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水巴人
對于無肉不歡族而言,立冬是個好時節(jié)。因為一過立冬,攢了一秋豐腴膘情的羊肉,就變得格外肥美。
時興的羊肉吃法,自然首推一涮。一把雪亮的鋒利長刀,承擔(dān)著片切手工羊肉的重任。刀起刀落處,但見薄薄的肉片紛紛亮相于刀下,紅潤新鮮,給人一看,食欲當下已經(jīng)油然而生。比起來來回回搖頭機器所切的凍肉卷來,長刀切肉不但高了太多的技術(shù)含量,而且,真正入鍋涮肉時,口感也會完全不同。凍肉卷切出來的羊肉片,經(jīng)不住火鍋滾湯的熱情考驗,一下鍋,剛才在盤子里賣相還很好的肉片,很快就分離成絲絲縷縷狀,讓人極度不爽。如果再碰上一個黑心的老板,拿假羊肉來蒙哄顧客,這種肉更是經(jīng)不起敲打,一下鍋就散了架,原形畢露。
冬天,尤其是正碰上下雪的天氣,切幾斤羊肉涮涮,再合適不過?;疱侐v騰地冒著熱氣,肥瘦相間的手切羊肉,白的似雪,紅的賽霞。筷子夾起來,在活潑潑的鮮湯里一撇一捺,像是蕩秋千一般,美味便可以安慰你的胃,撫慰你的體,溫暖你的心。這個時候,誰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給羊肉大大喝一聲彩。“浪涌晴江雪,風(fēng)翻晚照霞”,古人的這句吟詠,可不是什么單純寫景,而是記述冬天里的涮肉。一讀之下,就會知道,他們正在涮的羊肉,品質(zhì)絕對差不了。
羊肉的吃法太多,涮燜炒燉烤,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比起涮的吃法,烤羊肉更受擼串兒族歡迎。都知道論起羊肉串兒,最讓大家贊不絕口的是新疆的紅柳烤羊肉串兒。紅柳串兒好吃,依賴著肉好、鮮嫩多汁。還仰仗著烤肉扦子好,經(jīng)火燒灼的紅柳扦子,會分泌出特具的香味,只有新疆才有的這種灌木,會在煙火蒸騰間給鮮嫩的肉串兒增香。如果真正探究羊肉的烹調(diào)之法,可以肯定的是,烤比涮要“年長”的多。因為炊具的發(fā)明,總是一路追隨著文明的腳步。適合涮肉炊具的誕生,時間上遠遠落后于人們對于肉類的獲得。因而,時尚的烤羊肉串兒,其實卻是真正的古法。
宋代的宮廷指定“特供”肉類,僅有羊肉而已。不僅如此,羊肉還是宋代公務(wù)員的一種福利。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講了一個故事,一些基層公務(wù)員“三班奉職”(一般供職的武臣),有感于月俸錢七百,“驛羊肉半斤”,遂吐槽待遇不佳,賦詩一首訴苦:“三班奉職實堪悲,卑賤孤寒即可知。七百料錢何日富,半斤羊肉幾時肥?!崩悟}話終于傳到了皇帝耳中,皇帝說了一句,“如此何以責(zé)廉隅?”——怎么讓他們盡職效忠呢?于是,漲錢加肉,皆大歡喜。
晚年遭遇坎坷的蘇軾,被貶謫到惠州安置時,連“三班奉職”的待遇都沒有。當時全惠州每天只殺一只羊,哪里能夠輪到“罪臣”購買。耐不住饞蟲的蘇軾只得和屠戶套近乎,讓人家把羊脊骨賣給他。買回來的脊骨,蘇軾煮熟后淋酒蘸鹽,再放在火上炙烤——這是繼“東坡肉”之后,蘇軾為后世老饕們奉獻的第二道美食:烤羊脊骨。論起吃燒烤來,蘇學(xué)士該當無愧于祖宗級的食神。
涮羊肉喧騰熱烈,烤羊肉煙氣火爆,而燉羊肉則滋味綿長。到過烏鎮(zhèn)的游客,走街串巷遇到最多的場景,就是大店小攤都有燉羊肉。碩大的鐵鍋中,翻騰著大塊兒的帶皮羊肉,整個烏鎮(zhèn)似乎罩在了氤氳的羊湯香氣間。吃這種紅湯燉羊肉,配當?shù)氐娜姿?,該是很相宜的配搭。比起烏?zhèn)的鐵鍋,其實北方的砂鍋燉羊肉更好,入味深,后味長。加入一點黃芪,更是溫補益氣,是冬天里一道難得的食補佳肴。如果到了內(nèi)蒙古,遇上白湯手把肉,僅僅需要一把鹽的作料,便能夠滿足人們對于鮮的全部需求。吃這種清湯肉,須得肥瘦相間,下手撕扯,架勢看起來近似于過去老北京烤肉店里的“武吃”,但惟其如此,才過癮,才夠味。
《空城計》里諸葛亮的一段唱,向來是考驗須生的應(yīng)工戲?!懊私值来驋邇?,預(yù)備著司馬好屯兵。我心誠并無有別的敬,早預(yù)備下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边@一大段唱腔膾炙人口,耿其昌于魁智都是精于此道的佼佼者。而其中的“羊羔美酒”,往往容易被人理解成兩樣?xùn)|西。其實,此處的“羊羔美酒”實實在在指的只是羊羔酒,這又是“古法”所出——宋代朱翼中所撰的《北山酒經(jīng)》詳細記載了“白羊酒”制法,言“臘月取絕嫩羯羊肉”與酴米共釀,釀成即為“羊羔酒”。明末錢謙益在《飲酒七首》中寫,“羊羔產(chǎn)汾州,葡萄釀安邑”,汾陽出產(chǎn)的羊羔酒,曾經(jīng)名噪一時,其中的羊肉釀法又獨擅其美。而今,后人雖然苦經(jīng)鉆研,也無法完全復(fù)制出“色澤白瑩、入口綿甘”如羊羔肉一樣味甘色美的羊羔酒了。
曾經(jīng)困頓在惠州的蘇東坡創(chuàng)制烤羊脊骨,他大約不會想到,南渡的宋高宗給他徹底平了反正了名,而且力倡“蜀學(xué)”,以蘇軾為核心的眉州“三蘇”,成為南宋士子們苦追的明星。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中就坦言,“建炎以來,尚蘇氏文章”,士林相傳“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蹦芊癯陨涎蛉猓ń柚甘诉M)與能否精熟“蘇文”掛鉤,不知泉下東坡作何感想。
只是對于羊肉而言,歷經(jīng)歲月煙火,一如既往地供奉著人們的餐桌——人世間的悲歡恩怨,于一鍋涮一鍋頓一鍋烤而言,究竟太過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