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晨
我不是生而會寫的人。有人年少就能出口成章,有人早早有了成名之作,而我不是這些人。
我至今還好好保留著小學二年級的日記,粉粉一小本,字奇丑無比,翻開每一頁——今天考試了,今天發(fā)成績,今天挨打了,今天有進步,今天無事可做,今天沒什么可寫……滿紙都是被勉強的辛酸淚。五年級時,大概是可憐自己堅持得不容易,給每篇日記都加了題目,整理了目錄,甚至還寫了后記。最有趣的是,給每篇打了分,把極其偶見的金句畫上波浪線,自己旁批一“好”字。
確實,正是早期的間離式閱讀,讓我有了判斷文字優(yōu)劣的意識。這之后的每一年,尤其是在北大中文系的七年里,我都在“知不足”中緩慢“后進”。奇怪的是,寫作這回事,并不是懂的越多越輕易,卻反因虔誠而不敢草率落筆。在題目面前,我總想象字典里的詞匯正茫然無措地排著隊,我用兩只手指捏起它們,撥弄著,嚴加挑選,生怕稍有不慎,文章會荒唐得偏離我的本意。寫字,并時刻提防唐突了寫字。
而在十年教學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在小學時代已經(jīng)遠遠好于當年的我。他們的文字簡單卻討喜,無雕琢而有文采,內(nèi)容遠大于形式,出于真心而絕非套路。渾然天成的稚氣讓字與字之間余音繚繞。這是天分也是努力,是運氣也是實力。要知道寫作這回事,從出發(fā)至抵達,是很艱辛的歷程。好辭章不易得,除去端坐握筆數(shù)小時的疲乏,單單是思緒從頭腦到紙上這一路,顛頓風塵,厄險延宕,即便沒有遺失也總受些損傷,等寫出來,太容易失真或走樣。而幸運的是,他們的起點穩(wěn)當,他們的旅途坦蕩。
如果讓我作為一個年長些的寫作者,給小小的孩子們寫點切實建議的話,我認為有三件事得做,或早或晚,但一定要做。
一是有一本自己的摘抄集,記載文學趣味的成長。經(jīng)典文本太多了,但記得一定要效仿有高度的前輩大家。久了你會發(fā)現(xiàn),在看似散亂無規(guī)則地吸納之后,你自己寫作時,李商隱、曹雪芹、張愛玲、錢鐘書、海明威竟好似被你折折疊疊揣進口袋了一樣,在適當?shù)臅r刻他們跳出來,把智慧傳功給你,在身后排一排扶住你,讓你寫的字也格外有底氣些。這份厚實的基底和高級的視野,希望你一直有。
二是訓練詩性思維,當然這并不代表著你必須寫詩。要學習詩人的自由,盡管去放飛思想,從水中打撈,從樹上采摘,從地面拾起,從天空抓取。詩性思維在日常中的落地很簡單,就是比喻。比喻可是件很偉大的事情,誰能做得來,誰就擁有了整個世界。因為在比喻者眼中,萬物是廣泛聯(lián)系著的,沒有什么不可以入文。他們仔細地考量任何兩個事物之間可能生發(fā)的若干關聯(lián),對這些意象的安排巧妙而精準,能寫出別人斷然想不出的話。這份奇詭的邏輯和罩不住的想象力,希望你一直有。
三是寫作,不終止地寫作。你或許還沒意識到文字的意義,不知道它們會在你倒霉時聆聽你的告解,在你得意時彰顯你的志趣,在你遺世獨立時在另一個山頭跟你打招呼。但當天色黑與不黑之間那一瞬間,你家梔子花的每一個花苞都熱烈開放,有五十個形容詞也說不出的香氣直直沖撞著你的嗅覺,你不妨沖動地恣意寫些句子。當有一陣穿堂風襲過你皮膚,恍惚間空氣分子宣告著秋意的來臨,不妨把你的文字放入這流連波折的寒意中發(fā)一發(fā)酵。這份超清的生活分辨率與高昂的創(chuàng)作意識,希望你一直有。
說實在的,寫作沒有抵達終點線這回事。每次孩子們問我為什么最高只打分到95,又有誰能獲得思晨寫作的100分時,我都要告訴他們,沒人能行。是的,我也不行,我還只是個學生。所以,給孩子們的建議,也是給我自己的。
“我什么也沒有說,詩早就在那里,我只不過把語字排成欲飛之蝶。”這句洛夫的詩,送給所有乖乖又萌動的蛹。我很高興看到你們正甜甜美美地睡在繭中。愿你們把語字排出最和諧的順序,蝴蝶便閃閃飛出來,被人們眼中賞著、口里念著、心內(nèi)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