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光圻
12月21日,由中國文聯(lián)曲藝藝術中心、長三角曲藝聯(lián)盟、中國曲協(xié)評彈藝術委員會主辦,著名蘇州評彈表演藝術家袁小良、王瑾領銜主演的“并蒂牡丹?海上綻放—祖國華誕70年晉京獻演節(jié)目”專場演唱會唱響上海蘭心大戲院。整場演出體現(xiàn)了守正傳承藝術本真,創(chuàng)新發(fā)展時代風韻的審美精神,其中給我感觸最深的是袁小良表演的原唱蘇州彈詞開篇《既生瑜·何生亮》。這是一個具有歷史回聲和悲劇張力的優(yōu)秀作品。
一、作品的英雄悲劇美
作品的色彩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中人物及事件來渲染的,而就《既生瑜·何生亮》來說,盡可能全面展現(xiàn)周瑜的人物“色彩”和當時的歷史背景就顯得非常必要了。
三國時代是亂世,所以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整體上就是有濃烈悲劇傾向的歷史演義小說,不少人物也帶有悲劇色彩。而與普羅大眾的整體性描述不同,帝王將相的悲劇是因為“作為悲劇人物就必須或多或少地被賦予正面的價值因素,諸如美德、理想、正當要求、良知此類始終為人類所肯定的精神因素”①。故而在三國歷史的風云變幻中,每一個具有鮮明特質的悲劇人物往往會“由于某種合理的要求或正當追求在特定時空條件中無從實現(xiàn)而陷入的精神困境及所遭受的心靈折磨”②中。這是英雄悲劇特有的“事業(yè)性”。如曹操之悲在于“鄉(xiāng)土不同,河朔隆冬,流澌浮漂,舟船行難”③;劉備之悲在于“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④;孔明之悲在于“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⑤;而周瑜之悲則在于其方當壯盛時,“愚志未展,微軀已殞,遺恨何極”⑥。
《既生瑜·何生亮》就敏銳地把握住了周瑜悲劇英雄的人物特質,在簡述周瑜短短一生的功過成敗后,于“赤壁鏖戰(zhàn)把曹兵破,到頭來,卻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憤懣不平中,發(fā)出“愧見吳侯負重托”的悲嘆。魯迅先生曾說過,“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⑦。本作即據(jù)此為周瑜的“事業(yè)性”悲劇定下了基調,并以此來調動受眾的“悲劇英雄情結”,給他們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間。
史筆沉墨,書聲振鐸,江天遼闊,千載如昨。遙想公瑾當年,弱冠時與小霸王孫策相交,到24歲時已是允文允武,名滿江東,被尊呼為“周郎”。及至曹公大兵壓境,周瑜力排眾議,聯(lián)劉抗曹,著輕袍緩帶,于淺斟酌、燈未輟之時,運奇謀險兵于帷幄之中,談笑間霞染赤壁,揮退強敵,這是何等的英雄氣概。然天不假年,因為常年戎馬倥傯,或有暗傷在身,兼有積勞,一代奇才病故于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英雄星隕似流火,其挽蘭芷、步阡陌的閑雅與淡看漫天烽火的豪情,徒留人間,任憑后說。
在“事業(yè)性”悲劇之外,“人物性”悲劇也是英雄悲劇美中的重要色調。受《三國演義》及相關文藝作品影響,“瑜亮之爭”廣為人知——一個是從容自在、神機妙算的臥龍先生,一個則是棋差一著、縛手縛腳的“周郎小兒”。《既生瑜·何生亮》考慮到長期以來讀者與受眾的審美心理,合理地參引了《三國演義》中草船借箭、借東風等耳熟能詳?shù)乃囆g典故,通過周瑜對遇到諸葛亮后一連串失算的“鼓點式”描述,寫出了周瑜自嘆弗如之悲,也道出了他的壯志難酬之恨。這里,作品用“事業(yè)性”的悲劇化合了“人物性”的悲劇,把“瑜亮之爭”升華為惺惺相惜,但又不相容的“英雄之爭”,這已經(jīng)在相當程度上跳出了周瑜角色的框架,把一個胸懷大志、才學非凡,然又時運乖蹇、壯志難酬的英雄悲劇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令人對周瑜“遭受不應遭受的厄運”而產(chǎn)生“憐憫”⑧,進而讓觀眾對這一人物的悲劇命運產(chǎn)生更深刻的歷史思考和審美體悟。
“事業(yè)性”與“人物性”的疊加態(tài),讓周瑜的悲劇美更富有張力,更易感染人,所以此類作品在古今中外的藝術劇目中倍受青睞。例如,古希臘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主人公因偷盜天火給人間,勇敢地反抗眾神之父宙斯,而被縛在高加索山石上倍受酷刑,但其英雄悲劇美始終激勵著人們?yōu)榱顺扇硕鴮幵笭奚约旱那橹?。又如中國的傳統(tǒng)京劇《霸王別姬》中叱咤風云的項羽,在楚漢爭霸中雖因種種原因陷于韓信的十里埋伏之中。面對困境,其實當時尚有民舟可渡其脫險,但項羽一身豪氣沖天,又羞見江東父老,情愿在與虞姬訣別后自刎于烏江。這從明面上看,項羽一生是以失敗而告終,但其臨危不受辱、寧死不屈服的精神,彰顯了巨大的英雄悲劇美,贏得了后人無比的尊敬和欽佩,直至南宋時女詞人李清照還滿懷激情地寫下了“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千古名句。
二、英雄悲劇美的藝術設計
厘定《既生瑜·何生亮》的英雄悲劇美色彩后,還要用表現(xiàn)手法將之敷實。評彈的主要表演手段是“說、噱、彈、唱、演”。而開篇類作品的主要藝術手段是“唱、彈”,其中尤以唱為重。袁小良正是通過精心的藝術設計展示了作品的的宗旨及其審美特征。
(一)藝術設計的總體布局
袁小良在表演本作時采用了單人彈奏琵琶的演唱模式,原因或恐有三:一是琵琶的音域寬廣,音色清脆,指法復雜,花過門多,表現(xiàn)力強,其“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的音樂境界歷來為人所稱道;二是琵琶在器型美學上雅致清麗,更符合周瑜身材高挑、長相俊朗的外貌特征和風流倜儻、談吐儒雅的內涵修養(yǎng);三是單人獨奏可以不受其他樂器影響,人琴合一,琴心合一。當然,這對評彈演員也提出了較高的彈奏要求。袁小良之所以敢啃這塊“硬骨頭”,所依仗的就是50年的琵琶功力。他8歲學琴,常為人伴奏,熟稔各種流派,對那些音律繁復、節(jié)奏緊密、行腔流暢的評彈曲調都能應付自如。
(二)藝術設計的具體賞析
《既生瑜·何生亮》略分上下兩闕、六段,凡三十四句。
第一段:簾卷西風入寶帳,檐前鐵馬驚回廊,昔日里統(tǒng)師三軍英雄將,到如今強抉病軀倚軒窗。
首句之前,袁小良參引了《十面埋伏》的古曲,先是以間斷兩聲為序奏,緊接著暴風陡起,急雨驟來,運用嫻熟的輪指技法層層推進,將金戈鐵馬的氣氛烘托得淋漓盡致。這琵琶聲,借用韓信大兵掩至的描述,對赤壁鏖戰(zhàn)做了先聲奪人的渲染。
然后,袁小良在琵琶節(jié)奏漸緩的單音彈奏中,以京昆味極重的楊(振雄)調開唱“簾卷西風入寶帳”,前四字旋律緩慢,到“入”字則干脆利落,以下滑之音戛然而止,一下子將藝術場景由兩軍對壘的戰(zhàn)場轉到周瑜臥病的“寶帳”中。袁小良以楊調開頭頗具深意,他雖師從龔華聲、薛小飛、尤惠秋等名家,擅長于運腔圓潤、韻味委婉的尤調和小飛調,但對評彈其他各種流派均也相當熟悉,尤為推崇儒雅激蕩的楊調。所以他在唱腔設計中雖總體上以尤調、小飛調、(徐天)翔調為基,但也融會群調,更將楊調的氣韻美滲透到整個表演之中。
接下來,袁小良以放慢節(jié)奏的沈(儉安)薛(筱卿)調演唱“檐前鐵馬驚回廊”,其中一個“驚”字巧妙地運用氣聲,將觀眾拉到回廊之中聽唱。在接唱“昔日里統(tǒng)帥三軍英雄將”時,他以中西合璧的藝術涵養(yǎng),用一字一拍的搖滾樂節(jié)奏,凸顯了周瑜的統(tǒng)帥氣概,而在續(xù)句“到如今”中,則適度揉進京劇程派表演藝術家李維康的悲愴音色,自然地轉入“強扶病軀倚軒窗”,“倚”字由低臻高,“窗”字延綿拉長,形象地描繪了一位青年將軍從病榻上艱難地扶身而起,步履蹣跚行至軒窗前的感傷畫面。此段收官時,袁小良又以主人公聲調發(fā)出了一聲“哪”的嘆息,從而非常自然地轉入到下面周瑜的角色自唱。
第二段:想我周瑜是,生逢亂世遇明主,吳侯駕前做棟梁,文韜武略誰能及,風流儒雅美名揚,好比耀眼的明星照四方。
在這段演唱中,袁小良展示了“昆亂不擋”的高超演唱技藝,既有自己的獨特風格,又能集眾家于一身。段首“想我周瑜是”一句,他以開篇慣常的慢拍起板,引出前四字,然后在“是”字上落腳,轉入評彈基本書調。“生逢亂世遇明主,吳侯駕前做棟梁”,前句引入馬派京劇特色,后句則以尤調為本,并在“棟梁”兩字上,將其花腔發(fā)揮到極致。其后兩句“文韜武略誰能及,風流倜儻美名揚”,袁小良唱得氣勢激蕩,“揚”字一唱三嘆,仿佛令人聽到馬連良唱《借東風》時的飄逸氣韻,讓周瑜往昔的躊躇滿志躍然于書臺上。再唱“好比耀眼的明星照四方”時,他綜糅蔣、尤、小飛調慢板,并加上越劇尹(桂芳)派唱腔,于平和穩(wěn)健中略顯低回,這一藝術設計,既為本段作了小結,又為周瑜心態(tài)轉變預作鋪墊,頗為貼切。
第三段:誰知諸葛亮離了臥龍崗,他好比一輪皓月掛天上,我這星星頓時暗無光,一夜輕取十萬箭,能教東風起大江,我這里高計良謀他現(xiàn)識,他那里神機妙算難端詳。
在上段悠揚舒展的自得演唱后,本段首句十個字,袁小良用一板一眼的快短節(jié)奏,恰如其分地唱出了周瑜對諸葛亮出山始料未及的驚訝。接著,又用沈薛調唱出諸葛亮“皓月掛天上”與自己“星星頓時暗無光”的對比,其中“上”字的飄逸上揚與“光”字的低沉下迴形成鮮明對照,再加上一段快節(jié)奏的琵琶伴奏,生動表現(xiàn)出周瑜內心的焦急與無奈。接著的兩句,袁小良依然用沈薛調快速行進,并在一唱三嘆的“箭”字和“大”字上揉入翔調和李仲康調的音韻,形象地表現(xiàn)出周瑜對其對手草船借箭和設壇祭風的驚服之情。最后兩句,袁小良綜合發(fā)揮了其對各種流派融匯貫通的長技,以沈、薛、翔、小飛諸調的“混搭”和嚴(雪亭)調的伴奏與音律收尾,唱出了周瑜“我這里高計良謀被他識,他那里神機妙算難端詳”的復雜悲情,并為此后進入“既生瑜,何生亮”的開篇主題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第四段:既生瑜,何生亮,滿懷不平問上蒼。赤壁鏖戰(zhàn)把曹兵破,到頭來,卻為他人作嫁衣裳。東吳未有寸土得,那諸葛亮坐享南郡與襄陽。
在“瑜亮”對比后,本作進入“既生瑜,何生亮”的角色自唱中。此時袁小良對周瑜“問上蒼”復雜變化心態(tài)的拿捏甚準。他先以一段節(jié)奏紛繁的琵琶聲作引奏,繁華富麗而不輕佻逾矩,堅持器聲為人物與情節(jié)服務;然后以用基調發(fā)聲中略帶壓抑的聲音唱出主題,特別是在“瑜”字后墊加了一個“呀”字,在“亮”字后又融入拖腔,恰如其分地唱出周瑜此時悲愴難抑的心情。接著五句,周瑜宣泄了對自己煞費苦心“破曹兵”,最后落得替人作嫁衣和寸土未得結局的痛惜心情。在這里,袁小良在發(fā)揚其善長諸調風格的同時,又在“作嫁衣裳”和“坐享”兩節(jié)上揉入京劇腔調,加以重點發(fā)揮,藝術效果甚佳。
第五段:既生瑜,何生亮,憂憤難抑問上蒼。總以為美人計巧把金鉤釣,定叫劉備魚入網(wǎng),又誰知賠了夫人又折兵,反被孔明羞一場。
這第二段的“問上蒼”,袁小良的彈唱處理相當?shù)轿?,先是以一段激蕩快疾、復雜多變、音階較低的琵琶長奏為引,為烘托周瑜由“滿懷不平”轉至“憂憤難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接著,在“既生瑜”后添加了一個一波三折的感嘆詞“啊”,又在“何生亮”結束時增加了一個下旋拖腔,有機地配合下句音區(qū)高但聲調低的“問上蒼”。這套藝術精思的組合,使周瑜郁憤痛楚的心情躍然而出。接著,袁小良在唱“總以為美人計巧把金鉤釣,定叫劉備魚入網(wǎng)”時,把“金鉤釣”三字唱得一板一眼,“定叫”兩字又以急促短聲、京腔十足的楊調撥起,顯示了定計之初周瑜的志在必得。然而,連下來那句“又誰知賠了夫人又折兵”,他唱得快如念白,一下子凸顯出周瑜始料未及的緊張與急迫,終而在“反被孔明羞一場”的愧疚與悲憤中進入全篇的尾聲。
第六段:既生瑜,何生亮,我宏圖壯志化作了夢黃粱,愧見吳侯負重托,箭瘡難愈飲恨亡。
最后一段之前,袁小良沒有安排任何伴奏,而是緊扣上段用其所擅長的小飛調,直接以高亢凄涼之聲唱出“既生瑜,何生亮”,從而拉開了周瑜無比委屈凄哀的最后一幕。在演唱 “宏圖壯志化作了夢黃粱”時,袁小良在“夢黃粱”的“黃”字之后增添了一個綿長曲折的長音,反映了這位曾經(jīng)春風得意的悲劇英雄胸中無比的悲愴與無奈。接著,袁小良以與開盤伊始前后呼應的傳統(tǒng)評彈書調,唱出“我愧見吳侯負重托”,其中,“吳侯”之后作一停頓,“負重托”中又鑲入曲折的旋律,展示了周瑜對明主孫權的無比愧疚和決心以身殉國的硬挺風骨。最后,“箭瘡難愈飲恨亡”,既是整個開篇的收官之句,又是精彩的點睛之筆。在這里,袁小良引進了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葉盛蘭高峻挺拔的小生唱腔,先將“箭瘡難愈”四字高唱入云,旋又以痛楚難抑的低聲發(fā)出“呼唷”兩字,最后在琵琶四弦齊撥的掃奏和“飲恨亡”的拖腔中,全篇戛然而止。這一與傳統(tǒng)彈唱模式迥異的精心設計,生動表現(xiàn)了周瑜“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⑨的悲壯,切實展示了作品創(chuàng)演者深厚寬廣、非同尋常的表演功力。
應該說,《既生瑜·何生亮》作為一個原創(chuàng)新作是相當成功的,但從將之打磨與運作成評彈經(jīng)典作品而言,似尚有提升的空間。對創(chuàng)演者來說,主要問題大概有二:一是因此篇想要表現(xiàn)的英雄悲劇美相當復雜,應進一步考慮如何將其演唱聲律和彈奏技巧更有效地與人物的感情整合在一起;二是因此篇的彈唱技巧甚高,難度頗大,應進一步考慮如何將作品推廣與傳承下去。大凡評彈經(jīng)典應為藝術精湛、習者絡繹、傳唱甚廣之作,惟其如此,始能在評彈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我們希望《既生瑜·何生亮》的創(chuàng)演者繼續(xù)著力前行,為姹紫嫣紅的蘇州評彈藝術園林增添一朵新的經(jīng)典奇葩。
注釋:
①郭玉生:《悲劇美學:歷史考察與當代闡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03頁。
②郭玉生:《悲劇美學:歷史考察與當代闡釋》,第103頁。
③(三國)曹操著,中華書局編輯部編:《曹操集》,中華書局2012年版。
④ (唐)劉禹錫著、瞿蛻園箋證:《劉禹錫集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177頁。
⑤周嘯天主編:《唐詩鑒賞辭典》。
⑥羅貫中:《三國演義》,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第464頁。
⑦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⑧亞里士多德:《詩學》第十三章。
⑨周嘯天主編:《唐詩鑒賞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