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在羊群搬進山里之前,應(yīng)仁就不和耿跟在一個被窩里睡了。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自打結(jié)婚以來,二十多年了,他們總是蓋一條被子,相擁而眠。除非應(yīng)仁外出,不在身邊,耿跟就一夜都睡不安?!拔艺@么個人,你不在身邊,就像缺了個啥,心慌得睡不著嘛?!边@是應(yīng)仁回來后,躺在一個被窩里,兩個人絮叨時,耿跟給應(yīng)仁說的?!拔乙彩??!睉?yīng)仁說。兩個人摟在一起,再說些別的,夜深了,才相互轉(zhuǎn)過身,背貼背安然睡去。
羊圈是前幾年應(yīng)仁和耿跟,又叫了幾個親戚修下的,用石頭砌的圈墻,上面又加了兩道蒺藜絲。圈門向南開著,兩邊是兩根木柱,中間鑲著一扇木柵門。圈門不遠處,靠山根的一塊平地上,搭著一頂帆布帳篷。盡管是盛夏,山里的海拔高,二千多米呢,一到晚上,氣溫還是比較低的。加上要做飯,帳篷里的爐子一直生著火。
夜慢慢深了下去。月亮被一塊塊流云擦得锃亮锃亮的,上面幾塊藍色的斑點看起來,都像在晃動著。就連對面山頂上的一座烽火臺也被映得很是莊重,儼如一個巡夜的哨卒,隱約間還咳嗽了一聲。哦,不,是一只夜鳥受到了什么驚動,叫了一聲,忽地從烽火臺上騰空飛向了別處。除了偶爾幾聲夢囈般的羊咩,只有岸下的溪流,潺潺的,給夜更添了幾份寂靜。從帳篷簾縫里透出的一束燈光,像是給這安分的夜透著些不可知的隱忍。
帳篷里是兩張不算床的床——兩塊床板直接支在了地上,上面鋪著鋪蓋。應(yīng)仁和耿跟各自睡在一塊床板上。不像以前了,兩塊床板之間是隔開的,中間有一尺多寬的一個空當??债斕幏胖粋€小木桌,上面是一個沏滿了茶的茶缸,旁邊放著一本應(yīng)仁翻了又翻,幾乎發(fā)毛了的舊書,還有一盞亮著的充電馬燈。
臥在床板上的應(yīng)仁翻了個身,看了一眼另一個床上的耿跟,嘴唇動了一下,似乎要說什么,但他馬上又翻回了原樣,嘆息了一聲,安靜下來。緊接著,他像心臟病發(fā)作般急促地喘息了幾下。那邊床上也有了點動靜,窸窣著,輕輕咳嗽了幾下。應(yīng)仁抖了抖被子,耿跟也抖了抖被子,然后兩個人都沒了聲息,連呼吸聲都沒了。應(yīng)仁完全睡著了,還打了陣呼嚕。
但一陣后,呼嚕聲停住了,并且,應(yīng)仁受了驚嚇似的,猛地坐了起來。應(yīng)仁望了眼平靜的耿跟。耿跟嘴唇大張著,呼呼地出著氣,像是一個人拿著把笤帚,一下一下,要掃凈她臉上些許怨恨的跡象。很明顯,耿跟清瘦了許多,并且有了不明顯的皺紋,看起來,怨恨就在那些皺紋里。就是那些怨恨,使他們不多說話了,或者說,說得很少了,只有在非說不可的時候,勉強說上一兩句,也多是帶著嗔怒。應(yīng)仁聳了聳肩膀,咬牙般地收緊了眉頭,一咬嘴唇,又放松了眉頭。他拿起桌子上的茶缸,猛地喝了兩口,剛要把茶缸墩在桌上,但他又收住了速度,一緩勁,輕輕放下茶缸。應(yīng)仁又看了一眼耿跟,一副絕決的神情,然后,像放棄了點什么似的,站起身,提上馬燈出了帳篷。
月亮很亮,把北邊山梁的崾峴上下來的一條土路照得像瀑布一樣;照得坡上的草尖閃著銀光。盡管月光很亮,應(yīng)仁仍然提著馬燈,在每個角落里照了又照。在羊圈的一個拐角處,應(yīng)仁停了下來。他點起腳尖,搖動了幾下?lián)沃疝冀z的鐵桿,很牢固,又往前走。應(yīng)仁沿著羊圈轉(zhuǎn)了大半圈,另一面是沿著山根挖下的一道齊岸,有兩人多高呢。應(yīng)仁在圈墻與山根的交匯處停了許久,那兒是個結(jié)點。人或牲口很容易從那兒攀進圈去。但自從去年有天夜里丟了一只羊——聽見狗叫,他從帳篷追出去,一條黑影已從墻角頂上,一閃,眨眼就沒了蹤影——他細查后,發(fā)現(xiàn)那兒有野獸的爪印,有拖拉過東西磨下的印痕,并且蒺藜絲上掛著幾團羊毛——他把毛團撕開看,里面還夾雜了別的獸毛,一辨認,是狼毛——明白了墻角是薄弱處。他讓妻子耿跟趕著羊群上了山,自己留下來加固羊圈,在靠山根處挖了兩道深槽溝,又加密了幾道蒺藜絲。其實,一早晨的時候,應(yīng)仁就繞羊圈走了好幾圈,沒發(fā)現(xiàn)有人或者野獸進入羊圈的痕跡嘛。但這會兒,他認真查看是另有意圖——槽溝里可是藏匿的好地方,也許……
應(yīng)仁上了山坡,沿著齊岸邊,也就是羊圈頭頂往前走。
不遠處有一墩芨芨,在月光下,黑森森的像個人影。他走過去,圍著芨芨墩轉(zhuǎn)了一圈,停住,佝下了腰。他扒開芨芨叢,像嗅什么,貼近了臉。芨芨叢里騰起的塵土嗆得他打了個很響的噴嚏。他踢了一腳芨芨墩,“怪了,”他說,繼續(xù)前走。他在另一頭交匯處的槽溝里又看了許久,才下了山坡。
走到圈邊拴著的狗旁,踢了一腳狗,狗低聲討好而又顯委屈地呻吟了一聲。
應(yīng)仁把馬燈放回了桌子上,感覺走了有多遠的路,渴得舌頭都貼在了上顎。不知道他啥時候得下了這么個毛病,一緊張,嘴里就干得發(fā)枯,舌頭貼在上顎上,像兩塊磁鐵吸在了一起。有時候,一個怪夢驚醒,舌頭從上顎上拔都拔不開,慢慢濡上些唾沫,才能松動下來。他拿起茶缸,猛猛地喝了幾口,才緩過神來。耿跟已換了睡姿,從先前的平躺轉(zhuǎn)身成了向他這邊的側(cè)臥。耿跟看起來睡得很沉,兩個鼻孔一張一張地翕動著,呼吸沉重,像是背著多重的東西在夢中前行。
“狗咋沒叫?”應(yīng)仁放茶缸子的時候說,聽起來是自言自語,但那種帶著憤怒的詰問,像是要得到點回應(yīng)。耿跟沒動。但他無意間看到了她臉上有淚痕。他的心猛地揪疼,像是打了個寒顫,收緊了身子。他的眼前掠過了一個鏡頭:一只獻祭的羊,被人從頭頂澆了一盆水,渾身抖動。
應(yīng)仁受了重挫般地慢騰騰地走到了帳篷門口。他掀起簾子,向外看了看,像是有什么東西被他落在了外面。他還側(cè)耳聽了一陣?!肮氛]叫呢?”他幾乎是耳語般地像是給一個看不見的人說。他返回到床邊,窩進了被子里。但他沒睡,只是把枕頭立起來,趄在了上面。“也許她是對的?!彼?。也許那個女的……兩年前,從培黎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天津工作的兒子打來電話,說他不想在廠子里干了;說他看好了個事業(yè),想自己干。他問是什么營生,兒子說開個洗車行。他猶疑著問行嗎?兒子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開了。說他已在一家洗車行干了幾個月了,摸清了底細,怎么經(jīng)營,怎么發(fā)展,前景有多么開闊,等等。最后,兒子說得一筆啟動資金。多少?他問。兒子像早就盤算好的,不假思索地說:十萬。他和妻子商量了幾天,把家里的存款全部拿出來,又賣掉了十幾只羊,添夠了十萬。兒子說打到卡上就行,但他不放心,讓妻子親自去天津。正是冬天,他有一大群羊要喂,離不開,不然他也會去的。重要的是,兒子說他在那邊談了個對象,妻子覺得更有必要去。臨走時,他還給妻子開玩笑地說,“好好把個關(guān),我們可就那么一個兒子,得說個好媳婦持家。”
應(yīng)仁擰滅了馬燈,睡下去。但他馬上又坐了起來,擰亮了馬燈。他拿起手機翻著看,停在了一個地方。應(yīng)仁怯生生地把目光轉(zhuǎn)向耿跟,看了好一陣子,嘴唇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不停地顫動著。“跟跟?!彼曇艉艿偷卣f了一句,閉了會兒眼睛?!案??!彼直犻_眼睛喊了一句,這次比剛才聲音大了點。那邊沒有動靜。他一手拿著手機,用另一只手穿上了鞋。他繞過桌子,輕輕坐在了耿跟的床邊。
他抬起手,想摸一下耿跟睡著了依然帶著愁苦的臉,但他又收回了手。他把手放在床沿上,輕輕推了一下耿跟。“跟跟。”他說。耿跟“嗯”了一聲,醒了,用茫然的眼光看著他。
耿跟看到應(yīng)仁噙滿淚花的眼睛,完全醒了?!罢α??”耿跟說,忽地坐了起來。
“這個?!睉?yīng)仁把號碼指給耿跟看。
耿跟接過手機,嘴里念著手機上的數(shù)字,凝緊了眉頭?!斑@樣的號碼我也接到了?!惫⒏f著,急忙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電話那頭說的啥?”應(yīng)仁問。
“你的?”耿跟說。
“說是什么網(wǎng)貸。我一聽知道是詐騙,就掛了。還打過幾次,都沒接。你看?!睉?yīng)仁拿過手機說,“每次都是950什么什么的,前面的數(shù)字像,后面的不同,又不顯示是哪的,我就知道是一伙的,再沒接?!?/p>
“我的也是?!惫⒏f,“但我接了?!?/p>
“咋說?”應(yīng)仁急切地問。
“說兒子網(wǎng)貸了二十萬塊錢,擔保時留的是我的手機號,說我是母親,得抓緊還。還不上的話,連本帶利年底就會上百萬了??赡軉??我不信,就打電話問兒子,兒子說是真的。我問貸上那么多錢干了啥了,兒子說都用在車行里了,聽楊英的,進了高檔汽車配件?!?/p>
“這是真的呀!”應(yīng)仁驚慌地說。
“真的?!惫⒏f,“那種電話一直在催。我再給兒子打電話,他讓我別管了,他會想辦法的,就不說話了。我再怎么問他都不說話。”
“這可咋辦?”應(yīng)仁說著,身子像地震一樣地抖著?!斑@可……”
應(yīng)仁話還沒完,耿跟忽地驚覺起來?!拔艺β牭耐饷嬗袆屿o?!?/p>
應(yīng)仁屏聲斂息一聽?!昂孟袷堑?。”他說,起身快步走出了帳篷。
耿跟也跟了出來。兩人站在羊圈門口聽了一陣,沒有什么響動。
“也許是風。”
“也許是一到晚上就來尋食的那只老鴰。”兩人抬頭一看,果然,那只常來的老鴰就蹲在羊圈門的一根柱子上,跟往常一樣。老鴰的眼睛在月光映照下,像兩個車轱轆一樣,不停地轉(zhuǎn)動著。
兩個人沿著羊圈墻,巡脧了一遍,又回到了羊圈門口。
應(yīng)仁嘆了一口氣,坐在了羊圈門前的一根圓木上。耿跟躊躇了一陣,也坐了下來。兩個人一直沉默著不說什么。
“仁哥?!边@個耿跟叫了半輩子,熟悉而又陌生的詞,突然從耿跟的嘴里蹦了出來。
“嗯?!睉?yīng)仁身子一顫,握住了耿跟的手。“你說,跟跟?!?/p>
“我咋想的?!惫⒏行┣优碌赝A讼聛?。
“你說,跟跟,你說。”應(yīng)仁說,聲音回到了以前的溫存。“咋的?”
“還是想辦法還吧,那個網(wǎng)貸?!惫⒏f。
“得還。不還兒子可就沒出路了?!睉?yīng)仁說,“可是,”應(yīng)仁吃力地說,“你也知道,家里一分錢都沒了,咋還?只能——”應(yīng)仁“唉”了一聲,看耿跟的回應(yīng)。
耿跟沉悶著,好一陣子才說,“賣羊?!?/p>
“這——”
“昨晚丟了四只羊,就五六千沒了。還不如把羊賣了給兒子把網(wǎng)貸還了算了?!惫⒏f,“我算過了,賣掉一百多只就夠了,還剩一百多只呢,幾年就又能胤上一大群了??刹荒馨褍鹤颖频浇^路上?!闭f著,耿跟已哽咽開了。
應(yīng)仁怔了怔,估摸了一陣,一把攬過耿跟,聲音異樣,包涵了許多過往,“行呢,跟跟。你說,咋都行?!庇滞o里摟了摟耿跟,堅定地說,“還!”望了望月空。“明天你放羊,就在附近放。我騎上摩托出山,找羊販子去?!?/p>
耿跟釋然了,一抬屁股坐在了應(yīng)仁的懷里?!澳俏亿s緊給兒子打個電話,他就不急了?!?/p>
“太遲了,怕是半夜了。兒子早睡著了。”應(yīng)仁說。
“我試試?!惫⒏f。
手機剛按通,一聲羊咩。但馬上又停了。手機也掛斷了。
耿跟驚喜地說,“我怎么聽的是兒子的手機響呢?!?/p>
“兒子在天津呢,可能嗎?”應(yīng)仁好笑地說,“是羊叫了一聲。小羊餓了要吃奶呢?!?/p>
“咋叫了一聲,就不叫了?”耿跟說。
“一叫,大羊在旁邊,吃上奶了,就不叫了?!睉?yīng)仁得意地說。
“可是?”耿跟還在生疑?!疤駜鹤拥氖謾C鈴聲。正月里,兒子不是把一只羊羔抱進屋里,羊羔離開大羊叫個不停,兒子就錄下音,設(shè)成了手機鈴聲。”
應(yīng)仁“嘿嘿”一笑,“那是你太想兒子了?!?/p>
“嗯——”耿跟沉默了會兒,放過了臆想,一挺身子,摟緊了應(yīng)仁?!拔奈??!彼p輕喊了聲兒子的小名。
他們在羊圈門口,坐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