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沈大少,叫全了本該是:沈家大少爺。只因為沈家昔日輝煌已去,這沈家大少爺就變成了——沈大少。其中的一個“爺”字沒了,其身價也就沒了。好在祖上留下的兩條南洋船還在他手上玩著。
鹽區(qū)人說的南洋,并不是地圖上標的南沙、西沙、海南島,而是指遠離鹽區(qū)南面的海洋,大概是指上海吳淞口或舟山群島那一帶。那里的水溫相對蘇北鹽區(qū)來說,稍高一點,每年春冬兩季,魚蝦來得早,去得遲。
早年,鹽區(qū)的許多大漁船在本地海域捕不到魚蝦時,就三三兩兩地組成船隊,到南洋一帶海域去捕魚。
鹽區(qū),能到南洋捕魚的三帆船,數(shù)得著的就是沈大少手中的兩艘大船。沈家鼎盛時,日進斗金!大小船只幾十艘,鹽區(qū)下南洋、跑北海的船隊,每回都少不了沈家的大船。可到了沈大少這一輩,黃鼠狼下小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那個看似白白胖胖、長得富富態(tài)態(tài)的沈大少,別的能耐沒有,典當起家產來,一個賽倆、頂仨!老祖宗給他留下的那點家底子,沒等他小白臉上吃出胡須來,就已經差不多水干見底了。后期,那小子迷上了花街柳巷,家道算是徹底敗落。好在,祖上留下來的兩艘保命的南洋船,沈大少始終留在手上,小日子照樣過得有滋有味。
沈大少雖然有船,但他本人不玩船。
沈大少把他的船雇給別人到南洋去捕魚,他在鹽區(qū)坐享其成。
每年春季,大多是春節(jié)剛過,各地來鹽區(qū)混窮的漢子,三三兩兩地夾著鋪蓋卷兒,在鹽河碼頭上晃蕩,等著有錢人家來找他們挖溝,修船,或是到碼頭上扛大包。沈大少就是在那樣的人群中,物色到年紀輕、身板硬、力氣大的漢子,領到家中,先問問人家會不會玩船,得到的回答是會,或是還可以,沈大少就酒飯招待。
沈大少會吃,也會做,他把肥膻膻的豬頭肉,切成小方塊,拌上翠綠的大蔥片,澆上姜汁、香醋,撒上鹽末,放在一個黑紅的瓷盆里,上下一攪拌,喊一聲:“爺們,把我床底下的‘大麥燒搬出來!”
已經在碼頭上餓了幾天的窮漢子們,一見到沈大少的豬頭肉、大麥燒酒,外加香噴噴的麻底餅,一個個甩開腮幫子,大吃大喝一通。
沈大少來回斟酒,遞燒餅,笑呵呵,樂顛顛,時不時地也弄一塊豬耳干在嘴里“嘎嘣嘎嘣”嚼著。
回頭,大伙兒酒足飯飽了,沈大少丟上一副黑乎乎的小紙牌,神仙一般,優(yōu)哉游哉地讓大伙兒陪他摸兩把。
那紙牌,沈大少不知摸過多少回了,窄窄長長的,猛一看,黑乎乎的一片,仔細辨認,好多牌都有了殘角卷邊,有的還在背面掐了指印子。
那些,都是沈大少摸牌的“彩頭”。
沈大少哄著那些初來乍到的異鄉(xiāng)漢子:“來吧來吧,摸兩把,輸贏都沒有關系。”等大伙兒真的跟他坐上牌桌,沈大少就會從茶桌底下,拿出他早就準備好的紙和筆,晃動著一雙白胖胖的大手,指指點點地說:“記賬,記賬,待你們南洋歸來,統(tǒng)一算清?!?/p>
那樣的時刻,能堅持跟沈大少玩牌的人,大都酒勁上來了,暈暈乎乎的只想打瞌睡,顧及不到沈大少在牌上做了手腳,一個個迷迷糊糊地全都輸給了沈大少。
沈大少呢,一邊摸牌,一邊安慰輸牌的漢子:“沒得關系,沒得關系的,到了南洋,你們好好捉魚網蝦,幾天就撈回來了。”
說這話的時候,沈大少往往是食指蘸著口水,玩得正起勁兒??膳闼媾频娜?,誰也沒有料到,這是沈大少用人的一個計謀。你想想,牌桌上輸了錢的漢子,跟船到了南洋之后,回想起自己在沈大少家吃的那頓肉菜酒飯,牌桌上迷迷糊糊輸?shù)舻脑┩麇X,哪個不咬緊牙關,拼命地下網捉魚蝦,好把輸?shù)舻腻X撈回來。這正好是沈大少抽取“油頭”時所盼望的;而少數(shù)贏錢的漢子,大都是船上的掌舵人,想到沈大少還欠著他們的銀子,無論大船開到天涯海角,也要想著返回鹽區(qū),找沈大少討回銀子呀。這又是沈大少放船給人家的一個抓手。所以,每年沈大少雇用船工時,必須先領到家中吃一頓豐盛的肉菜,喝一場醉生夢死的老酒,玩幾把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紙牌。那樣,一旦大船從南洋歸來,沈大少搬出賬本,三下五去二地扣掉船工們輸給他的銀子,舒舒坦坦地過一段好日子。待下一次大船下南洋時,他再變本加厲,重蹈覆轍。
直到有一年,沈大少那兩艘下南洋的大船一去不復返了,沈大少這才恍然大悟:紙牌玩大了——那幫王八蛋串通一氣,駕船跑了!
選自《鹽河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