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你看,“一城山色半城湖”,“半”字在這兒忽然大了起來;“半畝方塘一鑒開”,“半”字在這兒又忽然小了起來。
你再看,“云髻半偏新睡覺”,云髻僅只“半”偏,竟將那嬌柔慵懶睡眼惺忪的樣兒活現(xiàn)了出來。
“猶抱琵琶半遮面”,遮住了這兒,露出了那兒,依違之間,羞澀之狀,逗人想象,足夠咀嚼半天的了。
元代散曲家,一眼瞅中了這個“半”字,作為曲牌,名“一半兒”。關漢卿對“一半兒”就頗感興趣,且讀其曲:“多情多緒小冤家,迤逗得人來憔悴煞,說來的話先瞞過咱。怎知他,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一個“半”字,竟將那癡情人的癡勁兒忽斂忽縱搖曳生姿起來。
王維詩“山色有無中”,字里行間不見“半”字,實是仍在“半”上做文章。又“有”又“無”,不亦各占一半乎!于是山色空濛也,天地浩渺也,興人感慨也。
白石老人也曾就“半”字作畫,《稻束小雞》一畫中就有個半拉身子的小雞。且莫小瞧這小雞,雖然畫上已有了八九只小雞,唯它才是這畫的“畫眼”(詩有“詩眼”,畫也當有“畫眼”)。因為恰是它的那半拉身子(另半拉身子被稻束遮住了)給了人們暗示——稻束后面可能還有小雞。不僅使人們看到了稻束的前面;又使人們想到了稻束的后面。使畫面的有限空間,擴展成了畫面的無限空間。
稻束小雞
齊白石畫《谷穗螳螂》,題跋曰:“借山吟館主者齊白石居百梅祠屋時,墻角種粟,當作花看?!蹦腿藢の吨拔丁保浑x文字,不在文字。文人雅士,有愛梅者,有愛蓮者,有愛菊者,有愛蘭者,似未聞有以谷“當作花看”者,即種谷之農民雖愛谷亦未聞有以“當作花看”者。
由此,使我想起多年前寫的一篇小文:
“墻角處,枝葉掩映中一綠油油肥碩大葫蘆,我們幾個老頭兒閑扯起來。有的說:‘這多像鐵拐李背著的盛仙丹的葫蘆。有的說:‘《水滸傳》里林沖的花槍挑著的酒葫蘆就是這個樣兒。有的說:‘這是齊白石的畫兒上的。有的說:‘從書本上看到的,一個和尚說:葫蘆腹中空空,不像人滿肚子雜念,浮在水上,漂漂蕩蕩,無拘無束,拶著便動,捺著便轉,真得大自在也。過了兩天,再去一看,葫蘆沒了。問種葫蘆的老漢,他說:‘炒菜吃了?!?/p>
我們幾個老頭兒談說葫蘆,說句土話,叫閑扯淡。說句文詞,叫欣賞,甚且有了點兒“審美”味兒了。只那種葫蘆老漢眼中,葫蘆就是葫蘆,是吃物,炒菜吃了。
白石老人將谷“當作花看”,就關乎我們慣常說的“審美”了,本不是花,而“當作花看”,當必尤其有趣,趣生何處?老人沒有細說,不好妄自揣摸。既然我們幾個老頭兒的閑扯淡也有“審美”味兒,那就再說說我們。
第一個老頭兒,一瞅見葫蘆,立即想起了記憶中的仙人鐵拐李背著的盛仙丹的葫蘆,于是葫蘆上有了鐵拐李的影兒,想當然地這葫蘆似乎也就有了點兒“仙氣”了。
第二個老頭兒,沒聽說過鐵拐李,卻讀過《水滸傳》,知道火燒草料場。一瞅見這葫蘆,立即想起了林沖買酒用的那葫蘆,于是這葫蘆上就有了林沖的影兒。盡人皆知林沖是水滸英雄,想當然地這葫蘆也就有了點兒“豪氣”了。
第三個老頭兒,喜歡看畫兒,知道齊白石畫過葫蘆??上У氖撬麤]學過繪畫技法,不懂筆墨之趣,只能說出一句“這是齊白石的畫兒上的”。
第四個老頭兒提到的和尚,一眼瞅見了葫蘆,那葫蘆的“腹中空空”的卯眼,恰好適合了他的人生哲理的榫頭,“真得大自在也”,想當然地這葫蘆也就有了點兒“逸氣”了。
這就是審美,這就是因人不同而“審”出的不同的“美”。
“美”是客觀存在,抑或主觀感知?蘇軾有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借桑說槐,似無不可。
審美之極致,就是古人說的“神與物游”“物我兩忘”。白石老人的以谷“當作花看”,就是審美之極致。描述審美之極致者,辛稼軒有詞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谷穗螳螂
讀劉二剛先生《本色》一文,見有如下幾句話:
“他賣畫明碼告示,‘賣畫不論交情,君子有恥,請照潤格出錢,直來直去。最耿直的是他還把‘告示貼在大門上,‘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倍傊^此為農民本色,說得好。
又“文化大革命”期間批判他,畫他的漫畫褲腰上總是掛著一大串鑰匙?!敝踔酰@恰恰證明了老人一身清白,無把柄可抓,只好沖向他褲腰上掛的鑰匙去了。
偶爾憶及兩件小事。
黃苗子先生指著墻上掛著的白石老人畫的《蝦》笑對我說:“這是白撿來的。有一次去齊老家里,正要進門,郵遞員騎自行車送信來了,我順便接了信捎給老人。想是‘鄉(xiāng)音無伴苦思歸了,見是湖南老家的來信,欣喜得不知所以,順手把剛畫好了的《蝦》遞了過來:‘送給你。從天上掉下來了個餡餅。”人言白石老人吝嗇小氣,未必然也。
鐘靈兄對我說,他是齊白石的最后一個弟子。
我問:磕頭了么?
他說:磕了。
我問:給了你張畫兒?
他說:只給了我一本畫冊。
我說:你若是帶去一封湖南家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