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玚
復合式敘事藝術的共識——以《無風之樹》為例看??思{對李銳的影響
王子玚
(青海民族大學,青海 西寧 810007)
當代著名作家李銳的作品《無風之樹》以第一人稱變換視角的敘述方法,描寫了在特殊時期一個名為“矮人坪”的村莊兩天之內(nèi)的動蕩,寫出了李銳對“中國問題”的獨特觀照。作者坦言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曾受到美國著名作家??思{的影響,著重體現(xiàn)在敘事角度、語言藝術等方面對??思{r 借鑒與創(chuàng)新。
無風之樹;敘事藝術;福克納;李銳
山西作家李銳因其《厚土》系列小說獲得第八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幾年后,他根據(jù)《厚土》小說中的《送葬》一篇,創(chuàng)作了一部小說《無風之樹》。作者在與成一以及其他作家談論《無風之樹》[1]時提到:“我心里總有一個想法,就是我怎么能超越《厚土》,并且不管是在作品的內(nèi)涵方面或是敘事形式方面都必須有所超越。創(chuàng)作必須要有一個整體的超越。重復自己是沒有意義的?!闭窭钿J自己說的那樣,《無風之樹》從總體上完成了對《厚土》的超越,無論是敘事技巧、敘事語言還是故事內(nèi)涵,這中間不僅是量的突破,更重要的是質(zhì)的飛躍。在這種創(chuàng)作的突破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李銳找到了一種成功的敘事形式。在《無風之樹》中,李銳用第一人稱視角的重疊組合來描述同一件事,每個人物都從自己的視角和各自的位置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這種第一人稱變換視角的敘述方法,李銳在談話中也坦率地談到自己借鑒了??思{。在《無風之樹》中,我們也不難看到福克納的影子。李國濤曾對李銳的作品發(fā)表過評論:“可以看出作者受到??思{的影響,但并沒有生搬硬套。無論精神或藝術的掌握和應用如何,它都是民族化和個性化的?!笨梢钥闯觯m然受到??思{的影響,《無風之樹》仍然具有獨立的價值和意義,并在當代中國文學中開辟了自己獨特的厚土。
《無風之樹》在正文開始之前有一段小序,序中作者特意選擇了四個人物以各自的立場述說了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四人觀點兩兩形成鮮明的對比,向我們展示了兩種截然不同甚至相互對立的階級觀點,在小序中,作者已經(jīng)向我們預示了人與人之間相互交流理解的不可能性。在小說中,形成了由劉主任、苦根兒所代表的黨的立場以及反對他們的矮人坪無知群眾的立場。這兩個對立的團體從未進行過有效的對話,彼此對彼此的語言和行為也都極為排斥,即使處于相同陣營的人也是相互敵對的,并且難以彼此溝通。劉主任不懂暖玉,暖玉不懂苦根兒,而苦根兒更是根本無法和矮人坪的瘤拐們溝通。書中所有人之間的關系就像經(jīng)常被苦根兒一次又一次掛在嘴邊喃喃的那句話 “你們那能理解我?!边@可能恰是作者使用第一人稱轉(zhuǎn)換視角方法的關鍵所在,為了打破人物之間的隔膜,讓他們通過自己的敘事機會對各自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真實的披露,使讀者能夠更準確地理解和把握這些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面貌。
??思{的《喧嘩與騷動》分別將康普生家的班吉、昆汀和杰生作為第一視角進行描述,敘述者不僅具有不同的視角,而且意識水平也相差巨大。小說以班吉的第一視角敘述開始,班吉是一個實際年齡三十三歲但智力只有三歲兒童水平的白癡,他的獨白沒有任何邏輯可言,對外部世界的看法也極為有限。作者只能依靠他對外界的敏銳洞察力來進行敘事。他可以聞到冰冷的味道,衣服在空中飄揚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死亡”的味道,他也可以用味道識別他人。在班吉的敘述中,因為沒有內(nèi)在心理活動的描述,所以相比其他人物而言更為客觀,使讀者得以在小說一開篇能相對真實地了解凱蒂這個人。小說的昆汀部分與杰森部分完全不同,作者用大量的意識流手法描述了他對凱蒂沉淪的看法和對時間的思考。昆汀對時間的流逝無法忍受,因為他全部意識都生活在過去,甚至砸碎手表以防止時間的推移。昆汀通過他有時混亂和有時清醒的意識狀態(tài),有時強烈有時舒緩的敘事節(jié)奏,絕望地探索命運,生動地揭示了年輕一代的思想被傳統(tǒng)家庭控制下的處境。與班吉和昆汀的獨白相比,杰森的敘述更為清晰流暢,具有強大的邏輯能力。雖然在南方出生,但他已被北方工業(yè)和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深深影響而成為一個赤裸裸的拜金者。在他的敘述中,讀者感到無盡的自私,虛偽和貪婪。然而,恰恰由于他自己是自己行為的代言人,他的所有獨白都變得格外真實。在小說的最后一章中,??思{回歸到第三人敘事,將讀者重新帶到一個清晰明朗的客觀世界。在很多的場景中,作者將敘事視角集中在黑人女仆迪爾西身上,用她的外在言行來解釋人物的內(nèi)心,從而讓讀者了解了康普森家族30年的變遷。通過家庭成員的遭遇和心理狀態(tài),描繪了美國南部沉浮的生動畫面,揭示了現(xiàn)代人類的精神荒原,探索了未來的命運。
李銳將這種第一人稱轉(zhuǎn)換觀點應用到了極致。小說中的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交替出現(xiàn),第一人稱的“我”敘述全部由作品中的人物承擔。在全書的63節(jié)中,第一人稱敘述占了58節(jié),共設置了12個敘述者,“他”的敘述只占5節(jié),并且都是以苦根兒的視角來敘述?!拔摇钡臄⑹稣紦?jù)絕對優(yōu)勢,它不同于《喧嘩與騷動》中描述的在不同四天里四個不同角色的內(nèi)心獨白?!稛o風之樹》超過10萬字的敘述嚴格描述了矮人坪在兩天之內(nèi)發(fā)生的故事,所有的角色在這兩天用他們自己的內(nèi)心獨白重復他們的敘述。不同的敘事者有不同的敘事方式和不同的話語風格,他們的敘述實際上構成了一個個不同的故事片段[2]。這些敘述者甚至包括死者,動物和啞巴的獨白,這種敘事技巧使讀者能夠掌握許多不同角色位置的故事框架,拓寬閱讀思維。
《喧嘩與騷動》中圍繞凱蒂墮落這一事件,描述了整個事件中不同人物的不同心理狀態(tài),凱蒂雖然從未出現(xiàn)在這個角色中,但是四個不同角色的心理描述從各個角度向我們展示了凱蒂的各種細節(jié)?!稛o風之樹》也有一個中心事件,即關于暖玉的性競爭[3]。在每個人物的內(nèi)心自敘中,雖然每個人的敘述都有不同的重心,但或多或少都與這個中心事件有關。暖玉是一個被賣給了矮人坪的女人,是矮人坪所共有的,同時也是矮人坪所有男人的精神寄托,暖玉也把和全村的性關系看作是對矮人坪收留自己的一種報答,矮人坪這種“和諧”的關系被劉主任和苦根兒的到來打破,最終在苦根兒和天柱的逼問下導致了拐叔的死亡。拐叔自殺是小說的高潮,在拐叔自殺后,每個人物都輪番進行了內(nèi)心獨白。作為村里唯一階級敵人的拐叔,他的自殺引起劉主任的不滿?!肮绽衔澹阏f,你一個瘤拐你哪點兒能和我比呀你?”這句話在劉主任的獨白中前后出現(xiàn)了四次,表現(xiàn)了劉主任的氣憤與無奈之情。他喜歡暖玉,他想和妻子離婚并娶她為妻。因此,暖玉關心拐叔令他非常嫉妒。在《無風之樹》中,作者也賦予了被爭奪的暖玉充分的話語權,讓她充分講述自己的內(nèi)心,更完整地表達整個故事。暖玉雖然行為上是一個十足的浪蕩女子,但內(nèi)心其實是純潔美好的,她以犧牲自己的肉體來拯救在生死線上的家人,并一直對收留自己的矮人坪心懷感恩。到拐叔自殺后,暖玉的離去既有對矮人坪的絕望與否定,又有暖玉自己對未來生活的希望和向往。
《無風之樹》中自述的人物同《喧嘩與騷動》中的班吉和昆汀一樣,也多半是生理或心理有著殘缺的人。矮人坪中除了暖玉、劉主任、苦根兒,村里的人都生的奇矮,他們不僅丑陋而且生活境況也淪落到了和動物沒有區(qū)別。作者設置這些“殘缺”的人也有其特殊的含義:他們都是被社會強烈擠壓到喪失基本生存環(huán)境之人,他們和動物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有當人的生存處境到了如此壞無可壞的地步時,他們的真實情感以及對自己生活處境的感受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出來。
從純技術意義上說,《無風之樹》的敘事風格顯然是受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的影響,但這并不意味著《無風之樹》是《喧嘩與騷動》的“復制”,李銳的意義在于他的借鑒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
李銳在《無風之樹》的寫作中,為了避免當時的語言流行病,回到了用口語寫作的方式。作者認為,在方言和口語的海洋中,語言流行病很少涉足,也沒有所謂的語言水平。作者以這種方式寫作,是對書面語言的一種反駁。“這就好像我原本是在海上拾貝殼的,《厚土》是這樣的,很凝練,很注意,很用力,拾起來一個一個的貝殼。而《無風之樹》是我干脆直接跳進大海里……”[4]李銳用自己難忘的生活經(jīng)驗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口語,創(chuàng)作的敘事語言很復雜。他“試著把所有的文言文,詩詞,書面語,口語,酒后的狂言,孩子的奇想,政治暴力的術語,農(nóng)夫農(nóng)婦的口頭禪,和那些所有的古典的,現(xiàn)代的,已經(jīng)流行過而成為絕響的,正在進行著而泛濫成災的,甚至包括我曾經(jīng)使用過的原來的小說,等等等等,全都納入這股敘述就是一切的濁流。”在書中,我們看到的口語敘述就是這種語言的集合,口語可以用來表達人物自己,更容易直接體現(xiàn)角色的深度。
文中人物的獨白有很明顯的特點:反復重復自己所說的話,且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幾乎是無效的,書中的人物獨白大多都是宣泄自己內(nèi)心壓抑的情緒以及對自身所處環(huán)境的抱怨,處于一種自言自語的狀態(tài)。導致這種自說自話式的原因,首先是人物都對自己的命運感到無可奈何,他們無法解釋和理解自己的處境,人人都深陷于苦難之中,但都不知道自己的苦難到底是如何造成的,而且找不到任何的解決辦法。其次是人與人之間隔膜狀態(tài)導致沒有人能找到自己的傾訴對象,只能通過自語的方式來排解自己心中的苦悶。
在拐叔極端孤獨的情況下,他只能跟他的動物說話,就連拐叔去世后,拐叔的鬼魂臨走之前也只去找了二黑傾訴:
……我說,二黑呀,臨走我再給你換副新套頭,這是最后一回啦。等會兒,你再回來就看不見我啦。看不見就看不見,看不見也就算啦,別哭我,也別想我。天底下哪有不死的人呀?都得死。你得死。我得死。凡活著的到頭來都得死。我就盼著轉(zhuǎn)世再多生出兩條腿來,那我就能跟你們站到一塊兒啦,有吃,有喝,有人心疼,那多好呀,???到那時候,我天天都能跟你們好好地聊天說話。一塊干活,一塊吃飯,一塊睡覺,多美呀。二黑搖搖耳朵,二黑他是聽懂啦。我就笑了,嘿嘿,到底是我的二黑呀。我心里想啥他心里就知道啥。嘿嘿,到底是我的二黑。我真是沒有白心疼你呀……
二黑作為動物的內(nèi)心獨白也格外讓人動容,在人際交往十分困難的境遇下,二黑似乎真的是唯一一個懂得拐叔的人:
這么多的黃的這么多的黃的這么多的黃的這么多的黃的擠過來擠過去
這么多的黃的散開了
這個黑的這個黑的這個黑的這個黑的不走叫得像頭狼
……
啊兒啊兒啊兒啊——兒
這么多的黃的散開了這個黑的不走綠的在里頭
啊兒啊兒啊兒啊——兒
綠的在里頭
綠的不說話綠的在里頭
綠的是我的啊兒啊——兒 咚 咚 咚 咚 咚
在整篇小說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作者的語言,作者完全退到了這部作品的幕后,故事的敘述都是由作品中的人物完成的。作為黃土地上的農(nóng)民,他們的表白自然具有非常強烈的區(qū)域色彩。這種口語的運用不僅使得作者擺脫了自己一直規(guī)避的語言流行病,由于生動的民間語言,作品非常富有表現(xiàn)力。
福克納探索美國內(nèi)戰(zhàn)前后的南方社會種族問題時創(chuàng)造了“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相應的,所有李銳的小說敘事都包含他對“中國問題”的想法,構成了李銳對中國情況的獨特觀察。
[1]李國濤,成一等.一部大小說——關于李銳長篇新著《無風之樹》的交談[J].當代作家評論,1995(3).
[2]王春林.蒼涼的生命詩篇——評李銳長篇小說《無風之樹》[J].小說評論,1996(1).
[3]康志紅.從《無風之樹》看李銳小說的文體特點[J].太原城市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6(4).
[4]葉立文,李銳,漢語寫作的雙向煎熬——李銳訪談錄[J].小說評論,2003(2).
王子玚(1996—),女,山西呂梁人,碩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2019—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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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64(2020)01-00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