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偏是落花時”,是晚清詞人譚獻《臨江仙》中的名句。
燕燕于飛,想一想,都是十分美好的事。但是,詩人筆鋒一轉(zhuǎn),花落。燕子飛在落花時節(jié),當然還是美好,但這美好中,還是多了深沉的意味,這深沉的意味用中國美學術語來說,就是沉郁。杜甫之后,歷代詩評家,也都用“沉郁”之美,來評說杜甫的藝術特色。不過,在這里,我卻想借用譚獻的“燕飛偏是落花時”,來說說王雪樵藝術的沉郁之美。
王雪樵(1894年―1939年),名光蔭,字雪樵,以字行。
由于各種原因,我讀到的王雪樵的生平交游,大多片鱗半爪,只知道他是于右任老先生欣賞的人。以藝術風格言,二人也的確有著相近的審美選擇——都從漢魏碑版中生發(fā)。如果假以天年,王雪樵肯定會像長壽的于右任那樣,在書法一路發(fā)揚光大。但是,造化弄人,當王雪樵正在努力打開自己的書法世界時,卻突然離世。那一年,他46歲。應該說,王雪樵的如此際遇,也是我選擇“燕飛偏是落花時”這個略帶悲情的題目,評說其藝術的一個原因。
但是,促使我選擇這個題目的更重要的原因,還是王雪樵藝術中內(nèi)蘊的沉郁之美。
中國美學的沉郁之美,既有詩騷傳統(tǒng),也有魏晉風度。就王雪樵不長的宦游經(jīng)歷以及主動歸隱的審美選擇言,他的人生理念應該是如竹林七賢那樣灑脫。然而,中國文藝詩騷傳統(tǒng)中的家國情懷,又使他如杜甫一般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在干求和隱逸之間,王雪樵,“隱”多于“仕”,卻又絕不深山古寺,不食人間煙火。王雪樵的書法也由于這個特點,境界宏闊,氣勢壯大。
這一點,很多研究王雪樵書法的學者都注意到了。但是,王雪樵書法中的孤傲,卻很少被人談到。在我看來,王雪樵書法之所以具備沉郁之美,更主要的原因,是在他沉穩(wěn)、不露聲色的筆墨中,一直彰顯他內(nèi)心深處的人生感慨。他雖然曾在北京法政大學研習法律,也曾游歷北京、太原、南京、西安、杭州等地,但其隱逸的陜北神木,在文化資源和文化信息方面,還是有著很大的欠缺。曾在北京學習的王雪樵,面對相對荒蕪的陜北文化環(huán)境,有著不可忽視的心理落差。他因此而來的孤獨和傷感,便在不無倔強的筆墨中表現(xiàn)了出來。當然,和這種倔強一起來到我們面前的便是沉郁凝練的超凡脫俗。
關于“魏碑”,一個通行的說法是:“魏碑”的概念是在清代光緒后期,康有為明確提出“魏體”“魏碑”。他說:“北碑莫盛于魏,莫備于魏”“凡魏碑,隨取一家。皆足成體,盡合諸家,則為具美。雖南碑之綿麗,齊碑之逋峭,隋碑之洞達,皆涵蓋渟蓄,蘊于其中。故言魏碑,雖無南碑及齊、周、隋碑,亦無不可?!辈粌H如此,身為南人的康有為還力舉魏碑之美,并在《廣藝舟雙楫》列其十美: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躍;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tài)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jié)構(gòu)天成;十曰骨肉豐美。
康有為臚列的“碑派十美”,移之于王雪樵的藝術追求,不難發(fā)現(xiàn),如果真要具體評論王雪樵的作品之美,把這“十美”全部搬來即可。某種程度上說,王雪樵的動人處,也的確在這里。生前,王雪樵是否研究過康有為的美學主張,二人是否有實質(zhì)性的交往,限于資料,我不能斷定。但從他和于右任的交往以及他自身的審美主張言,王雪樵與康有為當為同道人。他們的意義在于,在二王以來一以貫之的書卷氣中,另立了金石氣的美學風標。中國書法也因此有了更為豐滿的氣象。
雖然不能確定康有為與王雪樵是否有實質(zhì)性的交往,但于右任和王雪樵的故事卻是耐人尋味。
1926年春,劉振華在吳佩孚、張作霖的支持下,糾集10萬人進攻西安,圍城8個月之久,國民軍將領楊虎城、李虎臣率全城軍民堅守,時稱“二虎守長安”,后馮玉祥將軍率軍入陜,西安之圍被解。為慶祝西安解圍,陜西各界舉行游藝大會。應于右任之邀,王雪樵從現(xiàn)在的陜北神木縣騎著毛驢,在“游藝大會”開幕的前一天趕到,并受命書寫“游藝大會”四字為會額。據(jù)說,于右任當時決定,若王雪樵在開會前一天不能赴會,由他自己“獻丑”;若雪樵先生能在會前趕到,則會額一定要王雪樵題寫。王雪樵一揮而就的會額,受到了馮玉祥、于右任及200同道名流的贊譽,他也因此書名大振。當然此次西安之行、之舉,也讓王雪樵終生引以為豪。
汪運渠說:“王雪樵書法于篆由漢到秦再到先秦《石鼓文》,力追前賢。于隸遍臨漢碑,若《史晨碑》《乙瑛碑》《曹全碑》《禮器碑》《衡方碑》《張遷碑》《華山碑》《石門頌》等等,尤用力于《禮器碑》《乙瑛碑》《石門頌》,深得漢隸筆勢氣韻,所作面目古樸厚重、筆致蒼勁,風骨宛然?!蓖暨\渠探本溯源的地研究,強調(diào)的是王雪樵藝術的來路及其美學選擇。然而地域的局限性,還是制約了王雪樵其人其藝的大發(fā)展。丹納在其《藝術哲學》中曾經(jīng)斷言,種族、時代、環(huán)境是影響藝術家創(chuàng)作及發(fā)展的三元素。因此,某種程度上說,去世過早以及所處地理位置的偏僻,影響了王雪樵藝術在大江南北的傳播。這也是即使今日,王雪樵藝術沒有廣為人知的一個原因。
在搜索王雪樵藝術的相關資料時,我看到下面一段很難確指的文字:1936年秋,王雪樵赴北平參加“北平筆會”。經(jīng)輪番競選,反復鑒評,其書法作品被評為北方第六,書名于塞北競相傳頌。誰來評選?一共多少人參加筆會?都有哪些人參加?在這些信息缺失的前提下,所謂的“北方第六”,很難說有實質(zhì)性的意義。它的存在,只能從一個方面幫助我們回想或者想象一個具備雅集意義的活動,并進而提示我們,王雪樵書法的不同凡響。法學專業(yè)的修辭素養(yǎng),傳統(tǒng)文人的淑世情懷以及他在碑學體系內(nèi),對于傳統(tǒng)帖學的不斷張望、關懷,都使得王雪樵在帖學和碑學的選擇中,碑學為主,卻不忘帖學。他的審美選擇,非常強烈地透露出了其個人文化鄉(xiāng)愁中的歷史意識——所有的故鄉(xiāng),都是歷史中的豐厚。
王雪樵的書法,神接古人。在討論王雪樵的書法時,很多學者都注意到他的書法和泰山經(jīng)石峪、《張黑女》《張猛龍》以及《石門銘》《石門頌》頌等摩崖石刻的關聯(lián)。他作品中的方筆、圓轉(zhuǎn),也的確既有北碑的俊邁之氣,又含南帖的溫文爾雅。如此氣度,自然也是杜甫《春日憶李白》的景致:“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p>
元稹評杜甫說:“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
如果也用這段話從書法史上來比附王雪樵的藝術貢獻,顯然有些托大。但王雪樵書法精神的審美譜系還真是和杜甫一樣來自元稹所言的“上薄風騷”??墒?,天不假年,王雪樵無法做到如元稹所說的后半句,即“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已有格局的王雪樵,還沒來得及開宗立派,就因病去世。這對于王雪樵個人以及一個時代的書法來說,都是遺憾。所謂的“千古文章未盡才”,也是這種遺憾的喟嘆式表達吧。最后還是以杜甫的《蜀相》一詩結(jié)束本文。
蜀 相
杜甫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張渝 遼寧昌圖人。1964年生于重慶,1989年畢業(yè)于山東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并分配至西安工作。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美術批評。現(xiàn)為陜西省美術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常務副主任兼秘書長、陜西美術博物館學術委員、陜西省國畫院研究員、《收藏》雜志專家委員會委員。已出版?zhèn)€人專著《雪塵語畫》《青春的子彈》《書法主義》并在全國學術期刊《美術觀察》《中國書畫》《藝術當代》《江蘇畫刊》《榮寶齋》等發(fā)表批評文章2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