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照
(山東警察學院,山東 濟南 250200)
近年來,四川少年劉大蔚因從臺灣網購仿真槍一審被以走私武器罪判處無期徒刑[1],天津大媽趙春華因擺設射擊攤位一審被以非法持有槍支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2],廣州小販王國其因販賣仿真槍一審被以非法買賣、運輸槍支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3]等大量涉槍案件,因量刑嚴重失衡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并在輿論的推動下而改判。那么,是什么因素導致法院對涉槍案件的量刑嚴重失衡呢?我們又應當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呢?本文擬就涉槍案件量刑失衡的深層原因進行分析,并就如何構建涉槍案件的科學量刑機制進行探討。
我國對于槍支的管控,經歷了一個從松到緊的過程,這在我國歷次槍支管理法的修改中體現得最為明顯。從1951年的《槍支管理暫行辦法》,到1981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槍支管理辦法》,再到1996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槍支管理法》,以及2009年、2015年對槍支管理法的修改,每一次修改都體現了對槍支的從嚴管理。在對槍支管控從嚴的政策導向下,我國對于涉槍犯罪的打擊也經歷了一個一步步從嚴的過程,這主要體現在:一是將涉槍案件的最高法定刑由無期徒刑提升至死刑。我國1979年《刑法》規(guī)定,涉槍案件的最高法定刑為無期徒刑。 1983年9月2日,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次會議通過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將涉槍案件的最高法定刑提升至死刑。目前,我國仍對涉槍案件保留適用死刑的政策。二是司法解釋逐步降低了涉槍案件的入罪門檻和量刑升檔門檻。以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非軍用槍支、彈藥為例,在對槍支犯罪一律從嚴的政策導向下,2009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制造、買賣、運輸槍支、彈藥、爆炸物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修改降低了1995年9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關于辦理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非軍用槍支、彈藥刑事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確定的入罪量刑標準。三是公安機關一步步降低了槍支認定標準?;趶膰来驌舻恼呖紤],2010年公安部極大降低了槍支的認定標準。這集中體現在《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guī)定》第三條規(guī)定的“五個一律認定為槍支、彈藥、槍支彈藥散件”:(1)制式槍支、彈藥,無論是否能夠完成擊發(fā)動作,一律認定為槍支、彈藥;(2)能發(fā)射或經加裝相關零件或除銹后能發(fā)射制式彈藥的非制式槍支,一律認定為槍支;(3)不能發(fā)射制式彈藥的非制式槍支,槍口比動能大于等于1.8 J/cm2的,一律認定為槍支;(4)能夠由制造廠家提供圖樣和件號的制式槍支、彈藥專用散件,一律認定為槍支、彈藥散件;(5)與制式槍支、彈藥專用散件功能相同的非制式槍支、彈藥散件,一律認定為槍支、彈藥散件。上述“五個一律認定”,特別是關于槍口比動能大于等于1.8J/cm2的非制式槍支一律認定為槍支,極大地擴大了槍支的范圍,擴大了涉槍犯罪的打擊面并推升了個案的量刑升級。
實踐證明,我國對于涉槍案件一律從嚴的刑事政策對于強化槍支管控,維護公共安全,確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這種不區(qū)分情況一律從嚴的政策,特別是對一些社會危害性、被告人主觀惡性均較小的案件,如趙春華案、劉大蔚案等,一律入罪并從重懲處,與民眾的正義直覺產生了激烈對立,嚴重影響了民眾對司法判決的接受和司法權威[4]。這警示我們,有必要對現有的一律從嚴的刑事政策作出調整。借鑒國外打擊涉槍犯罪的經驗,結合我國寬嚴相濟的基本刑事政策,筆者認為,我國有必要針對涉槍案件確立“輕輕重重”的刑事政策。所謂“輕輕重重”,就是對于輕微涉槍犯罪案件的處理比以往更輕,對嚴重犯罪的處理比以往更重[5]。
具體來說,所謂“輕輕”,就是對社會危害性較小、被告人主觀惡性較輕的涉槍案件配置較低的刑罰,予以緩刑化、免于刑事處罰,甚至作非犯罪化處理。這是大多數國家和地區(qū)處理涉槍案件的一條基本經驗。我國的臺灣地區(qū)規(guī)定,對于社會危害性較小的制造、販賣、轉讓、出租或出借魚槍的行為,僅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罰金。對于社會危害性輕微的原住民、漁民為供作生活工具之用,制造、運輸或持有獵槍、魚槍的行為,以及制造、販賣、運輸或轉讓模擬槍的行為,不作犯罪處理,僅僅給予行政罰鍰。在我國的香港地區(qū),對于社會危害性較小的持有仿真槍的行為,《火器及彈藥條例》第20條規(guī)定,除了法律規(guī)定的例外情況,非法持有仿真槍的,最高僅可判處2年監(jiān)禁,而且如果仿真槍持有者能夠證明其持有仿真槍非以犯罪為目的,或其持有仿真槍并非相當可能致本人或他人犯罪或危害公眾安寧的,不作犯罪處理。在我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江省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涉以壓縮氣體為動力的槍支刑事案件的會議紀要》(浙高法〔2018〕189號,以下簡稱《紀要》),堪稱實踐中法院落實涉槍案件“輕輕”政策的典范。該《紀要》緊緊圍繞涉案氣槍槍口比動能這一判斷槍支社會危害性的關鍵因素以及被告人主觀惡性兩大因素,對此類案件的定罪量刑予以區(qū)別化對待,對犯罪情節(jié)較輕的,予以從寬處理。《紀要》明確規(guī)定,1.8 J/cm2≤槍口比動能<16 J/cm2的,一般情況下不認定為情節(jié)嚴重,排除了此類案件在量刑上升檔處理的可能,從根本上避免了此類案件的量刑畸重。在此基礎上,《紀要》進一步規(guī)定,1.8 J/cm2≤槍口比動能<5.4 J/cm2的,公安機關可以予以行政處罰,檢察機關一般可以依法不起訴,已經起訴的,法院可以免予刑事處罰;5.4 J/cm2≤槍口比動能<10.8J/cm2的,應予較大幅度的從寬處罰,符合條件的,檢察機關可以依法不起訴,法院可以判處緩刑或者免予刑事處罰;10.8 J/cm2≤槍口比動能<16 J/cm2的,符合條件的,可以判處緩刑??梢哉f,浙江的做法,為下一步我國刑事立法、刑事司法解釋落實涉槍案件“輕輕”政策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實踐樣本。
借鑒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經驗,并參考浙江做法,在涉槍案件的“輕輕”處理方面,我國可以采取兩種方式:一是將一些犯罪行為較輕的涉槍案件(如獵槍、魚槍、仿真槍等)單獨設立罪名,并規(guī)定較輕的刑罰。二是通過司法解釋將較輕的涉槍案件限定在較低的量刑檔內,并明確規(guī)定情節(jié)較輕的可以判處緩刑、免予刑罰的標準。唯有如此,才能防止輕罪重判的案件再次出現。
具體來說,“重重”,就是對于恐怖組織、黑社會性質組織等有組織犯罪中的涉槍犯罪,涉槍犯罪的慣犯、累犯,利用槍支實施嚴重危害社會安全的犯罪行為等予以從重甚至加重處罰。應當說,雖然我國對于涉槍刑事案件采取了整體從嚴的刑事政策,但是對于特別嚴重的涉槍犯罪的從重加重處罰力度仍不夠。這主要體現在兩點:
一是對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罪的法定最高刑配置較低,束縛了對嚴重非法持有槍支犯罪的打擊力度。關于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罪的刑罰配置,從比較法的角度看,主要有兩種配置模式:一是對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罪與非法制造、買賣、走私槍支彈藥罪配置相同的刑罰,均予以從嚴打擊。比如,在韓國,《槍支刀具爆炸物安全管理法》第70條規(guī)定,對非法制造、販賣、持有槍支彈藥的,均處10年以下有期徒刑。二是對非法持有槍支罪配置比非法制造、販賣槍支罪相對低的刑罰。比如,我國臺灣地區(qū)規(guī)定,非法制造、販賣重型槍炮的,處無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并處罰金;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的,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即便如此,考慮到非法持有槍支彈藥具有潛在的嚴重社會危害性,大多數國家和地區(qū)對該罪配置的最高法定刑一般比較高。在我國的香港地區(qū),《火器及彈藥條例》第13條規(guī)定,非法持有槍械或彈藥,可處罰款及監(jiān)禁14年,如果持有槍支意圖實施其他犯罪,可以判處終身監(jiān)禁。在新加坡,《槍支犯罪法》第3條規(guī)定,非法持有槍支的,處5年以上10年以下監(jiān)禁,并處鞭刑;在實施其他犯罪或者被逮捕時持有槍支的,可以判處終身監(jiān)禁。而我國《刑法》第一百二十八條規(guī)定,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我國刑法對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罪配置的最高法定刑較低,嚴重影響了對黑社會性質組織、恐怖活動組織肆意持槍實施嚴重危害社會安全的犯罪行為的打擊力度。以四川李智宇惡勢力集團案為例[6],該集團為實施犯罪專門配備了槍支、砍刀、彈簧刀等作案工具,以暴力手段先后作案8起,實施搶劫、尋釁滋事、聚眾斗毆、非法拘禁等行為,最終李智宇數罪并罰僅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梢哉f,正是由于刑法對非法持有槍支罪配置的最高法定刑較低,導致像李智宇這樣的多次持槍實施嚴重危害社會安全的行為未被重判。
二是對非法攜帶槍支彈藥危及公共安全罪的最高法定刑設置過低。從理論上說,非法攜帶槍支彈藥進入公共場所、公共交通工具是現實危險犯,非法持有槍支彈藥是抽象危險犯,相比較而言,前者的社會危害性更大,應當配置更重的刑罰[7]。從比較法的角度看,大多數國家和地區(qū),對非法攜帶槍支彈藥危及公共安全的行為,均配置了高于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罪的刑罰。例如,在日本,《槍支刀具持有控制法》第31-3條規(guī)定,非法持有槍支的,處1年以上10年以下監(jiān)禁;第31-1條則規(guī)定,非法攜帶槍支進入公共場所的,處3年以上或者終身監(jiān)禁。在新加坡,《槍支犯罪法》第3條第1款規(guī)定,非法持有槍支、彈藥,處5年以上10年以下監(jiān)禁,并處鞭刑;第2款則規(guī)定,非法攜帶槍支的,判處5年以上14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鞭刑。反觀我國,《刑法》第一百三十條規(guī)定,非法攜帶槍支彈藥,進入公共場所或者公共交通工具,危及公共安全的,僅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這與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做法形成了巨大反差。可以說,我國刑法的這一規(guī)定,嚴重影響了對非法攜帶槍支這一極具現實危險性的涉槍行為的打擊力度。
綜上,在實現涉槍案件的“重重”方面,筆者建議如下:一是對《刑法》第一百二十八條規(guī)定的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罪的刑罰配置作出調整,在原有規(guī)定的基礎上,增加一個量刑檔,修改為:“違反槍支管理規(guī)定,非法持有、私藏槍支、彈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倍菍Α缎谭ā返谝话偃畻l規(guī)定的非法攜帶槍支危及公共安全罪的刑罰進行重大調整,修改為:“非法攜帶槍支、彈藥、管制刀具或者爆炸性、易燃性、放射性、毒害性、腐蝕性物品,進入公共場所或者公共交通工具,危及公共安全,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節(jié)嚴重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p>
刑法是法院對被告人定罪量刑的根本大法。刑法對復雜犯罪行為的罪名進行精細化設定,對每個罪名的量刑檔、量刑幅度進行科學設置,是實現個案量刑公正的前提和基礎。如果刑法對犯罪行為的罪名設置粗放化,對個罪的量刑檔、量刑幅度設置不科學,那么個案的量刑公正就可能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然而,在我國,由于受到“宜粗不宜細”立法思想的影響,我國刑法對部分犯罪行為的罪名設置存在過于粗放、對罪名的量刑檔及量刑幅度設置過寬的現象。這在涉槍案件的罪名及刑罰設定方面體現得尤為突出。以實踐中紛繁復雜的非法制造、買賣、運輸槍支、彈藥、爆炸物的犯罪行為為例,對此,我國刑法僅規(guī)定了一個罪名,即《刑法》第一百二十五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郵寄、儲存槍支、彈藥、爆炸物罪,而且對槍支、彈藥、爆炸物等危害性千差萬別的不同犯罪對象規(guī)定了相同的量刑檔和量刑幅度。與我國大陸地區(qū)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我國的臺灣地區(qū)對非法制造、買賣、運輸槍支、彈藥、爆炸物的行為,規(guī)定了制造販賣或運輸重型槍炮罪、制造販賣或運輸輕型槍炮罪、制造販賣魚槍罪、制造販賣或運輸子彈罪、制造販賣或運輸槍炮、彈藥組成零件罪五個不同類型,并規(guī)定了不同的量刑檔??梢哉f,正是由于我國刑法對涉槍犯罪的定罪量刑設計過于粗糙,賦予法院的自由裁量權過大,才為涉槍案件的量刑不均衡埋下了重大隱患。劉大蔚案、趙春華案等一系列案件之所以出現重大量刑失衡,與我國刑法對涉槍案件的量刑過于粗放,司法機關未能正確行使裁量權,有很大關系。
長期以來,由于我國奉行“宜粗不宜細” 的刑事立法理念,導致實踐中形成了由司法解釋統一入罪門檻和量刑標準的傳統,涉槍案件也不例外。為了規(guī)范涉槍案件的定罪量刑,早在2001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即出臺了《關于審理非法制造、買賣、運輸槍支、彈藥、爆炸物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2009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對該解釋進行了修改。不可否認,《解釋》在統一涉槍案件的定罪量刑方面確實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該《解釋》也存在嚴重缺陷,并造成了實踐中涉案案件定罪量刑的混亂。一言以蔽之,該《解釋》最大的缺陷在于,將實踐中極其復雜的涉槍案件的入罪量刑標準簡單化為一系列的數字。以《刑法》第一百二十五條規(guī)定的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郵寄、儲存槍支罪為例,《解釋》第一條、第二條規(guī)定,個人或者單位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郵寄、儲存以火藥為動力發(fā)射槍彈的非軍用槍支一支以上五支以下,或者以壓縮氣體等為動力的其他非軍用槍支兩支以上十支以下,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超過上述數額,則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這種單純以槍支數量作為入罪和劃分量刑檔標準,而不綜合考慮其他主客觀要素的做法,極容易導致一些涉案槍支數量多,但槍支致命性較小、被告人主觀惡性較小的案件,無法在三至十年有期徒刑量刑檔內量刑。以山東省濟南市市中區(qū)法院審理的黃啟明非法買賣仿真槍為例,黃啟明向12人出售以壓縮氣體為動力的槍支32支,根據上述司法解釋,對其應當在十年以上量刑檔內量刑,盡管其社會危害性較小,但由于沒有法定減輕處罰情節(jié),其仍被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8]。
為糾正實踐中涉槍案件定罪量刑唯數量論的錯誤傾向,2018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專門下發(fā)了《關于涉以壓縮氣體為動力的槍支、氣槍鉛彈刑事案件定罪量刑問題的批復》(以下簡稱《批復》)。該《批復》明確規(guī)定,對于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郵寄、儲存、持有、私藏、走私以壓縮氣體為動力且槍口比動能較低的槍支的行為,在決定是否追究刑事責任以及如何裁量刑罰時,不僅應當考慮涉案槍支的數量,而且應當充分考慮涉案槍支的外觀、材質、發(fā)射物、購買場所和渠道、價格、用途、致傷力大小、是否易于通過改制提升致傷力,以及行為人的主觀認知、動機目的、一貫表現、違法所得、是否規(guī)避調查等情節(jié),綜合評估社會危害性。實踐證明,《批復》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實踐中對以壓縮氣體為動力的槍支、氣槍鉛彈類涉槍刑事案件的定罪量刑唯數量論的問題,黃啟明非法買賣槍支案等一系列備受關注的案件得以改判、被予以不起訴處理即是例證[9]。但是,實踐也同時證明,其并未從根本上解決涉槍案件定罪量刑唯數量論的問題,因為該《批復》并沒有改變將涉槍案件的數量作為入罪、升級量刑檔的根本依據。劉大蔚走私武器案即是例證。在該案中,劉大蔚走私槍支20支,槍支槍口比動能基本在2-10焦耳之間,槍支致傷力較小,也未流入社會,而且沒有證據證明涉案槍支易于通過改裝提升致傷力。但是,經最高人民法院核準,劉大蔚最終仍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三個月(1)參見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閩刑再8號。。為什么出現這一現象?根本原因在于將槍支數量而不是社會危害性作為量刑依據的思維并未改變。
筆者認為,可以采取以下兩大措施,推進涉槍案件刑事立法及司法解釋的精細化:
一是根據犯罪對象的不同,分別設立罪名,并對其賦予與其社會危害性相匹配的刑罰。具體來說,就是借鑒日本、我國臺灣地區(qū)等的做法,考慮到槍支、彈藥、爆炸物社會危害性及特性的不同,首先,將槍支犯罪、彈藥犯罪、爆炸物犯罪分開予以規(guī)定。其次,將槍支犯罪、彈藥犯罪、爆炸物犯罪,根據社會危害性的不同,進一步進行區(qū)分,并賦予不同的刑罰。以槍支犯罪為例,可以根據槍支的類型、殺傷力大小等進行區(qū)分,分為重型槍、輕型槍、獵槍、仿真槍等,賦予不同的刑罰。
二是推進涉槍案件的量刑規(guī)范化。針對實踐中“同案不同判”的問題,早在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即出臺了《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其在明確量刑原則的基礎上,對常見個罪的量刑進行了規(guī)范,實現了個案量刑的精細化。目前,在我國,已有23個罪名實現了量刑規(guī)范化??紤]到涉槍案件的復雜性以及實踐中量刑失衡的嚴重性,有必要參照前期量刑規(guī)范化的經驗,制定涉槍案件量刑規(guī)范化文件,實現涉槍案件量刑的精細化,徹底解決涉槍案件量刑失衡的問題。
主客觀相統一是刑法的一項基本原則。在刑事司法中,無論是對被告人的定罪還是量刑,都必須堅持主客觀相統一,否則必然喪失正當性并損害司法權威[10]。在我國,劉大蔚案、趙春華案等的一審量刑之所以不被公眾所接受,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上述案件的量刑嚴重背離了主客觀相統一的刑法基本原則,更具體一點說,就是犯了“重客觀輕主觀”的錯誤。那么,為什么涉槍案件經常犯“重客觀輕主觀”的錯誤呢?追根溯源,根本原因在于,作為指導統一涉槍案件量刑工作的最高法院司法解釋在量刑問題上存在嚴重的“重客觀輕主觀”傾向。梳理《解釋》關于涉槍案件的入罪量刑標準可以看出,《解釋》對涉槍案件的入罪標準和量刑檔劃分均以槍支、彈藥、爆炸物數量、類型及是否造成嚴重后果等客觀要素為依據,對于犯罪動機、目的等復雜的主觀因素只字未提。以非法持有槍支為例,《解釋》第五條第一款規(guī)定,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以非法持有槍支定罪處罰,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1)非法持有軍用槍支一支的;(2)非法持有以火藥為動力發(fā)射槍彈的非軍用槍支一支或者以壓縮氣體等為動力的其他非軍用槍支二支以上的。第二款規(guī)定,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屬于“情節(jié)嚴重”,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1)非法持有軍用槍支二支以上的;(2)非法持有以火藥為動力發(fā)射槍彈的非軍用槍支兩支以上或者以壓縮氣體等為動力的其他非軍用槍支五支以上的;(3)達到本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最低數量標準,并具有造成嚴重后果等其他惡劣情節(jié)的??梢哉f,正是《解釋》“重客觀輕主觀”的傾向,導致法院在個案的審判中“重客觀輕主觀”。這在趙春華案的一審判決書中有明確體現,通觀該案的一審判決,我們可以發(fā)現,一審判決對犯罪目的、動機等主觀要素只字未提(2)天津市河北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津0105刑初442號。。二審對一審改判恰恰是考慮了趙春華非法持有槍支的目的是從事經營、主觀惡性相對較低等主觀要素(3)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7)津01刑終41號。。
趙春華案等一系列案件暴露出的法院在涉槍案件中“重客觀輕主觀”的問題,促使最高人民法院下發(fā)了上文提及的《批復》?!杜鷱汀访鞔_規(guī)定,對于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郵寄、儲存、持有、私藏、走私以壓縮氣體為動力且槍口比動能較低的槍支的行為,在決定是否追究刑事責任以及如何裁量刑罰時,不僅要考慮槍支的數量、致傷力大小等客觀要素,而且也要考慮行為人的主觀認知、動機目的、一貫表現、違法所得、是否規(guī)避調查等主觀要素情節(jié)。應當說,《批復》對于糾正實踐中“重客觀輕主觀”的傾向具有重要意義。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批復》并未從根本上扭轉法院對涉槍案件的量刑“重客觀輕主觀”的傾向,根本原因在于,《批復》只是籠統地強調定罪量刑應重視主觀要素,并未將主觀要素放到與客觀要素等量齊觀的位置,特別是并未將主觀要素作為影響量刑檔升降的依據。
為有效發(fā)揮主觀要素對涉槍案件量刑的調節(jié)機能,更好地實現個案的量刑正義,除了修改涉槍案件司法解釋,將主客觀相一致確立為涉槍案件量刑的基本原則外,還可以采取以下幾個方面的措施:
一是重視犯罪主觀目對量刑的調節(jié)作用。被告人實施犯罪行為的目的,是判斷其行為社會危害性的因素之一,也是對其量刑的一個重要考量因素。槍支所具有的極端破壞性,決定了涉槍案件中被告人的犯罪目的對其社會危害性的影響甚大。一個基于對槍支的個人愛好而持有槍支的行為,與一個為了實施其他犯罪行為而持有槍支的行為,其社會危害性、被告人人身危險性存在巨大差別,在量刑上必須予以區(qū)別對待。從比較法的角度來看,大多數國家和地區(qū)特別重視依據犯罪目的對涉槍案件的刑罰進行精細化配置。比如,在我國的香港地區(qū),《火器及彈藥條例》第13條規(guī)定,非法持有槍械或彈藥的,處罰款及監(jiān)禁14年。第16條則規(guī)定,非法持有槍械或彈藥,意圖用于危害生命,或意圖使他人用以危害生命,可判終身監(jiān)禁。在我國的臺灣地區(qū),未經許可轉讓、出租或出借重型槍炮彈藥的,處無期徒刑或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此外,意圖供自己或他人犯罪之用,而犯前項之罪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處徒刑者,并處罰金。在日本,《槍支刀具持有控制法》第31-2條規(guī)定,非法進口槍支的,處3年以上監(jiān)禁;以營利為目的,非法進口槍支的,處五年以上監(jiān)禁或者終身監(jiān)禁,或五年以上監(jiān)禁和罰金。
二是對有犯罪前科者又實施涉槍犯罪的予以加重處罰。具有犯罪前科者,再次實施涉槍犯罪的,說明其人身危險性大,因此,有的國家和地區(qū)將該情節(jié)作為加重處罰情節(jié)。比如,韓國《槍支刀具爆炸物安全管理法》第70條規(guī)定,對于反復實施涉槍犯罪的被告人,可以加重其刑罰的二分之一。新加坡《槍支犯罪法》第3條第1款規(guī)定,非法持有槍支的,處5年以上10年以下監(jiān)禁,并處鞭刑;第4款規(guī)定,具有綁架、搶劫、拘捕等特定犯罪前科的人員,非法持有槍支的,處5年以上20年以下監(jiān)禁,并處鞭刑。
三是將被告人是否供述槍支的來源及去向作為調節(jié)量刑檔升降的一個因素。在涉槍案件中,能否查清槍支的來源及去向,不僅對被告人的定罪量刑有重要影響,而且影響公共安全。但是,實踐中,為了規(guī)避刑事責任,被告人一般不交代槍支彈藥的真實來源和去向,導致一些本應以非法制造、買賣槍支罪從重處罰的案件被以非法持有槍支罪從輕處罰,甚至因為槍支無法提取到案而無法對被告人追究刑事責任[11]??梢哉f,被告人拒不交代槍支彈藥來源及去向,已成為當前涉槍案件辦理必須破解的一道難題。在這方面,有關國家和地區(qū)的做法值得借鑒。為鼓勵被告人主動交代槍支去向,我國臺灣地區(qū)“槍炮彈藥刀械管制條例”第18條規(guī)定,對于主動交代槍支去向而使得槍支被查獲的被告人,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對于拒絕供述或供述不實的被告人,可以加重其刑至三分之一。日本《槍支刀具持有控制法》第 31-5 條也規(guī)定,非法持有槍支的人員主動交出槍支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實踐證明,這種將被告人是否供述槍支來源及去向明確為法定減輕或加重處罰的情節(jié)的做法,對于鼓勵被告人主動交出槍支,維護公共安全,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事實上,在我國,在有關部門面向社會發(fā)布的打擊涉槍犯罪的通告中,也明確規(guī)定,對于投案自首或者主動交出槍支的,依法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逾期不投案自首、不交出非法物品的,依法從嚴懲處(4)參見2018年5月7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發(fā)布的《關于依法收繳非法槍支彈藥爆炸物品嚴厲打擊槍爆違法犯罪的通告》。。但是,相比較而言,我國通過量刑政策鼓勵被告人主動交代槍支來源及去向的力度相對較小,這是因為:一是我國并未將主動交代槍支來源及去向本身作為減輕或免除處罰情節(jié),影響了其誘惑力;二是對拒不交代槍支來源及去向的被告人,在我國僅能在量刑幅度內從嚴處罰,而不能加重處罰,影響了其倒逼力度。
綜上,為了糾正實踐中涉槍案件的量刑“重客觀輕主觀”的傾向,我們應該進一步完善涉槍案件的司法解釋,一方面,明確涉槍案件的量刑必須堅持主客觀相統一,將主觀要素作為量刑的一個重要參考因素。另一方面,明確規(guī)定,將具有涉槍犯罪前科、意圖利用槍支實施犯罪、拒不交代槍支來源及去向等體現被告人主觀惡性較深的情節(jié),作為升級量刑檔的重要因素;將具有為生產生活所需、主動供述槍支來源及去向等體現被告人主觀惡性較小的情節(jié),作為降低量刑檔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