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卉
正式跨過額爾古納河之前,他們歃血為盟結成了異姓兄弟,這條路寒冷陌生而又看不見歸途,每個人都缺乏獨自跋涉的勇氣。幾碗烈酒下肚,這些原本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就成了彼此可以托付生死的過命之交。倘若有人不幸客死異國,至少還有他的異姓兄弟為他收殮尸骨,不必暴尸荒野成為禿鷲老鷹的饕餮。了卻這些身前身后事,他們就上路了。
他們懷里揣著干糧和母親納的千層底的布鞋,他們的夢想和影子一起在腳下日益磨損,從來沒有過的無法想象的巨大寒冷穿透他們的骨骼將他們的目光凍住,這些冰封的目光望斷在天涯路上,卻望不到一百多年后。一百多年后的公元2018年,八月萑葦,56個民族的華裳流光將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首府這座5星級酒店大廳點亮。72歲的蘭月芬老人站在自己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作品面前這樣介紹自己說,我叫蘭月芬,牙(我是)尼娜·阿利克桑德拉娜·沃斯塔拉戈拉斯戈娃……
同閃米特人與古埃及人一樣,對于黃金的崇拜很早就在他們故鄉(xiāng)的黃土地上流傳滋長和蔓延。由于封建等級的難以逾越和貴重金屬的難于獲得,黃金在民間通常被賦予神性。生長在這片土地的絕大多數(shù)人窮其一生都未曾擁有過這種黃澄澄的金屬,但關于它的傳說卻在長滿莊稼的黃土地上層出不窮。比如我小時候就曾聽說,黃金這種物質(zhì)具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和意志,具體表現(xiàn)為,如果某人沒有緣分(或者命)擁有它,即便眼下有一堆金子鎖在他的箱子里,最后這些金子也會在恰當?shù)臅r候自己選擇離開;或者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書生被夢境指引在某個人跡罕至的僻野處撿到數(shù)目不菲的金錠子等等。
可嘆的是,這些得到和失去并非偶然,乃是冥冥中的定數(shù)。講述這些橋段的老人形容枯槁淹蹇一生,他可能一輩子也沒見過黃金的模樣,但他言之鑿鑿語氣堅定,具有傳道授業(yè)解惑般的不可置疑和不容辯駁。
既然認識黃金的過程就是認命的過程,那么求取黃金自然就等同于搏命。據(jù)說彼岸的冰天雪地里遍地黃金人煙稀少。傳說藏著寶藏的地方必定都有豺狼虎豹守護,即便是現(xiàn)在,這片廣袤的大陸依舊是寒冷與荒涼的代名詞,據(jù)蘭月芬的王景堂爺爺說,他們勞作的金礦距離西伯利亞僅20公里。一百多年前,我們的這些被亂世傾軋得無處藏身的同胞迎著極寒、野獸、匪患和流寇跨出國境向著一望無際的茫茫荒野義無反顧地開始了自己的逐夢之旅。據(jù)當時清末戍邊官員趙春芳的《邊務報告書》中記載,僅俄方一個葛拉必子金廠就有華工8000余人。
他們并不知道,這個埋藏著黃金的地方幾乎是北半球最冷的地方,他們單薄的寒衣根本不足以抵御這種冷。后來蘭月芬聽她的王景堂爺爺說,極度嚴寒加上繁重的體力勞動和缺少金錢缺醫(yī)少藥,很多中國采金工死在了這片異國的土地上。
他們的困厄就是整個民族的困厄,當家國涂炭田無半壟,背井離鄉(xiāng)又身陷困頓,死亡是最后的威脅和手段。多少年后,那些歷盡辛苦活下來的人們?nèi)耘f被萬水千山阻隔,貧困、疾病、政治動亂、交通不便,一直到死,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回到他們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生養(yǎng)他們的故鄉(xiāng)。他們的身影被隨后落下的大雪和塵埃掩埋,一百多年間,再不為別人所知道。
他們身材瘦削身穿斜襟棉襖和緬檔棉褲,面無表情是那個時代的集體表情,他們的喜怒哀樂與七情六欲藏在那個時代的經(jīng)典表情背后一起抵達我們所不知道的遠處。
王景堂沒有死,他遇到了蘭月芬的爺爺蘭國俊。王景堂被金礦巷道永凍層上常年燃燒的炭熏壞了眼睛熏壞了肺,他不??人噪p目流淚視物模糊,除了在金礦做飯維持生計外他什么也干不了。如果不是蘭國俊照顧他并為他支付路費把他帶回國內(nèi),他早就病死在冰天雪地的金礦上了。
這是個悲慘的世界,舊的世界正在被打破,新的世界還沒有建立起來,到處都是哀鴻遍野絕望和心碎。毗鄰金礦的村莊的斯拉夫男人們丟下父母妻子兒女前仆后繼奔赴了戰(zhàn)場,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日夜逡巡在親人的思念里卻再也沒有回來。太多的離殤如同嚴寒撩撥成的風韻綴滿荒野,達麗婭·阿利克桑德拉娜·沃斯塔拉戈拉斯戈娃的父親和兩個弟弟全部犧牲在了戰(zhàn)場上。這個年輕姑娘不得不咬緊牙關扛起了全部生活重擔,照顧腿有殘疾行動不便的母親與年幼的妹妹,照顧家里的牛馬羊和駱駝,上山撿拾燒柴、打草、拉草、擔水、劈柴、擠奶、接羔、清圈,繁重的沒完沒了的體力勞動壓得這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喘不過氣來。
而此時在蘭國俊的家鄉(xiāng),古老的東方國度的女性還在繼續(xù)遭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禁錮。達麗婭的母親將自家的駝絨紡織成襪子、手套出售給金礦上的采金工,蘭國俊隔三差五來采購這些極寒天氣戶外勞作必備的消耗品。他窺見這一家老殘婦孺的生存現(xiàn)狀,他是“仗義任俠”的河北滄洲人,他不能無視這一切。他雖羈旅天涯身無長物,但他有的是力氣,他默默接過姑娘手中的活計替她把剩下的干完。
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陽光透過縫隙照見這些美好。于是積雪在困頓中泄露出了愛情,任憑野花開撫平這人世間的憂傷,這些山東、河北、河南、山西來的年輕華工紛紛邂逅了自己的異國情緣并喜結連理,后來中俄聯(lián)合清理雙方越界采金人員,他們紛紛帶著家人輾轉(zhuǎn)回到中國境內(nèi)。
《尼布楚條約》后,清政府為鞏固邊防沿額爾古納河設卡倫(邊防哨所)12座。自俄方攜家返回的采金工在沿江(額爾古納河)各卡倫安頓下來。這里滿目荒夷人跡罕至,他們砍倒樹木挖出地窨子就地白手成家。作為這個悠久農(nóng)耕古國原本躬耕于畎畝中的一員,他們在這片亙古未被開墾過的遼闊土地上種植作物并與對岸的居民交換生活所需,他們種過瓜,至今額爾古納還有個叫“瓜地”的地方。他們與對岸的俄羅斯村莊雞犬相聞相期以酒,兩岸人民跨過額爾古納河相互慶祝對方的節(jié)日或冬夜人與牲畜遁著燈光跑到對岸都是常有的事。十月革命后俄人越過界河大量涌入,蘇聯(lián)大饑饉年代,如今生活在額爾古納室韋鎮(zhèn)已經(jīng)80多歲高齡的阿加塔姐妹剛剛成年,她們的親人有的戰(zhàn)死沙場有的死于后來的饑荒。孤苦伶仃餓得頭昏眼花的姐妹倆趁著天黑逃到對岸的室韋小鎮(zhèn),蘇聯(lián)警察日日前來搜查,善良的小鎮(zhèn)居民小心地每天換一戶人家細心地將她們藏好,幫她們躲過此劫在中國安頓了下來。
她們留了下來。成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在接下來的天災人禍和一場比一場更加猛烈的政治風暴中與其他55個民族一起經(jīng)歷榮辱見證興衰。她們一直生活在沿江十二卡,她們說她們不能走遠,對面是姥姥的村莊,想家的時候,受了委屈傷心難過孤苦無助的時候,站在江邊(額爾古納河)向?qū)Π锻煌?,大哭一場,心里就會好過些,就有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
誰也沒想到有一天還能回到中國——蘭國俊沒想到,王老兩沒想到,王景堂就更沒想到。
王老兩在他的結拜兄弟中排行第二,人稱“老兩”,時間久了,他的大名就被大家忘記了。王老兩每天去金礦附近的依蓮娜家購買牛奶,后來這個單純的善良姑娘就嫁給了他。伊蓮娜嫁給王老兩的時候并沒有多想,這個世界雖久經(jīng)兵燹瘡痍未復,但季節(jié)依舊擋也擋不住地把春天泄露,哪個待嫁女兒的心事不是一場生姿搖曳的花事?如果不是中俄兩國聯(lián)合清理越界采金人員,也許他們就能這樣一輩子平靜地生活下去。
與王老兩不同,蘭國俊起初并沒有打算回國。蘭國俊眼看著自己身邊的同胞陸續(xù)打點行裝踏上歸程心里翻江倒海五味雜陳,但達麗婭的妹妹需要照顧,母親年事已高抱病在床不耐長途奔徙。他是這個家庭唯一的男人和頂梁柱,他從小吃莊稼飯聽圣人訓長大,他知禮義懂廉恥,他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一直等到達麗婭的妹妹出嫁、母親過世,蘭國俊才同達麗婭一起帶著王景堂回到了中國 。
蘭月芬并沒有見過他的祖父蘭國俊,她只能在她的王景堂爺爺?shù)闹v述中一遍一遍觸摸她的親人們的身影,她的祖父、她的曾經(jīng)青春的波蘭裔的祖母。那些身影同時還屬于許多人,他們面無表情顏色晦澀,帶著那個疼痛年代里的灰暗和人性的溫度,熙熙攘攘而又面目模糊。
蘭國俊去世的時候蘭月芬還沒有出生,蘭國俊自感時日無多將后事向他的兒女悉數(shù)做了安排,末了他提到了王景堂。他說這個山東諸城人是與我一起采過金的生死兄弟,他身體不好沒兒沒女又沒有親人,我走之后你們找到他,將他接回家來,為他養(yǎng)老送終。
之后不久蘭國俊就辭世了。當初自俄方返回后,王景堂在九卡食堂謀得了一份做飯的差事,蘭國俊則留在了七卡。此去經(jīng)年,他們雖囿于生計天各一方,但他們共飲過同一碗血酒,他們跪在皇天后土面前發(fā)過的誓言,一諾千金重。蘭國俊料定王景堂病體孱弱無所依靠必定晚景凄涼,果不其然,當他的兒女遵照父親的臨終托付找到王景堂的時候,九卡生產(chǎn)隊早就不允許這樣一位整日氣喘咳嗽雙目紅腫的病人留在食堂,已經(jīng)打發(fā)他到地里種菜去了,而他早年在極寒之地落下的病根兒又令他不耐風霜與苦勞。
蘭國俊的兒女將王景堂接回家中,按照俄羅斯人由最小的兒子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習俗將王景堂安置在了蘭月芬的小叔叔家。后來蘭月芬的小叔叔調(diào)去牙克石工作,蘭月芬的父親將60歲的王景堂接回到自己家中。蘭月芬一家12口,只有父親每月60元錢的收入,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候,誰也沒有想過要放棄這位撿來的爺爺,一直到這位老人79歲去世。
先一步回國的王老兩與依蓮娜在八卡附近的恩和小鎮(zhèn)經(jīng)營起了一家店房,伊蓮娜一邊帶著對生活的憧憬趕著馬車、馬爬犁照顧家里的牛馬羊群一邊打理這座方圓幾百里唯一的客棧,日子漸有盈余。手頭寬裕起來的王老兩再也坐不住了,他提出要回山東老家探望自己的高堂老母。此后幾年王老兩頻繁往返于山東老家的探親路上,一直到他不得不向伊蓮娜和盤托出了實情,伊蓮娜才如夢方醒。原來這個中國男人早在遠赴異國淘金之前就已娶下了妻室,如今這位山東女人以日子艱難不以為繼為由要求帶著孩子來與他和伊蓮娜共同生活。而山東女人的孩子比伊蓮娜的孩子還要小兩歲,可見是王老兩這幾年不斷“探親”播下的種。
相較于在古老的教堂里在神的面前許下的永遠忠貞于對方的神圣誓言,這位留著長辮子的中國男性顯然不能理解這種新的文明社會的契約精神。與東方不同,歐洲與基督教國家自古就是嚴格的一夫一妻制度的推行者。不難想象,一位此背景下的女性聽到這個消息時的無比震驚、慌亂和不知所措。但如今木已成舟,王老兩削好原木在自家院子里重新蓋起另一座木刻楞房子,山東女人帶著孩子和伊蓮娜在同一個院子里分房而立地一起生活了下來。許多年前的恩和小鎮(zhèn),此事被傳為笑談。
生活還要按部就班地繼續(xù),山東女人以怕冷為由足不出戶,又加之小腳則撒掃廳廚概不沾手。家里的人口徒增了近一倍,依蓮娜的負擔比以前更重了,她每天趕著馬爬犁風雪里來去,回到家還要準備一家人的飯菜,恩和小鎮(zhèn)的人們看在眼里,很為她鳴不平。但她無力改變這局面,一位只身遠嫁異國的女人,除了想要抓住一個家的現(xiàn)世安穩(wěn),她別無所求。閑暇時她為四個孩子烤制俄式點心,她還為山東女人的兩個孩子起了俄語名字,兩個孩子十分喜歡她,管她叫 “媽媽”,他們甚至同她學會了說俄語,后來他們都能進行十分流利的俄語會話。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多年。
十多年后,誰也沒有料到,伊蓮娜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一雙兒女先后因為一場傷寒而撒手人寰。誰也不知道這個可憐的女人背地里流了多少淚水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從她錯付的一生開始,到她的隱忍操勞換來的麻木不仁。她的一雙兒女是她唯一的親人和指靠,現(xiàn)在她什么都沒了。她單薄的瘦小身影幾乎被如此巨大的痛苦撕碎,但她之前所承擔的勞動卻絲毫未見減少,她依舊像以前一樣趕著馬爬犁上山去撿拾燒柴,在風雪里奔波一天回到家里冷屋子冷炕,連口熱飯也吃不上。
戲文里唱,可憐我孤身只影無親眷,歷遍了風霜萬苦辛,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餐眠獨自行,可曾身體蒙損傷?是否烽煙屢受驚?……
恩和小鎮(zhèn)的人們再也看不下去了,由當時的鄉(xiāng)長王成林與另外幾位老人出面為伊蓮娜與王老兩離了婚,讓她不必再為眼前的生活所負累。伊蓮娜的好整個恩和小鎮(zhèn)有目共睹,后來這位鄉(xiāng)長鰥居,他主動找到伊蓮娜向她表白了心跡并同她生活在了一起。山東女人的兩個孩子一直叫依蓮娜做“媽媽”。伊蓮娜的晚年他們陪伴在她左右,陪她用俄語聊天,品嘗她做的點心,仿佛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人。
許多年以前,隔著鋪天蓋地的用青草和云朵鋪成的坑坑洼洼的路,恩和小鎮(zhèn)正被一柄樟葉障著,不被別人所知道。
卡秋什卡和小周在瑪莎家坐著,所有的故事都講完了,草和蔬菜慵懶地在外面站著,向日葵無精打彩,下午的陽光從西面的窗戶灑進來,整棟房子昏昏欲睡。
以前那些荒草一樣寂寞的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清早放牧的鞭子啪啪響起,牛群和羊群踩著人的吆喝穿過街道去對面的甸子上去吃草,風從每一條街道上空空地刮過,之后街上再難看到一個人影。
卡秋什卡每天下午和小周去瑪莎家閑坐,小周坐在床上,兩位俄羅斯老人坐在炕上。所有的故事都講完了,他們把以前講過的故事重新再講一遍,于是他們的父輩再一次從山東、河北出發(fā),跨過額爾古納河去往對面的俄羅斯討生活。他們并沒有見過他們父親的故鄉(xiāng),但他們卻以山東人河北人自居。
他們講述的時候天空就下起雪來,無數(shù)朵雪托著這些故事忽忽悠悠從天上落下來,雪把顛沛流離的腳步和馬蹄聲藏起,雪給木刻欏房子蓋上厚厚的棉衣。后來不知是誰先打起了盹兒來,三個人就都睡著了。
他們睡著了,他們的故事在他們講述的一場場大雪中繼續(xù)上演。等到傍晚牧歸的鞭子和吆喝聲再次響起把他們從睡夢中拉回來,勤懇的中國父親已經(jīng)遇見賢惠的俄羅斯母親并且成婚生下孩子,從異國到異鄉(xiāng),最后他們在距離中俄邊境幾十公里的這個小鎮(zhèn)上扎下根來。
小周每年夏天都來這里小住,他住在卡秋什卡家,他像這個家庭從遠方回來的一個孩子,他穿過遙遠的路程,風陪他走過空空的街道,然后他七拐八拐徑直走向這個熟悉的院落。他幫卡秋什卡老人擠牛奶和收拾菜園,這個家的男人們帶他一起去草甸打草坐馬拉故事(音譯,一種俄式打草機械)。他在這里學會了說俄語,卡秋什卡還給他起了個俄語名字,叫阿寥沙。
后來這個小鎮(zhèn)就沸騰了。無數(shù)人涌了進來,人們知道了在遙遠的幾乎路的盡頭的這個小鎮(zhèn)和小鎮(zhèn)上長著歐洲面孔的山東人河北人的后裔。小鎮(zhèn)從來沒來過這么多人,一撥一撥的人來了又走了,過慣了安生日子的小鎮(zhèn)居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遠方來的客人走過無數(shù)高低不平曲折彎曲的路就是為了在他們的木刻楞房子里住上一晚。于是更多更高大的俄式木刻楞房子冒了出來,遠方的客人在嶄新的木刻楞房子里住一住吃幾頓俄式美食就心滿意足地走了。
新蓋的木刻楞還沒來得及裝滿故事,好在住在里面的客人并不計較這些。
有一次一些自稱作家的人來到這里,二十多歲的俄羅斯姑娘小麗不卑不亢地對他們說,你們快好好寫寫吧,以后這個民族就沒了。民族融合最終會導致民族消亡,這些靠販賣思想和靈魂為生的家伙有如醍醐灌頂當頭棒喝,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引以為傲的思想竟然單薄得不如一個小姑娘,他們不過是和來這里住一晚品嘗一下俄羅斯美食的游客一樣懷揣著一份獵奇的心理想要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找點兒素材罷了。
這個夏天我來到這里的時候小鎮(zhèn)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平靜下來的小鎮(zhèn)白天和夜晚變成了兩個地方。白天的小鎮(zhèn)浸泡在一種透明物質(zhì)里,這種物質(zhì)和藍天、白云、陽光、青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觀光馬車和木刻楞下盛開的芍藥、波斯菊、大麗菊有關,據(jù)說所有的顏色匯集在一起就變成了透明的無色。街上行人寥落,陽光的溫度與質(zhì)量既能對花朵施以顏色也能將人臉炙烤得生疼,觀光馬車載著還沒來得及被曬黑的游客在窄窄的水泥路上得兒得兒歡快地跑過。這就是一個安靜的邊陲小鎮(zhèn)該有的模樣,透明的小鎮(zhèn)里,陽光像發(fā)電機一樣發(fā)出嗡嗡聲。如果有人大聲吶喊,整個小鎮(zhèn)都聽得見。
我在街上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小周最后一次來這里正趕上過潑水節(jié)。渾身濕透的小鎮(zhèn)居民和游客將碎銀子一樣的得爾布干河水潑成了一道彩虹,但是狂歡的人們意猶未盡,他們決定將戰(zhàn)火燃燒到鄉(xiāng)政府去。兩名意大利游客將礦泉水瓶別在牛仔褲的后腰上用襯衫遮住,老伊萬將水盆藏在外套里,然后他們就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面對蒙在鼓里的鄉(xiāng)政府工作人員,外國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抽出水瓶擰開蓋子先發(fā)制人,老伊萬也接滿一臉盆水兜頭蓋臉向迎面走來的工作人員澆去,一場激戰(zhàn)旋即展開。臨時拼湊的雜牌軍雖然興師動眾搶占了先機,但年輕的鄉(xiāng)政府工作人員本土作戰(zhàn)身手敏捷,雙方勢均力敵難分伯仲,最后除了每個人都全身精濕、濕過的又濕了一遍外誰也沒占到對方多大便宜。
自從游客大量涌入后小周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ㄇ锸部ㄊ窒肽钚≈?,她將與小周一起合影的一些黑白照片裝在相框里掛在墻上,旅游業(yè)雖然讓卡秋什卡的生活富裕了起來,但她更懷念以前那些和金錢無關的日子。如同東晉以來無數(shù)中國人心靈夢想的桃花源,以前每到固定的季節(jié)卡秋什卡就忍不住念叨:小周該來了吧?而現(xiàn)在的游客并不關心這些長著歐洲面孔的中國人他們是誰?他們從哪里來?他們以前和現(xiàn)在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只是在卡秋什卡家的木刻楞旅館里住上一晚,之后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長勢兇猛的列巴花幾乎將卡秋什卡家的院子吞沒,這種生命力頑強極其耐寒的藤蔓植物跟隨俄羅斯母親的行囊一起爬滿恩和的大街小巷。更多更巍峨的木刻欏將卡秋什卡家的房子襯托得越來越不起眼,這些外地投資商有大把的銀子投入,卡秋什卡笑著搖頭說,比不了,比不了。
同樣顯得不起眼的還有建在中國唯一的俄羅斯民族鄉(xiāng)的“中國·恩和油畫寫生基地”,這座簡單的兩層木質(zhì)小樓門前掛著“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基地”“內(nèi)蒙古音樂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基地”“中國傳媒大學美術寫生采風基地”“全國水彩高研班恩和俄羅斯民族鄉(xiāng)寫生基地”等幾塊兒锃亮的金屬牌子,這么多牌子擠在一起顯得熱鬧,好像一塊兒狹小的地面上擠了一群意見不同爭吵不休的人。
恩和的白天躲在天邊層層疊疊云彩里,到了晚上恩和將掛在云朵里的街燈一盞一盞地點亮,暮色四合,湯屋的客人陸續(xù)登場。
那些被關在高大的木刻楞房子里的客人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他們白天躲避發(fā)電機一樣的太陽,到了晚上即便是盛夏恩和也有只屬于自己北緯52度的滲涼,街邊的飯館兒、酒肆、燒烤攤兒在昏黃的燈光下滋啦、滋啦冒著人間的煙火座無虛席。燈光把黑夜燙出一個空洞,無數(shù)人影躲在黑夜的疼痛里放肆地恣意自己的孤獨,他們把所有的話留到晚上說,酒留到晚上喝。我驚訝于這個遙遠的邊陲小鎮(zhèn)竟然藏了這么多人,好像這些人是憑空冒出來的,等到黎明降臨他們將不知去向,而在下一個夜晚又會有新的客人如約到來。
恩和的那條燈火鼎盛的街在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里虛虛地浮著,如同夢,如同海市,如同千尋的幻境。那些有無數(shù)房間的隱沒在黑暗里的高大木刻楞房子叵測地從我身邊滑過,好像藏著無盡秘密與驚奇的湯婆婆的油屋,住在里面的每一位客人都需要向這位刁鉆的老太婆交出自己的一個秘密,而恩和負責保管它們。
她的名字“蘭月芬”三個字端端正正地寫在戶口簿上,同這個簿子一樣,這個名字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被拿出來使用。那時候,她是尼娜,尼娜·阿立克桑德拉娜·沃斯塔拉戈拉斯戈娃。她的父親是恩和國營農(nóng)牧場七卡生產(chǎn)隊的一位墾荒者,母親同這里的大多數(shù)母親一樣整日奔波在外照顧家里的牛馬和羊群。她兄妹9人,每天陪伴他們的是她的爺爺王景堂,爺爺還負責為他們準備午飯和晚飯。
10歲以前的尼娜一直生活在七卡。在這片明亮的天地里,一個愛唱愛跳孩子的快樂天性從她的骨子里迸發(fā)出來,她哼著從母親那里學來的俄語民歌奔跑在田野上,她俊美的異域的臉龐隱沒在額爾古納河兩岸鵝黃色的鋪天蓋地的花海里,如同天使謫落凡間。她學著大人的樣子將這些巴掌大的花朵一朵一朵采摘下來裝在麻袋里,這些檸檬黃色的花朵被一麻袋一麻袋運回家中晾曬在院子里。這些開得漫山遍野的花朵連同它們獨特的氣味一年一年地洗劫她的記憶,它們鋪滿她家的院子又從她的夢里溢出來,幾十年來一直縈繞著她。她還不知道,這種被她稱作“黃花菜”的可食用花朵已經(jīng)在她身后那片她還未涉足的盛大文明里開放了幾千年,在那里它們有更具美感與詩意的名字,“金針”“萱草”,無數(shù)詩人曾為它作歌,“謙謙諼草,言樹之背?!薄岸趴的苌?,萱草解忘憂?!薄拜娌萆秒A,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前,不見萱草花?!彼沁@個擁有燦爛文明的古老國度的母親花與忘憂草,是治愈天底下最難治愈的一種疾病——憂郁癥的良藥。而這一切,早晚都會成為她引以為傲的一部分。
10歲那年,她坐著父親的馬車去50公里外的恩和上小學。彼時這個閉塞的小鎮(zhèn)正由于勘探到原子礦而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天將降大任的莊嚴與亢奮當中,各路人馬云集于此,前來支援的蘇聯(lián)專家和哈爾濱等地的工程技術人員與轟隆隆開礦的炮聲川流在少年尼娜的印象里,都讓她記憶深刻。
中學要去更遙遠的另一個小鎮(zhèn)吉拉林住宿,家里無法負擔她與另外兩位哥哥同時上學的開銷,15歲的蘭月芬選擇輟學在七卡生產(chǎn)隊當了一名臨時工人,這樣一干就是兩年。兩年后的1968年,由于家里飼養(yǎng)牲畜過多蘭月芬的父親被劃為富農(nóng),隨之而來的是蘭月芬的臨時工也干到了頭兒。緊接著成份不好的家庭被勒令搬離邊境,蘭月芬一家被迫由七卡搬遷到了恩和。
此時的恩和已經(jīng)被貧下中農(nóng)接管,少年氣盛的蘭月芬不肯承認眼前的現(xiàn)實,她跑到恩和牧場場部申訴,換來的結果卻是她父親被批斗的罪狀又增加了一條,唆使兒女為自己翻案。心力交瘁的父親憔悴地對她說,算了吧尼娜,別再去找了……正當一家人愁云慘淡,蘭月芬兒時的伙伴登門前來提親,這位求娶者早年曾與蘭家共同生活在七卡,后又搬去了蘇沁牧場團結生產(chǎn)隊。蘭月芬與父親同意了這門親事。
10月的額爾古納大地已萬物凋敝降下初雪,接親的隊伍連夜趕著馬車從團結出發(fā),一行人馬黑燈瞎火翻山越嶺到達恩和發(fā)現(xiàn)恩和已被全面封鎖,他們被擋在外面根本無法進入。原來兩方造反派正在內(nèi)斗,他們先是互相指責謾罵繼而拳腳木棒滿天飛,造反派封鎖了進出恩和的所有路口嚴禁任何人出入。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的一對新人急得冒火。一直折騰到深夜,兩方造反派依舊難分勝負,于是他們決定本著革命的友誼暫時休戰(zhàn)并且第二天休整一天擇吉日再戰(zhàn)。
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道路才解除封鎖,等在村外的男女老少已經(jīng)在饑腸轆轆和寒風中熬了一天一宿。后來蘭月芬將婚后生活的種種不順遂歸咎于被造反派耽誤了吉時。新婚的蘭月芬有過一段開心的日子,此處無人知曉她是富農(nóng)的女兒,愛唱愛跳的她參加了生產(chǎn)隊的宣傳隊登上了從小就夢寐以求的舞臺。在那個單調(diào)盲目且混亂的年代里站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那可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斗爭的尖銳和深入,蘭月芬的婆婆在這個富農(nóng)的女兒身上嗅到了有可能引火燒身的危險氣息,她將蘭月芬圈禁在家中不準她離開家門半步,也不準她與外人有任何接觸。
蘭月芬的婆婆早已被生活嚇破了膽,她的第一任丈夫被伐倒的原木砸中而死于非命,她與原配丈夫的兩個孩子又在一次意外中先后離世。
蘭月芬的公公少年失怙,公公小腳的寡母自覺無力為獨子婚娶遂讓他入贅到一戶人家做了上門女婿。上門的女婿難當,岳家屢次將他貪玩兒的行徑訴至其母,他舅舅用鞭子教訓了他兩頓,他負氣之下丟下母親妻子與年幼的孩子離家出走。他先后流浪到哈爾濱修過鐵路,在海拉爾修過機場,后流落至此。別人勸他說你連個屋都沒有,她(蘭月芬婆婆)好歹有個房,不如你們湊到一處你也有個落腳的地方。那時他意氣仍在,他心想河南老家是萬萬不能回去了,于是將心一橫搬到這個俄羅斯女人的房子里另起爐灶重新過起了生活。
好不容易重新?lián)碛械囊磺杏锌赡鼙粠肴f劫不復,蘭月芬的婆婆將蘭月芬視為全家安全最大的威脅。沒過多久身為黨員的公公被打成當權派,蘭月芬的婆婆認為此事蘭月芬應當承擔主要責任。她要求蘭月芬每天不停干活不準同別人說一句話,年復一年,生性開朗的蘭月芬倍感煎熬,她好幾次趁夜深人靜偷跑去河邊哭訴甚至動了輕生的念頭,她的遠在恩和的父親聽聞女兒的際遇后托人捎來話說:尼娜,日子過不下去就回家來吧,爸爸能把你們養(yǎng)大也能把你的孩子們養(yǎng)大。蘭月芬向她婆婆攤牌提出離婚,蘭月芬的丈夫跳出來說尼娜是我的妻子,尼娜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尼娜和孩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沒了底牌的婆婆無奈只好做出讓步。后來這個老太婆到了晚年心生悔意,她每天對著神龕懺悔:我以前我對尼娜不好,求圣母瑪麗亞懲罰我吧……
如今那些傷懷的日子都已經(jīng)遠去。近幾年旅游業(yè)興起,蘭月芬的兩個兒子在七卡八卡都有了自己的木刻楞民宿旅館;政府保護民族藝術文化,蘭月芬的土爐子烤列巴技術還成為自治區(qū)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項目,她本人也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她還是額爾古納俄羅斯族民間藝術團的臺柱子,她經(jīng)常跟隨藝術團奔赴國內(nèi)國外各大城市演出,也經(jīng)常有本地或哈爾濱等地的涉外企業(yè)高薪聘請她去做翻譯或演出。她重新登上了夢寐以求的舞臺,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想唱就唱,再也不擔心自己是富農(nóng)的女兒了。蘭月芬很感恩現(xiàn)在的生活,她說感謝政府感謝黨……我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說是不是有關部門教您這么說的?她因為著急為自己辯解而漲紅了臉,她說不是不是,是我自己要這樣說的,我就是這樣想的!
居住在額爾古納黑山頭鎮(zhèn)已經(jīng)85歲高齡的卡佳·達爾查娃·彼得羅夫娜不知道,近70年的離別,她還能不能再見上親人的最后一面。
卡佳老人是額爾古納最后一位拿到中國居民身份證的俄僑,拿到身份證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母親辦理護照、聯(lián)系中央4套國際頻道《等著你》尋親欄目組在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等俄語國家為她尋找失散多年的親人,這是母親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心愿,卡佳老人的兒子任先生說,一定要替她完成。
卡佳十幾歲與父母來到中國,1955年蘇聯(lián)撤僑時,卡佳已經(jīng)嫁給一位中國人并且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卡佳的婆婆擔心兒媳丟下孩子遠走高飛,一把火燒了她的蘇聯(lián)身份證。在送別的額爾古納河岸邊,卡佳追著親人們的背影瘋了一樣嚎啕大哭,如果不是任先生的父親從后面抓住她,她幾乎被河水沖走??训母改赣?2個孩子,他們臨走時把所有牲畜30匹馬、20多頭牛,全部留給了讓他們牽掛的只身留在中國的卡佳。此后的60多年間,無數(shù)次站在額爾古納河邊眺望對岸思念親人的卡佳,每一次都是望眼欲穿肝腸寸斷。
蘭月芬的公公老杜也不知道,他這一生都將被他生活過的兩個地方像兩個漩渦一樣拼命拉扯和糾纏,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跑不掉也逃不脫。
他在每一個夜晚出發(fā),他風塵仆仆筋疲力盡,他掙扎了千山萬水之后,他年邁的母親與他的兩個年幼的孩子一直在追問他為什么還不回來?他孀居的寡母、他的孩子、孩子的母親,失去了唯一的倚仗與勞動力,他們在那個汗水掉地上摔八瓣兒從土里刨食吃的艱難歲月如何生存?他一次次在他們的思念和夢里從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個遠處往回趕,天亮以后他被雞叫阻住,每一次折返都大汗淋漓前功盡棄。
他聽說團結小學有位姓楊的老師是河南人,他夜夜去找人家閑坐。楊老師為他講述故鄉(xiāng)的山水與風物,他悶著頭一根接一根抽旱煙,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隨著明滅的煙絲被他從喉嚨咽下在身體里回味一番后再由呼吸吐納成看得見摸不著的隱痛。
思念、內(nèi)疚與負罪把老杜折磨得夜不能寐寢食難安,有一次他決定不等了,他打點行裝跨出門去,結果他剛走到鎮(zhèn)上就被人給勸了回去,鎮(zhèn)上的人說,你回去干啥呀?你出來這么些年一分錢也沒帶回去你怎么和老娘孩子交待?提著大包小裹的老杜尷尬在大街上,他想了想覺得也是這么個道理,于是他又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團結。
57歲那年他覺得身體大不如前,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回河南安陽老家看上一眼。結果那年旗里通往海拉爾的公路正在修路,客車不通,那是通往外界唯一的草原公路。他走到旗里就已經(jīng)無路可走。壯志未酬的老杜這次回去就徹底病倒了,他整日頭疼時而暈厥,一日午飯他被面條嗆到,一陣劇烈咳嗽之后他暈厥倒下就再也沒有醒來。
2010年額爾古納俄羅斯族民間藝術團赴山東濟南演出,演出結束后主持人上臺對下面的觀眾說,別看演員們長著歐洲人的面孔,但他們其實是我們山東人的后裔。臺下的觀眾沸騰了,他們沖上舞臺與演員擁抱、握手,藝術團的成員一遍一遍、一曲接一曲地謝幕、致謝。觀眾就這樣簇擁著演員從劇場一直到大巴車上,熱情的濟南市民拉著演員的手不肯放他們走,一直到車輛開動還有市民在追著大巴車奔跑。
2012年藝術團第一次赴俄羅斯聯(lián)邦后貝加爾邊疆區(qū)赤塔市紅旗果區(qū)演出,接待方在進入紅旗果區(qū)的界碑前列下了隆重的歡迎儀仗。中方藝術團成員一下車,巴拉萊卡琴與手風琴奏起,俄方歌唱家用一曲《媽媽的孩子回家了》歡迎他們回家。
忘不了媽媽的搖籃,裝著媽媽的牽掛,你在那遙遠的地方想家了嗎……媽媽的孩子回來了,媽媽的孩子回家了,媽媽的孩子回家了……
額爾古納俄羅斯族民間藝術團的成員都哭了。后來他們在俄羅斯演出,臺下年長的當?shù)赜^眾一直在悄悄地抹眼淚。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多少生死和離別,再回首已是滄海桑田,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一位當?shù)厥忻裾业胶笈_,他說他爺爺就是當年赴此淘金的哈爾濱人,爺爺已過世多年,爺爺時刻惦記的故鄉(xiāng)卻再也沒能回去。這位華俄后裔已經(jīng)不會講漢語了,藝術團在俄演出的幾天里他每天如約到來,他默默地站在一角深情地看著演員們忙進忙出,久久也不肯離去。
歲月哪里能經(jīng)得起等待?直到2008年蘭月芬踏上河南安陽這片土地,蘭月芬的老伴也已辭世。公公的夙愿、丈夫的遺愿,只有靠蘭月芬來替他們完成了。蘭月芬的女兒聯(lián)系了安陽老家戶籍所在地派出所,消息很快反饋回來,同眼前的情形一樣,人生果然禁不起等待,很多親人都已謝世。一周之后,蘭月芬公公與原配妻子的小孫子(已是廣州一家軋鋼廠廠長)從廣州飛了過來。幾代人的等待,擁抱與淚水中是他們一直在向彼此洄游的努力。蘭月芬一家陪著他在他素未謀面的祖父工作與生活過的地方流連駐足,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結滿這位老人的鄉(xiāng)愁。三天之后這位親人返回廣州,蘭月芬一家隨即踏上了安陽老家的行程。
中原大地的尋常阡陌與鄉(xiāng)村田野的百姓人家都曾是一位客舍天涯的老人心中積年的無法呼喊的疼痛。望眼欲穿的等待中,蘭月芬公公的寡母、舅舅、岳父岳母、原配妻子、兒子,甚至兒子的長子都已過世。年近八旬的蘭月芬公公河南的女兒說,以前每到年節(jié),我奶奶就領著我們的手去村口等;我奶奶說再等等,再等等,你爸爸馬上就快回來了。蘭月芬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爸爸你看到了嗎?我們回來了,我?guī)е膶O子孫女兒回來了,爸爸你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