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清晨,陽光從窗外探進來,明晃晃的,我恍惚回到了幼年時光——屋外的有線廣播正激情唱響“東方紅,太陽升……”,母親嗔怒的聲音也隨之而來:“懶豬起床啦!你聽,廣播都響了!”
小時候,似乎家家墻上都有個四四方方的“怪物”。對它,我是有怨氣的:害人睡不得懶覺!我曾經(jīng)盼著廣播可以突然間失聲,卻意外發(fā)現(xiàn)它連著一紅一綠兩根線,兩根線貼著墻角,順著墻縫一直延伸到屋里,聲音響起的時候匣子正面的黑色絨布會一顫一顫地抖動。難道那么小的匣子里裝了人?聲音到底是怎么來的呢?發(fā)出聲音的人都躲在哪兒了?有好多問題在當(dāng)時沒有得到解答。
有時候,廣播喇叭一陣刺刺啦啦,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急得人直撓頭。這又是怎么了?它也會生病嗎?
越有疑問就越去關(guān)注,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漸漸不討厭那個“怪物”了,甚至還喜歡上了它——它會唱一些好聽的兒歌,講一些有趣的故事,雖然聽得半懂不懂,但當(dāng)大人們忙得無暇搭理我時,好歹也不會覺得太無趣了。
有一次,我坐在墻根聽著廣播睡著了。醒來時,月光灑滿了整個院子,院子角落的美人蕉和冬青樹像披上了一層輕紗,那么羞澀、動人。而頭頂?shù)睦日诜胖皇拙従彽挠茡P的歌。幼小的我,那時竟驀然感到了一陣幸福。
有一天,父親出?;貋?,捧回來個長30厘米、高20厘米的“盒子”。它有三個按鈕,其中兩個按鈕之間還刻了些數(shù)字,轉(zhuǎn)動按鈕,紅色的針像蛇一樣在數(shù)字之間來回游走。父親告訴我,這是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我興奮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恨不得晚上抱著它睡。
為什么在這個匣子后面塞兩節(jié)電池,它就能發(fā)聲了?我抱著腦袋琢磨了好幾天也沒琢磨透,索性啥都不想了,只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調(diào)臺。收音機嗞嗞嗞一陣響,紅針一路過去,男聲、女聲、清脆的、低沉的、輕快的、深沉的……各種聲音在耳邊響起,滿足得不得了。能輕輕松松地選擇自己喜歡的頻道和節(jié)目,這可比墻上的有線廣播強多了!
那會兒,我最愛聽的是廣播連續(xù)劇,在每天的固定時間、固定頻道,把自己固定在收音機旁。若一不小心錯過,晚上鐵定得聽重播。
媽媽看我入了迷,嗔怪道:“這小人啊,跟收音機粘一塊了!”
廣播劇未必全聽得明白,但這不影響我沉浸其中。配樂隨著劇情波瀾起伏,動人心魄,配音演員感情真摯、充沛,讓人一會兒身臨其境,一會兒如夢似幻,奇妙如斯,欲罷不能。
直至今日,回想起《雷雨》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雷聲,仍覺心悸。雷聲和音樂,極大地渲染了悲劇氛圍。當(dāng)我長大后,第一次走進頗有規(guī)模的書店,我買的第一本書就是《雷雨》,那是我久別重逢的老友啊,我必須帶它回家,對望、敘舊、談心。
每當(dāng)臺風(fēng)天,母親面色凝重,我和弟弟亦斂聲屏氣。我們仨圍住收音機,播音員聲音緩慢、莊重,每一句均重復(fù)兩遍:“臺風(fēng)緊急警報,臺風(fēng)緊急警報……”字字都似漁網(wǎng)上的鐵墜子,拖著我們的心往下沉。父親所在的船有沒有提前靠岸?若沒有,在蒼茫的大海里是否安好?在通訊不發(fā)達的年代,我們驚惶失措地牽掛著,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收聽天氣預(yù)報。守著收音機,就如守著慰藉和信念。
一九九四年,家里新添了一臺錄音機,兼具放磁帶、錄音、廣播的功能。插上電源,摁下開關(guān),左右兩個喇叭閃得像霓虹燈。那些年,正是中國流行樂壇的黃金期,青春年少的我,沉醉在音樂里。
而同時,青春期的我又渴望傾訴,渴望與外界交流,便對互動類的廣播節(jié)目上了心。我尤愛東方廣播電臺的“夢曉時間”,這檔節(jié)目風(fēng)格清新、溫暖,節(jié)目開頭,輕柔的音樂伴著嘰嘰喳喳的鳥叫聲,恍若從夢里飄過來,由遠及近,從混沌到清晰,芳華正茂的男女主持一開口,世界豁地明亮美好起來。我在方格紙上寫下自己的心情,一筆一畫,工工整整三大張,而后裝進素雅的信封,寄往廣播電臺。
因為收音機,偏遠小島上的少女與外面的世界產(chǎn)生了最初的聯(lián)系,那無限廣闊的天地令人心馳神往。我從新奇、憧憬到達觀、奮勉,甚覺未來可期。
我認為,是會說話的匣子們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我的人生,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