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蓬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君臣父子,是古人最重要的家庭和社會關系;恪守三綱五常,是古人最重要的行為規(guī)范,但是三綱五常中又蘊含了深刻的矛盾沖突。以君臣父子為代表的社會關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君與臣、父與子以及君臣與父子的沖突,又是客觀存在難以避免的,也就是說在宗法社會是以倫理關系建構起來的社會等級,其中必須存在情與理、義與利的沖突,二者需要在兼容、調和中不斷適應并形成穩(wěn)定的關系。和三綱五常密切關聯(lián)的便是“家國同構”的觀念:“中國古代的國家就是帝王的國家、皇族的國家,以國為家、家國不分,這是中國專制主義皇權統(tǒng)治的典型特征?!盵1]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倫理觀念以及其中存在的悖反和整合,在明清小說中有廣泛的體現(xiàn)。“一部《三國演義》,從它的題材來源來看,可稱之為歷史小說;從它描寫的主要事件來看,可稱之為戰(zhàn)爭小說;從它表現(xiàn)的思想觀念來看,我們完全可稱之為倫理小說?!盵2]在《三國演義》中,作者抒寫了劉備一方君臣、夫妻、血親兄弟之間的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關系,表達了“家國同構”的政治觀念,又對這一觀念有所超越:既遵從君權的絕對權威性,渴望完成兄弟而主臣的政治理想,建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的君道觀,要求父子之恩、夫婦之情、兄弟之義均要為君臣之道服務,又在君臣之道下渴望父子、夫妻、兄弟之情的回歸,從而實現(xiàn)了家國觀念的悖反后的重新建構。
在“家國同構”的觀念之下,家庭、家族和國家在組織結構均以宗法血親關系來統(tǒng)領。《三國演義》中,作者表達了一種“兄弟而主臣”的政治理想,這種理想是通過血親關系之外的異性兄弟——劉、關、張來完成的,并在這種理想之下呼喚兄弟之情的回歸,完成對傳統(tǒng)“家國同構”中血親關系的超越。
《三國演義》通過加入正史《三國志》中沒有的情節(jié),或者改變某一事件的發(fā)生動機,寄托了作者的某些期許。比如聽聞關、張二人死訊時,劉備的感情用事,伐吳是史實,但真正的目的是奪回荊州而不是所寫的那樣為了兄弟之情、桃園之盟,這些都為君臣之道披上了兄弟情深的外衣。除了小說這種文體要求必要的渲染夸張外,也有作者自己的價值取向。
在“家國同構”的觀念之下,《三國演義》對兄弟鬩墻的現(xiàn)象是抱有批駁態(tài)度的,他們或者不遵君臣之道,或者不循五常的“兄友、弟恭”,故而都得不到作者的稱許。《三國演義》諸雄權力爭奪之中,有太多因為權位、嫡庶之爭致使兄弟兵戎相見的例子,在很大程度上讓人質疑血親關系可靠性。作者抒寫血親關系的不可靠是從袁譚和袁尚兄弟、劉琦和劉琮兄弟、曹丕和曹植兄弟之間劍拔弩張的相處模式來表現(xiàn)的,他們之間的斗爭要么是兩敗俱傷致使?jié)O翁得利,要么是死者已逝,生者遺臭萬年。在這種情形下,《三國演義》中感情深厚的親兄弟就顯得難能可貴了,其中比較典型的是孫策與孫權、司馬師與司馬昭。他們之間并沒有出現(xiàn)刀兵相向的事件,孫策死后將大權交于孫權,并囑托文臣武將輔之成大業(yè),孫權稱帝后,追謚孫策為長沙桓王。司馬師死后亦是將兵權交于司馬昭之手,司馬炎代魏稱帝,建晉朝,追尊司馬昭為文帝,廟號太祖,司馬氏大業(yè)終成。以孫策和孫權為例,《三國志·吳書·孫權傳》云:“五年,策薨,以事授權,權哭未及息。”[3]1515孫策夭亡之時,正史中僅寫到了一個哭字,表現(xiàn)孫權的傷悲,《三國演義》第二十九回卻寫孫權兩次大哭,傷悲程度被無形中加大,由此可見作者十分看重兄弟之情??墒钦f到底,他們卻都是“漢賊”。
既有君臣之道又存兄弟之情的完美范例是劉、關、張異姓兄弟,作者加入了《三國志》中并沒有的情節(jié)“桃園三結義”。其結義的誓言如下:
念劉備、關羽、張飛雖然異姓,既結為兄弟,則同心協(xié)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侍旌笸?,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4]3
有學者認為此誓言的關鍵所在是:“誓同生死,決不背叛,是其義的核心?!盵2]但是縱觀劉、關、張的一生戎馬可以發(fā)現(xiàn)“同心協(xié)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民”才是結義的終極意義,這一誓言讓兄弟之情的外衣之下,包裹了君臣之義的內核。
桃園結義之時劉、關、張三人僅是一見如故,私人感情不見得多么深厚,所以“背義忘恩”的“義”是道義,“恩”是天恩,二者均屬天理的范疇。從之后關羽的一段話中也可以見其端倪“我與玄德,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主臣者也?!盵4]152主、臣關系占據(jù)統(tǒng)攝位置,卻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伴君如伴虎”,是君臣也是朋友、兄弟。作者先是抒寫血親關系的不可靠性,劉備靠的是異性兄弟打天下。從關、張二人可以看出,另外在劉備臨終之前與大臣的絮語中亦可略見端倪。劉備在遺詔中兩次稱呼眾臣為“卿兄弟”,亦是“兄弟而主臣”思想下呼喚兄弟情義的回歸,在君臣關系中強化了兄弟之情,從而建構了更加穩(wěn)定的君臣關系。
《三國演義》中鐵騎鏗鏘,風云烈烈,少有九曲回腸的描寫,其中最是溫情旖旎的便是孫夫人。在“家國同構”的理念下,大國的政治與小家的悲歡離合具有不可分離的緊密關系,作者除了描寫小家隨大國而扶搖變化之外,更是添加了正史里沒有的情節(jié)來完成夫妻溫情的回歸。而這溫情的抒寫在最開始卻是政治陰謀的較量,是為了成全君臣之道,甚至到了后來也不乏人情冷漠的存在,最后竟以死別完成真情,作者可謂苦心之至。
劉備幾次拋妻棄子是有史實記載的,《三國演義》中作者平添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言論,劉備對于夫妻之情的重視程度從此言論便可大概了解,也是為后人詬病的事件之一。毛氏父子對于第八十三回的總評中有一段這樣的言論,亦可知曉劉備眼中的夫妻之情:
觀先主之伐孫權,而知其必不赦糜芳也。不以孫夫人之尚在而寬孫權,豈肯以糜夫人之既死而赦糜芳乎?又觀先主之殺糜芳,而知其必不釋東吳也。不以殉難而亡之糜夫人而赦其弟兄,肯以不告而歸之孫夫人而恕其兄乎?[4]492
從劉備對于糜芳、孫權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在劉備眼中夫妻之情是讓位于兄弟之情的,更應該無條件服從君臣之道。然而作者卻用相對于《三國志》大量的筆墨來描摹孫夫人這一角色,《三國志》中孫夫人是微不足道的,沒有單篇的傳記甚至沒有出現(xiàn)名諱,也沒有人物最終的結局描寫。從散落在各篇中的文字可以想見孫夫人的形象:
亮答曰:“主公……近則懼孫夫人生變于肘腋之下……”初,孫權以妹妻先主,妹才捷剛猛,有諸兄之風,侍婢百馀人,皆親執(zhí)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凜凜。[3]1304
此時先主孫夫人以權妹驕豪,多將吳吏兵,縱橫不法。先主以云嚴重,必能整齊,特任掌內事。權聞備西征,大遣舟船迎妹,而夫人內欲將后主還吳,云與張飛勒兵截江,乃得后主還。[3]1288
在《三國志》中,孫夫人作風硬朗,行事果斷,剛猛驕豪,巾幗不讓須眉。到了《三國演義》中卻因為訛傳而投江自盡,既未見才捷,亦未見剛猛,反添柔情:
時孫夫人在吳,聞猇亭兵敗,訛傳先主死于軍中,遂驅車至江邊,望西遙而哭,投江而死。后人為其立廟,號曰“梟姬祠”。
毛氏父子評價道:“當夫人怒叱吳兵之時,何其壯也。及觀其攜阿斗而歸,疑其志不如前。今觀其哭先主而死,則其烈不減于昔矣?!盵4]503《三國志》中的孫夫人本是不讓須眉的剛烈,《三國演義》中則變成了殉情而死的剛烈,其間的跨度不可謂不大。
《三國演義》中的孫夫人是君臣之道下的犧牲品,最開始是周瑜為了完成自己的君臣之道獻美人計而被利用。諸葛亮亦是秉承自己的君臣之道,于錦囊妙計之下使得假婚成真姻。后來劉備西征,為收回荊州,孫權不惜謊稱吳國太病危,欲利用孫夫人挾持阿斗,這些都是孫權為了政治利益的權謀。而孫夫人自己,似乎完全為著夫妻之恩在最初幫助劉備回到荊州,作者甚至在最后平添了孫夫人投江殉夫的情節(jié),并以贊揚的姿態(tài)稱孫夫人為千秋烈女。
在女性倫理中,女性禮儀的道德行為之一即是公忠為國[5]110,此時是漢家天下,仔細分析,《三國演義》中,作者實際上描摹了一個與正史不同的孫夫人,她將劉備視作君主,而自己是臣下:
喬國老:“事已至此,劉皇叔乃漢室宗親……”“劉皇叔乃當世豪杰若招得這個女婿,也不辱了令妹?!薄靶掠旋堷P之姿,天日之表,更兼仁德布于天下?!盵4]326
(張飛)乃謂夫人曰:“俺哥哥大漢皇叔……”[4]368
從這些言行可以看出,有宗法血統(tǒng)又有德行的劉備實際上是君的代表。真正的君臣之道是蜀漢的君臣之道,而作者所描述的孫夫人正是在遵從君臣之道下追求夫妻恩情。
在“家國同構”的觀念里,“父子關系為家庭血緣關系之首,這是以父權制的存在為基礎的;君臣關系為政治關系之道,這是以政治等級制的存在為基礎的?!盵5]也就是說“父”是“家君”,君是“國父”,全憑血緣維系。但是,在《三國演義》中,一方面,“羅貫中以文學形式表達了道德重建的呼吁”[6],秉持“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的君道觀,另一方面又如實刻畫了宗法血緣與仁德是君兩種觀念里矛盾掙扎。三國開篇對劉備的介紹“中山靖王之后、漢景帝閣下玄孫”[4]3,這為劉備奪取天下的血統(tǒng)合理性做了鋪墊。到了白帝托孤之時,則表現(xiàn)了宗法血緣與政治倫理理想的沖突。
秉持著“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君道觀,劉備在臨終的時候對諸葛有以下叮囑:“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4]而《三國志》中是這樣描寫的:“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盵3]顯然“君可自為成都之主”與“君可自取”所代表的并不是同一個含義,可見在《三國演義》的作者加入了自己的政治理解——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人道是劉備之于諸葛有知遇之恩,劉備白帝托孤之時見孔明形狀卻也略見君臣之道下孔明的惶恐難安:
孔明聽畢,汗流遍體,手足失措,泣拜于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jié),繼之以死乎!”言訖,磕頭流血。[4]508
從諸葛亮汗流遍體,手足失措與磕頭流血來看,諸葛奉行的君臣之道是服務于宗法血緣——劉備與劉禪的父子之情,小說主人公的思想與作者的政治理想出現(xiàn)矛盾沖突。
在劉備看來妻、子都不如兄弟,視臣為兄弟是其君臣之道的特色。昔時趙云單騎救幼主之時,劉備對阿斗的情形似乎是將君臣之情重于父子之恩:“玄德接過,擲之于地,曰:‘為汝之孺子,幾損我一員大將!’”[4]252但到了臨終之前,對趙云的囑托是宗法血緣下的父子溫情的回歸?!坝謬谮w云曰:‘……卿可想朕故交,早晚看覷吾子,勿負朕言?!盵4]508當與此同時,作者有十分注重宗法血緣的正統(tǒng)性,此時的政治倫理——君臣之道又讓位于了父子之綱。
盡管古人以君臣倫理等于父子倫理,但是實際上是父子倫理讓位于君臣倫理。但是在劉備給劉禪的遺言和遺詔也都提到他要侍奉諸葛亮如父:“朕已托孤于丞相,令嗣子以父事之?!盵3]508“卿與宰相從事,事之如父,勿怠勿忘!”[3]508這就體現(xiàn)了家庭倫理更為根本的作用。劉禪與諸葛亮,本是君臣關系,應該恪守君臣之道,即君為君,臣為臣,但是劉備給雙方的遺言卻要突破傳統(tǒng)的君臣關系,即作為臣子的諸葛亮可以不尊君,而作為君的劉禪卻必須要事臣如父,以父子倫理代替君臣倫理,這種反常的表態(tài)和當時社會普遍的君臣大義是相違背的,既體現(xiàn)了劉備的政治智慧和價值觀念,恐怕其中又隱含著劉備以父子倫理強化君臣倫理的深層用意,是劉備人格魅力和政治權謀的完美結合。
《三國演義》的核心情節(jié)是三國的建立與統(tǒng)一,“尊劉”是其中的主旋律。對劉備的尊崇,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劉備在君臣關系中所體現(xiàn)的“家國同構”的價值觀念,哪怕其中存在著內在的沖突,也努力以骨肉親情和社會道義作為彌合的紐帶。“由對‘道—義’的遵奉和信守所形成的敘事,就是《三國》小說的敘事倫理?!盵7]《三國演義》通過對劉備一方的家國關系的描寫,淡化了家國的內在沖突,以“家國同構”作為核心觀念,以倫理溫情作為聯(lián)系紐帶,完成了對新型君臣關系的建構,凸顯了人倫感情,激發(fā)起后人的觀念認同和情感代入,從而使其“尊劉”主題得到充分的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