閱讀是人類從視覺材料中提取信息、認識世界、發(fā)展思維的行為過程。由于圖像印刷與出版?zhèn)鞑サ呐d起,人類逐漸形成了一種“讀圖”的閱讀偏好和“圖式”的思維方式,因此,“讀圖”順理成章地成為閱讀的題中之意。隨著數字媒介為圖像出版物的進一步傳播賦能,以圖形、圖片和視頻為主體的“圖式出版物”開始涌入閱讀場域,并逐漸演繹成一場全民性質的讀圖轉向。而讀圖這場“轉向運動”的價值旨歸,在于推動視覺文化語境下閱讀關系與圖文關系的交互發(fā)展。
誠如阿爾維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所說,閱讀是思考與言說的一種形式。閱讀行為的圖像轉向不僅宣告了“讀圖時代”的開啟,更意味著我們大踏步地邁進了“圖說時代”。米歇爾在《圖像理論》一書中明確界定了圖像的敘事功能:圖像可以自我指涉,存在著特有的修辭、語用與符號的話語體系,既能夠解釋和表征世界,還能夠通過自我呈現提供二級圖像話語。在視覺文化時代,圖像中充滿了“文本性”和“話語”。當我們環(huán)顧四周,不難發(fā)現,現代出版物中充斥著大量“圖說圖解”式的文本:“一張圖讀懂十九大”“一段視頻走近改革開放”“某某城市發(fā)展圖鑒”……作為一種視覺符號,無論是遠古時期的手勢動作,還是仿真技術支持下的虛擬場景,都能獨立地進行敘事。事實上,視覺作為一種特殊的話語形態(tài),往往比抽象的語言更加具有直觀性和表現性,更容易影響認識主體的思想、情感和行為。圖像的直觀形象敘事特征符合現代社會的“讀圖”偏好,其敘事優(yōu)勢在消費主義語境下驟然顯現,久而久之,圖像的敘事功能在這場“讀圖的轉向”中勃然興起。
圖像是一種客體言說的敘事方式,在閱讀過程中往往需要讀者基于個體的生活經驗來解讀圖像。在視像技術的推動下,圖式出版物的意義負載量與日俱增,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中心地位得到進一步凸顯。事實上,閱讀場域中讀者、文本與作者三者之間“主權之爭”由來已久。早在20世紀60年代,在“語言學轉向”的大潮流之下,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就為捍衛(wèi)讀者的自由解讀權利,高呼出“作者已死”的宣言,并倡導建立起一種自由、開放的閱讀空間。巴特對作者之死的宣判,極大程度上消解了作品自身的外在束縛,實現了由作者中心向文本中心的閱讀轉變。時至今日,當圖像作為文本走進閱讀的場域后,原先的“主權之爭”大有“再升級”之勢:圖像容忍并鼓勵多向度的、多維度的、多義性的閱讀,它尊重閱讀者的主體性與自主性,在這種多義讀解中獲得深度和歷史感。人們在讀圖時,不同讀者對于同一圖式出版物的閱讀視角、閱讀立場以及閱讀側重點可以完全不同,而這種“求異不求同”的閱讀取向最終將讀者推向了閱讀的中心地位。除此之外,新媒體還通過對閱讀歷史的大數據記錄與分析,為讀者“量身打造”出符合其閱讀偏好的文本內容。可以這樣說,在視覺文化大行其道的當下,讀者、文本與作者形成了一種循環(huán)交互的新型閱讀關系。
視覺文化浪潮下,圖像出版物由一種認知偏好正式升級為大眾的市場需求。無論是繪制的、攝制的還是數字合成的,圖像符號在出版物中所占比重越來越高。然而,大量潤飾性、美化性的圖像內容也消散了讀者的閱讀注意力,并逐步演變成一種“淺閱讀”癥候,具體表現為閱讀耐心消退、閱讀思考力孱弱等。究其根本,“淺閱讀”問題的癥結在于圖像內容生產環(huán)節(jié)的“去文化”化:出版的內容本來具有一定的文化內涵,但因為不恰當的表達或闡發(fā)而削弱、抵消了文化。也就是說,“淺閱讀”問題的治理根本不在于探討圖像之于出版物的“存在價值”,而在于厚植出版物中圖像的“文化含量”。首先,在圖像內容策劃上,出版業(yè)應兼顧市場效益與文化價值。努力探尋文字與圖像的平衡之點,在適切的形式中傳遞出版物的文化內涵。其次,在圖像內容創(chuàng)作上,出版者應明晰圖像與文字的表意優(yōu)勢。文字符號邏輯嚴密,更適合表述抽象、宏大的文化意義,而圖像作為一種直觀具象的符號,則能立體地將那些“文不盡意”的內容呈現出來,所以應合理利用圖像與文字的表意優(yōu)勢,實現出版物的圖文互補。
走進讀圖時代,漫畫書、繪本在一夜間成為市場的“寵兒”,圖文結合出版物的發(fā)行量也呈現出顯著的上升態(tài)勢。在“眼球經濟”的風靡之下,光華奪目的圖像被當成了贏得市場的制勝法寶,從封面的設計到版面的裝幀,圖像的影子無處不在。然而,由于圖文編審脫節(jié)、圖像把關不嚴、審核標準含糊等原因,圖像出版物的品質良莠不齊,圖不盡意、圖文錯位、圖像價值觀偏離等質量問題也逐漸顯現了出來。自古有言“文以載道”,而今得以“以圖載道”,由于圖像與文字均能夠傳遞信息、承載意義和滲透價值觀,所以對二者的出版審核理應“一視同仁”,建立健全圖文一體化的審核機制。從制度層面說,出版機構應確立單獨的圖像審核標準,加強對圖像選題、圖像生產的審核力度,努力構建編寫、審核、監(jiān)督三位一體的質量把控系統(tǒng)。從隊伍層面說,出版機構應致力于組建專業(yè)化的“圖像把關”隊伍,不斷增強圖片編輯的版權意識與視覺素養(yǎng),積極培養(yǎng)集政治素質、審美能力、專業(yè)技術和人文情懷于一身的專業(yè)圖片編輯,由此實現閱讀效果與市場效益的共同進步。
媒介間的深度融合模糊了圖書、廣播、電視等媒介形態(tài)的基本界限,出版行業(yè)開始朝著智能化、數字化的方向延伸。自2016年起,越來越多的出版機構將轉型的目光投向了VR,嘗試在實踐中構建“VR+出版”的新范式。近兩年,VR類出版物相繼問世,諸如由北京少年兒童出版社推出的《大開眼界:恐龍世界大冒險》啟智類系列讀物,由清華大學出版社推出的《你的安全防護手冊》、《鬼跤》極斗系列圖書,由青島出版集團開發(fā)的“VR云岡石窟佛像造像藝術圖冊”等均取得了良好的市場反響,這也反映了VR出版的廣闊空間。然而,對于傳統(tǒng)出版行業(yè)來說,VR技術既提供了無限的發(fā)展可能,也伴生了種種憂患:由于技術門檻過高,出版機構尚不具備獨立的內容生產能力,可能導致其淪落為單純的內容提供商;由于出版成本較高,且閱讀過程需借助VR眼鏡、VR頭盔等工具,可能致使其傳播渠道窄化,讀物銷量受限……面對喜憂參半的現狀,出版從業(yè)者首先應當擺正態(tài)度,VR作為一種新興技術,融入任何一個領域必然經歷漫長的適應過程,而在此過程中,我們應當抱有一種前瞻的眼光和堅定的信心,積極開發(fā)VR讀物的線上資源平臺,遴選關鍵信息與適切情境進行虛擬展示,配合“VR+出版”的理論研究。由此,在VR出版的范式引領下開啟讀圖時代出版工作的新征程。
注釋:
① 陶東風,等.文化研究:第3輯[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14.
② 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下卷)[M].孫周興,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899.
③ 曾慶香.圖像化生存:從跡象到擬像、從表征到存在[J].新聞與傳播究,2012,19(5):19-24+109.
④ 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M].滕守堯,朱疆源,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5.
⑤ 伊格爾頓.審美意識形態(tài)[M].王來,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367.
⑥ 周憲.當代中國的視覺文化研究[M].北京:譯林出版社,2017:192.
⑦ 曼古埃爾.閱讀史[M].吳昌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57
⑧ 周子淵.廣告?zhèn)鞑サ摹罢Z—圖”敘事解析[J].編輯之友,2017(5):97.
⑨ 周憲.視覺建構、視覺表征與視覺性—視覺文化三個核心概念的考察[J].文學評論,2017(3):17-24.
⑩ 何國梅,范軍.試論圖像時代的主題出版與主題閱讀[J].編輯學刊,2018(6):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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