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30年代初,面對當時歐洲的緊張局勢,知識分子的文化政治功能問題逐漸浮出水面,本雅明和葛蘭西對此的看法不謀而合。在本雅明看來,“左翼憂郁”的主體是“左翼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其憂郁的原因來自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一種失落的情緒,其憂郁的癥候是沉迷于痛失之物,用消極的寧靜取代了積極的政治行動,“左翼憂郁”者的社會理想接近社會民主主義。本雅明批評他們對資產(chǎn)階級的曖昧態(tài)度,認為這些“左翼憂郁”者仍然沉醉在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舊夢中,妄圖用人性和愛心美化世界,粉飾現(xiàn)實,主張放棄階級斗爭。而當下革命實踐呼喚的是做有機的知識分子,喚醒無產(chǎn)階級大眾沉睡的力量,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搗毀虛偽的資本主義現(xiàn)實。本雅明關于有機知識分子的主張和他生命后期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選擇,讓我們看到這個人物矛盾復雜的一面,他的行動與言說之間形成了某種反諷效果。
大多數(shù)人都會同意,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是個有著深刻憂郁氣質(zhì)的人。他身體孱弱、性喜沉思、敏感孤僻、行為古板等,這些性格特點和他愿意細讀品評的小說家、詩人和藝術家(如,卡夫卡、普魯斯特、波德萊爾、保羅·克利等)大體相似。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說的,“本雅明將自己的性情投射到他所有的主要寫作對象之中,他的性情決定了他的討論對象”[1](P110)??v觀本雅明短暫的一生,他時有徘徊在自殺的邊緣,最后也是在幾近絕境中,以自殺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①??梢哉f,本雅明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處在一個氣質(zhì)抑郁的人和憂郁癥患者[2](P45)之間,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要和自己的憂郁和睦相處,所以,他并不回避思考和談論憂郁,并在一生不同時間多次論及憂郁帶來的正能量。米歇爾·??略凇动偘d與文明》(1961)中揭示了“瘋癲”概念形成歷史過程中的權力話語壓抑,而本雅明則在寫作《德國悲劇的起源》的1928年,就開始試圖思考“憂郁”的來源,并試圖為其正名。
本雅明不僅是個憂郁的人,也是一位人們通常理解中的“左翼”②思想者。在1927年莫斯科之行前后,他曾經(jīng)考慮過加入共產(chǎn)黨,終其一生,他都可以被稱作“馬克思主義的同路人”。即便1939年8月蘇德互不侵犯協(xié)定簽訂后,他對蘇聯(lián)官方失望至極,但他一直避免公開評論蘇聯(lián)國內(nèi)事態(tài)。由此,按照一般人的理解,本雅明自己就是一個“憂郁的左翼”。然而,在寫作于1931年的《左翼憂郁》一文中,本雅明卻將對憂郁的探討從心理學、哲學、美學擴展到文化政治層面,批評了魏瑪共和國時期的“左翼”詩人埃里?!たㄋ固丶{等人的“左翼憂郁”。這又是為什么呢?
《左翼憂郁》是本雅明在1931年為德國報紙《社會》(Die Gesellschaft)專欄寫的評論文章的標題。在這篇文章中,本雅明批評了詩人小說家埃里?!たㄋ固丶{新發(fā)表的詩集及其所代表的“左翼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憂郁傾向。當時的本雅明深受匈牙利馬克思主義者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的影響,開篇他首先指出卡斯特納這樣所謂的“左翼”作家在階級面目上是非??梢傻?。他認為卡斯特納詩歌的流行與中產(chǎn)階級的崛起有關,他的詩是經(jīng)紀人、律師、記者等這些中產(chǎn)階級利益的代言人,因此其讀者群局限于這一階層,“卡斯特納無法用他叛逆的口音打動被剝奪的人,正如他無法用他的諷刺打動實業(yè)家一樣”[3](P423-P427)。本雅明認為真正的“左翼”作家應該代表無產(chǎn)階級的利益,面向無產(chǎn)階級大眾寫作,像布萊希特的史詩劇那樣,通過作品讓大眾反觀自身異化的存在狀態(tài),喚起大眾的階級意識,激發(fā)社會底層對資本主義現(xiàn)實的反抗和不滿。而在他看來,卡斯特納的詩就算是裝腔作勢地表達對小資產(chǎn)階級(petty bourgeoisie)的仇恨,也充滿小資產(chǎn)階級的親切味道。本雅明認為卡斯特納過度依附自己出身的那個階層,明顯地放棄了對大資產(chǎn)階級(big bourgeoisie)的任何正面打擊,并在發(fā)自內(nèi)心的嘆息中渴望得到那些有產(chǎn)階級的庇護。
如此說來,如卡斯特納這樣的詩人就安心做“資本家的乏走狗”就行了,又何以自稱“左翼”呢?他們又為何憂郁呢?本雅明看到,這些自稱的“左翼”人士確實是心情非常沉重的,帶著一副憂郁的面相?!霸娙丝偭髀冻霾粷M情緒,他心情憂傷,而導致他憂傷沉悶的原因是慣例常規(guī)。因為遵守慣例、墨守成規(guī)就意味著犧牲個人的獨特性,就意味著喪失了厭惡反感(distaste)的能力,這使人憂傷沉悶”[3](P424)。原來,卡斯特納等人“左翼憂郁”的原因是來自對日常生活正統(tǒng)陳腐的不滿,而非來自階級斗爭的激烈殘酷。因此,這種充滿了文人氣息的不滿與其說是憂國憂民,不如說是憂傷自己。盡管這些“左翼”文人有時也會像海涅一樣,對現(xiàn)狀進行諷刺,但他們常常利用諷刺在行文中夾帶個人意見的私貨。而且不幸的是,這些諷刺對于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勢力而言,要不就是不著邊際隔靴搔癢,要不就是色厲內(nèi)荏不自量力。本雅明相當犀利地指出:“他(‘左翼憂郁’文人)的無禮不僅與他所掌握的意識形態(tài)力量不成比例,而且與政治力量不成比例。不僅如此,這些挑釁背后對對手的荒謬低估,暴露出‘左翼’激進知識分子的立場是多么的迷失?!保?](P424)這些人的“左翼憂郁”正是“左翼幼稚病”的體現(xiàn)。
既然本雅明自己的政治觀點也接近一般意義上的“左翼”,他批評的到底是哪部分“左翼”人士呢?本雅明在該文中點名指出,以卡斯特納、梅林和圖霍夫斯基為代表的“左翼”激進主義宣傳人士,是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對無產(chǎn)階級的模仿。這些“左翼”人士所謂的斗爭與勞工運動無關,他們對資產(chǎn)階級的攻擊就像一場政治模仿秀,“從政治上說,他們的文章服務于小集團而非政黨;從學術上說,他們不屬于任何一個學派,只是一種時尚;從經(jīng)濟上說,他們不是為了服務于生產(chǎn)者,而是服務于代理人”[3](P424)。被本雅明點名批評的這幾個人,都是當時知名的“左翼”文人。梅林和圖霍夫斯基都曾經(jīng)是德國社會民主黨(Germany Social Democratic Party)的重要人物,而卡斯特納是圖霍夫斯基的朋友,可想而知,他們的政治見解相近。在寫于1929年的《超現(xiàn)實主義》一文中,本雅明曾經(jīng)批評“與社會民主黨有聯(lián)系的詩人們的常用形象”,一首寫春天的蹩腳的詩里全是比喻,這些美好的形象讓社會主義者以為看到了美好的未來,人人“像天使一般”,人人“看上去很富有”,人人都活得“好像很自由”。[4](P208)這些文人知識分子對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充滿幻想,刻意回避階級斗爭,他們期盼通過合法途徑取得階級和諧。本雅明認為這是一種毫無原則、軟弱幼稚的樂觀主義態(tài)度。
在兩年后寫作的《左翼憂郁》一文中,本雅明接著指控卡斯特納等人是不明所以的“左翼偏見分子”,在階級屬性上是中產(chǎn)階級利益的代理人,屬于本雅明所謂“左翼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4](P205)這些人是首先熱衷于印象主義、后來熱衷新客觀主義的唯美主義者。在他們的作品中,具體的政治活動變成了空洞的姿態(tài),是“紙糊的緊握著的拳頭”。本雅明用犀利的言辭把卡斯特納描述為知識分子精英人士眼中的詩人,在這些人看來,政治變成了喪失真實情感的“萬事通諷刺”。這些詩人執(zhí)著于描繪些無階級的人性風景,沉浸于自己想象中天堂,把憂郁擺成一種姿勢。這種詩歌看上去感傷惆悵,其實都無傷大雅,詩人不敢也不想去看齷齪的現(xiàn)實,根本無力也無意改變現(xiàn)有體制。
在本雅明的階級關照視野中,這種“左翼憂郁”病患者用矯情的姿態(tài)遮蔽了血與火的階級斗爭,用消極的寧靜取代了積極的行動。首先,憂郁在某種程度上有“戀物”(fetishism)的特征,它是對失去之物難以抑制地想象和懷戀。本雅明在《德國悲劇的起源》一書中,曾經(jīng)指出:“憂郁為了知識的緣故背叛了世界。但在其堅定的自我貫注中,憂郁把已死的物體包括在自己的思辨中,為的是把它們拯救出來。詩人的言說發(fā)自憂郁的精神?!保?](P125)與失去親人和愛侶的那種哀悼情緒不同的是,在憂郁中失去之物到底為何,主體自身并不是很明晰,也沒有一個大致的時間段可望將憂郁沖淡。本雅明看到,那些“左翼憂郁”人士的憂郁和不滿更多來源于一種失落的情緒。在文人的想象中,這種失落情緒本身經(jīng)歷了一個異化過程,它們變成了“物”,充滿了過去時代的精神光暈,“讓資產(chǎn)階級引以為豪的是擁有足夠多的物質(zhì)材料;而令左翼憂郁癥者引以為豪的則是擁有以往精神財富所殘留的大量痕跡”[3](P425)。
毋庸置疑,憂郁會對人的生活產(chǎn)生消極影響,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憂郁的反諷之處就在于,“人們沉迷于其所痛失之物,而并不想從這一痛失中恢復元氣,并不想從中掙脫,卸去負擔,活在當下。這致使憂郁成為一種持久穩(wěn)固的狀態(tài),一種處境,確切來說,它是一種欲望結構,而不是對死亡或喪失的瞬態(tài)反應(transient response)”[6](P245)。也就是說,憂郁可能變成一種膠著的低能量存在狀態(tài),阻礙人們前行。本雅明寫道:“這種左翼激進主義正是一種態(tài)度,一般而言,這種態(tài)度已不再有任何相應的政治行動。它不是這個或那個趨勢的左邊,而是一般可能性的左邊。因為從一開始,它腦子里想的就是享受一種消極的寧靜。政治斗爭從一個強制性的決定轉(zhuǎn)變?yōu)橐环N快樂的目標,從一種生產(chǎn)工具轉(zhuǎn)變?yōu)橐环N消費工具。”[3](P425)所以,“左翼憂郁”的主要問題在于,這些“左翼”用憂郁觀望取代了政治實踐。
在溫迪·布朗看來,本雅明“左派憂郁”這一稱謂意圖十分明確,它指涉的是一些雇傭文人,他們依附于某種獨特的政治綱領或政治理想(甚至是一個不可實現(xiàn)的理想),并沒有抓住當前徹底變革的諸多機遇。本雅明一直頗為神秘地主張,辯證歷史地把握“當下這一時刻”(the time of the Now)有其政治價值[2](P81)。本雅明一直稱自己是一個共產(chǎn)主義者。那么,這些“左翼憂郁”者所依附的社會理想和本雅明當時信奉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有何不同呢?既然“左翼憂郁”的主體文人群體一直和社會民主黨人聯(lián)系緊密,那么我們就來分析一下,社會民主黨人的政治理想和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分歧主要在哪里。社會民主黨人反對以暴力革命推翻現(xiàn)行政權爭取無產(chǎn)階級徹底的解放,而是主張在資本主義世界內(nèi)部搞罷工、游行、抗議等溫和斗爭,通過工會抗議和民主選舉方式爭取工人權益。在共產(chǎn)主義者看來,他們屬于天真的“和事佬”,放棄了無產(chǎn)階級翻身做主人的社會理想,反而向統(tǒng)治階級妥協(xié)。
在寫于1921年的《暴力批判》一文中,本雅明區(qū)分了社會民主主義者提倡的“政治罷工”和共產(chǎn)主義者提倡的“無產(chǎn)階級總罷工”,并且區(qū)分了服務于統(tǒng)治階級立法和護法功能的“神話暴力”和無產(chǎn)階級翻身解放運動的“神的暴力”。他認為:“如果在法律之外確實存在著作為純粹直接暴力而存在的暴力,那就證明革命暴力作為人類的最無瑕疵和最高表現(xiàn)形式的暴力,是可以進行的,并且顯示出進行的手段。然而人類在具體情況下決定何時實現(xiàn)這種暴力卻不太可能,也不太緊迫?!保?](P360)仔細分析這段話,本雅明的大意是:“告別革命”不僅是不可能的,也是沒必要的,因為革命發(fā)生時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往往是以偶然事件為導火索,溢出歷史必然性的軌道。在某種意義上,本雅明期待革命作為末日救贖的到來,但他認為,“左翼資產(chǎn)階級的這一立場決定了它(‘左翼憂郁’者)不可能把理想主義道德與政治實踐結合起來”[4](P205),所以,“憂郁”在“左翼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那里,變成了政治行動拖延的借口,從而坐失革命良機。簡言之,本雅明認為卡斯特納等詩人是依附于大資產(chǎn)階級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白笠響n郁” 者無法做到像超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那樣,“調(diào)動人們的悲觀主義”,引導人們“懷疑文學的命運,懷疑自由的命運,懷疑歐洲人道的命運,三倍地懷疑階級之間、民族之間以及個體之間的任何和解”。更具體地說,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推翻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支配地位,與無產(chǎn)階級群眾結合起來,是革命知識界的雙重任務”,[4](P209)只有肩負起這樣的任務,“左翼”知識分子才能走出靜思觀照的憂郁膠著狀態(tài),摧毀日常生活中虛假的表象,變成革命的有生力量。
由此可見,本雅明通過對“左翼憂郁”的批判,提出了一個到底時代需要什么樣的知識分子的問題。在寫作于1929年的《超現(xiàn)實主義——歐洲知識界之最后一瞥》一文中,他援引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中的話寫道:“只有革命勝利之后,才會出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藝術家,其實,問題并不是要把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藝術家改造成無產(chǎn)階級藝術大師,而是在這種形象領域里的重要地方使用他,哪怕犧牲他的藝術活動。的確,打斷他的藝術生涯難道不可能是他的新功能之一嗎?”[4](P209)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的表述半是玩笑,半是反諷,是關于個人與集體關系一種非常有張力的表達。本雅明認為唯其如此,才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全新的完全的公共空間?!吧眢w和形象在技術上互相滲透,使全部革命的張力變成集體的身體神經(jīng)網(wǎng),整個集體的身體神經(jīng)網(wǎng)變成革命的放電器,只有這時,現(xiàn)實才能超越到《共產(chǎn)黨宣言》所要求的那種程度”[4](P210)。他在內(nèi)心渴望著通過此種方式展開一個可能的空間,在那里公共政治實現(xiàn)對個體的人、內(nèi)心的人的全面占有。至于這種公共對私人的辯證的、全面的占有,是否會侵犯個人隱私和自由,本雅明在當時的歷史情況下還無暇顧及。
不難看出,通過對“左翼憂郁”的批判,本雅明認為知識分子應該泯滅一己“小我”,融入集體“大我”,服從革命的事業(yè)。面對當時復雜的國際國內(nèi)局勢,來自德國的猶太裔知識分子、親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者本雅明和意大利共產(chǎn)黨人葛蘭西對知識分子功能和定位問題,提出了大致相同的見解,也即做葛蘭西意義上的“有機知識分子”。葛蘭西關于有機知識分子的討論最早出自《獄中書簡》,該書收錄他自1926年11月到1937年1月從流放地和法西斯監(jiān)獄寫給親友的456封書信,他和本雅明都是“在階級意識、階級斗爭和革命等思維框架中”[7](P283)形成這種認識的?!坝袡C知識分子”是葛蘭西提出的關于知識分子的重要論斷,是與“傳統(tǒng)知識分子”相對而言的,葛蘭西批判了那種認為知識分子“存在于生產(chǎn)關系之上或之外的理想主義觀點”,他把知識分子活動界定為“既真實而又非常中介的一種關系”。[8](P88-94)他認為從柏拉圖時代以來“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一直是前工業(yè)社會的文化知識權威,由哲學家、文人、教士、藝術家、記者等組成,他們自稱不偏不倚地獨立于政治因素,以探求文化知識為己任。進入現(xiàn)代社會之后,雖然“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流風余韻還在,但已經(jīng)不再占據(jù)舞臺的中心?,F(xiàn)代社會需要培養(yǎng)適應它的新型知識分子。為爭奪文化領導權,無產(chǎn)階級需要培養(yǎng)自己的“有機知識分子”?!坝袡C知識分子具有專業(yè)特征,滲透在社會經(jīng)濟生活的各個層面,這種知識分子與資本主義社會連為一體,并成為相應的專業(yè)化人才。有機知識分子有強烈的實踐性和社會干預性,他們是與社會的經(jīng)濟、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的”。[9]有機知識分子在市民社會中制造并且傳播他們所屬階級或者階層的意識形態(tài),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讓廣大群眾接受他們所提供的一套行為準則與生活方式,并借此同化和征服傳統(tǒng)知識分子。
本雅明在《作為生產(chǎn)者的作家》(1934)一文開篇,劃分出兩類作家,第一類是“從自主性和自由的立場出發(fā)要求創(chuàng)造的資產(chǎn)階級作家”,第二類是能夠認識到當前的社會處境“促使他做出為誰服務之抉擇的作家”。[10](P768-P782)在他看來,卡斯特納這類“左翼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仍然沉浸在關于“自然”“人性”的美夢里,而沒有意識到,真正的人性只來源于位于社會兩極之間的階級斗爭。因此,沉浸于“左翼憂郁”妨礙這些人認清形勢,從傳統(tǒng)知識分子孤芳自賞的角色中走出來,脫胎換骨、洗心革面成為革命的有機知識分子。
葛蘭西和本雅明把知識分子看作具有階級依附屬性的人,他們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關于獨立與自由的自我定位。但是,作為他倆的同時代人,卡爾·曼海姆卻反對這個觀點。在《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1929)一書中,曼海姆認為知識分子的本質(zhì)在于具有“自由漂浮”(free-scating)和“非依附”(unattached)的特點。在社會各階層中,唯有知識分子“不隸屬于任何階級”,也可以隨時選擇依附任何階級。這個階層是開放的,同時是動態(tài)的,在階級分化和深刻分裂的現(xiàn)代社會中,他們處于各個階級之間,并不構成一個中間階級。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曼海姆引用阿爾弗萊澤·韋伯的術語稱其為“無社會依附的知識分子”[11](P158)。在他看來,唯有知識分子能夠自由地選擇自己的觀點立場,努力追求一種非偏狹的、整體的視野,因此,曼海姆稱他們?yōu)椤白杂善≌摺薄?/p>
很有意思的是,雖然本雅明和曼海姆的觀點大相徑庭,但如果我們從曼海姆知識分子理論視角縱觀本雅明的一生,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本雅明一直處于曼海姆所說的“自由漂浮”的狀態(tài)。不管是對于歐洲傳統(tǒng)啟蒙思想、猶太神學還是馬克思主義,本雅明都若即若離。有跡可循的是,本雅明從青年時代開始就在馬克思主義中看到了末世救贖的希望,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歐洲反猶主義盛行、法西斯主義日益抬頭的形勢下,一個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做出馬克思主義的政治選擇并非難以想象,這對于當時處境中的猶太后裔知識青年來說絕非偶然。
進一步來看,本雅明放棄“自由漂浮”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自我定位,提倡知識分子要找到階級歸屬,成為自覺為某個階級服務的“有機知識分子”,這很大程度上也是1931年的歐洲形勢所趨。1931年前后金融危機和左右兩派的政黨激進化正在推動魏瑪共和國逐步走向災難。1927年3月,本雅明從莫斯科訪問回來后,逐漸整理自己的思想,做出了立場選擇,他要“做一名黨外左翼知識分子,但不是與共產(chǎn)黨在政治上背道而馳;自己的文化工作應服從于無產(chǎn)階級事業(yè)”[12](P136)?!蹲笠響n郁》寫作的這一時期,本雅明深受布萊希特的馬克思主義思想以及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文化思潮的影響,一方面他在柏林通過寫作時評和文化評論逐漸確立了自己的社會位置,躊躇滿志地想成為德國最好的文學批評家;另一方面他也時刻感受到戰(zhàn)爭陰云的籠罩,因而“以筆為槍”在文化戰(zhàn)線上和各種形式的法西斯主義不斷斗爭,精神處于極度動蕩狀態(tài)中。1931年前半年他的人生事業(yè)順風順水漸入佳境,1931年后半年他就在各種文化論戰(zhàn)和個人孤獨中感到心力交瘁,甚至動了自殺的念頭?!蹲笠響n郁》應該是本雅明四處出擊顯示自身文化批評實力、參與當時文化論戰(zhàn)的一個產(chǎn)物。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1936)一文的結尾寫道:“人類自我異化已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至于它能把自身的毀滅當作放在首位的審美快感來體驗。這便是法西斯主義所鼓吹的政治審美化。共產(chǎn)主義對此做出的回答是藝術政治化?!保?3](P264)這段就像戰(zhàn)斗宣言一樣的話提醒我們,本雅明關于有機知識分子的提倡,是應對法西斯主義抬頭特殊情境下的選擇。
本雅明提倡“藝術政治化”,呼喚知識人在當時成為無產(chǎn)階級有機知識分子,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卡爾·施密特意義上的一種政治決斷。施密特認為,“政治就是最激烈和最極端的對抗?!弊杂芍髁x知識分子根本不懂政治,他們一直在批評政治,卻從沒有從事過政治。在《政治的概念》(1932)中,施密特寫道:“人類行為的所有領域都被一種不能簡約的二元性結構化。道德關心善惡問題,美學關心美丑問題,經(jīng)濟學關心贏利與否問題。在政治中,關鍵是朋友和敵人之間的區(qū)別?!保?4]在敵人與朋友之間,不存在自由的問題,只有暴力和征服,這就是政治的實質(zhì),這是自由主義者往往不敢面對的真實。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1927—1934年這段時間,本雅明深受托洛茨基《文學和革命》的影響,他主要是從政治利害而不是從文化繁榮的角度出發(fā),來提出自己對“左翼憂郁”的批評。
當本雅明背叛自己出身的階級,主動拋棄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的自主性,鏗鏘有力地說出“左翼”知識分子應當承擔鼓動大眾的政治任務時,他本人儼然已經(jīng)跳出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自我定位,化身為有機知識分子。他泯滅了自我,在以革命家的“占位”(position)思考問題。文藝為政治服務,于政治,可能如虎添翼;于文藝,可能并非一種福音。在《知識分子論》中,愛德華·W.薩義德認為,從事批判和維持批判的立場是知識分子生命的最大方面,而批判的社會目標是為了促進人類自由而產(chǎn)生非強制性的知識。薩義德寫道:“對我來說主要的事實是,知識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for)’公眾來代表、具現(xiàn)、表明訊息、觀點、態(tài)度、哲學或意見的個人。而且這個角色也有尖銳的一面,在扮演這個角色時必須意識到其處境就是公開提出令人尷尬的問題,對抗(而不是制造)正統(tǒng)與教條,不能輕易被政府或集團收編,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慣常被遺忘或棄置不顧的人們和議題?!保?5](P17)所以,知識分子不是要討好大眾,不是調(diào)解者;知識分子應該游走于各種文化間,成為放逐者與邊緣人。薩義德主張的批判型知識分子,無疑立基于自由主義社會獨立自主的個人語境中,這種“批判知識分子”更傾向于葛蘭西所說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以及曼海姆意義上“自由漂浮的知識分子”。
但是,馬克思主義理論質(zhì)疑的就是這個絕對自由和自主的個人形象。在當時的本雅明看來,知識分子除非選擇不說話,說話就要表明“占位”和立場,有時甚至不說話本身也表明一定的政治立場。的確,沒有人生活在真空中,沒有人能夠把自己從俗世的利益污穢中連根拔起,像上帝一樣超然地俯視人間??枴ゑR克思反復強調(diào)“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路易·阿爾都塞也曾一針見血地表達過,知識分子的獨立性是虛幻的。其實,每一個具體的人都生活在意識形態(tài)編織而成的關系網(wǎng)絡中,我們每個人都被“結構”或者“體制”召喚成一個“主體”。在翻云覆雨的歷史變幻中,個人的能動性有多大,個體的自主性能堅持到何種程度,不管是本雅明,還是葛蘭西、阿爾都塞,他們生活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嚴苛的革命斗爭環(huán)境中,對個人主體性并不樂觀,也并不覺得值得追求。
由此可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和有機知識分子最大不同在于植根于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理論,其爭論焦點在于,我們應該相信個人的自主理性,還是認同社會權力對個人的塑造。知識分子的最大價值應該定位于獨立判斷的個體性,還是服從于社會階級斗爭的階級性。就此而言,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理論是清淺、樂觀的,充滿了對啟蒙以來個人理性的自信乃至自負,也有知識階層抱團取暖的精英意識。而馬克思主義的有機知識分子觀點更多平民意識,它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它并不試圖在殘酷的階級斗爭中神化知識分子的個人存在,它非常忠勇、不怕武斷地把每一個人的發(fā)言歸屬于一個特定的階級。也許在本雅明看來,當無數(shù)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當安全和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像卡斯特納等詩人那樣再吟誦春天和玫瑰是過于輕浮了。它會讓人們忘卻生活的困苦,屈從于現(xiàn)存統(tǒng)治秩序,所以,這些號稱“獨立”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實際上隸屬于資產(chǎn)階級,是正統(tǒng)的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維護者。
這樣說來似乎回到了那個老問題,作為文人的知識分子,其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更應該書寫人性還是階級性?作家作為知識分子更應該追求自主獨立還是難免會為某個階級寫作?經(jīng)過將近一個世紀的歲月流轉(zhuǎn)后,我們再看“左翼”憂郁者卡斯特納等人的成就,似乎這些氣定神閑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活過了戰(zhàn)爭歲月的煎熬,保持了內(nèi)心的寧靜和淡泊,以充滿愛心的寫作依然為人類文化繁榮作出了貢獻。在被本雅明批判的“左派憂郁”者中,尤其令人感嘆噓唏的是圖霍夫斯基,作為猶太裔“左翼”知識分子,在德國文化界大動蕩的時代他因勇敢投入來自各方面的筆戰(zhàn)而成名,在納粹上臺后他的作品全部查禁,他本人被開除國籍,流亡瑞典,最后在異國抑郁自殺,這樣的終局和本雅明的一生遭際形同雙璧,非常相像。和圖霍夫斯基一道被本雅明點名批評的弗朗茨·梅林,甚至在當今各種經(jīng)典與變體的社會主義理論視野中,都被看作比本雅明本人更典型、更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和辯證唯物主義者。
然而,對當時“左翼憂郁”的批評,確實是本雅明的短視嗎?還是他在當時情勢下必須投入斗爭的立場選擇?也許自由漂浮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也并不像看上去那樣自由。自由與依附在任何具體歷史情境下都是一個充滿悖論的存在。聯(lián)想到本雅明之后的人生道路,他當年的批判的確具有了某種反諷的意味。在1939年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簽訂之后,本雅明內(nèi)心經(jīng)歷了巨大的失落,其憂郁程度可想而知;1939年他被蓋世太保通緝后,其實內(nèi)心已經(jīng)非常清楚地知道拉西斯等“無產(chǎn)階級左翼知識分子”在莫斯科的處境,所以,他當時并沒有選擇去蘇聯(lián),而是考慮去巴勒斯坦,后來在法蘭克福社會研究所的幫助下,他又準備去美國。
除了逃亡道路選擇的艱難,本雅明的思想背景也比較復雜,他自身階級歸屬并不像他宣稱的那樣斬釘截鐵。本雅明的好友阿多諾一直主張藝術自律,非常反感布萊希特對本雅明施加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影響。而本雅明的另一位好友猶太學者哥舒姆·舒勒姆則認為,本雅明一直受猶太神學和早年接受的語言哲學影響,承繼的是哈曼和洪堡的歐洲啟蒙思想學術傳統(tǒng)。他認為本雅明只是在用詞上刻意接近共產(chǎn)主義,其真實的思想和宣稱的思想毫不相干。他甚至警告本雅明說“自欺很容易轉(zhuǎn)變?yōu)樽詺ⅰ保?2](P166)。當然,本雅明遠比一般庸俗辯證唯物主義者要深刻很多,也駁雜很多。后人回看他的一生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積極主張知識分子應該尋找階級依附的人,恰恰終生都在“自由漂浮”;這個曾經(jīng)號召知識分子應該放棄自我的人,卻很難為自身斑駁的思想找到群體歸屬。他的一生,成為歐洲最后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標桿。
注釋:
①1932年7月,本雅明過了40歲生日后來到法國尼斯,準備在那里的一個旅館自殺。在1931年8月7日,他也曾在日記中提到這本日記不會太長,到我死亡之日。
②左翼,基本解釋為作戰(zhàn)時處于正面部隊左側的部隊,引申為政黨、派別、團體中的左派。在法國大革命時期,左翼是指在議會中坐在左側、反對君主體制、支持激進改革的人。后來左翼和右翼在政治傳統(tǒng)上指一個社會內(nèi)部政治領域的兩種意識形態(tài)。左翼的政治主張是偏向下層人民、草根階層的。在自由和平等兩種價值中,左翼更強調(diào)平等的價值。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一般認為社會主義者、共產(chǎn)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為左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