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嘉玲
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中,失業(yè)工人里奇在二戰(zhàn)后的羅馬靠著賣床單贖回的自行車終于獲得了貼海報的工作,卻在工作中被偷掉了自行車,與兒子布魯諾找遍了整個羅馬,雖知道小偷是誰但卻無可奈何,最終里奇自己也變成了偷自行車的人。作為影史經(jīng)典作品,《偷自行車的人》敘事中時間的外化——聲音①,不但推動了影片的建構和新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形成,亦在敘事上搭配長鏡頭,擔負著情節(jié)推進、人物刻畫、情感渲染、場景豐滿等重要功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關鍵作用。
安德烈·戈德羅與若斯特認為,任何敘述都是一種話語,而聲音可以減少視覺陳述的模糊性②。作品在敘事空間中展開,聲音不僅記錄了空間中的客觀環(huán)境信息,表現(xiàn)時空轉換,在增強作品敘事真實性的同時,更可強化感官沖擊力,在聲場中搭建起與影片主題及情感相連的橋梁,達到烘托角色心理感情與升華主題的效果。
通過營造畫外場景,可打破畫內(nèi)空間局限,引領觀眾聯(lián)想與想象延伸,在觀眾腦海中合成完整的空間,表達超畫面空間的內(nèi)容信息,彌合敘事空間與非敘事空間之間的縫隙。
在電影中,里奇追著老人到教堂中,坐在老人旁邊請求他告知自行車的下落。此時的畫面對應的背景聲音是教堂中人們在神父帶領下的形式性禱告,遮蔽了里奇的話語及其對自行車的訴求。影片用人們的禱告聲喻示社會的虛假與冷漠,如洪潮般將里奇壓縮成一個小點而吞沒,形象化地表現(xiàn)出里奇的渺小及其與周圍空間的格格不入。
里奇一家居住在破敗的公寓樓里,家中一貧如洗,要贖回自行車只能將床單拆洗了賣錢,此處的背景音樂多突出銅管樂器的聲部,低沉厚重而帶著悲傷,如同主人公此刻凝重悲苦的表情,渲染了其生活環(huán)境的困頓窘迫。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里奇帶著兒子布魯諾去到的高檔西餐廳中,樂隊正在用弦樂演奏輕松詼諧的音樂,節(jié)奏跳躍歡快,歌曲活潑幽默,生動地描繪著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糜爛生活。里奇與布魯諾被一群富貴人士以及屬于他們的音樂包圍,暫時忘掉了自行車,而狂歡過后席卷心頭的卻是無盡的空虛與更深的辛酸。
電影中多次出現(xiàn)了羅馬街道場景,交織著破敗的汽車發(fā)動機聲,行進中發(fā)出茍延殘喘吱吖聲的公交車,車輪與地面尖銳的摩擦聲,嘈雜的人聲,市場上的叫賣聲等街道上的各種音響,以及通過對近處放大的腳步聲與遠處漸隱的鳴笛聲的空間感設置與質(zhì)感的精細打磨,不僅以音響承載著現(xiàn)實向的生活信息,也從側面體現(xiàn)出這個時代下在困頓生活中奮力掙扎著的人間萬象,生動展現(xiàn)了一幅二戰(zhàn)后的羅馬經(jīng)濟蕭條的生活畫卷。此外,這些街道的喧鬧聲對于丟失了自行車的里奇只是擾亂心神的噪音,亦烘托出里奇對于找回自行車的焦灼。
情節(jié)是故事的組織方式,其以邏輯化的推進串聯(lián)起影片結構發(fā)展的順序,支撐著電影的完整演繹。而聲音有著畫面敘述不具備的闡釋和概括功能。正如李顯杰指出的,在電影敘事中,聲音對精煉敘事結構、控制敘事節(jié)奏等方面有著重要作用③。
影片的主要情節(jié)線為:里奇找到工作—工作要求有自行車—賣床單贖回自行車—丟失自行車—與朋友一起尋找自行車—向老人追問自行車下落—與偷車賊對峙—找回自行車失敗,轉而偷自行車—偷車失敗。
影片的每個情節(jié)都是由人物的語言對白建構發(fā)展起來的。作為電影藝術的主要表現(xiàn)手段之一,對白不但補充了鏡頭語言,更在一定程度上復原了客觀世界。當一群失業(yè)的工人面對分配工作的人時,發(fā)出了來自內(nèi)心的叩問:“我是一個泥匠,我就活該餓死嗎?”“我們也沒工作,怎么辦?”而回應他們的是同樣為難的臉:“對不起,我真的無能為力,我也是沒法子?!比藗儧]有了工作,也就失去了溫飽和生存的基本權益。此處對白的設置不但為接下來自行車的相關情節(jié)做了鋪墊,更是對時代和社會更深層的揭露與控訴。
音樂具有直達人心的感染力,當音樂參與到敘事中時,可作為情節(jié)連接的紐帶參與敘事建構,起到敘事定調(diào)和變現(xiàn)情感的作用,使故事發(fā)展充滿張力,富有表現(xiàn)性。影片的同名主題音樂《Ladri di biciclette》貫穿始末,不但在片首處奏起,奠定全片悲傷沉重的感情基調(diào),更出現(xiàn)在每一個里奇感到悲傷的關鍵情節(jié)點,如得知工作需要自行車卻沒錢贖回自行車的時候,贖車需要付昂貴的利息的時候,車被偷了的時候,找不到被偷的車的下落之時等。背景音樂的貫穿不但渲染了里奇悲痛交集的心境,感染著觀眾的情緒,更以音樂訴之于聽覺的獨特情感表現(xiàn)形式與藝術魅力強調(diào)與深化了影片的主題。
希區(qū)柯克說:“音響效果應該當作對話處理,同樣可以傳達重要的含義。”④在自行車被偷的情節(jié)中,里奇獨自在小巷里張貼海報的時候,背景音響與畫面中賊眉鼠眼的幾個人對應,突然變得異常的尖銳,營造了詭異的氛圍,令觀眾亦為里奇的自行車揪心。而在里奇無可奈何地聽完神婆指示,來到小巷上,遇到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時,背景音響是在一片靜默中被凸顯的鐘聲,既是給里奇敲了警鐘,亦是給觀眾的提示,暗示眼前這一位即是昨天的偷車賊。影片里這兩處的音響元素被刻意放大化,在增強了視聽表達的表意張力的同時,更起到了對情節(jié)的線索性鋪墊與喻示作用。
角色是電影的軸心與敘事的關鍵。“角色的功能充當了故事穩(wěn)定不變的因素,它們不依賴于由誰來完成以及怎樣完成。它們構成了故事的基本組成成分?!雹萋曇魟t可以塑造人物,介紹人物關系,引發(fā)人物行動,推進人物之間的沖突,從而有助于敘事的進展。
作為里奇的兒子,布魯諾在這部沉重的影片中是天使般的存在。他善良懂事,細心機靈,會替父母分憂,也是里奇的精神支柱。在里奇將贖回的自行車扛回家后,他的出場便是在替父親擦拭自行車。他指著車把手對里奇說:“爸爸,你看他們干了什么!這里被弄壞了?!碑斃锲姹硎究赡茉揪褪菈牧说臅r候,布魯諾堅定地說:“不是的,之前這里沒有壞的。要是我的話,我要去找他們理論。修理費非得讓他們來付!”里奇讓他小聲點,他便聽話地壓低聲音碎碎念:“要是我,我非得找他們理論一下……”這場對白的設計表現(xiàn)出了布魯諾的細心與可愛乖巧,懂事體貼,小小年紀就明白家庭的困苦與父母的不易,成功地塑造了其“小大人”的形象。
小布魯諾的角色塑造不但巧用對白設置,而且采用背景音樂,使人物化為音樂符號,在樂器演奏中以清亮的音色突出,以背景音樂的形式再次印證了布魯諾的存在是貧窮困苦的家庭里治愈人心的亮色。類似的塑造手法還體現(xiàn)在里奇帶著布魯諾騎自行車上班,與眾多工人并行時,背景音樂由單一的聲部轉為眾樂器的協(xié)奏,將人物音樂化,既體現(xiàn)出里奇成為工人的雀躍心理,又表現(xiàn)出這些工人群體其實和里奇一樣來自貧困的家庭,他們有著相似的生活,揭示了在羅馬還有許許多多像里奇一樣的悲劇在上演著,深化了電影主旨。
音響在影片中多次對人物心理進行刻畫。如里奇騎自行車時,清脆的車鈴聲成了最美好舒適的聲音。又如在里奇以為布魯諾就是掉進水里的那個孩子而心急如焚地跑過去看時,發(fā)現(xiàn)不是布魯諾,自己兒子正好端端地在臺階上。在里奇松了一口氣大跨步邁上臺階興奮地向布魯諾跑去時,此時背景里的鐘聲就像是天籟般,喻示著里奇心情一下從地獄升到天堂。在影片的最后,里奇明白再也無法找回自己的車,正打算偷別人的自行車時,從旁邊傳來了比賽啦啦隊的加油助威聲等各種音響,搭配起伏的背景音樂,這種處理方式在觀眾心理上也會造成與里奇一樣的情緒翻轉變化,形成了遞進式的節(jié)奏,刻畫出了人物偷車前內(nèi)心的忐忑不安,又將其矛盾猶豫的復雜心態(tài)生動形象地揭示出來,呈現(xiàn)出里奇由歆羨別人的自行車到克制,到想起了自己的自行車的失落憤懣,再到想偷別人的自行車卻又遲疑放棄,最終情緒防線徹底崩潰而孤注一擲偷車的完整心理活動過程。
現(xiàn)如今,隨著影視聲音技術的發(fā)展,影視聲音在影視藝術中的地位也日漸重要,已進入到多維發(fā)展、各種手法互相借鑒的新時期,直接介入劇本籌劃、拍攝等環(huán)節(jié)之中,成為當代電影敘事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經(jīng)典電影《偷自行車的人》在聲音敘事的出色運用,以及與視覺元素的調(diào)配,在最大程度地保證了敘事空間真實性的同時增強了故事的藝術張力,平衡了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中的“真實感”和“戲劇性”,延展了電影的表現(xiàn)空間與影響深度。其中的技巧依然值得今天的影視工作者學習和借鑒,以更好地闡釋電影文本,表現(xiàn)影視聲音藝術的當代魅力。
注釋:
①[加]安德烈·戈德羅,[法]弗朗索瓦·若斯特.什么是電影敘事學[M].劉云舟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0-33.
②③李顯杰.電影敘事學理論和實例[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87,94.
④周傳基.電影、電視、廣播中的聲音[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1:160.
⑤[俄]弗拉基米爾·雅可夫列維奇·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M].賈放 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