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
2009年的春天,一個24歲的年輕女孩,又一次因為跟男朋友吵架進入冷戰(zhàn),這一次她覺得很累,坐在父母家朝北的小房間里,不再有挽回的想法。為了迅速一刀兩斷,她打開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打算寫一部長篇小說,好好梳理一下這段關(guān)系。
窗外是上海郊區(qū)的初春,天氣寒冷,鄉(xiāng)下人穿著厚重的棉毛褲,喜歡在街道上大聲嚷嚷。女孩噼里啪啦地開始打字,她的書桌上除了筆記本電腦,還放著一本海明威的《流動的盛宴》,這是關(guān)于一個貧窮的作家如何開始職業(yè)生涯的最貼切描述。
可那到底是巴黎啊。
女孩寫小說的起點,就在她的出生地。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嘗試長篇了,上大學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寫故事讓她很快樂,那種現(xiàn)實中的挫敗感,在故事里她可以隨心所欲地擺放,失敗可以放大,也可以縮小成很小的一團?,F(xiàn)實中她很難做到,以至于動不動要崩潰。
她自得其樂,在第一天下午就寫了五六千字,五點多鐘時,她媽媽下班回家,看了一眼電腦前忙碌的女兒,再一次恨鐵不成鋼,脫口而出:“你說你一天到晚在玩什么,也不出去找份工作?!?/p>
那一年,女孩最大的標簽,就是一個待業(yè)女青年。全家都為此感到頭痛,她跟男友吵架,十有八九也是因為沒有工作。她總是在被詢問:你什么時候找份工作?你沒工作總不是辦法,你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十年前,寫作是一份很艱難的營生,每個月能靠稿費賺兩千多塊。女孩的男友工資是她的五六倍,并且很快就會漲到一萬五,甚至兩萬。她媽媽希望她能趕緊結(jié)婚,她男朋友希望她能快點發(fā)展到勢均力敵的水平,于是所有人都希望,她至少要有一份五六千塊錢的工作。
女孩在各種吵鬧聲中,專心寫著那部粗糙的小說,有點類似自傳,因為她畢竟是新手,使用第一人稱,從春天一路寫到夏天,終于在秋天到來前,結(jié)束了自己首部十萬字的小說。
很不成熟,但看過的朋友都說,挺有意思的。這時候有個出版社找到她,承諾可以出版這部小說,版稅的話會盡量滿足條件,并且是要往暢銷書的方向做。
女孩一下覺得自己來到了豐收的季節(jié),24歲,即將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或許她將真正成為一個作家。她心懷忐忑不敢跟別人公布這個消息,只是低調(diào)地去了次北京,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夢想稍稍一靠近,只會露出很丑陋的模樣。
她的小說被拿去參賽,沒得到任何名次,她安慰自己,以后會有更好的作品,出版后她拿到了新書,但是沒拿到稿費,催討大半年,她的賬戶上只多出了六千余元。
女孩后來放棄了寫小說,改寫來錢快的專欄,千字三百,月底即結(jié)。
這是我十年前寫首部小說的故事,十年后我再次賣掉了這部小說的版權(quán),售價,一百萬元整。
拿到錢后,我又看了遍,我在十年前到底寫了些什么。小說的前半部分,非常令人臉紅,挺糟糕的,可以說相當糟糕,女主角為了掩飾自己的失落,總是表現(xiàn)得很輕浮。她明明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卻總是在告訴自己,萬事不要當真。到后半部分,我開始為當年的自己難過,當看到里面的男友,一次次詢問“什么時候去面試”,一次次表明“我媽說你要沒找到工作,就別帶你回家”??吹剿麕⒓油戮蹠?,對著麻辣火鍋,同事們興高采烈地談?wù)摴靖鞣N福利,其中一個男同事轉(zhuǎn)頭問她:“你找到工作沒?”女孩心情沮喪,抬不起頭,只能勉強露出一個笑臉。
她好像是被巨輪拋滾下的人。
在那本小說里,我發(fā)現(xiàn)十年前的自己,還是缺乏描述場面的能力,只是一個勁地照顧自己的心情。如果再來一遍,應(yīng)該寫得更殘忍才對。
比如,有一個小說里沒提到,但我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我去北京的那年秋天,很久不聯(lián)絡(luò)的前男友正巧來出差,我們在南鑼鼓巷約好見一面。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在空氣里能聞到很多食物香甜的氣息,烤肉味,糖炒栗子味,桂花味……走在鼓樓大街時,我提議不如我們?nèi)コ詡€飯吧。
前男友同意了,說:“簡單吃個面吧?”
我說:“好啊?!?/p>
我們走進一家面館,我拿起菜單,點完面后,又點了兩三個涼菜,拍黃瓜和皮蛋豆腐之類。作為一個江南人,我總是愿意在吃飯的時候伴點小菜。點完后發(fā)現(xiàn)對面的男友神色不對,他是那樣不開心,以至于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么。
他隨即告訴我:“我認為你這樣很不會過日子,我說吃碗面,你就不能只點一碗面嗎?兩個人點兩碗面最多三十塊,你點好幾個菜,就是五六十了,你現(xiàn)在沒有工作,為什么不能省著點花……”
在喧鬧的面館里,我看著他喋喋不休地說著過日子的重要性,身邊不時有食客轉(zhuǎn)過好奇的腦袋,想知道我們在爭辯什么。
那是一個多么好的秋天啊,我卻只能生活在一個失敗者的陰影里。
如果十年前我拿到了一百萬版權(quán)費,會怎么樣?深夜里我反復(fù)思考著這個問題,想到當年一起參賽的小說第一名作者,那一年他拿了十萬塊獎金,他賣了版權(quán),他在北京買了房,他合情合理地進軍了編劇行業(yè)。
記憶中那個玉樹臨風清瘦如許的青年作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肥膩中年男編劇。
24歲時寫的小說,34歲賣了一百萬,高興之余,替當年的自己難過。
她離開北京的時候,請一個同樣是北漂的朋友吃飯,女孩鄭重其事地遞給這個朋友一張北京的交通卡,里面存了一百塊,她本以為至少還要在北京繼續(xù)奮斗半年。
對24歲的她來說,一百塊也是必須要轉(zhuǎn)交的心意。
她那時不知道,她的青春,其實價值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