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鹽河系列小說三部。其中,《鹽河人家》獲連云港市第六屆“五個一工程”獎;《看座》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第16屆中國微型小說一等獎、入圍“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風(fēng)吹鄉(xiāng)間路》獲“花果山”文學(xué)獎;《忙年》年獲“冰心圖書”獎;連續(xù)六屆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锻蝶}》入選200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結(jié)集出版了《鹽河舊事》20余部作品集。
小城的西門到鹽河口碼頭,還有一段距離。
每天清晨,鹽河里還是滿天星斗呢,鹽河北岸的菜農(nóng),便挑著菜擔(dān)子、挽著果籃子,或是推著裝滿青菜、南瓜、小豬崽兒的獨輪車,打鹽河口的渡船上下來,一路“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伴著“吱呀吱呀”的車輪聲,來到小城西門口。
挑擔(dān)的,籃子里裝著雞蛋、鮮果的,直接就奔城內(nèi)的菜市場去兜售了。而那些夫妻結(jié)伴,或父子推車而來的菜農(nóng),他們在西門口停車歇腳時,就有菜販子圍上來,以低出城內(nèi)市場的價格,把他們車上的蔬菜買走。
由此,小城西門口,天不亮就熱鬧起來。
“讓開讓開,把黃包車的車道讓出來!”
這是大梅子驅(qū)趕菜農(nóng)的聲音。
那時間,賣菜的和買菜的,都忙忙的,沒人搭理她,大梅子就在那兒亂指揮一氣。太陽出來以后,此地的蔬菜交易自然就結(jié)束了。小城的人管這種叫早市,也叫鬼市。因為,那地方的買賣是在黑夜中進行的。
天亮以后,西門口仍然很熱鬧。
城里人要到鹽河北岸去走親戚、辦事情,或是要到碼頭上乘船,去更遠的地方見個什么人,都要在西門口坐人力車。其間,也不乏有人在城里拉上客人,直接奔著碼頭去的。那樣的時候,車?yán)锩嬉粶?zhǔn)兒坐著城里大戶人家的老爺、太太、大小姐。西門口等車的人,遠遠地看到有輛黃包車過來了,一齊向其招手,對方就像拉著皇親國戚似的,睬都不睬你的。
“呸!”
每當(dāng)那場景被大梅子遇上時,她總是會沖著人家背后吐口水,罵人家:“個鬼樣子!”
當(dāng)然,也有車夫把車子停在大梅子跟前的。
但,大梅子并不急著上車就走,她要掀開車簾子,看看車內(nèi)臟不臟,多數(shù)時候,大梅子都會噘著嘴巴縮回來,說:“不能的,斯亮?xí)訔壍?,連個墊腳的毛氈子都沒放?!彼蚶嚨能嚪驍[擺手,示意:那車子臟成那樣子,她和斯亮是不能坐的。
車夫們都認識大梅子,也知道大梅子過去的一些事情。所以,每當(dāng)大梅子說“斯亮?xí)訔墶睍r,對方總是會噎她一句:“你別替人家擔(dān)心啦,斯亮早就坐前面的車子走了!”或者說:“你快回家吃飯吧,一會兒你媽又來找你了!”
搭話的車夫們,相互間捧著煙火,眼睛尋覓著前后想要約車的人,不再去搭理大梅子。
大梅子呢,受到人家的奚落后,一面到城墻根去找磚塊、土坷垃,假假地要去打人家;一面歪著腦袋,裝出十分羞澀的樣子,不讓人家說出她與斯亮的事。
斯亮是楊家的三公子。
好多年前,大梅子在西門口與斯亮有過一別。
那天早晨,斯亮是坐在黃包車內(nèi)與大梅子揮手道別的,還是頭一天晚上,兩個年輕人相約在西門口那兒一同等黃包車?已無可考。但,大梅子的家人知道,斯亮到江寧讀書后,與大梅子有過一段書信來往。
后來的某一天,大梅子看過斯亮寄來的一封書信后,臉色陡然一沉,隨即跑進她自己的小屋,把房門反閂上,哭了。家里人猜到她與斯亮的事情有了變故,相互間打著手語,只想等大梅子哭過了,惱過了,再去寬慰她。
沒想到,大梅子在自己的閨房里哭了一天一夜,再打開房門時,她就奔著小城的西門口那兒去了。
剛開始,家里人看大梅子出門時打扮一新,且口口聲聲說:“斯亮回來了,我要去見斯亮!”還真認為是斯亮要回來呢。
豈料,大梅子跑到西門口那兒去攔黃包車。而且,每攔下一輛黃包車后,她都百般挑剔,不是嫌人家車軸響,就是說人家車篷子舊,要么就是車上的座椅沒有靠墊,或者是腳踏上沒鋪毛氈子,口中還喋喋不休地說:“那樣,斯亮是會嫌棄的!”
此時,家里人才知道大梅子瘋掉了。
于是,強行把她帶回家,先是鎖上院門,不讓她出來。隨后,四處求醫(yī),逼她吃了好些藥物,病情時好時壞。無奈之下,家里人輪番看護著她,可稍不留神,她就跑到西門口那兒攔車去了。
好在,大梅子每回從家里出來,她都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是后來她瘋得太厲害了,自個兒往臉上擦的胭脂太厚,如同戲劇舞臺上的花臉小丑似的,抹兩個紅臉蛋兒,還認為自己怪俊呢。有壞男人打她的主意,把她哄騙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解她的腰帶。那樣的時候,大梅子總是很害羞的樣子,告訴人家說:“羞死了,這事情,可千萬別讓斯亮知道了!”
好像她真是斯亮的妻子呢。
其實,斯亮早就與她斷了。
這一年,大梅子天天念叨的斯亮回來了,可人家是一身戎裝、挽著一位戴發(fā)卡、穿羊皮靴的女人回來的。斯亮在江寧學(xué)堂讀書期間,直接考到了保定陸軍軍官學(xué)校。他此次回鄉(xiāng),已經(jīng)榮升為陸軍少尉。
大梅子的家人知道后,沒有帶著大梅子去找斯亮討個什么說法,而是擔(dān)心大梅子見到斯亮后會受到更大的刺激,當(dāng)即把大梅子看管起來,絲毫沒讓大梅子知道斯亮回鄉(xiāng)的事。
兩年后,即公元一九三八年,斯亮在臺兒莊保衛(wèi)戰(zhàn)中壯烈犧牲。靈柩送回鹽區(qū)安葬時,大梅子的家人帶著大梅子去現(xiàn)場觀看。突然間,大梅子恢復(fù)了常態(tài),雙膝跪在斯亮的牌位前,號啕大哭起來。
那一刻,鄉(xiāng)鄰們都說,早知是這樣,當(dāng)初斯亮回鄉(xiāng)探親時,領(lǐng)她來見見斯亮,該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