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歲的女孩姜二嫚寫了一首詩:“燈把黑夜,燙了一個洞”,在燈與燙的聯(lián)袂作用下,黑夜的黑被賦予了光與熱,黑由此亦被剝離掉其與生俱來的苦難以及陰冷的象征意象,充溢著哲理的光芒,因為,這是在和平年代,這里歲月靜好。
80年前,1937年8月13日,上海浦東,有一個10歲的女孩也寫了一些文字:“傍晚,楊小姐第一個聽見了炮聲,我們都到后院去聽。炮聲響起來了,一夜不安?!币廊皇且梗@里的夜沒有被裝飾為黑夜,這里的夜卻是不安的夜,因為從這夜開始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了中國的上海。這些文字不是寫在花邊本子上的浪漫詩,而是記錄在廢紙爛本上的日記。詞語本是有溫度的,在這里,一切都是冷的、靜的,除了炮聲。這樣的文字,無法讓我們相信出自一個本應(yīng)與無憂無慮、天真爛漫須臾不離的小女孩筆下。小女孩的天空應(yīng)該陽光燦爛、萬紫千紅,但這些文字與陽光的光和熱之間橫亙了一個陰冷而漫長的黑夜,這個黑夜來得如此突然卻如此蠻橫,詩意的年齡,小女孩卻無法寫詩,只能以小小的手一筆一畫記錄這些陽光下的黑暗的日子。因為,那時在戰(zhàn)爭年代,那時山河破碎。
這個10歲的女孩叫伊甸,1927年2月13日,她出生在湖北武昌。這時候,北伐革命軍取得勝利,為積貧積弱的中國送來些許曙光。作為詩人的父親,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為女兒取了一個充滿象征意義的名字:伊甸。《圣經(jīng)》里的伊甸園,是幸福的樂園,寓意自家和國家都要變成樂園。
自上帝把亞當和夏娃從幸福的伊甸園驅(qū)逐,人類的苦難就開始了,未曾停歇,古今中外,漫長的人類歷史,是一部厚厚的苦難史,對中國人民而言尤其如此。
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日軍占領(lǐng)上海,沉重的苦難開始侵襲成千上萬普普通通的中國人民,偌大的上海無法為自己的兒女提供一個個平安的夜晚。8月17日清晨,伊甸全家在細雨中徒步離開浦東的家。伊甸,多么美好的名字啊,裝滿了人類所有幸福的樂園。小女孩伊甸帶著一個如此幸福的名字,卻要揮淚別離自己幸福的伊甸園,顛沛流離,“踏上了‘流亡’的萬里長途”。
他們家是千萬個中國“流亡”家庭的一個。伊甸的父親一定要帶上正在編注的《愛國文選》文稿,逃難之路,亦不能忘記救國,即使以詩歌的形式。父親還囑咐伊甸一定要寫日記,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可以出一本《逃難記》,父親希望以孩子的視角記錄和紀念中國人民這段苦難歷史。10歲的伊甸,牢牢記住父親的話,堅持寫日記。逃難之路漫漫,1937年到1946年,十年時間,從浦東到宜山,到定番,到貴陽,到獨山,再到貴陽,到重慶,到宜昌,跨越九省,伊甸寫了24本日記。
1946年9月10日,正好是中秋節(jié),伊甸一家平安回到杭州臨平。1947年9月,伊甸上大學,改名為汪晴,畢業(yè)后在對外文委工作,1977年起在文化部文學藝術(shù)研究院(現(xiàn)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工作,1987年離休,2019年獲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
我刊本期“封面人物專題”特別推出這部70多年前的《伊甸的逃難記》。首先,感謝伊甸的父親汪靜之,是他囑咐女兒寫日記;其次,感謝伊甸的母親符竹因,是她把這些日記保存下來;再次,感謝93高齡的汪晴老師和她女兒雁雁老師,沒有她們的熱誠相助,我們將無緣走近那些并不遙遠的“不可磨滅的歲月”。
歷史是什么?自從有了人類文明,一代代人都在不斷探討著這個問題,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愛德華·霍列特·卡爾更是專門撰寫了一本書叫《歷史是什么?》。卡爾說:“歷史是歷史學家對歷史事實之間連續(xù)不斷的,互為作用的過程,就是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永無休止的對話?!痹谶@里,我們先不談歷史學家和歷史事實之間那些連續(xù)不斷的互為作用的過程,摘取后面那一句——歷史“是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永無休止的對話”。確實如此。當我們今天談?wù)摎v史時,我們在談?wù)撌裁??“身閑詩曠逸,心靜夢和平?!鄙钤诤推侥甏?,我們能夠和希望給予國家和民族的過往苦難歲月的,是一種滿含著熱愛與眷戀的回望;我們希望與過往苦難歷史對話,更是希望從苦難的歷史中獲取生命的力量,為未來鋪就光輝而幸福的道路。這種希望亦如昔日的伊甸、今日的汪晴老師所說:“我希望這些難得保留下來的記錄,能幫助后來的人們了解歷史,熱愛祖國,熱愛和平?!?/p>
如此簡單,如此鄭重。
《伊甸的逃難記》作者汪伊甸/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