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荻薇
福樓拜的小說《包法利夫人》通過對19世紀法國外省鄉(xiāng)村風俗進行細致入微的描寫,使小說的主題立意及人物形象塑造相得益彰。小說中的愛瑪,作為掙扎在浪漫理想與平庸現(xiàn)實之間的悲劇女性形象,作者對其并不以道德標準進行批判,而在字里行間隱現(xiàn)對愛瑪自由意志與反叛精神的肯定。
原著小說本身具有較強的電影性特征,不論是多視角轉換的文字描述,還是虛實結合的長鏡頭與空鏡描寫,抑或是蒙太奇表現(xiàn)手法,小說為影視化改編提供了雛形。電影史上對于《包法利夫人》的改編有不同版本,出現(xiàn)多個愛瑪形象的變形,當下愛瑪形象中積極能動的質量被賦予了更多女性主義方面的解讀,作為悲劇形象存在的愛瑪做出了許多有違常規(guī)社會價值規(guī)范的行為,但她處于浪漫與現(xiàn)實之間不斷掙扎的反叛意識,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女性意識的抬頭。由蘇菲·巴瑟斯執(zhí)導的電影《包法利夫人》根據(jù)福樓拜同名小說改編,于2015年在美國上映,該片不論從演員角色塑造還是改編風格與改編手法上均存在較大爭議,但這版《包法利夫人》隱現(xiàn)了女性意識及女性現(xiàn)代婚戀主題,討論了女性在男權社會壓制下自身發(fā)展的困境與悲劇必然性。
2015 版《包法利夫人》出自女性導演蘇菲·巴瑟斯,電影簡化了眾多支線人物形象,重點聚焦愛瑪?shù)幕橐雠c情感生活。導演弱化了社會環(huán)境與道德標準對愛瑪悲劇的推波助瀾,將重點放在兩性情感中女性的生存現(xiàn)狀上,具有現(xiàn)代女性主義思想。19世紀40年代,女性開始面向勞動力市場,電影有必要面向這些新女性觀眾,“女性電影”的敘事更多將女性主體與女性欲望置于敘事中心。
原著小說《包法利夫人》將愛瑪?shù)娜松瘎〔粌H歸結于資產階級貴族的盤剝與欺詐,也歸咎于在浪漫理想與現(xiàn)實困境的差距中愛瑪蒼白的精神世界。作為女性意志的代言者,愛瑪追求美與愛情的失敗嘗試卻暗含了男權社會下女性精神表達的空白與困境。電影更多地討論了女性在婚姻與兩性關系中的弱勢地位,將愛瑪?shù)谋瘎∪粘;?、世俗化。為達到這樣的效果,不同于原著小說,電影中的夏爾·包法利形象被刻畫得更加庸俗。
福樓拜對生命、人和人生的把握和認識路線是十分清楚的,人是物質的、肉身的,凡是由物質和肉身引發(fā)出的幸福都是短暫的,并且最終將帶來痛苦與不幸。福樓拜筆下的夏爾·包法利同樣是物質的、世俗的普通人,他既有人的平庸,卻也代表著人對世俗美的平凡追求。電影中的包法利先生成為兩性關系中冷暴力的施暴者,電影弱化了丈夫對愛瑪狂熱的崇敬與愛慕,向觀眾塑造了一個冷漠、麻木的丈夫形象,以回避、拒絕的姿態(tài)回應愛瑪發(fā)出的心靈溝通的邀請。電影中夏爾的人物形象代表著婚姻關系中的夫權,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婚戀關系中男性與女性是主體與客體、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導演企圖用夏爾的人物形象回應現(xiàn)代婚姻中女性的情感弱勢地位。
小說將18世紀法國外省的人文社會風情濃縮于永維鎮(zhèn)這一人物關系模型中,包法利夫人不僅是婚姻失意的妻子、情場風流的情婦,也是不遵夫訓的媳婦、沒有母愛的母親,她與永維鎮(zhèn)上的道德模范——如奧梅太太、老包法利夫人一樣的賢妻良母形成鮮明的對照,她顯現(xiàn)出對女性“光輝枷鎖”的掙脫與漠視。李健吾認為:她自己就是一個近乎男性的女子。她有一個強烈的性格,再蹶再起,決不屈服,她的失敗和一切的強者一樣,附帶在她強烈的性格里面。
電影因片長容量限制,弱化了愛瑪與永維鎮(zhèn)這一公共場域的互動,將重點放在她與丈夫、情人的情感互動中,忽略了愛瑪?shù)纳鐣巧?/p>
小說中的老包法利夫人是不可忽視的人物,她既是夫權制度的犧牲品、殉道者,也心甘情愿成為道德準則的衛(wèi)道士。早年間的老包法利夫人也懷著如愛瑪一般的浪漫初心,但婚姻生活的蒼白、丈夫長期的冷暴力使她對兩性婚姻心灰意冷,她并沒有如愛瑪一般敢于自我拯救的勇氣,她轉而將無處發(fā)泄的豐富情緒投向兒子夏爾·包法利,用對兒子狂熱的控制欲填補情感空缺,使夏爾在她的情感擺布中失去自我。福樓拜將少女般的浪漫初心同樣贈與了年輕時的老包法利夫人與愛瑪,在經歷了男權與世俗的磨礪后,二人的觀念立場雖是現(xiàn)實平庸與浪漫虛無的對立,但都展現(xiàn)了男權體制下女性主體意識的淪喪與悲劇宿命,福樓拜對二人皆報以理解與同情。
福樓拜在敘述中隱匿了作者的觀點與立場,卻用真實與客觀的文字展現(xiàn)了描述了真實世俗生活,在多種社會角色中愛瑪保有突破社會規(guī)則的自我意識,通過通奸這一原始反抗手段使她在潛意識中仍具有男性中心意識。正如福樓拜在信中所提到的,這是一個在當時接近人性的女主角、一個通常所見的女人。
相較于小說對愛瑪細膩的人格塑造,電影中愛瑪?shù)娜宋镄蜗舐燥@扁平,米婭·華希科沃斯卡飾演的愛瑪時常眉頭緊蹙、沉默寡言、情感平淡,削弱了這一人物的豐富內涵,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的是一個情場失意的平庸女人形象。
小說中的愛瑪生活在18世紀的法國外省,當時苛刻的法律條件使得女性在經濟、社會方面地位低下。浪漫小說為愛瑪營造了區(qū)別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理想世界:小說內容不斷粉飾被禁錮和壓抑的女性生存環(huán)境,場景常發(fā)生在與世隔絕的孤島或奢華的城市。一些小說還不斷塑造讓女性臣服的男性形象,讓女性獲得對權力的想象。就是這些小說割裂了愛瑪與現(xiàn)實生活的聯(lián)系,使愛瑪在狂熱追求浪漫愛的同時仍被約束在男權社會框架下。浪漫小說是構成愛瑪情緒與個性的重要因素。
電影中,從愛瑪與萊昂的交談中得知,愛瑪與修道院的清規(guī)戒律格格不入,她熱衷于閱讀浪漫小說以滿足精神的渴求,她更需要情感而并非訓誡。小說中,愛瑪欲分享浪漫小說給夏爾聽,夏爾隨時洗耳恭聽,而且無論什么都表示贊同,就像她的獵兔犬,卻無法達到情感共鳴。電影中,愛瑪將食物裝飾成浪漫小說中貴族的食物時,將門前空地裝飾為精美庭院,夏爾都認為多此一舉。在電影與小說中,愛瑪都是癡迷閱讀浪漫小說的女孩,她多愁善感,并渴望丈夫同樣懂得浪漫風情,而現(xiàn)實中,浪漫小說使她的婚姻被割裂,使她受到情人的蠱惑?!鞍屠琛币庀笤谛≌f與電影中被同時提到,它代表著普通人對貴族生活的全部想象。
小說《包法利夫人》在文學史上具有跨時代意義,包法利夫人的形象也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蘇菲·巴瑟斯的《包法利夫人》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對小說大意的還原,運用現(xiàn)代影像拍攝手法,讓愛瑪?shù)谋瘎∪松泳呦蠡憩F(xiàn)。但在愛瑪形象的再創(chuàng)作過程中,電影的聚焦點刻板地停留在愛瑪?shù)奈镉c情感上,讓愛瑪?shù)男蜗笠饬x產生變化。電影對現(xiàn)代婚姻與兩性情感提出了關注與討論,對現(xiàn)代女性的家庭與婚姻關系具有積極思考意義。同時,電影看到了愛瑪在消費行為中的自我期待與自我淪喪,揭示了現(xiàn)代生活中消費社會下被盲目消費觀念裹挾的女性生存現(xiàn)狀。但電影僅從婚戀與情感層面對愛瑪這一人物進行解讀,簡化了愛瑪?shù)娜烁駜群?,消解了原著小說的藝術價值。面對愛瑪?shù)纳眢w出軌、精神背叛與個人價值沉淪,觀眾以“凝視”的審美方式對其形象進行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