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平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1933年是魯迅寫作雜文的高峰期,他一共寫了160多篇。這些雜文最終被收錄進《南腔北調(diào)集》《集外集》《偽自由書》《集外集拾遺》《準風月談》《集外集拾遺補編》等雜文集中,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其中有17篇被刪節(jié)或改動,有10篇被禁止發(fā)表。
吳效剛[1]的《民國時期查禁文學史論》,主要論述的是整個民國時期被查禁的文學作品,因此論文中只是附帶提及魯迅有哪些雜文集被查禁,以及簡單歸納了官方給出的查禁原因,并沒有對具體篇目中被查禁的內(nèi)容及原因進行深入地探究。萬春燕的《民國時期魯迅雜文查禁情況研究》,列舉了各個時期魯迅被刪、改、禁的雜文,但仍有被她遺漏的雜文,如《南腔北調(diào)集》中的《論“赴難”與“逃難”》《〈一個人的受難〉序》《〈木刻創(chuàng)作法〉序》,《偽自由書》中的《文章與題目》《駁“文人無行”》,以及《準風月談》中的《禁用和自造》《重三感舊——一九三三年憶光緒朝末》,另外萬春燕詳盡地分析了魯迅為了反審查做出的回應,但卻簡單地認為“魯迅雜文查禁的官方原因主要有粗淺平庸、邪說;詆毀當局、詆毀國民黨;普羅意識、宣傳共產(chǎn)以及不妥、欠妥幾種”[2]19,這讓她的論文缺少了理論和思想的深度;此外,這篇碩士論文的參考文獻都是新中國成立后的資料匯編、期刊論文和研究專著,而沒有原始報刊資料的引用,眾所周知,魯迅大多數(shù)雜文都在當時見于報刊,如果不翻閱第一手資料,很難真實地還原當時的具體情境。
茍強詩[3]的《書報審查制度與民國文學研究》,他在論文中只用一句話簡單提到輿論環(huán)境對魯迅在《申報·自由談》發(fā)表的雜文產(chǎn)生了負面影響。潘盛的《民國時期有關(guān)文學查禁與文學出版工作探析》,認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民黨的文學審查機關(guān)將左翼文學作為重點查禁對象”[4]。潘盛的論文只在舉例時提到過一次魯迅的名字。
在魯迅1933年寫作的雜文中,被刪節(jié)的雜文有10篇,其中《偽自由書》3篇,分別是《王化》《〈殺錯了人〉異議》《天上地下》;《準風月談》7篇,分別是《踢》《幫閑法發(fā)隱》《新秋雜識(二)》《同意和解釋》《禁用和自造》《沖》《外國也有》。這些雜文被刪節(jié)之處都是在批判國民黨當局。
在《〈殺錯了人〉異議》中,魯迅對曹聚仁認為袁世凱殺革命黨是“殺錯了人”[5]90這一說法提出不同的看法。當天見報后,他在文末寫道:“記得原稿在‘客客氣氣的’之下,尚有‘說不定在出洋的時候,還要大開歡送會’這類意思的句子,后被刪去了?!盵5]90魯迅在文中還論述了當時的軍閥混戰(zhàn),指出“出洋”[5]90的是國民黨的下野軍閥或軍人。
魯迅在《王化》末尾附記:“這篇被新聞檢查處抽掉了,沒有登出?!盵5]131這段附記在《論語》上刊登時被刪。此外,“本篇最初投給《申報·自由談》,被國民黨新聞檢查處查禁”[5]131??梢?,這篇雜文先是經(jīng)歷了被禁發(fā)、后轉(zhuǎn)投被刪發(fā)的命運。魯迅在文中比較了國民黨當局對新疆回民、蒙古王公、西藏喇嘛、廣西瑤民、溥儀親婦戀奸案的不同態(tài)度,揭露國民黨當局推行王化的民族政策,是為了拉攏和收買民族地區(qū)上層統(tǒng)治者,借助他們的力量去鎮(zhèn)壓普通群眾。
《天上地下》見報后,魯迅于夜補記:“記得末尾的三句,原稿是:‘外洋養(yǎng)病,背脊生瘡,名山上拜佛,小便里有糖,這就完結(jié)了?!盵5]134見報后原稿中的“背脊生瘡”“小便里有糖”被刪,這兩句話看起來不如“外洋養(yǎng)病,名山拜佛”兩句文雅,但卻真實地暴露了國民黨高官的貪生怕死、敷衍行事。
《踢》寫的是中國普通百姓被俄國巡捕踢進黃浦江中淹死之事,被刪的句子是:“如果大家來相幫,……,也就是終于是落浦?!盵6]54在被刪的這句話中,出現(xiàn)了“反帝”這一敏感詞匯,與國民政府當時的外交政策是相悖的。當局對所謂“反動分子”的“踢”和“推”,足見其手段之殘暴。
《幫閑法發(fā)隱》中被刪的句子是:“倘若主子忙于行兇作惡,……,也沒有血腥氣的?!盵6]81筆者在翻閱影印版《申報·自由談》后發(fā)現(xiàn),在這句話的上兩個字——“幫忙”二字后是一個“,”并非句號,很明顯地見出后面有文字被刪。從這句話的意思來看,魯迅寫得較隱晦,未點名道姓,這里的“血案”,可能指的是“三一八慘案”,也可能是指近幾年來發(fā)生的一系列“幫閑們”參與過的“血案”。此句被刪,可見血案在當時造成的影響甚大,以至于不能提它。而“主子”則極有可能暗指國民黨當局。
《新秋雜識(二)》中被刪有三處:“不久還有八島”“目為反動”[6]89-90以及最后一段。八島在日本高松東北部,魯迅用“八島”暗指日本侵略者,呼應在文末向“侵略者和壓制者” 發(fā)問,雖未點明所指,但讀者心知肚明,在當時指的就是日本侵略者和國民黨統(tǒng)治者。
在《同意和解釋》中,被刪的是最后兩段。在第一段中,魯迅直接議論當時的潮流、各國的政府,并引用宋子文的原話,有理有據(jù),得出政府不需要征得百姓同意的結(jié)論;而在第二段中,魯迅引用韓愈的原話,以秦始皇的做法為例,可見古今皆有權(quán)力龐大的政府,魯迅在諷刺宋子文崇洋媚外的同時,實際上指向的是國民黨當局對輿論的管控,試圖一手遮天。
在《禁用和自造》中,“美棉美麥”[6]124四字被刪。魯迅在文中諷刺了廣州、廣西省當局由于要在貿(mào)易中處于順差,便禁令學生購買進口文具。但他們禁止的是從日本進口的鉛筆、墨水筆等,而未禁止進口飛機大炮、美棉美麥,由此可知當局的態(tài)度是親美反日。
《沖》里的“十幾齡童做委員”[6]149被刪除,在文中的“能畫、能詩、做戲、從軍、被凌辱”[6]149等事實卻不犯禁,只有“做委員”[6]149不能說,撇開魯迅所說事件的真?zhèn)危梢砸姵鲈诋敃r評論國民黨官員是犯忌的。
《外國也有》中被刪節(jié)的部分是:“這已足為我們的‘上峰’雪恥?!透诱裾裼性~了?!盵6]155還有文章最后一段。文中內(nèi)容涉及“上峰”(指上級長官)“外國”“外人”以及迦勒底與馬基頓的奴隸制,從這些字眼可看出,魯迅借外國的情況來含蓄地評論中國的官員,直接諷刺的是國民黨當局。
在魯迅1933年寫作的雜文中,被檢察官改動的雜文有8篇,分別是《論“赴難”與“逃難”》《迎頭經(jīng)》《文章與題目》《新秋雜識(二)》《“商定”文豪》《重三感舊——一九三三年憶光緒朝末》《關(guān)于翻譯(下)》《青年與老子》。這些雜文被改動之處都是在評論時局和觸犯幫忙文人。
《論“赴難”與“逃難”》[7]在魯迅手稿中為該題目,但是見刊后變成《三十六計走為上計》[8]。文中的“赴難”指的是“三一八慘案”中北平女學生的請愿,雖然此事發(fā)生在六年前,但重提依舊會對時局造成負面影響,因此題目不得不被改為與社會事件無關(guān)的古語。
魯迅在《迎頭經(jīng)》的文末寫道:“這篇文章被檢查員所指摘。”[5]55對照原文,可以看出被改動之處都是魯迅在直接評議時局,議論“當局談話”“報載熱河”[5]55等時事。至于魯迅為何不直接點明時間,而將時間用“X”代替,那是因為時間具有特指意義,并和當時所發(fā)生的事件關(guān)聯(lián)。
魯迅在《文章與題目》的末尾附記:“原題是《安內(nèi)與攘外》?!盵5]117原標題被改動,是因為其直指蔣介石于1933年4月在抗日和圍剿共產(chǎn)黨之間實行“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政策,與時局關(guān)聯(lián),在審查時不得不被改成《文章與題目》這一與時政無關(guān)的標題。
在《新秋雜識(二)》中,“一開口,說不定自己就危險”這句話被改成“于勢也有所未能”[6]90,后者比前者更委婉含蓄,“一開口”就會涉及時局,不僅“未能”,亦會有“危險”。
《關(guān)于翻譯(下)》的原稿本來沒有開篇第一句話:“因為我的一篇短文,……,也恐怕都是實在的錯誤?!盵5]104這句話是來自《關(guān)于翻譯(上)》這篇被禁發(fā)的雜文。如果這段文字不置于《關(guān)于翻譯(下)》之前,則會導致該文文氣不通。
《重三感舊——一九三三年憶光緒朝末》的題目在發(fā)表后變成《感舊》[9],并且沒有副標題。魯迅于10月12日在《“感舊”以后(下)》的開篇寫道:“對于個人,我原稿上常是舉出名字來,然而一到印出,卻往往化為‘某’字,或是一切闊人姓名,危險字樣,生殖機關(guān)的俗語的共同符號‘XX’了。”[6]142由此觀之,魯迅在文中提到了不該提到的人,他舉出名字來的都是幫忙文人,若見于報刊,極有可能招致他們的攻擊。
《“商定”文豪》中寫道:“言路的窄,現(xiàn)在也正如活路樣,所以(以上十五字,刊出時作‘別之處鉆不進’)只好對于文藝雜志廣告的夸大,前去刺一下?!盵6]186這句話中有15個字被改動,說明當時文人評論時局受限,不能憑自己的主觀意愿來寫作,只能去評議報紙雜志上的廣告。
在《青年與老子》中,被刪除的是“楊某的自白”[6]188五個字,由于魯迅直接點名道姓,指責楊邨人發(fā)文為自己叛變革命和共產(chǎn)黨辯白,用自己的父親來當借口。楊邨人當時已叛變,投靠國民黨,成為幫忙文人,魯迅若在文章中直接議論他,則會引起他的注意,因此這句話不得不被改動。
在魯迅1933年寫作的雜文中,被禁止發(fā)表的雜文有10篇,分別是《〈一個人的受難〉序》《〈木刻創(chuàng)作法〉序》《不求甚解》《保留》《“有名無實”的反駁》《再談保留》《駁“文人無行”》《關(guān)于翻譯(上)》《雙十懷古——民國二二年看一九年秋》《歸厚》。這些雜文大都是在議論內(nèi)政和指責幫閑文人。
魯迅在1933年8月7日給趙家璧的信中寫道:“為《一個人的受難》寫了一點序,姑且寄上?!盵10]580《〈一個人的受難〉序》最后沒有被刊出,則說明此文被禁止發(fā)表。同樣的,魯迅在1933年11月20日給曹聚仁的信中寫道:“約二十天以前,曾將關(guān)于木刻之一文寄《申報》《自由談》,久不見登載?!盵10]648-649《〈木刻創(chuàng)作法〉序》也沒有被刊出,同樣被禁止發(fā)表。
據(jù)魯迅日記記載,《保留》與《再談保留》都是在1933年5月17日寫成,并于5月20日寄稿給黎烈文;《“有名無實”的反駁》和《不求甚解》則都是在1933年5月18日寫成,并于5月21日寄稿給《申報·自由談》,魯迅之所以分兩次寄稿,是與魯迅寫作雜文時認真的態(tài)度有關(guān),魯迅很注意字句的修改,在文章寫成之后,他會反復推敲語句,務必使它更加準確、深刻地表達主題。而魯迅更換郵寄對象,是與當時郵電檢查所對書信的審查有關(guān),他們有權(quán)檢查任何信件,而短時間頻繁與同一個人通信可能會引起懷疑,郵電檢查員會根據(jù)寄信人和收信人來主觀臆測,因此魯迅不得不更換通信人。不過,盡管魯迅如此認真謹慎,這四篇雜文最終也都沒有逃脫被禁發(fā)的命運,這直接與雜文所談論的內(nèi)容有關(guān)。
在寫《保留》那一天,國民黨高官黃郛專車駛?cè)胩旖蛘九_時,被人投炸彈,而年僅17歲的工人劉庚生被當即逮捕,他被誣稱受日本人指使,并被梟首示眾,緊接著國民黨政府偽造輿論,來掩蓋黃郛北上的真實意圖。魯迅當日便在此文中揭露國民黨的陰謀,認為受日本人指使的不可能是兒童和少年,他還指出“誰是賣國者”[5]137且看來日。魯迅寫完該文后14天,黃郛便同日本關(guān)東軍代表簽訂了《塘沽協(xié)定》,用行動證明了“誰是賣國者”。七月十九日,魯迅在文末附記:“這一篇和以后的三篇,都沒有能夠登出?!盵5]137
魯迅在《再談保留》中分析了一系列的事實,抨擊國民黨當局的政策,即一面下令對侵略者“屏用”“逆敵一類過度刺激字面”[5]139,一面又栽贓無辜百姓為漢奸的賣國行為,魯迅認為他們強加在群眾頭上的罪名,最終會反弄到他們自己的頭上來。
在《“有名無實”的反駁》中,魯迅在開篇引用《申報》上刊載的《戰(zhàn)區(qū)見聞記》的一段記載,接著依次駁斥了報紙所載國民黨軍官宣泄對戰(zhàn)事不滿的談話策略,尖銳地嘲諷了國民政府的腐敗無能和不抵抗政策,進一步揭露當局不僅不反對敵國外患,反而招引敵國外患來欺壓普通百姓。
在《不求甚解》中,魯迅詳細地剖析了美國總統(tǒng)的“和平”宣言和國民黨當局“誓不簽訂辱國條約”的經(jīng)文,借助日本電報通訊的注解,撕破蓋在事實上的黑布,直擊國民黨政府向百姓隱瞞事實的真相,并在文末諷刺說這類文章“是注釋不得的”[5]144,人們只能“不求甚解”。
《駁“文人無行”》寫于1933年7月5日,魯迅當天就寄稿給黎烈文,但在7月17日被退回,后來在出《偽自由書》的單行本時,收錄進該書的《后記》。魯迅撰文目的主要是為了反駁《談“文人無行”》[10]277-279,谷春帆在文章中對“文人無行”表示贊同,認為中國文壇“污穢不堪”,并諷刺了曾可今、張資平等人。谷的文章發(fā)出后,引來張資平刊登啟事,以澄清《申報·自由談》腰斬張資平小說一事。接著黎烈文刊登啟事來解釋這件事,魯迅進而針對黎烈文的啟事向他提出了幾個疑問。此外,魯迅還在文中提到文人“改行”,提及“第三種人”的叛變,倒戈相向左翼,提到當時張資平的“三角戀”小說、手淫小說,直接指出他們的撰文目的在于賺錢,吸引讀者眼球,腐化青年。
在《關(guān)于翻譯(上)》的文末,魯迅寫道:“這一篇沒有能夠刊出。”[6]106魯迅在文中論及“帝國主義”與“共產(chǎn)主義”的文學,并將材料中的事實和觀點結(jié)合,有理有據(jù),推翻了幫閑文人所擁護的幫閑文學。
魯迅在《雙十懷古——民國二二年看一九年秋》的文末寫道:“這一篇沒有能夠刊出?!盵6]132此文的結(jié)構(gòu)是開篇一段小引,接著是8篇報紙材料的照相式羅列,其中有國家大事、正事、軼事趣聞、奇聞以及日常生活小事,結(jié)尾用一句話作結(jié),邏輯清晰、層次分明,魯迅借過去之事來諷刺當下,也正是這些報紙材料的真實性,讓國民黨當局害怕,他們想要抹去過去的所作所為,因此禁止刊發(fā)此文。此外,魯迅在寫此文當天,還寫了《重三感舊》,同樣是懷古,后者卻能發(fā)表在《自由談》上,由此可知,說遠可行,說近不行,允許議論前朝的內(nèi)政,禁止議論今朝的內(nèi)政。
《歸厚》寫于1933年11月4日,魯迅在文末寫道:“附記:這一篇沒有能夠發(fā)表?!盵6]179魯迅在文中議論當時諸多報紙雜志造謠中傷文人,并直接點名道姓,如提到張若谷寫的《婆漢迷》、反動刊物《微言》、楊邨人作的《新儒林外史》,所言所指分外明了,若刊發(fā),勢必會引來這些幫閑文人的口誅筆伐。
許廣平曾說過:“魯迅的修改多半是個別字、句,整段整頁的刪改是沒有的。”[11]那么,魯迅的雜文在刊發(fā)過程中是被誰刪、改、禁的呢?魯迅認為“改點句子,去些諱忌,文章卻還能連接的處所,大約是出于編輯的,而胡亂刪削,不管文氣的接不接,語意的完不完的,便是欽定的文章”[5]。盡管魯迅說編輯也參與了刪改,但若不是有國民黨政府出臺的報紙雜志的審查法規(guī)在先,編輯們也不會輕易去刪改作者的文章。因此,筆者認為魯迅雜文被刪、改、禁與當時國民黨的審查制度有關(guān)。
關(guān)于“審查制度”的定義,中國當代學者將“書刊審查制度”界定為“國家或者權(quán)力擁有者利用自上而下的強制性的權(quán)力對出版物和其他輿論工具進行管理和監(jiān)督的一種體系”[12]。為了控制輿論,從1927至1949年9月,國民黨政府相繼出臺了諸多這方面的法令法規(guī),猶如一張?zhí)炝_密網(wǎng),籠罩在當時的輿論界。這些法令法規(guī)的制定者主要是國民黨中宣部,而實施者則是書報審查委員會,它下面設(shè)有新聞審查處和圖書審查處,前者主要審查報紙上刊登的通訊和新聞稿件;后者則主要審查即將公開出版發(fā)行的書籍與雜志。二者都歸國民黨中宣部管轄。
關(guān)于1933年的審查制度的具體內(nèi)容,在文藝方面,1933年11月7日官辦刊物刊載10月6日所發(fā)布的《蔣介石重令禁止普羅文學》[13];蔣介石于10月16日在南昌通過電報傳輸給南京行政院,下令要更嚴密地查禁左翼文學,不能讓其漏網(wǎng);10月30日,國民黨當局發(fā)布《查禁普羅文藝的密令》;11月6日,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在《汗血周刊》上發(fā)布《汗血月刊》和《汗血周刊》聯(lián)名發(fā)表的《征求“文化剿匪研究專號”稿文啟事》,落實“文化剿匪”這一方案。由此觀之,國民黨查禁的文章都是在宣傳普羅文藝、反映階級斗爭、議論國民政府等,而魯迅在雜文中正是這樣做的,如《關(guān)于翻譯(上)》《喝茶》《電影的教訓》《推》《從盛宣懷說到有理的壓迫》等雜文。
在頒發(fā)關(guān)于查禁文藝方面的法令法規(guī)之前,國民黨政府還制定了一系列新聞檢查方面的法令法規(guī),例如《新聞檢查標準》[14]規(guī)定了新聞尺度和違禁范圍,不準刊載軍事新聞、高級指揮官之行蹤及秘密之軍事談話、敵我軍情與事實不相符之記錄、外交新聞、正在秘密進行的外交事件等;1933年10月5日,國民黨政府還修正了《新聞檢查標準》[15],增加了不準刊載地方新聞、關(guān)于中央領(lǐng)袖加以無事實根據(jù)之惡意新聞及侮辱、社會新聞等。由此可知,在魯迅于1933年寫作的雜文中,涉及軍事、外交和地方新聞的雜文不少,如《南腔北調(diào)集》中的《九一八》、《偽自由書》中的《戰(zhàn)略關(guān)系》《對戰(zhàn)爭的祈禱》、《準風月談》中的《保留》《禁用與自造》《“有名無實”的反駁》《不求甚解》《雙十懷古》等。
官方給出的《偽自由書》中的雜文被刪、改、禁的原因是“詆毀當局”[2]19,《準風月談》則是因為“不妥”[2]19,而不是列舉這兩本雜文集違反了哪條法令法規(guī)。從1933年的法令法規(guī)還可知,國民黨的審查制度相較之前越來越嚴,也讓魯迅雜文的寫作越來越不自由,這一點比較魯迅《偽自由書》與《準風月談》中的雜文也可以看出。首先,前者被刪改的部分少于后者;其次,在前者所收錄的雜文中,魯迅變換筆名不如后者頻繁;最后,前者寫于1933年1月24日至5月18日,后者寫于1933年6月8日至11月7日,魯迅自己在《偽自由書·后記》所言:“到五月初,對于《自由談》的壓迫,逐日嚴緊起來了,我的投稿,后來就接連地不能發(fā)表。”[5]153-154由此觀之,《偽自由書》是在不自由的環(huán)境中追求自由地寫作,《準風月談》是在風月遮掩下談論風云
魯迅歷來都反對瞞和騙的文藝,正是這樣的寫作理念,讓魯迅一直在雜文中書寫真實的人生。魯迅不愿做王之爪牙,也不愿成為胡適、邵洵美、楊邨人那樣的幫忙文人,替國民政府辯護,他寧愿做一個危險的社會諷刺家,在雜文中盡情地諷刺社會。盡管國民黨的審查制度針對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而掌控輿論,但魯迅寫作、發(fā)表雜文既不是為政治營造有利的輿論環(huán)境,也不是為國民黨政府塑造良好的形象;相反,他是在戳穿國民黨當局的虛偽與欺詐、叛國與賣國,并進一步掌握輿論的主動權(quán),實現(xiàn)思想文化的啟蒙,正如魯迅曾棄醫(yī)從文,也是出于啟蒙的考慮,他從未忘記啟蒙者的身份。因此,盡管1933年的審查比之前更嚴格,但魯迅卻沒有改變他寫作雜文的初衷。在寫作雜文時,魯迅也想要將心中的憤懣一并發(fā)出。但魯迅發(fā)現(xiàn)雜文的寫作受限,恰如他在《言論自由的界限》中寫道:“要知道現(xiàn)在雖比先前光明,但也比先前利害,一說開去,是連性命都要送掉的?!盵5]111李歐梵曾在《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中表達他對魯迅雜文寫作態(tài)度的看法,他寫道:“然而我認為魯迅的問題就在于他為了怕送掉性命而沒有‘說開去’!”[16]筆者不同意他的看法,理由有四:其一是李歐梵的論述不僅將因果倒置,還張冠李戴,因為魯迅在原文中說的是“嚷著要求言論自由”的人、“幾位拿著馬糞,前來探頭探腦的英雄”[5]111的“說開去”,而不是指他自己的“說開去”;其二,魯迅筆下的“說開去,會送掉性命”,指的是這種方式有勇無謀,在魯迅看來,用筆桿戰(zhàn)斗,不僅需要大無畏的勇氣,還要講究戰(zhàn)術(shù),才能立于不敗之地,所以他不支持這種“說開去”的寫作方式;其三,魯迅還考慮到在雜文中一旦“說開去”,便不能通過審查,也不能發(fā)表,更不能見之于眾,因此才沒有“說開去”;其四,魯迅自己根本不怕“說開去,會送掉性命”,正如他在1933年6月25日給山本初枝的信中寫道:“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盵10]557當天給臺靜農(nóng)的信中還寫道:“依然弄此筆墨,夙心舊習,不能改也?!盵10]563由此可以見出,魯迅已經(jīng)看輕自己的生死。
誠然,魯迅在1933年寫作的雜文沒有脫離社會批判。恰如瞿秋白曾稱贊魯迅雜文為“社會論文”[17],即戰(zhàn)斗的“阜利通”[17]。也如沈從文在《學魯迅》中認為魯迅“于否定現(xiàn)實社會工作,一支筆鋒利如刀,用在雜文方面,能直中民族中虛偽、自大、空疏、墮落、依賴、因循種種弱點的要害。強烈憎惡中復一貫有深刻悲憫浸潤流注”[18]287。也就是說,雜文作為一種藝術(shù)的形式,是表達魯迅的政治立場和社會關(guān)懷的媒介。的確,魯迅正是通過雜文,將他的寫作變成了一種更直接、更真實、更具行動力的戰(zhàn)斗方式,這種戰(zhàn)斗方式既充滿戰(zhàn)斗精神,也催人奮發(fā),更強調(diào)對社會的批判作用。反過來,雜文以其高度的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性和巨大的藝術(shù)涵容性,讓魯迅從一個體制內(nèi)的學者脫胎為一個自覺而獨立的社會批判者。而這樣的社會批判者,在國民黨政府的審查制度之下,必須無時無刻不在準備著承擔批判所帶來的一系列難以預料的風險,故而也特別能夠考驗魯迅作為知識分子的良知與勇氣。
盡管魯迅在雜文中批判了社會,但不能忽視的是魯迅雜文的主角仍然是社會中的人,是這些人的生命形態(tài)和存在狀態(tài),如在《爬和撞》《推》《“推”的余談》《踢》《沖》等雜文中,魯迅審視了人的尊嚴如何被踐踏。不僅如此,魯迅在自己身上也踐行這樣的審視,如在《電影的教訓》中,魯迅感到身為著名作家的他依舊被殖民者所鄙夷。因此,審查制度下的魯迅雜文也是一種存在詩學,即在更主要的意義上,魯迅雜文貫穿著一種生命主體的心路歷程,使其具備了與社會批判共同存在的詩性,魯迅在雜文中所建構(gòu)起來的獨具特色的議論方式,不僅形成了魯迅雜文所特有的藝術(shù)修辭,也讓魯迅雜文擁有了源源不斷的詩學力量。一直以來,學界把魯迅視為文學家、思想家有其合理之處,但卻不能否認的是,魯迅首先是一個人,是一個生命個體,他的雜文寫作首先呈現(xiàn)的也是他自己的生命感受。可以說,在魯迅批判社會的背后,其深層的精神基礎(chǔ)是他自身對抗專制、反對強權(quán)、脫離虛無的戰(zhàn)士般的生命抉擇。換句話說,魯迅在雜文中批判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以及魯迅雜文所抒發(fā)的感情、所描寫的種種意象,都從不同角度有所側(cè)重地展現(xiàn)出精神戰(zhàn)士的存在詩學。因此,魯迅在審查制度的束縛下寫作匕首投槍式的雜文,不僅是一種揭露現(xiàn)實社會的方式,還是一種他真正超越虛無、實現(xiàn)自我價值意義的生命方式。也就是說,為反抗審查制度而進行的雜文寫作,是魯迅在不自由環(huán)境之中自覺追問與自覺創(chuàng)造并存的一種生命形式,顯示著魯迅旺盛的生命活力。同時,魯迅雜文作為一種別樣的生命形式,蘊含著充沛的詩學精神、濃郁的詩學情感,清晰的詩學思維以及臻熟的詩意語言,恰如馮雪峰曾評價魯迅雜文是“獨特形式的詩”[19]。追本溯源,魯迅雜文的詩學特征來自魯迅自身的思想情感、創(chuàng)作觀念和寫作動機。魯迅不但擁有一雙透過事物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其本質(zhì)的慧眼,還擁有剛正不阿的人格品質(zhì),這讓他能撕破現(xiàn)實生活的假面具,進而道出人生真相;他對人生的大徹大悟使他在槍林彈雨中依舊淡定從容、冷靜旁觀;他深刻而駁雜的思想能讓他在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被掩埋的真理;他廣博的人道主義精神使他的雜文產(chǎn)生強烈的沖擊力和震撼力。
正是因為魯迅雜文是一種存在詩學,才讓魯迅在國民黨政府的審查之下,竭盡全力反抗,并從未停止雜文的寫作。也就是說,盡管國民黨政府的審查不僅制約了魯迅雜文的自由寫作,還阻礙了其快捷而順暢地發(fā)表,但反過來也刺激了魯迅雜文的寫作,審查愈嚴,魯迅愈專注于雜文寫作,雜文也愈來愈多。此外,魯迅自從在1926年南下任教后,就沒有打算成為御用文人,所以在上海脫離學院生活己五年多的魯迅,也不可能為國民政府歌功頌德。當魯迅面對國民黨的文學審查,面對他的一篇篇雜文遭遇刪改禁,他感到已在逐漸喪失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如果不進行回擊,他也將會和叭兒狗一般。他需要堅守他作為自由撰稿人這一身份,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審查進行對抗,恰如和魯迅同時代的人所評論:“對統(tǒng)治者的不妥協(xié)態(tài)度,對紳士的潑辣態(tài)度,以及對社會的冷而無情的譏嘲態(tài)度,處處莫不顯示這個人的大膽無畏精神?!盵18]165但魯迅不像阿爾貝·加繆寫作的散文《西西弗斯神話》里面的主人公西西弗斯一般,西西弗斯只憑著滿腔反抗的熱情而不停地寫作雜文。相反,在嚴格的文學審查之下,魯迅考慮的是如何將雜文升級為新的斗爭方式,這也是他在雜文接受審查過程中反思該怎么繼續(xù)寫作的題中應有之義。因此,國民黨的查禁使魯迅探究出對抗審查制度的五種新模式。
一是更換多個刊物發(fā)表雜文,如魯迅除了在《申報·自由談》上刊發(fā)大量雜文之外,還在《譯文》《現(xiàn)代》等刊物上發(fā)表雜文,可以說這些刊物在對抗國民黨的文學審查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二是在雜文中運用曲筆寫作,委婉含蓄,如《觀斗》《二丑藝術(shù)》《不通兩種》等雜文,由此及彼,指桑罵槐;再如《文章與題目》《晨涼漫記》《多難之月》《重三感舊》等雜文,借古諷今,揭露現(xiàn)實。三是變換多個筆名,盡管魯迅在《偽自由書》中只使用了三個筆名,但在《準風月談》中,魯迅卻使用了二十來個筆名,平均約三篇變換一次。四是將發(fā)表時被刪節(jié)內(nèi)容加點補充在出版的結(jié)集里,如《準風月談》中的《踢》《新秋雜識(二)》《同意和解釋》等雜文。五是將被禁止發(fā)表在報刊的雜文結(jié)集出版,如《保留》等四篇被禁發(fā)的雜文被魯迅收錄進《偽自由書》中,《關(guān)于翻譯(上)》等三篇被禁發(fā)的雜文則被收錄進《準風月談》中。
可見,魯迅是在與國民黨的審查制度周旋,這不是出于膽怯和退避,而是一種“壕塹戰(zhàn)”、“持久戰(zhàn)”、“游擊戰(zhàn)”,是他對生存與斗爭方式的新選擇。正是在與審查制度的周旋之中,魯迅把雜文寫作推向了一座前所未有的高峰,并逐漸演變成一種蘊含存在詩學的文體樣式。魯迅也深知妥協(xié)是弱者的姿態(tài),盲目是愚者的行為。因此,魯迅雜文的每一種新的對抗模式既是極具智慧的,也是英勇果敢的;既是直接尖銳的,也是蘊含策略的;既是魯迅生產(chǎn)雜文方式的獨特轉(zhuǎn)變,也在暗中隱藏著魯迅不屈不撓的人格魅力和堅持不懈的斗爭精神,背后體現(xiàn)的是魯迅對生存意義的永恒追求。
探究魯迅雜文作為存在詩學的起點,可以發(fā)現(xiàn)它是以魯迅的生命體驗為邏輯起點的。魯迅一生多次歷經(jīng)流血和欺騙,如“三一八”慘案、女師大風潮、“四一五”事件、五卅運動等,這些使得他必須用冷眼賞鑒人間百態(tài),并以最快的速度、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寫出匕首投槍式的雜文。不僅如此,由于魯迅這一創(chuàng)作主體精神的強健,再加上個體生命的桀驁不馴,同時又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并執(zhí)著地追求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促使他將自己的藝術(shù)素養(yǎng)與創(chuàng)作活力融入目下的現(xiàn)實生活遭際,進而碰撞出璀璨的思想火花。但魯迅所生活的時代與他的理想愿望、所追求的精神家園不相符合,這就導致他一生陷在孤獨、寂寞、焦灼、絕望之中。的確,縱觀魯迅運用生命意識寫成的雜文,蘊含著強勁的生命力、荒涼而執(zhí)著的靈魂,如《幫閑法發(fā)隱》《新秋雜識(二)》《同意和解釋》《禁用和自造》《沖》《外國也有》等雜文。此外,魯迅雜文作為存在者的絕叫,蘊含著魯迅堅韌不屈的生命意志,因此,魯迅在審查制度下寫作雜文是一種生命意志的抗爭。同時,審查制度下的魯迅雜文蘊含的生命意志讓讀者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共鳴。換句話說,魯迅通過在審查制度下寫作雜文,富有深意地向讀者陳述了雜文寫作與他作為生命主體之間的直接地創(chuàng)造性關(guān)系。他似乎在清楚地向讀者傳達著他的雜文寫作已成為他真正在人世中存在過的一個證明。雖然時過境遷,在閱讀魯迅雜文時,讀者難免會對雜文所討論的內(nèi)容感到有些陌生,對魯迅文字背后的特指不甚了解,但若是消解了這些障礙,再進入魯迅雜文,就會發(fā)現(xiàn)陌生之中蘊含著魯迅堅韌不屈的生命意志。接著讀者細細品讀這些雜文,會察覺到似乎每一篇雜文都是魯迅在揭露與對抗、反思與否定、批評與進攻,從而實現(xiàn)魯迅自己生命體驗的表現(xiàn)、思想觀念的表達、價值取向的傳播。這樣,當讀者與魯迅一同面對當時的苦難現(xiàn)實,則會感到魯迅思想的深邃;與魯迅一起經(jīng)歷絕望時,則會增加讀者自我的生存勇氣和生命活力。最后讀者會發(fā)現(xiàn)魯迅通過審查制度下的雜文寫作創(chuàng)造了一種存在詩學,其核心是沖破現(xiàn)實中的一切精神枷鎖,戰(zhàn)勝一切扭曲人性的力量,獲得釋放和解脫??傊捎趯彶橹贫认碌聂斞鸽s文是對現(xiàn)實人生的熱忱議論,是對人的生命本真的照亮,所以它開啟了讀者對生命的領(lǐng)悟,其蘊含的詩學力量也正在于此。
但是,作為一種存在詩學,審查制度下的魯迅雜文又不僅是魯迅的個體生命體悟,還是生存的言說、自我存在的言說。概而言之,審查制度下的魯迅雜文是一種指向存在意義的寫作,是存在著的反思,或反思的存在。魯迅將自己貫注其中,感受著、掙扎著,探究現(xiàn)實生活中蘊含的真理,讓他的雜文不僅具有厚重的現(xiàn)實感受,而且還有一種對現(xiàn)實生活形而上的思考。逐漸地,這樣的感受和思考還讓他在審查制度下,形成了作為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應該有的生存形態(tài)。也就是說,審查制度下的魯迅雜文是存在著的啟蒙知識分子基于其現(xiàn)實社會中的是非善惡而發(fā)出的吶喊,顯示著魯迅獨特的生存形態(tài)??梢哉f,審查制度下的魯迅雜文,讓魯迅既保持了知識分子的批判性和獨立性,也為他提供了生存的依托和存在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