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亞 杰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唐詩歸》是晚明竟陵派領(lǐng)袖鐘惺和譚元春共同編撰的詩選,因選詩獨具匠心與評點新穎奇特而頗受矚目。錢謙益謂:“所撰《古今詩歸》盛行于世,承學(xué)之士,家置一編,奉之如尼丘之刪定。”[1]可見,這部著作在當(dāng)時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劉希夷是初唐后期的詩人,他的詩歌抒發(fā)情感自由,境界深厚,奠定了盛唐詩歌的基礎(chǔ)。鐘、譚憑借獨特的審美眼光選評劉詩,對其詩歌的評價迥異于前人,有意提升劉希夷在詩歌史上的地位。文章通過梳理《唐詩歸》對劉希夷詩歌的選擇和評點,考察鐘惺與譚元春對劉希夷詩歌的獨特定位及其蘊含的詩學(xué)意義。
劉希夷是初唐后期的詩人,其詩歌對開啟盛唐詩壇新局面具有重要的作用。劉希夷以《代悲白頭翁》聞名于世,特別是其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句被廣為傳頌。據(jù)劉肅《大唐新語》記載:
一名挺芝,汝州人。少有文華,好為宮體,詞旨悲苦,不為時所重。善彈琵琶。嘗為白頭翁詠云:今年華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既而自悔曰:我此詩似讖,與石崇白首所歸何異?乃更作一句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既而嘆曰:此句復(fù)似相讖矣。然死生有命,豈復(fù)由此!乃兩存之。詩成未幾,為奸人所殺,或云宋之問害之。后孫翌撰《正聲集》,以希夷詩為集中之最,由是稍為時人所稱[2]。
劉肅著重敘述了劉希夷因“年年”兩句被宋之問殺害的慘案,也寫明劉希夷生前雖有文華,但其“悲苦”的宮體詩并不為人所賞識,后因?qū)O翌《正聲集》的推崇,其詩歌才逐漸為人所關(guān)注。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對此事的記載更為詳細:
希夷美姿容,好談笑,善彈琵琶,飲酒至數(shù)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檢。嘗作《白頭吟》,一聯(lián)云:“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既而嘆曰:“此語讖也。石崇謂‘白首同所歸’,復(fù)何以異?!蹦顺?。又吟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復(fù)嘆曰:“死生有命,豈由此虛言乎?”遂并存之。舅宋之問苦愛后一聯(lián),知其未傳于人,懇求之,許而竟不與。之問怒其誑已,使奴以土囊壓殺于別舍,時未及三十,人悉憐之[3]。
上文敘述了劉希夷被宋之問殺害的具體過程,同時也印證了劉希夷詩歌在其生前確實不受重視。由此可見,筆記小說家對劉希夷及其詩歌既同情又憐惜,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他們對“年年”詩句的欣賞。然而,傳統(tǒng)詩論家對此詩多持貶斥態(tài)度。如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評:“吾觀之問集中盡有好處,而希夷之句,殊無可采,不知何至壓殺而奪之,真枉死也?!盵4]王若虛《滹南詩話》評希夷“年年”兩句為“何等陋語”[5]。魏、王兩人認為劉希夷此詩“殊無可采”,為“陋語”,故宋之問沒有必要奪詩殺人。總體而言,小說家與詩論家或褒或貶,對劉希夷詩歌的關(guān)注焦點均與《代悲白頭翁》一詩有關(guān)。此外,歷代的詩歌選本中也大多都收錄此詩,如王安石《唐百家詩選》、郭茂倩《樂府詩集》、楊士弘《唐音》、高棅《唐詩品匯》及李攀龍《古今詩刪》等,這也證明該詩流傳廣泛。
與小說家及詩評家關(guān)注劉希夷的逸聞軼事不同,鐘、譚在《唐詩歸》中開始重視劉希夷的詩歌本身。鐘、譚選評劉詩21首,卻未收錄《代悲白頭翁》一詩。他們并不認可前人對劉詩“詞旨悲苦”與“詞情哀怨”等評價,而認為其詩“靈快淹遠”與“別腸別趣”。鐘惺還稱贊其所具有的才情,如鐘惺言:“希夷自有絕才絕情、妙舌妙筆?!豆有小贰洞最^翁》本非其佳處,而俗人專取之掩其諸作,古人精神不見于世矣。”[6]551鐘惺以“古人精神”來選評劉詩,對其關(guān)注不在為人津津樂道的名篇上,而是對其才情青睞有加。
總之,以往的小說家及詩評家多關(guān)注劉宋之間奪詩殺人的慘案,而鐘、譚更重視品評劉希夷的詩歌作品,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出劉詩的真實面貌。
在唐詩繁榮與名家輩出的時代,詩人劉希夷及其詩歌的地位并不顯著。歷來詩論家多有提及其逸聞,但對其詩歌及地位關(guān)注明顯不多。鐘、譚摒棄了前人對劉希夷詩歌的認知,重新對他及其詩歌的歷史地位進行評估。這種定位的獨特之處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4個方面。
其一,鐘、譚認為劉希夷詩歌情感自由且境界開闊,開盛唐詩歌之先。如鐘惺評道:“初唐之劉希夷、喬知之、盛唐之常建、劉眘虛數(shù)人。淹秀明約,別腸別趣。后人所謂十二家、四大家等目,固不肯使之入,看作者胸中似亦止取自娛,大家兩字,正其所避而不欲受者,后人正墮其云霧中耳,此書畫中所謂逸品也。”[6]548鐘惺認為,劉希夷可與盛唐常建和劉眘虛等人并論,他們的詩歌秀麗明朗,意趣獨特,韻味無窮。之所以沒有成為后人眼中的大家,緣于他們不在乎虛名,但他們的詩歌確是“書畫中所謂逸品”。又如譚元春云:“希夷詩靈快淹遠,與劉眘虛可稱兩手。此前陳隋滯氣,被此君以大江大海,挽水洗盡,脫出琉璃光明世界,伯敬稱其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可謂知言?!盵6]548在譚元春看來,劉詩靈動神妙,境界深厚,可與盛唐的劉眘虛比肩。鐘、譚的評論表明處于初盛唐之交的劉詩意境深遠,對于盛唐氣象的形成有重要影響。
其二,鐘惺認為劉希夷在初唐的地位可與陳子昂等人媲美。如鐘惺評陳子昂:“初唐至陳子昂始覺詩中有一世界,無論一洗偏安之陋,并開創(chuàng)草昧之意,亦無之矣,以至沈宋、燕公、曲江諸家所至不同,皆有一片光大清明氣象,真正風(fēng)雅?!盵6]542鐘惺稱贊陳子昂詩歌具有“清明氣象”,是真正的“風(fēng)雅”之作。在評劉希夷的《江南曲》其六時道:“同一流麗之調(diào),比《滕王閣》一歌勝多少?!盵6]551《滕王閣》是王勃的名篇,鐘惺卻認為《滕王閣》不如《江南曲》。這種看法或有偏頗,但也表明鐘惺對劉詩的欣賞。鐘惺評《公子行》:“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時歌舞入娼家”時稱:“較盧、駱諸人作,此可免丑態(tài)。兩‘可憐’及‘此日’、‘此時’迭用,便是急口熟調(diào)?!盵6]551鐘惺雖不以《公子行》為佳作,但并不否認其中字句的妙處,相較盧與駱諸人的作品更勝一籌。鐘惺認為劉希夷的詩歌在一定程度上勝過了“初唐四杰”,可見他有意提升其地位。
其三,鐘、譚認為劉希夷詩歌符合“真詩”的標(biāo)準(zhǔn)。鐘、譚提倡“詩道性情”,即詩歌要表現(xiàn)人的獨立性情。鐘惺在《詩歸序》中寫道:“真詩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于喧雜之中;爾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游于寥廓之外?!盵6]351可見,鐘惺認為“真詩”的標(biāo)準(zhǔn)與“精神”有關(guān),而“精神”又和性情相關(guān),他所欣賞的是具有真情實感的詩歌。如鐘惺評《搗衣篇》:“密理情深,遠勝《公子行》等篇?!盵6]551鐘惺認為此詩嚴(yán)密有條理,情感深厚,遠勝過《公子行》。鐘、譚對《搗衣篇》不僅有整體性的評價,還評點詩中的字句。如評“西北風(fēng)來吹細腰,東南月上浮纖手”,鐘惺云:“‘吹細腰’,腰亦細矣;‘浮纖手’,手亦纖矣。筆端之妙如此?!庇衷疲骸皟勺窒碌蒙跤行郧?‘浮’字尤幻?!弊T元春云:“作美人詩,下語清麗,然后搖蕩。癡肥女子,豈能巧笑美盼,如此可以知‘吹細腰’‘浮纖手’等語之妙?!盵6]551鐘、譚從詩歌語言入手評價劉詩的絕妙之處,鐘惺稱贊其用語很有“性情”,譚元春贊賞其語言的“清麗”。總之,鐘、譚欣賞劉希夷真情流露的詩歌,且亦對其詩歌中的清麗景象稱贊不已??梢?,劉希夷的詩歌是符合鐘、譚“真詩”標(biāo)準(zhǔn)的佳作。
其四,與以往只選評劉詩中的某類題材不同,鐘、譚對劉詩的選評涉及從軍、閨情、懷古、寫景及感懷等各類題材。如評其從軍詩《將軍行》“諸將欲言事,逡巡不敢入”:“豐棱聳然”[6]548;評其閨情詩《采桑》“看花若有情,倚樹疑無力”:“二語自佳”[6]549;評其懷古詩《蜀城懷古》“窮覽通表里”:“三字深?!盵6]550此外,鐘、譚對其感懷詩更為贊賞。如鐘評《嵩岳聞笙》曰:“唐人每作琴笙詩,皆深妙,高一層入想?!弊T評首句“月出嵩山東,月明山益空”曰:“大禪師開場語。”鐘評“風(fēng)止夜何清”句:“靜中幻景,靜者能言之?!弊T評“真聲是何曲,三山鸞鶴情”句:“二語以曲問,以情答,便深妙。”[6]549鐘、譚均稱贊其感懷詩中“深妙”的思想,并對其感懷詩青睞不已??傮w觀之,鐘、譚對劉詩各類題材的選評近乎完備,具體詳贍。
綜上所述,鐘、譚主要從詩歌境界、詩壇地位、詩學(xué)理想和題材內(nèi)容等4方面評點劉希夷詩歌,提升了劉希夷及其詩歌在詩歌史上的地位。
鐘、譚在《唐詩歸》中選評詩歌時有其獨有的特色和標(biāo)準(zhǔn)。譚元春在《詩歸序》中寫道:“今之為是選也,幸而有不徇名之意?!盵6]353“不徇名”指鐘、譚不因名氣選詩,也不追求名篇,甚至有意回避名篇,在歷來不受重視的詩人和詩作中發(fā)現(xiàn)好的篇章。因此,諸如劉希夷這樣的詩人反而能得到他們的青睞。鐘惺在《再報蔡敬夫》中談道:“直黜楊炯,一字不錄,而《滕王閣》《長安古意》《帝京篇》《代悲白頭翁》、初盛應(yīng)制七言律、大明宮唱和、李之《清平調(diào)》、杜之《秋興》八首等作,多置孫山外,實有一段極核、極平之論,足以服其心處,絕無好異相短之習(xí)?!盵7]可見,鐘、譚以詩歌的獨特風(fēng)貌為選評詩歌的標(biāo)準(zhǔn)。他們品評詩歌往往發(fā)自內(nèi)心,著重揭示詩人個性和創(chuàng)作中長期被忽視的地方,如重視劉希夷具有“真情”的詩歌作品和“絕才絕情”的性格特征。因此,在《唐詩歸》中,鐘、譚放棄了劉希夷的名作《代悲白頭翁》,而選評其《秋日題汝陽潭壁》《采?!泛汀妒癯菓压拧返任逖怨旁?。這些詩雖不是劉希夷的名作,用語卻有其獨特之處。如評《秋日題汝陽潭壁》首句“獨坐秋陰生”時,譚云:“冷然?!辩娫疲骸爸淮艘徽Z,如入泉壑深處。予嘗夜觀蒙、惠二泉,知之?!盵6]549鐘評《采?!贰皸盍托腥?,青青西入秦”云:“‘青青西入秦’著‘楊柳’上,跟‘送’字來,便有情?!盵6]549《唐詩歸》中,鐘、譚有很多對劉希夷五言詩用字與用語的評點,表達出他們對其五言詩的欣賞。
在《唐詩歸》中,鐘、譚還通過選評詩歌來宣揚他們的詩學(xué)理想。他們提出“性靈與學(xué)古”并重的詩學(xué)理論和追求詩歌“靈與厚”的藝術(shù)境界。如鐘惺在《與高孩之觀察》中云:
詩至于厚而無余事矣。然從古未有無靈心而能為詩者,厚出于靈,而靈者不即能厚……非不靈也,厚之極,靈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靈心,方可讀書養(yǎng)氣,以求其厚,夫若以頑冥不靈為厚,又豈吾孩之所謂厚哉[8]?
鐘惺選評詩歌“求靈致厚”,即認為靈動與深厚是優(yōu)秀詩歌的重要條件。譚元春亦云:“與鐘子約為古學(xué),冥心放懷,期在必厚?!盵6]353而所謂的“厚”包含兩層含義:其一,詩人本身要具有淵博的學(xué)識和真實的性情;其二,詩歌要有真摯深厚的感情和豐富充實的內(nèi)容。因此,鐘、譚的評點多從字句入手,以小見大,在靈動神妙的詩句中尋求詩歌渾厚樸拙的氣勢。如評《晚春》詩:“佳人眠洞房,回首見垂楊。寒盡鴛鴦被,春生玳瑁床。庭陰幕青靄,簾影散紅芳。寄語同心伴,迎春且薄妝。”鐘惺曰:“與‘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一意,然‘眠’字又是一境,更覺愁困難耐,語亦簡妙,知為初唐?!庇盅裕骸啊 置?!妙!”譚元春稱:“下七句都從‘眠洞房’生來,自‘見垂楊’至‘散紅芳’俱床上望外境事,所以有‘且薄妝’之語,蓋急欲迎春,眠起不暇濃妝耳,細心閱之自見。”[6]552鐘、譚從“眠”和“薄”兩字出發(fā)評點劉詩,贊賞劉詩用語之妙,從字句中去發(fā)掘劉詩的靈動與深奧??傊?,鐘、譚認為劉詩寄托深遠,蘊藉深厚,清靈中有厚重的韻味,達到了他們所希冀的詩歌要具有的“靈與厚”的藝術(shù)境界。
鐘、譚在《唐詩歸》中有意提升劉希夷在詩歌史上的地位,主要意義在于:第一,鐘、譚以獨特的審美品味選評劉詩,肯定其詩歌的價值,擴大了其詩歌的影響力。第二,鐘、譚對劉希夷詩歌的選評都有獨到的見解,強調(diào)詩歌要抒發(fā)詩人的真實情感,并善于發(fā)掘詩人不被世人所關(guān)注的一面,這在當(dāng)時及后世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第三,鐘、譚對劉希夷的評價得到后人的認可,如陳文華選注的《劉希夷詩注》大量引用《唐詩歸》中的評論,對后世品評劉詩都起到范式作用。
綜上所述,鐘、譚對劉詩的關(guān)注點與以往不同,他們棄選劉希夷七言名作,多選評其五言詩,并對其情感真摯與意境深厚的詩歌極為贊賞。鐘、譚不因名氣選評詩歌,而用獨特的眼光來定位劉詩,并別出心裁地表達見解,體現(xiàn)了他們求靈致厚的詩歌觀念。正因鐘、譚對劉希夷詩歌地位的提升,才使他的詩歌作品不被堙沒在歷史的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