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習(xí)武
鄰居家空了半年的房子,終于有人住進(jìn)來了。新鄰居是兩個人,一個是高高瘦瘦的叔叔,一臉溫和謙恭的樣子;一個是和小潔年紀(jì)相仿的女孩子,見有人看向她時,總是禮貌地微笑著。問他們從哪搬來的,他們說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再細(xì)問,他們說出一個地名,誰都不知道那個地方。當(dāng)他們從車上往下搬行李時,小潔去幫忙。其實,他們沒什么行李,只有三個大箱子,和一個用木頭做成的架子。
女孩好像早就認(rèn)識小潔一般,說:“謝謝你??!”
“不客氣。我就住在隔壁,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我叫小潔,你呢?”小潔大方地說。
“我叫小織,這是我爸爸。”女孩指了下把箱子往房子里拎的叔叔說。
聽到“爸爸”這個詞,小潔心里忍不住一酸,悲傷如泉水一般從心里漫了出來。兩個星期前,小潔的爸爸從山里的一處陡崖邊經(jīng)過時,被山上一塊滾落的巨石擊中。那塊暗灰色的巨石,當(dāng)場就奪去了小潔爸爸的生命。
“這是什么呢?”小潔努力抑住心里的悲傷,指著剛搬下的木頭架子問。
“織布機(jī)?!?/p>
“手工的織布工具嗎?”小潔想起,曾在博物館里見過類似的木頭架子。
“是的?!?/p>
“現(xiàn)在還有人手工織布嗎?”
“是?。∈止た棾鰜淼牟己蜋C(jī)器織出來的布不一樣的?!?/p>
“哪里不一樣呢?”
“怎么說呢,會有很多不同的,到時你就知道了?!?/p>
“是你織嗎?”
“不是,是我爸爸織,我爸爸可是了不起的織匠啊!”
“小織,抬織布機(jī)了。”小織的爸爸充滿歉意地沖小潔笑了一下,那目光里好像蓄滿了憂傷。
小潔和小織父女倆一起,吃力地把織布機(jī)抬進(jìn)了院子里。
小潔常去小織家玩,想看看小織爸爸怎樣織布??墒谴蠖鄶?shù)時間,小織的爸爸都沒有織布,而是坐在織布機(jī)前把線軸上的線一點一點細(xì)細(xì)地捻,而后繞在另外的空線軸上。一軸線捻完,他往往是一頭的汗水,整個人好像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在陽光特別好的日子,小織的爸爸才會在院子里織布。他織得慢極了,每織一根線總要一遍一遍地捻,一遍一遍地搓,和小潔在博物館里看到的織布表演一點都不一樣。
漸漸地,小潔對小織爸爸織布失去了興趣。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小潔放學(xué)剛到家門前,就被小織喊住了:“小潔,送你一條手帕?!毙】棌目诖锾统鲆粭l方形的棉布手帕,手帕上密密地繡著小小的蒲公英、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一片小樹林、一個模糊的人影。
“是你做的?”
“是我爸爸做的,用他織的布做的?!毙】棸咽峙寥M(jìn)小潔手里,“打開,放在眼前看看?!?/p>
小潔捏住手帕的兩個角,放到眼前,不由得愣住了——在小潔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片金燦燦的蒲公英花田,一條小路從花田間蜿蜒伸向不遠(yuǎn)處的一片小樹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邊吹著口哨邊沿著小路往花田走來。而小潔正站在花田邊。
“爸爸!”小潔驚喜地大叫著,穿過花田沖向小樹林。
口哨聲停了,接著一聲讓小潔的心瞬間融化掉的喊聲傳來:“小潔??!”
“是我,小潔!”小潔撲了過去,一下子被爸爸抱了起來。
……
“想我了,就把手帕打開??!你們要堅強(qiáng)啊,要開心地過日子啊……”
“嗯?!毙嵅恋魷I水,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家門前,雙手捏著手帕的兩個角,小織正站在一旁,剛才就像做了一個夢。
“這是一條不一樣的手帕啊!”小織說。
小潔把手帕給了爺爺。
爺爺捏著手帕的兩個角,放在眼前,突然驚喜地叫起來:“小忠啊!”爺爺怔怔地站著,一動不動,眼淚在臉上肆意流淌著。過了好一會兒,爺爺才擦掉滿臉的淚水,幸福地把手帕遞給了小潔的奶奶。
接著手帕到了小潔弟弟的手里。
媽媽下班后,小潔急忙把手帕給了媽媽。
這一晚,小潔一家拎著蔬菜和蛋類,敲開了小織家的門。看到開門的小織,小潔一家千恩萬謝。小織急忙請他們進(jìn)屋,認(rèn)真地說:“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小織的爸爸比搬來那天明顯瘦了。
那條手帕,小潔一家寶貝一般藏著,家人常常捏著手帕的兩個角,放在眼前。
過了兩個多月,小潔剛到家門前又被小織叫住了:“小潔,送你幾雙襪子,你可一定要收下??!”
“是你做的嗎?”
“不是,是我爸爸做的。他叮囑我,請你們一定要穿上。就是幾雙襪子,也不是什么貴重東西?!?/p>
襪子一共五雙,小潔一家一人一雙。襪子是細(xì)棉布做的,繡著不同的圖案,穿在腳上非常舒服。小潔一家天天穿著小織送的襪子,晚上洗了晾干后第二天再穿。襪子非常結(jié)實,盡管穿了洗,洗了晾干了再穿,還是像新的一樣。
大概過了一個多月,小潔照鏡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臉上幾顆討厭的雀斑不知什么時候沒有了,跟遺傳有關(guān)的一綹白發(fā)竟然也變黑了。以前看了許多醫(yī)院都沒有看好的厭食的弟弟,最近胃口竟然變好了,身體明顯變得強(qiáng)壯了。一到陰雨天腿腳就會疼痛的爺爺,最近幾個陰雨天腿腳竟然不疼了,走路也利索多了。以前喘得厲害的奶奶,最近癥狀明顯好多了。勞累過度,腰椎不太好的媽媽說,最近腰椎一點異樣感都沒有了。
“以前為什么沒有這樣呢?”
“穿上小織送的襪子,就有了這些變化了?!?/p>
“肯定是小織送的襪子,讓我們的身體有了變化??!”
“真是了不起的襪子!”
“多虧了小織送的襪子?。 ?/p>
小潔一家感激萬分,拎著他們特意準(zhǔn)備的禮物又敲開了小織家的門。小潔再次見到了小織的爸爸,他顯得更瘦了,本來很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掛在衣服架子上一般。
天漸漸冷了,下起了大雪,河里的冰結(jié)實得都能在上面開車了,外出的人都穿上了臃腫的防寒衣。除夕這一天,小潔剛到家門前時,小織又迎了上來:“小潔,送你點新年小禮物。三條紗巾,兩條領(lǐng)帶?!?/p>
“都是你爸爸做的嗎?”
“是的,是我爸爸自己織布、自己做的?!?/p>
“跟普通的紗巾和領(lǐng)帶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嗎?”想到手帕和襪子,小潔猜測小織給的一定是不尋常的東西。
小織拿出棉紗巾和棉領(lǐng)帶,說:“紗巾和領(lǐng)帶,一面是紅色一面是藍(lán)色。冬天紅色的一面在外面,夏天藍(lán)色的一面在外面。”
“為什么?”
“紅色在外面,身體會暖和。藍(lán)色在外面,身體會涼快?!?/p>
“謝謝??!”小潔歡天喜地地接下棉紗巾和棉領(lǐng)帶。
小潔把棉紗巾紅色的一面朝外圍在脖子上,頓時覺得身體里涌出一股暖流。只穿著薄薄的單衣和單鞋走在雪地里,小潔一點都不覺得冷。
小潔一家特意買了一些年貨,敲開了小織家的門。小織像以前一樣,很有禮貌地把小潔一家迎進(jìn)屋里。小潔發(fā)現(xiàn)小織的爸爸臉色白得嚇人,身體瘦得讓人都不敢看了,整個人憔悴到了極點。但是,那目光卻是平和的。
“叔叔生病了嗎?”小潔擔(dān)心地問。
“沒有?!毙】棸职挚酀?fù)u了搖頭。
“那你怎么成了這樣呢?”小潔的爺爺說出了小潔一家人的疑問。
“為了織那些布,爸爸耗盡了心血?!毙】椥奶鄣卣f。
“太對不起你們了!你們都是為了我們……”想到小織送的手帕、襪子、紗巾和領(lǐng)帶,小潔一家很過意不去。
“是我們對不起你們。”見小潔一家很不解,小織苦笑了一下,“小潔,你會想起你爸爸吧?”
一說到爸爸,小潔還是忍不住心酸。
“我那苦命的兒子啊,要是不被滾下的石頭擊中就好了。”小潔的奶奶忍不住傷心。
想到被滾下的石頭奪去了生命的親人,小潔的爺爺、媽媽、弟弟心里也都不是滋味。
“奪去你們親人生命的那塊石頭,是我爸爸踢掉的?!币娦嵰患殷@愕地看著自己,小織艱難地說,“我們和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在我們的世界,我爸爸是一個手藝高超的織匠。一次,他和一個人發(fā)生了爭吵,憤怒地踢掉一塊巨石。沒想到,那塊巨石正巧掉到了你們的世界,擊中了你們的親人。因為巨石奪走了你們親人的生命,根據(jù)我們世界的法律,爸爸要么坐一年牢,要么到受害者的家鄉(xiāng)贖罪。爸爸覺得,盡管一年的時間很快會過去,可是受害者的家人更需要幫助。他選擇來到你們的世界,想為他犯下的錯贖罪。我不放心他一人到你們的世界,跟他一起來到這里。不知你們能不能原諒我的爸爸?”
小潔一家被驚住了,怎么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小織說,今天是除夕,如果在新年的鐘聲響起之前,小潔一家不能原諒小織的爸爸,小織的爸爸將永遠(yuǎn)無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再也見不到親人。
這一晚,小織沒有關(guān)門,和爸爸一起安詳?shù)刈陂T內(nèi),看著門外。小織輕輕地握著爸爸的手,讓爸爸那枯瘦的身體靠在自己的身上。
屋外,不時有歡快的玩耍聲和爆竹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