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門五律師：如何為國護法為民請命？

本社記者 古其錚

如果不是幼時祖父輩對其言傳身教，呂思源或許不會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由優(yōu)越的企業(yè)干部走上律師的道路，后竟獲第六屆感動中國十大風云人物。

而如果不是呂思源對兩個女兒提出了不僅要是律師還要嫁律師的怪異要求，呂俊、呂健及其愛人或許不會全部追隨其父腳步。

被原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德生稱為“江南一怪、矢志護法”的呂思源對于律師這份職業(yè)的熱愛，執(zhí)著到近乎狂熱，不僅融入其血液中，還延伸到家庭成員的骨子里。

一門五律師，這在律師制度恢復四十余年來，即使不能說絕無僅有，也稱得上極為罕見。而更難能可貴的是，幾十年來，這個家庭更是一如既往地踐行著為國護法、為民請命的初心，從未改變。

律師世家

1942年，呂思源生于浙江磐安一“土訟師”家庭，本名尚源，后于“文革”期間改名思源，取意“飲水思源”。

呂思源祖輩長工，但祖父、父親熱心助人打官司，是當?shù)匦∮忻麣獾摹巴猎A師”。幼年時，呂思源就跟隨在祖父、父親身邊，奔波于十里八鄉(xiāng)。

或許不曾想到，對幼時呂思源的言傳身教會深深地影響其一生，時至今日呂思源仍遵循祖父教其做人道理：“硬的你不要怕，的你不要欺，困難的你要幫一幫?！?/p>

就這樣，扶弱壓強的信念貫穿了呂思源一生。

兒時，其父有一次和另一訟師一起辦案，另一訟師在面對國民黨政府時由于害怕竟然在簽字時將自己名字寫反，成為笑柄。此事被以反面教材來教育呂思源：做訟師，不可有畏懼。

由于成績優(yōu)異，呂思源考上了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但畢業(yè)時卻意外地被分配到蘭溪棉紡廠工作，后又調(diào)到蘭溪塑料總廠。彼時企業(yè)工人是十分體面且讓人羨慕的工作。

這期間，呂思源與蔡文仙相識并步入婚姻殿堂，后先后生下兩女呂俊、呂健。蔡文仙不僅畢業(yè)于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且后又在該校中文系任教。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從事企業(yè)工作十余年后呂思源竟又被拉回“訟師”這條道路。

1980年8月，《律師暫行條例》的頒布，律師制度正式確立運行。1984年，呂思源所在企業(yè)為了解決塑料貨款被騙等一系列涉法問題，亦設立了法律顧問室，任命呂思源當主任，掛名在蘭溪縣城一家律所兼做“法律工作者”。

從此一發(fā)不可收，呂思源邊學邊用法律，憑著一紙“律師工作者證”，為企業(yè)為社會南征北戰(zhàn)。為催討貨款，與義烏紅旗電視機廠對簿公堂，首戰(zhàn)告捷。為廣東詐騙案，呂思源告了“通天狀”，獲得了當時李鵬總理、嚴濟慈副委員長轉批公安部辦的批示，公安部部長王芳親筆批示“抓獲經(jīng)濟犯罪分子，并追回全部贓款”，使案件成功解決，呂思源名噪一時。

其間，他還曾為出演“濟公”的著名演員游本昌的名譽侵權案，仗法執(zhí)言，受到央媒報道。其文結尾寫道：“戲臺上是游本昌扮演濟公為人間打抱不平，現(xiàn)實中是呂思源為‘濟公’打抱不平。這難道不是一段佳話嗎？”

>>呂思源一家五律師在所合影 作者供圖

由于表現(xiàn)出色，呂思源家門庭若市，前來求助的人絡繹不絕，其中不乏從其他地方趕到蘭溪這個偏遠縣城慕名而來的，這在當?shù)乇粦蚍Q為“長江水倒流”。

年屆五十的呂思源，于1992年考取了律師資格，1994年到杭州開辦浙江昆侖（后改為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堅持為“無權、無錢、無勢、無靠”的弱勢群體維權。

伴隨著律所飛速發(fā)展，呂思源兩女也長大成人。大女兒呂俊大學時修中文，小女兒呂健大學時修法學，到最后兩人均被呂思源拉到律師這條路上。

呂俊讀大二時，呂思源承辦了一件“私刻、盜蓋公章罪”案，呂俊就主動請纓擔任主辯，在征得家屬同意，經(jīng)過法院審核后，呂俊走上了辯護席，初出茅廬即表現(xiàn)不凡，公訴機關撤回起訴。

這次庭審深深地影響著呂俊，給予其莫大鼓舞。盡管畢業(yè)后成為一名人民教師，但受父親影響，呂俊追求法治、為民請命的想法一直很強烈，因此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當律師。

1998年，呂俊順利考取律師資格證，真正成為一名律師，而且專做刑事辯護。刑事辯護難度大、風險高，為何要選其作為主要業(yè)務范圍？正如呂思源在其《五氣》一文中所說：“越難越險，越有律師的用武之地。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睆倪x擇做一名刑辯律師之初，謀求的就不僅僅是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而是安身立命，追求法治理想，幫助當事人實現(xiàn)公平正義的事業(yè)與情懷。

在任教師時，呂俊結識同是教師的葉衛(wèi)兵，后礙于“自己是律師必須嫁律師”的父命，葉衛(wèi)兵也考得律師資格證，并成為思源昆侖律師所的一名律師。目前，葉衛(wèi)兵是浙江師范大學教授，兼職律師，從事體育法和體育仲裁相關研究，曾經(jīng)主持國家體育總局課題《國家體育仲裁院裁決編譯與研究》，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學校體育傷害事故歸責、興奮劑案件舉證責任證明標準等論文。

偶然抑或必然，二女兒呂健2000年從浙江師范大學法律系畢業(yè)后就成為一名律師，在律所與同為律師的孫景相戀并結婚。

自此，一門五律師格局形成，傳為浙江律師佳話。

縱橫捭闔

建所后呂思源干勁益增，高歌猛進，創(chuàng)造了不少影響全國的案例，很快躋身全國著名律師之列。

五斧砍死人案，為正當防衛(wèi)者正名，被告人無罪出獄，相較著名的昆山反殺案，相隔二十余年。

為被一審判死刑的所謂“浙江第一貪”呂某作無罪辯護，并贏得時任最高法刑一庭庭長張軍（現(xiàn)任最高檢檢察長）的司法監(jiān)督，刀下留人。

“芭堤雅”組織賣淫案，一審將領班汪某判處死刑，呂思源與呂俊據(jù)理力爭，汪某充其量只能定其協(xié)助組織賣淫罪，罪不當誅。

“江南秋菊”告“二奶”奪產(chǎn)案，經(jīng)兩審敗訴和被省高院駁回申訴后，呂思源介入，申訴翻轉，最終贏得遲到的正義。值得一提的是，此案當事人為浙江省法律援助中心成立后第一個受援對象。

原黨中央副主席李德生聽到呂思源故事后不由得感嘆：“這呂思源可真是個好律師、好人??！居然放著大錢不掙，專門為窮人打官司，而且屢戰(zhàn)屢勝，不容易不容易?！?/p>

于是，興之所至的將軍特意為呂思源律師題詞勉勵：“江南一怪，矢志護法?！?/p>

呂思源欣然接受這一稱謂，同時也把它當成一種鞭策，盡管名氣越來越大，但呂思源仍堅持為“無權、無錢、無勢、無靠”的弱勢群體維權。

虎父焉有犬女？耳濡目染，呂俊、呂健也緊隨其后。

不同于父親的厚積薄發(fā)，呂俊可謂年少成名，是知名的女刑辯律師。相對于日常生活中賢淑文靜，法庭上的呂俊得益于中文系的良好功底，常常激情澎湃、妙語連珠，讓旁聽者過目難忘。

呂俊業(yè)務精良，現(xiàn)任杭州市律協(xié)第九屆常務理事、杭州市律協(xié)西湖分會副會長，也是浙江省律協(xié)維權委委員。此外，呂俊熱心公益事業(yè)，1999年同呂思源成功辦理了浙江省法律援助中心民事第一案“朱某某告二奶爭產(chǎn)案”，受到眾多媒體關注，也因此成為“全國法律援助形象大使”。之后，呂俊積極投身法律援助工作。

呂俊還曾在《浙江工人日報》開設法律專欄《呂俊說法》，發(fā)表文章200多篇，在《金華日報》開設法律專欄《點說情理法》，以通俗易懂、深入淺出的文章，為百姓普法。

作為著名律師，呂俊在2013年獲評首屆“浙江省優(yōu)秀女律師”，2018年又獲得了“浙江省優(yōu)秀專業(yè)律師（刑事專業(yè)類）”榮譽稱號，社會評價極高。

呂健也相繼承辦了一批較有影響力的案件。盡管鋒芒不如父親以及姐姐，但剛直的秉性，踏實認真、一絲不茍的辦案風格，贏得當事人的信任和社會好評。

2019年，她被杭州市西湖區(qū)司法局評為“刑事法律專業(yè)”優(yōu)秀律師，并被西湖區(qū)人大常委會聘為人大監(jiān)察和法制司法專業(yè)專家?guī)斐蓡T。

作為中國法學會會員，呂健在辦案之余積極從事法治研究，與呂思源合作，先后在《中國審判》上發(fā)表了《全國首例盜竊虛擬財產(chǎn)案案犯獲刑》《國有企業(yè)改制中的若干法律問題與思考》《全國首例“特定關系人”被判刑及法律思考》等文章。

>>呂思源一家五律師在洞口小三盤村民贈送的銅像前合影 作者供圖

這些年，呂健在各類期刊發(fā)表了為數(shù)不少的理論文章。呂健向記者表示，走實踐升華理論、理論指導實踐的良性循環(huán)之路，是為更好地給當事人提供法律服務。

歷史印記

2019年歲末，浙江省律協(xié)開展了“浙江律師40年影響力案（事）件”評選活動，經(jīng)層層篩選最終評定20件案（事）件，其中由呂思源、呂健、孫景、郭堂戰(zhàn)承辦的張盛賢故意殺人案赫然在列。

但可能不被人熟知的是，呂思源、呂健、孫景不僅來自同一律所，更是一家人。

張盛賢故意殺人案是一起由死緩改判為無罪的刑事案件，該案峰回路轉影響極大，常被以典型冤錯案用來進行案例分析。

2010年1月12日，麗水市檢察院向麗水市中級法院提起公訴，指控被告人張盛賢犯故意殺人罪，張盛賢之子張軍鋼犯幫助毀滅證據(jù)罪。在訴訟過程中，死者家屬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索賠47萬余元。

審理期間，麗水市檢察院要求補充偵查，建議延期審理。

同年5月25日，一審法院作出如下判決：“經(jīng)審理查明，被告人張盛賢與被害人吳水花（化名）于2007年結識后保持不正當男女關系。2009年3月1日晚8時30分許，張盛賢酒后看到手機上有吳水花的短信，告知已回家，可以到其家里，遂騎自行車趕到龍泉市吳租住處，要求與吳發(fā)生性關系。吳同意并脫掉右腿內(nèi)、外褲子后向張盛賢提出經(jīng)濟要求。張未同意，兩人為此發(fā)生爭吵扭打，張盛賢用拳頭打、用被子悶吳的頭部。吳水花掙扎反抗，張盛賢又用鐵錘朝吳水花頭部猛敲數(shù)下，致其死亡，后鎖上房門，攜帶鐵錘逃離現(xiàn)場。當晚10時許，張盛賢再次返回現(xiàn)場，取走吳水花的青瓷杯、筆筒、存折、身份證、手鐲、戒指等物，并清理現(xiàn)場。后張盛賢又返回現(xiàn)場取走手機等物，并將上述物品藏于自家閣樓。3月25日前后，張盛賢發(fā)現(xiàn)吳水花的尸體已腐敗，便打開房門。3月28日，曾某某在找吳水花時發(fā)現(xiàn)床上已腐敗的尸體，隨即報案。

“2009年3月中旬，張盛賢在自己家中，將其用錘子敲死了一個女人之事告知其子張軍鋼。張盛賢因涉嫌故意殺人被刑拘后，張軍鋼怕家中留有張盛賢殺人的證據(jù)被公安查到，遂將其發(fā)現(xiàn)的張盛賢藏在閣樓上的吳水花的身份證、存折等相關物品毀滅。同時與家人清洗、丟棄鐵錘等張盛賢的相關物品?！?/p>

據(jù)此，張盛賢被一審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被判令賠償死者家屬經(jīng)濟損失10萬元。同時，張軍鋼被法院以幫助毀滅證據(jù)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

張盛賢和張軍鋼均不服一審判決，后家人趕到杭州求助于呂思源。仔細研判后，呂思源決定親自為張盛賢作二審辯護。

呂思源向二審法院提出了書面辯護意見：“現(xiàn)有證據(jù)不足以認定張盛賢犯故意殺人罪，應當按照疑罪從無原則，予以改判。”

呂健和丈夫孫景為張軍鋼辯護，認為張盛賢故意殺人案存在一系列疑點及證據(jù)不足之處。

針對一審判決認定張軍鋼構成幫助毀滅證據(jù)罪的“事實”，呂健和孫景逐一進行了駁斥。

首先，本案的殺人動機明顯不足。其次，殺人兇器及血衣均不見蹤影。連這樣最起碼的殺人證據(jù)都沒有落實，如何能定殺人罪？第三，全案除了張盛賢的口供外，沒有一個直接證據(jù)能證明張盛賢殺人，而張盛賢的口供又多次反復。故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應依法認定張盛賢涉嫌殺人證據(jù)不足。

還有，案發(fā)現(xiàn)場有許多證據(jù)沒有及時鑒定或提?。ㄈ鐗Ρ谏系难E、板凳上的腳印、陰道內(nèi)遺留物D N A鑒定、現(xiàn)場指紋提取、住宅周圍監(jiān)控錄像提取等等），為本案犯罪真相的發(fā)現(xiàn)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因此無法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

此外，吳水花極有可能在3月1日19時11分至20時30分之間就已死亡。據(jù)李某某筆錄稱，在3月1日19時11分兩人通話后就聯(lián)系不上吳水花了。而張盛賢在20時30分左右打電話給吳水花也是聯(lián)系不上，后張盛賢稱他到現(xiàn)場時，吳水花已死。如果張盛賢所說屬實，那么，吳水花很可能在19時11分至20時30分之間就已死亡。

本案控方不能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根據(jù)無罪推定原則，應當認定張盛賢不構成殺人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張軍鋼依法不構成幫助毀滅證據(jù)罪。

該案經(jīng)二審和發(fā)回重審，終于柳暗花明，冤案昭雪！

結緣四海

此后，張盛賢父子視呂思源一家為救命恩人，每逢佳節(jié)必有問候，直至今日仍與其保持聯(lián)系。

不僅如此，許許多多受過呂思源一家?guī)椭娜?，仍以不同的方式向他們表達感激之情。由于呂思源堅持為“無權、無錢、無勢、無靠”的弱勢群體維權，這類群體的表達方式樸素而又感人。

溫州葉建平等人一審判決構成犯罪，不服上訴，呂思源父女等十四位律師為他們辯護。二審法院發(fā)回重審，后檢察院撤訴，最終葉建平等人獲得了國家賠償。

葉建平出獄后長期擔任村委會主任，并且視呂思源為再生父母，至今保持聯(lián)系。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2011年，溫州朱雪春等村民為呂思源律師塑雕像以表示對其的感恩和崇敬。這并非先例，此前三年溫州洞頭縣小三盤村293戶漁民就為呂思源塑了兩米銅制雕像，放置于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內(nèi)。

呂思源盡力推辭，但阻不住感恩的意志，后題字“江南一怪 矢志護法”的3米高花崗巖雕像被直接送到呂思源老家磐安縣圖書館廣場，立像典禮則選擇在第11個全國法制宣傳日。

當時呂思源作答謝詞道：“從今天起，我這座雕像，不僅要經(jīng)受大自然風風雨雨的考驗，更要經(jīng)受人類社會風風雨雨的考驗。因為我知道，對這種百姓立像的舉動，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何況我是當律師的，有人擁護，也必然會有人反對。然而我深知，人類社會永遠存在正義與邪惡的斗爭，有風險是必然的，我有什么可怕的？我把這當成是對我的最大鼓勵與鞭策！”

呂思源摯友、中國刑法學泰斗、刑法學研究會名譽會長高銘暄在儀式上，稱贊呂思源忠于法律，忠于事實真相，忠于人民利益，奉行的是打官司要以事實說話，以證據(jù)說理，以理服人。同時為呂思源孜孜以求、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的精神感動；其為弱勢群眾鳴不平、為正義堅持抗爭的浩然正氣令人鼓舞。

原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德生在聽聞呂思源事跡后，頗為動容，除為其題字外，后還多次邀請呂思源到家中做客，兩家來往數(shù)年成君子之交。

由于年事已高，目前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主任已由呂俊接任。呂思源女兒女婿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父親賦予的精神財富，足以受用一生，為國護法為民請命的初心將由他們傳承下去。

2019年冬至，將近八十的呂思源為辦案再次南下廣東，在這個曾經(jīng)讓其名噪一時的地方，老人賦詩一首：

雪舞風刀狀冬至，

斗雪青松永立春。

歲月可奪青春貌，

白首難移護法心。

為國護法，為民請命，江南一怪，初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