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瑤

(浙江大學，浙江 杭州 310008)

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隨著人們在性方面思想觀念的轉變以及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強奸罪立法的變化，我國刑法學界對于強奸罪中性行為概念的討論愈發(fā)激烈。羅某某使用假陽具插入被害人性器官案，便引發(fā)了人們對于這種非傳統(tǒng)意義的性交能否歸入強奸罪中性行為范疇的思考。2017年6月22日早上7時40分許，被告人羅某某在某公寓六樓走道內(nèi)，將被害人王某1電暈后，再將其拖至自己租住的該樓層606房內(nèi)，用繩子把王某1捆綁在床上，恐嚇、威脅王某1交出錢財。搶劫得手后，被告人羅某某還將被害人王某1衣服脫光，對被害人拍裸照，并用假陽具插了王某1陰道三下。案發(fā)后，被害人王某1陳述道：“大概過了二十分鐘左右，那男子回來，回來之后他對我說錢被我取出來了，現(xiàn)在給你兩個選擇，一個就是拍裸照，第二就殺了你。我就選了第一個，那男子將我的衣服脫了，然后開始對我拍照，拍了之后我感覺他拿著一根棒子在陰道內(nèi)插進去，大約五分鐘，我一直在喊疼，于是他就沒有繼續(xù)，將那棒子拿了出來”。最終，廣東省惠州市惠城區(qū)人民法院以搶劫罪和強制猥褻罪對羅某某追究刑事責任(1)“羅某某搶劫、強制猥褻案”，廣東省惠州市惠城區(qū)人民法院(2017)粵1302刑初1074號刑事判決書。。顯然，法院認為以暴力、脅迫等手段強行實施這種行為所構成的不是強奸罪而是強制猥褻罪，表明法院并未將使用假陽具插入被害人性器官的行為評價為性行為。誠然，法院的這一立場，是與我國關于強奸罪中性行為方式的主流觀點相符合的(2)筆者以“假陽具”為關鍵詞在北大法寶、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對裁判文書進行檢索，除了前述案件外，以下案件中法院亦均將以暴力、脅迫等手段將手指等男性生殖器以外的器官或者假陽具等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評價為強制猥褻罪或強制侮辱、猥褻罪：“葛某強奸、強制猥褻案”，遼寧省大連市甘井子區(qū)人民法院(2016)遼0211刑初333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徐某某強制猥褻、盜竊案”，遼寧省盤錦市雙臺子區(qū)人民法院(2018)遼1102刑初72號刑事判決書；“趙夏勇強制猥褻案”，四川省儀隴縣人民法院(2018)川1324刑初179號；“戴西清強制猥褻、侮辱案”，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區(qū)人民法院(2016)贛0112刑初338號；“劉某某強制猥褻婦女案”，陜西省延安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延中刑一終字第00053號。而“史學海搶劫、強奸案”中，史學海戴了橡膠陽具強行與被害人發(fā)生性行為，并且有射精，則被認定為強奸罪，遼寧省遼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遼陽刑一初字第23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可見，將以假陽具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在司法實踐中往往不被認定為性行為，將以暴力、脅迫等方式實施該行為認定為強制猥褻罪或強制猥褻、侮辱罪成為司法實踐中的主流做法。。我國主流觀點認為，強奸罪中的“奸”僅包括男子將陰莖插入婦女的陰道這一種方式[1]。這種對于強奸罪中性行為的解釋是否在當下社會具有合理性，卻是值得人們深思的。

刑法理論界不乏有學者以立法論的視角，呼吁將男性生殖器以外的身體部位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等男女生殖器媾和之外的情形，也納入強奸罪中性行為的范疇。例如，有學者強調(diào)人類社會觀念進步和對同性戀人權的尊重，提出在取消性別設定的基礎上，應該對強奸罪的行為方式進行一定的調(diào)整，對性交定義進行擴大解釋[2]。然而，刑法學的本體是解釋論，即在妥當?shù)姆ㄕ軐W原理和刑事政策的指導下，基于社會生活并聯(lián)系具體案例，對刑法規(guī)范作出解釋，發(fā)現(xiàn)刑法的真實含義；如果尚未事先對刑法規(guī)范作出妥當?shù)慕忉?，就指出刑法?guī)定的各種缺陷并提出立法建議，則會偏離刑法學的研究方向與目標[3]。因此，從法教義學的視角對于強奸罪中性行為的概念進行再審視，將一部分以男女生殖器媾和為特征的最狹義的性行為之外的情形，有限度地納入性行為概念之內(nèi)，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下文筆者將圍繞將男性生殖器以外的身體部位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能否認定為強奸罪中的性行為展開討論，以期對司法實踐中認定標準的修正有所增益。

二、強奸罪的保護法益：女性消極的性自由

我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第一款規(guī)定了強奸罪基本犯的行為方式，即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手段強奸婦女；第二款規(guī)定了奸淫幼女型強奸罪基本犯的行為方式，即奸淫不滿十四周歲的幼女。上述條文將兩種類型強奸罪的被害人分別限定為“婦女”和“幼女”，兩者均屬于女性的范疇。從時代發(fā)展趨勢以及強奸罪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來看，強奸罪的基本屬性經(jīng)歷了從財產(chǎn)屬性到道德屬性再到權利屬性的遞進更迭，這是人們逐步深入被害人的內(nèi)心世界和逐步探知強奸的本質(zhì)危害的過程，也是女性逐漸獲取與男性同等人格的過程[4]63-85。在我國現(xiàn)行刑法的語境下，將強奸罪的法益定位為女性的某種與性相關的權利，并不存在爭議。

1999年世界性學會在第14次會議上發(fā)表了《性權宣言》(DeclarationofSexualRights)，將性權利分為11類：性自由權；性自治、性完整與肉體安全權；性私權；性公平權；性快樂權；性表達權；性自由結合權；自由負責之生育選擇權；以科學調(diào)查為基礎之性資訊權；全面性教育權；性保健權。這一性權利體系，是以性自由權為核心的，而性自由整體而言可以包含兩重意義，一是“自為的自由”，即個人表達其全部性潛能的可能性，這是一種積極的性自由；二是“擺脫的自由”，即排除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情況下發(fā)生的任何性強迫、性剝削和性虐待，這是一種消極的性自由[5]48。對于強奸罪被害人而言，在強奸行為中受到的侵害顯然是消極的性自由，即被害婦女在不想發(fā)生性關系時，被迫與行為人發(fā)生性關系，或者被害幼女在法律認為其在該身心發(fā)展狀況下應當拒絕與任何人發(fā)生性關系時，與行為人發(fā)生性關系。性自主權最根本和最本質(zhì)的功能，就是通過法律確認和保護的方式，保證在身體力量與社會力量對比中處于弱勢的社會群體，也能依據(jù)自身的意愿支配自己的性利益，保證其身心不被強制和不被掠奪[6]。強奸行為所侵害的消極的性自由，正是性自由或曰性自主權的核心之所在。

三、性行為擴充解釋的前提條件：現(xiàn)代社會性行為與生殖的相對分離

現(xiàn)代社會中，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和避孕技術的革新，生殖不再是性行為的唯一目的，性行為在滿足生殖以外需求方面的作用越來越重要，這意味著性行為導致女性懷孕、生育的情況在所有性行為中所占比例將有所減小。人類社會從原始社會進入農(nóng)耕社會再進入工業(yè)社會以及當前的風險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隨著技術進步而不斷發(fā)展，這便使得增加人口的數(shù)量不再是提高生產(chǎn)力水平和財富積累的最重要途徑，女性在家庭與社會中扮演的角色隨之發(fā)生變化。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司偷聡鴤€體化浪潮的特點，曾指出：“女性脫離了婚姻的扶持，這種扶持原本是傳統(tǒng)家庭主婦存在的物質(zhì)基礎。于是，整個家庭的紐帶結構與支持結構也就需要面臨個體化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出現(xiàn)了所謂的臨時協(xié)議家庭。只要人們不是一開始就抱定家庭以外的生活方式，那么，以教育、勞動力市場和就業(yè)為取向的個體處境就會催生出一種獨特且充滿矛盾的利益聯(lián)盟，該聯(lián)盟的目標是有序?qū)崿F(xiàn)定期的情感交流?！盵7]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世界各國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個體化現(xiàn)象，與貝克所描述的德國之狀況，在本質(zhì)上具有相同性。在這個過程中，男女雙方組建家庭和發(fā)生性行為，不再像生產(chǎn)力水平較為低下的社會中那樣主要以生殖為目的，男女雙方分擔生活經(jīng)濟成本和滿足精神需求亦成為重要目標。此外，避孕手段日趨成熟，使得是否引起懷孕、生育的后果在性行為發(fā)生過程中成為可控。

現(xiàn)代社會中的上述發(fā)展變化，促使了性行為與生殖的分離。在這種背景下，性行為的一個重要目的便是性快樂。性行為是一種特殊敏感的、細節(jié)極度重要的交互行為，雙方充分的、無限制的交流、尊重和理解對于性快樂的實現(xiàn)而言顯得十分有益[8]。這為男女生殖器媾和之外形式的以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這種不可能導致懷孕和生育后果的行為被解釋為性行為提供了前提。

四、被害人視角：不同模式的行為對女性的傷害具有同質(zhì)性

(一)精神傷害的同質(zhì)性

“強奸對被害人造成的傷害，主要不是對其身體的，而是對其人格的，因此主要不是物質(zhì)的，而是精神的?！盵9]44從對女性在被侵害過程中和被侵害后造成的精神傷害的角度來看，以男性生殖器以外的其他身體器官或者器物插入女性陰道，與以男性生殖器插入女性陰道相比，并不必然更為輕微。性侵被害人在性侵事件后的心理、生理、行為或者是人際互動上可能會出現(xiàn)諸多反應，包括恐慌、羞愧、沮喪、自卑、憤怒、過早與過多的性行為、逃家等，也包括否認自己曾受到性侵、與侵害者繼續(xù)來往、無法辨認侵害者等違反一般人對性侵被害人的印象與直覺的行為，這些反應被稱為“性侵害創(chuàng)傷癥候群”(Rape trauma syndrome，RTS)[10]。無論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性行為，還是包括將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等形式在內(nèi)的變態(tài)性行為，都屬于廣義上的性侵，均會給被害人不同程度地造成精神創(chuàng)傷。有論者指出，在刑法解釋論上應重點強調(diào)性行為必須有性器官上的“性侵入”特征，從而將那些與性行為相關甚至相似的行為排除在性行為之外，以體現(xiàn)刑法解釋的保守性立場[11]。上述非性行為的區(qū)分標準具有合理性，以男性生殖器或者以其他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生殖器均屬于以性器官為對象的對女性身體的侵入行為，對于女性的性自決權和性羞恥心的侵害均遠高于偷窺、撫摸等其他猥褻行為，性侵害創(chuàng)傷癥候群的嚴重程度遠超其他猥褻行為。

盡管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女性對于自身性利益的掌握程度越來越高，但是這種掌握并不可能是絕對的。一方面，傳統(tǒng)的性道德觀念具有慣性，其影響不可能在現(xiàn)代社會完全不存在。例如，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羅燦英在訪談了35位性侵害被害人后指出，被害人所承受的羞愧與罪惡感，最主要的原因是社會文化中的貞操觀念[12]。再如，襲開國助理研究員在對大學生婚前性行為的道德自我欺騙性的實證研究中，大學生婚前性行為狀況的問卷調(diào)查結果是，男生被試發(fā)生過婚前性行為的比率為62.2%，女生的比率為24.3%。由這一數(shù)據(jù)可以得出傳統(tǒng)性別角色具有穩(wěn)定性的結論，即雖然時代變遷下中國傳統(tǒng)性別角色印象的習得有所松動，但是它在當代大學生中仍然發(fā)揮著重要影響，對女性要求“貞潔”和從一而終，但對男性道德約束相對較小的文化中的“集體無意識”，在當代大學生中顯然仍舊存在[13]。大學生是社會中典型的思想活躍開放和崇尚自由平等的群體，但從以上實證研究的結果可以看出，傳統(tǒng)道德觀念對大學生的影響仍然很大，可想而知，對于整個社會而言，女性完全擺脫傳統(tǒng)的性道德的束縛并不現(xiàn)實。強奸可能導致的被害人處女膜破壞、不能對固定的性伴侶保持忠誠，會對具有傳統(tǒng)性別角色認同的被害人造成精神傷害。不再感覺安全、不再感覺自己是純潔的、不再相信自己對所生活的環(huán)境的直覺、不再相信生命的意義、自我價值感降低等，都是強奸對女性可能造成的精神傷害，而這些均與傳統(tǒng)的性道德觀念的影響息息相關[9]49。

另一方面，對于選擇共同生活的親密無間的兩個人而言，其權利的界限不可能很分明，在實際生活中彼此之間的利益是可以相互讓渡的，因此，至少在心理上，結成生活共同體的兩個人對于對方的性資源具有獨占預期[4]72-73。女性基于對當前或者將來與固定性伴侶共同生活穩(wěn)定的考量，往往會采取某些行動來尊重和保護配偶對于自己性資源的獨占預期。拒絕固定性伴侶以外的他人隨意以生殖器、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等侵入自己的生殖器，便是一種最為直接的方式。在此意義上，男性生殖器以外的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在女性非自愿的情況下插入女性陰道與強行發(fā)生傳統(tǒng)性行為相比，對于女性在行為當下和未來的精神傷害具有同質(zhì)性。

在司法實踐中女性被害人對于他人戴上假陽具插入自己陰道的行為性質(zhì)的認知，與以男性生殖器插入自己陰道的行為相比，極有可能并無差異。例如，徐旭輝強奸案刑事判決書記載的被害人陸某的陳述證明，2017年6月12日，其與同學陸某菲到孫某2(女，另案處理)家中找韓某(另案處理)，當晚，韓某強奸了陸某菲，孫某2下體戴著一個類似男性生殖器的東西強奸了陸某。上述文字系對被害人陳述的記載，被害人將假陽具插入表述為“強奸”，可見在被害人看來，假陽具與男性生殖器強行插入其陰道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都屬于違背其意愿與其發(fā)生性行為，都嚴重侵害了其擺脫與他人發(fā)生性行為的消極性自由，對其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傷害，均應評價為強奸罪。

(二)身體傷害的同質(zhì)性

從對女性身體的傷害角度來看，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與男性生殖器插入女性陰道相比，具有同等或者更高的嚴重程度，兩者都屬于對女性性器官安全權的侵害。針對強奸行為傷害女性身體的特性，有論者提出，“強奸罪本質(zhì)上是一種對身體及其一些部位，尤其是性器官的故意傷害。它和故意傷害罪中的故意傷害身體相比，只有程度的區(qū)分，并無本質(zhì)上的差異”[5]57-58。盡管上述觀點揭示的強奸罪之“本質(zhì)”具有片面性，僅以強行進行性行為的手段行為和目的行為傷害女性身體來揭示強奸行為具有危害性的本質(zhì)，尚不能涵蓋其法益侵害性的所有內(nèi)容，但是強奸罪的目的行為無疑會對女性性器官造成損傷結果。

將假陽具等男性生殖器以外的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性器官，對女性身體尤其是性器官的傷害，可能會更加嚴重。趙某某強制猥褻、侮辱案便是一個例證。法院判決理由中指出：“被告人趙某某采用向陰道內(nèi)塞入假陽具的方式對具有精神疾病、心智發(fā)育不完全的被害人胡某某進行強制猥褻并導致被害人胡某某通過腹腔鏡轉開腹腔內(nèi)異物取出術+陰道裂傷修補術的方式取出假陽具，被告人趙某某的行為造成了一定的后果，可酌情對其從重處罰?！?3)參見“趙某某強制猥褻、侮辱案”，四川省儀隴縣人民法院(2018)川1324刑初179號刑事判決書。由上可知，在對被害人身體的傷害方面，強行向被害人陰道插入假陽具完全可能嚴重于強行實施男女生殖器媾和的傳統(tǒng)性交，將這種行為定性為強制猥褻、侮辱罪，顯然不能充分評價其法益侵害性。除了這種陰道裂傷等物理損傷外，以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相比傳統(tǒng)的男女生殖器媾和方式下的性行為，被害人陰道感染的風險更大。研究顯示，手指—陰道交和器具—陰道交可以使女性行為者人群患有加德納菌的風險分別增加2.0倍和1.8倍，而加德納菌便是引起細菌性陰道炎的重要病原菌[14]。

由上述分析可知，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對被害人造成的精神傷害和身體傷害，與男性生殖器插入具有同質(zhì)性，甚至在身體傷害方面更加嚴重。從被害人的視角出發(fā)，將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解釋為強奸罪中的性行為，有利于對被害人更加充分而平等地保護。

五、行為人視角：不同行為模式下強奸誘因、目的實現(xiàn)和性質(zhì)認知具有一致性

(一)強奸誘因和目的實現(xiàn)的一致性

行為人實施強奸行為，通常并不以生殖作為目的，因而男性生殖器以外的身體器官或者器物的插入，雖然不可能實現(xiàn)生殖，但是仍然可以滿足行為人的犯罪目的。“強奸犯的犯罪目的絕對不是為了繁衍后代，無非是為了滿足肉體上的歡樂、精神上的刺激或者尋求某種支配感?！盵15]事實上，行為人實施強奸行為的動機多種多樣，沖動、憤怒和性滿足等均可能誘使行為人實施強奸行為，性滿足不是行為人實施強奸行為唯一的動機，而且性滿足主要是一種與性喚起相關的快感，與生殖并不具有必然聯(lián)系。

美國馬薩諸塞矯正中心(MTC)認識到強奸涉及性和攻擊兩個方面的特征，以這些因素建立了行為分類體系。經(jīng)過完善和重構，現(xiàn)在的分類體系將強奸犯罪者分為4大類和9小類，其中4大類的分類則是對應4種強奸動機。第一大類是“機會型強奸者”，他們的性侵犯看起來像是沖動的行為，因性攻擊有了機會而發(fā)生，基本不因性幻想或?qū)ε缘拿鞔_憤怒而驅(qū)動。第二大類是“普遍憤怒型強奸者”，其普遍化的憤怒遍及他們生活的所有領域，并非單單針對女性，而是針對每個人，于是他們常常有漫長的各種反社會、暴力行為的歷史，傾向于對自己的受害者尤其是強奸受害者造成嚴重的身體傷害。第三大類是“性滿足型強奸者”，根據(jù)動機可以進一步分為4個小類，即公然型虐待強奸者、柔和型虐待強奸者、社交能力低型非虐待強奸者和社交能力高型非虐待強奸者。其中，兩種虐待強奸者的性特征和攻擊特征并存，他們?yōu)榱梭w驗到性喚起，就必須與暴力和痛苦聯(lián)系起來；兩種非虐待強奸者的基本動機則是想要證明性能力的足夠。第四大類是“惡毒型強奸者”，其特點就是憤怒專指向女性，其性攻擊的特點就是明確要在身體上傷害女性，并且貶低和羞辱她[16]。上述分類系專業(yè)犯罪矯正機構作出的梳理，而且是經(jīng)過一系列的分析和進一步發(fā)展后完善和重構的結果，對強奸行為模式和其各自背后的動機的歸納已經(jīng)較為全面和成熟。

除了以證明自身性能力為動機的強奸外，對于行為人而言，無論以生殖器插入女性陰道，還是以其他器官或者器物插入女性陰道，在其誘因或者滿足內(nèi)心某種不健康需求方面，具有相同性。換言之，當行為人由外部環(huán)境等誘發(fā)沖動欲與女性發(fā)生性行為時，這種沖動既可能誘使行為人以生殖器插入女性陰道，也可能誘使行為人以其他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當行為人基于對他人的普遍憤怒或者專門針對女性的憤怒欲與女性發(fā)生性行為時，無論插入的是自己的生殖器還是其他器官或器物，行為人發(fā)泄憤怒、傷害被害人身體和人格尊嚴的目的都能夠?qū)崿F(xiàn)；當行為人為了體驗性喚起的快感時，這種快感在于對女性身體特別是性器官的享受，或者說來源于行為時對女性性資源的占有，那么行為人無論以自己的生殖器插入女性陰道，還是以獲得性快感為目的將其他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都能體驗到這種與性相關的滿足感。

(二)行為性質(zhì)認知的一致性

隨著社會思想變革的發(fā)生，現(xiàn)代化的性觀念逐漸為人們所接受，同性戀者、雙性人、變性人侵犯女性消極的性自由的現(xiàn)象越來越不能被忽視，而上述主體侵入女性性器官時，往往需要借助其他身體器官、假陽具、人工再造生殖器等進行。顯然，在同性戀者、雙性人、變性人等看來，通過這些男性生殖器以外的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誘發(fā)其實施這些行為的外部因素以及通過實施這些行為能夠滿足的內(nèi)心需求，與男性通過生殖器插入的方式實施并無差異。例如，在前文曾引述的徐旭輝強奸案刑事判決書中，記載了作為女性的強奸行為人孫某2的供述所證明的事實，從“其戴著假陽具與陸某發(fā)生性關系”(4)參見“徐旭輝強奸案”，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浙01刑初20號刑事判決書。之表述即可看出，在孫某2的認知中，其帶著假陽具侵入被害人陸某性器官的行為，與其他男性同案犯以生殖器侵入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都屬于發(fā)生性行為的方式。如果將同性戀者、雙性人、變性人等特殊主體通過男性生殖器以外的器官或器物實施的與傳統(tǒng)性交行為實施時內(nèi)心傾向相同的性侵入行為，排除在性行為范疇之外，則有違行為人對自己行為性質(zhì)的認知，不適當?shù)乜s小了性行為成立的范圍。

由此可見，從行為人的視角來看，無論是實施男性生殖器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還是實施其他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其都可能由相同的外部原因誘發(fā)，也都可以滿足行為人獲取性快感、發(fā)泄憤怒等內(nèi)心需求。而且，在同性戀者、變性人、雙性人等看來，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在其實施性行為時本身就是男性生殖器的替代物，那么將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就是他們所實施的性行為。在此意義上，將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排除在強奸罪中性行為的范疇之外，則是一種忽略了行為同質(zhì)性的不合理的解釋結果。

六、結語

我國刑法將強奸罪基本犯的罪狀表述為“強奸婦女”和“奸淫不滿十四周歲的幼女”，其中的“奸”則是不正當?shù)男孕袨?。刑法本身僅將行為的對象限定為女性，但是沒有對性行為的具體方式進行限制。男女生殖器媾和是對性行為最狹義的解釋，但是如果解釋時僅停留在語詞最為核心的含義，會不合理地縮小了刑法對女性性權利的保護范圍。男性生殖器以外的其他身體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能否被評價為強奸罪中的性行為，則是一個司法實踐中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經(jīng)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已經(jīng)可以從強奸罪的保護法益、性行為與生殖相對分離、被害人視角下和行為人視角下上述行為與最狹義的性行為具有同質(zhì)性等多個層面，得出上述行為應當被解釋為強奸罪中的性行為之結論。本文的解釋結論無疑是對性行為核心意義的一種擴張，但并未超出原文可能文義的范圍。這種解釋方法即為擴充解釋。“在法律解釋中該方法的運用更加廣泛，易被普遍接受，特別是法律條文更應比一般立法作廣義的擴充解釋，因為法律所確立的內(nèi)容是基本的和不受限制的，所以不能絕對地像數(shù)學公式一樣刻板地理解法律條文的字面含義，加之法律文本是一個不易常變的文件，只有作廣義的解釋才能不斷適應變化的情況?！盵17]在這一意義上，將以男性生殖器以外的其他器官或器物插入女性陰道的行為解釋為強奸罪中的性行為，是符合本罪設置的法益保護目的和社會發(fā)展狀況的，同時從互動的犯罪中的雙方當事人的角度出發(fā)進行理解，也具有合理性。因此，這一解釋結論，并不是司法者對立法者職權的僭越，而完全是在法教義學框架下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