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治軍
(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453007 )
格非在新世紀出版的系列小說《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似乎換了另一種寫法,大量的平鋪直敘使作品呈現出簡約之風。與其之前的先鋒寫作相比,《江南三部曲》更值得反復細讀。在既有《江南三部曲》研究中,人們或者把它看成對理想主義者“在長達百年的時間里追求烏托邦的理想與實踐”(1)熊修雨:《理想主義與人性建構——論“江南三部曲”中格非對烏托邦問題的思考》,《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的敘述,或者把它看成對“鄉(xiāng)村女子秀米如何輾轉奮爭于烏托邦理想建構的身心歷程及其傳奇故事”(2)陳華文:《最是書香》,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11頁。的講述,或者把它看成對“知識分子烏托邦夢想的”“重述”(3)項靜:《在結束的地方開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39頁。,也就是說,《江南三部曲》是一部關于烏托邦的小說。然而,作家的意圖似乎不限于此,格非認為:“文學在任何時代,都不僅僅是一個記錄器,同時也是一種自覺反省的力量。”《江南三部曲》即是在一個并不復雜的敘事中進行歷史思考的樣本。對此,木葉認為格非的“烏托邦思考更多地體現在對百年知識分子的輾轉及精神困境的持續(xù)探測”(4)木葉:《先鋒之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5、147頁。。張清華說得更清晰:“這一家族人物的命運似乎表明,歷史并非像人們期望的那樣,只要通過 ‘革命’的推動就一定能夠‘進步’;而反過來,那些積極獻身于歷史進步的人們,也并非一定會在這變革中獲得自身的解放和價值的實現?!?5)張清華:《春夢,革命,以及永恒的失敗與虛無——從精神分析的方向論格非》,《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2期。批評家們看到了潛藏于文本之中的歷史之思。鑒于此,本文擬從小說的敘事入手,從隱性進程中考察小說的失敗敘事,小說的前兩部在顯性情節(jié)中植入一股失敗敘事的暗流,直至第三部成為敘事的主流。以烏托邦理想為考察的立足點,小說的失敗敘事有三種形態(tài),而導致其失敗的根源則在于,共同的思維方法和認知模式使小說人物不能把特定歷史境遇中的理想再次對象化和歷史化。
自亞里士多德以來,情節(jié)始終是敘事研究的中心。申丹認為在很多的敘事作品中都含有一種“隱性進程”的敘事,它是“一股自始至終在情節(jié)發(fā)展背后運行的強有力的敘事暗流”,和顯性的情節(jié)“并列前行表達出兩種不同的主題意義、兩種相異的人物形象和兩種互為對照的審美價值”,并繼而指出,“在存在雙重敘事進程的作品中,如果僅看情節(jié)發(fā)展,忽略隱性進程,就會片面理解甚或嚴重誤解作品的主題意義、人物形象和審美技巧”(6)申丹:《隱性進程》,《外國文學》2019年第1期。。《江南三部曲》由先鋒寫作回歸到傳統(tǒng)敘事,卻在傳統(tǒng)敘事中植入了一股敘事暗流。從顯性敘事來看,小說敘述的是一個具有血緣與地緣關系的家族史,陸侃的瘋癲與離家出走,張季元反清被殺,花家舍土匪的火并,陸秀米的革命和革命失敗后的“禁語”,構成“與時代夢想、社會劇變相互糾纏的傳奇人生”(7)格非:《人面桃花》,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封底。。尤其是張季元與梅蕓的情欲放縱,張季元對陸秀米的暗戀,陸秀米被劫持被強暴,花家舍土匪的惡行與內訌都讓這一顯性敘事進程充滿了對性與暴力的書寫。作者對性與暴力的書寫是近乎冷漠的,也是缺乏道德評判的,這在致力于歷史反思的格非那里存在著明顯的敘事悖論。這一悖論的合理解釋只能是,性與暴力書寫并非小說的真正主題。
事實上,在顯性情節(jié)的背后,小說隱含著較少正面敘述的理想內容。它聚焦于理想實踐過程和結果,凸顯了小說的“失敗”主題,延續(xù)了《欲望的旗幟》以來的“失敗者的堅持”(8)季曄倩:《失敗者的堅持———從〈欲望的旗幟〉到〈春盡江南〉》,《名作欣賞》2012年第27期。,敘述了“失敗的人,人生的失敗”(9)胡偉:《失敗的人,人生的失敗——讀格非〈春盡江南〉》,《社會科學論壇》2012年第8期。,是一部“失敗者之書”(10)劉新林:《失敗者之書——從〈春盡江南〉說開去》,《文學報》2012年5月17日。。首先,從敘事節(jié)奏上看,《人面桃花》似乎有一個敘事的“敗筆”。小說采用全知視角和順時序的傳統(tǒng)敘事方法,用占全文四分之一的篇幅來講述陸侃和張季元的故事。相比陸秀米,他們只能算得上是次要人物,擅長故事營造的格非完全有能力把他們的故事植于陸秀米的敘事之中,從而使整篇敘事顯得更精煉緊湊,也讓故事的進程變得富于變化,但作者讓他們最先出場,讓讀者知曉他們的故事之后再去閱讀陸秀米的傳奇,顯然看中的不是它的故事維度,而是其功能指向,具體來說,就是陸侃的離家出走和張季元的反清失敗起到為小說鋪墊失敗基調的功能。以他們不同形式的理想失敗開篇,就像是在提示讀者,失敗幾乎是每個人都不可避免的歷史宿命,隨后出場的人物盡管都演繹了不同形式的傳奇人生,但結局卻似乎都不那么完美。其次,作者采用敘事延宕或敘事中斷等策略,讓陸秀米的人生敘事變得不完整、不順暢。譬如,陸秀米在花家舍親眼目睹土匪之間內訌的敘事較為完整,可隨后陸秀米如何生下兒子?如何從土匪馬弁那里逃脫?如何到了日本,并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如何又回到普濟?這些信息,作者都沒有交待,是小說敘事的永久性缺失。到了陸秀米革命的部分,敘事又顯得散亂繁復,“小東西”的命運、丁樹則的登門訓導、長洲老婆子的上門尋仇、老夫人的死、大金牙的被殺等敘述擠占了很大空間,只留下最終起義失敗的結局。這樣一來,在陸秀米的人生中,除了花家舍的覆滅和起義的失敗之外,其他敘事或者零散或者缺失。從第一部全篇的敘事進程來看,陸秀米是對陸侃與張季元失敗的延續(xù),小說以她和陸侃等人的人生故事,勾勒出了一個關于理想失敗的敘事輪廓。
《江南三部曲》的第二部是《山河入夢》。如果不是《人面桃花》最后寥寥數語的交代,如果不是小說里僅有的幾處對譚功達身世的回憶,我們完全可以把它們看成毫不相干的兩部小說,讓它們成為一個整體的仍然是隱性進程的失敗敘事。作為顯性情節(jié),小說始終圍繞譚功達與白小嫻、姚佩佩的情感糾葛,以及和縣領導班子成員費盡心機的權力之爭展開,“寓言般地呈現了個體在時代劇變中的曲折命運與精神求索”。譚功達日常生活里對情感的反應是遲鈍的,這表現在與白小嫻的戀愛中,譚功達滿懷希望:“這時候,我若沖上去一把將她抱住,死不松手,她會不會鬧將起來呢?”他根本不知道白小嫻始終都是在敷衍行事。她之所以能來相親,全部都是她叔叔白庭禹強迫的緣故。這也體現在與姚佩佩的接觸中,譚功達始終是被動的,姚佩佩為了觀察他的心思,便挑起了譚功達所買的泥人話題,“譚縣長,聽人說您上次在集市上,給我買了件什么禮物,怎么這么長時間,也沒見你送給我呀?”譚功達卻沒有覺察到她的情感波動,連想都沒想就說:“剩下的那只好的,還在我家中床頭柜上擺著呢?!?11)格非:《山河入夢》,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封底、第90、182頁。這個“既愚鈍又善良”的譚功達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他一直“執(zhí)著于自己內心的理想世界”(12)格非、王小王:《用文學的方式記錄人類的心靈史——與格非談他的長篇新作〈山河入夢〉》,《作家》2007年第2期。——“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桃源盛景”(13)格非:《山河入夢》,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4頁。。這些對于白小嫻、姚佩佩來說,顯然是遙遠而又毫無意義的,但從張季元、陸秀米的視角來看,譚功達的想法卻是對其先人理想不折不扣的延續(xù)和繼承。
如果說在《人面桃花》《山河入夢》中,作者有意放棄對人物性格的豐滿性描繪,限制情節(jié)向“傳奇”方向發(fā)展,目的是為了揭示理想失敗的主題,那么到了第三部《春盡江南》,小說的主題則發(fā)生了變化,理想精神退去之后的結果成了它的新主題。如果說前兩部小說的隱性進程圍繞主人公的“失敗”展開,那么在《春盡江南》中,這種失敗敘事則作為顯性情節(jié),演化成了“個體人生在社會劇變中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和精神困境”。面對現實問題,譚端午是無能為力的,而在“精神困境”之中,他則“習慣了從堆積如山的書卷和紙張中散發(fā)出來的霉味”。一到下雨天,當他透過資料科辦公室的南窗,眺望著院墻外那片荒草叢生的灘涂,眺望那條烏黑發(fā)亮、臭氣逼人的古運河,以及河中劈波斬浪的船只,他都能感覺到一種死水微瀾的浮靡之美。(14)格非:《春盡江南》,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封底、第44頁。
譚端午調到地方志辦公室,他的妻子諷刺他“正在那個小樓里一點點地爛掉”,可是他卻已然遁入那“寂寞而自在的時光”。在“成功”人士龐家玉的眼中,在地方志工作就是人生失敗的象征。而在心中已經不能激起任何微瀾的譚端午那里,“發(fā)霉”的工作正好為他遠離那些所謂的成功生活提供了借口,也只有在這樣的生活中,他的精神虛空才能獲得暫時的慰藉。這說明精神夢魘者譚端午心中仍殘存著一種理想,他和綠珠關于“烏托邦”的爭吵,他在花家舍學術會議上主動的自我疏離,都是其理想精神依存的某種印記。正如有的學者所說:《春盡江南》“將感傷的審美格調,從敘事語調的層面沉淀到人物的生命肌理之中,以烏托邦的憑吊,映射了某種事關理想和慰藉的人文主義情懷”(15)洪治綱:《烏托邦的憑吊——論格非的長篇小說〈春盡江南〉》,《南方文壇》2012年第2期。。崇高變得平庸,激情成了放縱,革命成了與酒吧女子的曖昧,但“事關理想”的人文情懷并沒有完全缺失。由此來看,把理想精神隱藏于內心的譚端午,與他的祖輩、父輩之間保留著似斷還連的精神血脈,盡管這是一個失敗的血脈。
綜上所述,《江南三部曲》采用了兩種敘事動力。前兩篇小說中的失敗敘事以隱性進程的形式演進,到了《春盡江南》,個體的精神困境成為主要的情節(jié)故事,但“精神困境”之所以會成為問題,主要還是借了個體內心理想精神不息這條隱性敘事襯托的原因。當然,小說的顯性情節(jié)是重要的,但是要想達到“用具有穿透力的思考和敘事”來呈現“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內在精神的衍變軌跡”(16)格非:《春盡江南》,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封底。,僅依靠這一條情節(jié)線索顯然是不夠的。在這種情況下,隱性進程的使用是必然的,不同層面的失敗敘事不僅為作者思考歷史提供了最佳的觀察視點,而且借著“所有的成功者都是膚淺的,只有失敗者肩負著反思的重任”(17)格非、張清華:《如何書寫文化與精神意義上的當代——關于〈春盡江南〉的對話》,《南方文壇》2012年第2期。的責任倫理,作品便進入一個非同尋常的反思領域。
格非小說中的人物不乏失敗者,《迷舟》中的蕭旅長,《青黃》中的“我”,《敵人》中的趙少忠,《欲望的旗幟》中的曾山、張末,等等,都可歸入失敗者的形象系列?!督先壳分械年懶忝?、譚功達等人物的出現自然是對這一系列形象的承繼,但也有新的延伸。意識到“我愿意代表的,或許僅僅是失敗者而已”(18)格非:《創(chuàng)作談》,《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1年第6期。的作者的自覺,體悟到“只有意識到痛苦和絕望,才能去發(fā)現人生的真諦”(19)格非、王小王:《用文學的方式記錄人類的心靈史——與格非談他的長篇新作〈山河入夢〉》,《作家》2007年第2期。的作者的思考,以及“透過物質層面去觀察精神史的吉光片羽”(20)格非、張清華:《如何書寫文化與精神意義上的當代——關于〈春盡江南〉的對話》,《南方文壇》2012年第2期。的作者的期待等豐富內涵的積極介入,均讓這些新的失敗者擁有了與以前不同的特點。
首先,橫向移植烏托邦思想的探索。張季元是中國近代的革命者,他的思想中彌漫著濃郁的無政府主義色彩,“在未來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在他的無政府主義思想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現代理性和進步史觀的存在,尤其是對未來的構想。他相信理想不僅會在一定的條件下成為現實,而且還能有效地解決許多現實問題。然而,張季元的革命最終失敗了,他和薛舉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陸秀米是普濟的職業(yè)革命家,深受其父陸侃的影響:“她想把普濟的人都變成同一個人,穿同樣的顏色、樣式的衣裳;村里每戶人家的房子都一樣,大小、格式都一樣。村里所有的地不歸任何人所有,但同時又屬于每一個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飯,一起熄燈睡覺,每個人的財產都一樣多,照到屋子里的陽光一樣多,落到每戶人家屋頂上的雨雪一樣多,每個人笑容都一樣多,甚至就連做的夢都是一樣的?!?21)格非:《人面桃花》,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41、234頁。為此,她不惜變賣地產來實踐其理想,如親任校長興辦教育,成立地方自治會,成立育嬰室、書籍堂、療養(yǎng)所、養(yǎng)老院,還賣家產、購武器、興義旗,等等。遺憾的是,陸秀米造福家鄉(xiāng)的種種努力最后以徹底的失敗告終:沒人把自家的孩子送到育嬰室,也沒人去她的新醫(yī)院就診。后來的反清起義也“胎死腹中”,她自己則被監(jiān)禁起來。作為陸侃的后人,譚功達的心中也有一個桃花源情結,他希望在梅城的規(guī)劃中,不僅有鮮花、行人和汽車,還有一個可以“將梅城縣的每一個村莊都連接起來”(22)格非:《山河入夢》,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212頁。的風雨長廊。而在具體的社會主義建設中,譚功達敢于頂住來自各方的壓力,并突破重重阻力,建大壩、修水庫、試驗沼氣、規(guī)劃梅城。可嘆的是,巨大的洪水沖垮了新建的普濟大壩,淹沒了兩個鄉(xiāng)村的土地,造成了多人的傷亡,譚功達被免去所有職務,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失敗者。
張季元、陸秀米、譚功達處于不同的歷史時期,經歷不同的革命歷程和社會建設實踐,但他們的失敗又均源于共同的理想。張季元從國外無政府主義那里翻譯了他的革命理論,陸秀米從日本引入了她的社會救助模式,譚功達從蘇聯經驗中復制了他的社會主義建設的模板,這些理論、模式、模板實質上都是西方烏托邦思想在中國革命與建設中的翻版,都想建設一個消滅剝削、消滅貧困、人人勞動、平等互助、物質豐富、財富公有的理想王國。不論是從柏拉圖到17世紀的古典時期的實踐烏托邦,還是啟蒙以降的空間烏托邦,都是不及物的,都沒有過真正實現的歷史經驗,但烏托邦思想又是一種人類應該如此的理想狀態(tài),“如果要從我們的世界中徹底消除超越現實的元素,那就會把我們引向一個‘如實’的狀態(tài),這最終將意味著人類意志的腐爛。……隨著烏托邦思想被放棄,人類將失去創(chuàng)造歷史的意志,并由此失去理解歷史的能力。”(23)[德]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李步樓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07-308頁。陸秀米們正是不愿“失去創(chuàng)造歷史的意志”,他們才像唐·吉訶德一樣把西方的烏托邦思想橫向移植到現代化轉型中的中國。他們雖然失敗了,但在其失敗中,我們分明感受到了中國在走向現代化過程中先進知識分子的拳拳之心。
其次,縱向繼承桃花源精神的失落。花家舍是《江南三部曲》中的一片神奇土地,無論是近代還是當代,這里似乎都能成為一個將要實現的大同之地?;疑崮苡腥绱顺删团c兩個人物分不開:近代的王觀澄和當代的郭從年。王觀澄原是同治六年進士,點過翰林院,中年后辭官,把花家舍經營成一方世外之地:“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春陽召我以煙景,秋霜遺我以菊蟹。舟搖輕飏,風飄吹衣,天地圓融,四時無礙。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洵然有堯舜之風。就連家家戶戶所曬到的陽光都一樣多。每當春和景明,細雨如酥,桃李爭艷之時,連蜜蜂都會迷了路?!?24)格非:《人面桃花》,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15頁。王觀澄身處內憂外患的危亡時代,先進知識分子都在積極設計著拯救國家的理想方案,以桃花源理想為核心的大同思想就是其中比較重要的一種方案。從舊文人走過來的王觀澄自然成了大同思想的追求者和實踐者,這讓桃花源理想在近代有了某種隱喻的意義。郭從年原是38軍的副師長,解放后無意仕途,“只身一人回到花家舍,做起了‘山大王’”,把這里經營得有模有樣:“村子里每一個住戶的房子都是一樣的:一律的粉墻黛瓦,一式的木門花窗,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竹籬圍成的庭院,籬笆上爬滿了藤蔓植物,遠遠望去,有些像忍冬,又有些像薔薇。連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一模一樣。一條磚木結構的風雨長廊沿著山坡往上延伸,通往山頂的一座高大的煙囪?!?25)格非:《山河入夢》,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294頁。
可極具吊詭色彩的是,王觀澄治下的花家舍是一個臭名昭著的土匪窩子,如此令人欽羨的生活最終變得煙消云散,王觀澄也于一場內訌中死于非命。郭從年管理下的花家舍似乎比王觀澄的大同世界更進一步地走向了現實,但花家舍公社的建設卻是以人性的丟失為代價的。郭從年把一切都置于嚴厲的監(jiān)督與管控之下,他成立了如卡夫卡“城堡”式的“101機構”,他在“每一個交通要道,包括廣場、學校和郵局,都設立了鐵匭”(26)格非:《山河入夢》,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358頁。,每個人都在檢舉他人,卻同時也被他人檢舉,形成了一種神秘、恐怖的專制氛圍。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它造就的是整個社會成了一個看似和諧的監(jiān)獄,幸福背后是嚴重的不自由及人性異化?!?27)姚曉雷:《誤歷史乎?誤文學乎?——格非〈人面桃花〉等三部曲中烏托邦之殤》,《文藝研究》2014年第4期。以社會富足、共有共治、自由自在為理想的大同社會不知不覺中走向了它的反面。
再次,理想精神退藏于心的現實妥協(xié)。譚端午是上海某師范院校的碩士研究生。他心氣高,有抱負,在博士研究生入學考試中取得第一卻未被錄取,便賭氣放棄導師提供的上海工作,“不食周粟,不接嗟來之食,拂袖而去”。然而,就業(yè)并非易事,無論是“四處投遞簡歷”,還是參加“用人單位的招聘會”,他“都沒有獲得面試的機會”。最后,當得知“沒人愿意去”的鶴浦礦山機械廠招人時,他“心里縱有一百個不愿意,也只得答應試試看”。這應該算是譚端午研究生畢業(yè)后的再次受挫,如果說第一次受挫尚未觸及到他的人生自信的話,那么去礦山機械廠就業(yè)則無疑給他帶來莫大的失望,“百感交集之中,親人般的情愫,哽在他的喉頭”。更糟糕的是,礦山機械廠的工作并不適合譚端午,也或許是他認為秘書工作并非其理想所在,“他來到的這個鬼地方,似乎并不是就業(yè),簡直就是被劫持,跟蹲監(jiān)獄沒什么本質的差別”。于是,他決定重新換崗,在朋友的幫助下,調到了地方志辦公室工作。盡管地方志辦公室也并非理想之地,但不斷受到現實打擊之后的譚端午還是接受了這個“既不重要又非完全不重要的單位”。艱難的就業(yè)之旅使譚端午在現實的逼仄下一步步放棄抱負,直到在某一天明白“到了今天,詩歌和玩弄它們的人,一起變成了多余的東西”(28)格非:《春盡江南》,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28、28、44、121頁。,他便在現實面前妥協(xié)。他心中盡管還殘存一點詩意,但卻早已沒有了遠方。他雖然也會偶爾聽聽音樂,向妻子炫耀一下對于“犧牲”的解讀,但遇到更多的則是“疑惑”。他的“疑惑”,倒不是源于這種被稱作霧霾的東西如何有毒,而是所有的人對它安之若素。仿佛它不是近年來才出現的新生事物;仿佛它不是對自然的一種凌辱,而就是自然本身;仿佛它未曾與暗夜共生合謀,沆瀣一氣,未曾讓陽光衰老,讓時間停止;仿佛,它既非警告,亦非寓言。(29)格非:《春盡江南》,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348頁。
這是譚端午精神困境的真實寫照。他一直在守著妥協(xié)的邊界,既“拒絕跟隨這個時代一同前進”(30)格非:《春盡江南》,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07頁。,也不讓現實再侵入哪怕一步,他的思考雖然沒有間斷,但與年輕時充滿理想的豪情相比,此時的思考已僅僅是“思考”,它只停留在譚端午瞬間的反應中,卻很少再去觸動現實的邊界,更沒有了實踐的價值。
綜上所述,中國知識分子近百年的理想實踐不斷遭遇失敗,但失敗的內容并不相同。張季元、陸秀米的理想實踐是基于拯救近代中國國家危機的現代嘗試,他們敢于從平常人中脫穎而出,甘愿為改變社會犧牲一切,所以,他們的失敗在更大程度上是不愿“失去創(chuàng)造歷史的意志”的失敗。王觀澄、郭從年的理想實踐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桃花源思想的現代嘗試,他們在花家舍的試驗其外表上似乎已有大同社會的影子,但是在其內里則或者失于利益之爭,或者失于人性的淪喪,均表明這是一場似是而非的理想試驗。譚端午作為20世紀80年代的知識分子,無法在日益發(fā)展的當代社會中施展抱負,他不得不將理想退藏于心,以“拒絕跟隨這個時代一同前進”的姿態(tài),來表達對現實的某種憂慮。
理想需要堅守,歷史需要回顧,失敗需要反思。《江南三部曲》是一部跨越百年的家族史,是一部眾多人物都不約而同地堅守與追求的精神史,是一部理想實踐的失敗史。種種理想實踐為何會走向失???我們可以從陸秀米的實踐展開討論。
陸秀米的理想實踐最初是從成立自治會開始的。很快,她就成立了普濟地方自治會。那時的皂龍寺已經修葺一新,加固了墻體,刷了石灰,更換了椽梁和屋瓦,又在兩邊新蓋了幾間廂房。秀米和翠蓮都已經搬到了寺廟中居住。他們在那座諾大的廟宇中設立了育嬰堂、書籍室、療病所和養(yǎng)老院。秀米和她的那些手下,整天關在廟中開會。按照她龐大的計劃,他們還準備修建一道水渠,將長江和普濟所有的農田連接在一起;開辦食堂,讓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坐在一起吃飯;她打算設立名目繁多的部門,甚至還包括了殯儀館和監(jiān)獄。(31)格非:《人面桃花》,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93頁。
這些公共設施是普濟此前所不曾有過的東西,也是陸秀米之前不曾經歷過的東西。陸秀米努力使它們在家鄉(xiāng)變成現實,但“育嬰堂”“書籍室”“療病所”“養(yǎng)老院”究竟為何物,普濟人并不理解,也不接受,甚至在這些公共事物面前表現出冷漠的態(tài)度。這其實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陸秀米在對新社會圖景認知上不成熟的一面,也就是說,只把作為結果的各類公共設施當作西方現代思想的物化形式本身來對待,似乎有簡單化和片面化的傾向。具體來說,陸秀米并沒有將這種從日本引入的現代思想,加以適當的“對象化”“歷史化”和“語境化”,所以,這種生活圖景沒有內化為普濟人的精神自覺。換言之,對普濟人來說,這些現代的公共設施無疑是一堆令人驚奇的“怪物”,是與“我”無關的他者存在。由此可見,對陸秀米來說的這種“日本的”想象式的生活圖景,還不具備在普濟(甚或江南、中國)存在和生長的歷史條件??枴ぢD氛J為每一種烏托邦思想的緣起都有滋養(yǎng)其自身的歷史土壤,這意味著每一種烏托邦思想的興起其實都包含有明確的問題意識,它們是為了解決那些現實情境的問題才出現的。每一種烏托邦思想在提供其歷史有效性的同時,也同時體現著它的局限性。對于近代中國革命者來說,這種甄別能力是不應該被忽視的,它意味著對西方思想的借鑒,必須從自己的問題語境出發(fā),必須充分考慮到所鑒思想的局限性,必須將西方的思想置于當下中國的語境之中。只有如此,被再次對象化和歷史化之后的西方思想,才可能具有在中國語境中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否則,就很容易陷入魯迅所言“根史實而見于西方者不得已,橫取而施之中國則非也”(32)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7頁。的歷史困境之中。
陸秀米沒有對西方思想做到熟稔的程度,似乎情有可原,可對生長于斯的家鄉(xiāng)普濟的現狀也未達到熟悉的程度,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正是由于她對龍慶棠百變身份的一無所知,直接導致了其革命的失敗。龍慶棠是“候補知州”,又是“清幫頭目徐寶山手下的安清道友會的頭目,長期以來,一直把持著鎮(zhèn)江、揚州的私鹽和妓院”(33)格非:《人面桃花》,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246頁。。辛亥革命時,他又參加革命,被任命為“梅城地方共進會的會長”。就是他,不僅騙取了陸秀米家中的187畝田地,還向清廷出賣了她的革命身份,而帶領官兵抓捕她的人正是龍慶棠的兒子。陸秀米與他頻繁交往,卻既不知他的社會根底,也不知他的丑陋人性,甚至她的仆人保琛不斷提醒,也未能影響她對龍慶棠的信任。這一方面映襯出清廷的兇險,另一方面也說明陸秀米對革命的復雜性、艱苦性的估計嚴重不足,以至于在革命中犯了與上述簡單化地看待西方思想相類似的錯誤。以此觀之,陸秀米的失敗是一種必然的失敗,而且是一種全方位的失敗,這是她不熟悉普濟的現狀、沒有把公共設施的建設與普濟的現實相結合而導致的失敗,也是她對革命的艱苦性未能做出明確的研判、輕信龍慶棠而導致的失敗。
犯類似錯誤的并非陸秀米一人,張季元基于無政府主義思想的革命、王觀澄基于桃花源理想的花家舍、譚功達基于蘇聯農莊的社會主義建設等種種失敗,沒有一個不與實踐主體對理想的片面化、簡單化理解有關。再以譚功達為例,他把社會主義建設狹隘地理解為蘇聯式的社會主義農莊,他在梅城的建設同樣犯了“水土不服”的病癥。譚功達盲目相信蘇聯模式,只是出于一廂情愿的想象,只是想盡快把這一“空中樓閣”式的生活圖景變成現實,但是他對梅城的現狀卻缺乏充分認識。譬如,財政是否緊缺、發(fā)電機組供貨是否正常、村民們對待堤壩建設是否存在不滿情緒、領導班子成員是否團結等問題,他從來沒有進行過認真調研。尤其在普濟水庫的修建上,議案雖已提出,但“大會小會開過十多次,響應的人寥寥無幾”。許多人都正式或側面地提醒他,他卻置若罔聞。主管水利的副縣長趙煥章正面提出反對意見:“眼下連年饑荒,縣財政入不敷出。剛剛上馬的銅管廠、水泥廠都瀕臨倒閉,河道要疏浚,災民要救濟,軍烈屬要撫恤,學校要新建,教師要工資。這大壩一修,少不得要淹掉幾個村莊,移民安置費從哪里來?”他的老戰(zhàn)友錢大鈞曾給予善意的暗示:“那不是一個便宜的買賣。傷筋動骨,吉兇難測,萬一弄出個三長兩短,只怕是不好收場?!彼睦仙霞壜欀耧L也對這件事情“極感躊躇”,即使在答應支持之后,也不忘勸導他說“凡事可緩不可急”,并明確告知:“萬一弄他個壩塌堤崩,水淹七軍,咱們先小人后君子,你可不能指望我再來幫你擦這爛屁股?!?34)格非:《山河入夢》,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2、12、13、14頁。所以,譚功達的烏托邦想象最終和普濟水庫一起崩潰了,崩潰得那么干脆,那么徹底。
在幾位主人公中,譚端午似乎是一個特例。對譚端午的考察應同樣放在20世紀中國社會轉型的特定歷史時期。那是一個重提啟蒙、重視理性的時代,是一個在中國大地已經吹響實現四個現代化號角的時代,這一深刻的歷史命題不僅凝聚了那代青年知識分子的責任心,培養(yǎng)了他們對現代理性的親切感,更形成了他們圍繞現代理性去建構人生意義的認知方式,如“我長大了要當……”的豪言壯語,就是這一認知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實體現。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逐漸成為我國主要的經濟形態(tài),并連同其他相關經濟關系也發(fā)生較大變化時,80年代語境中的現代理性便開始受到種種質疑,尤其當市場經濟也被解釋為是現代理性的一部分時,那些曾以80年代思想為起點的人們如何能立即接受!譚端午從對市場經濟的懷疑走向對理性精神的懷疑,他在情緒“完全失控”中和導師發(fā)生“激烈的爭吵”正是這種懷疑的癥候表現,而對理性精神的懷疑也讓他最終走向了自我隔絕。譚端午與陸秀米、譚功達走的是完全不同的失敗之路,他們對理想的態(tài)度也不盡相同。陸秀米們對理想孜孜以求,譚端午則放逐理想否定理性,但他們在不同的失敗路徑中卻似乎有著共同的根源。他們都沒有追問其烏托邦思想產生的歷史境遇,也沒有把這特定歷史境遇中產生的理論——包括它的歷史有效性和局限性——置于當下的現實,沒有讓這種理論成為被“我”觀照過和反思過的理論,沒有讓其重新歷史化和對象化。
綜上所述,從張季元、陸秀米到譚功達、譚端午,小說眾多人物不同的失敗中隱含著共同的思維方式和認知模式。這種思維方式和認知模式雖然培養(yǎng)出了中國近代以來知識分子的現代意識、自我意識和責任意識,但也不可避免地遮蔽了他們的知識視野,以至于他們無法掌握所借鑒理想的整體意蘊,也很少調研自己所處語境的現實情況,從而成為眾多人物各種理想實踐失敗的認知因素。作者曾說:“我們首先需要的是反省,不光是社會、歷史,還有我們自身的生活及其意義?!?35)格非、張清華:《如何書寫文化與精神意義上的當代——關于〈春盡江南〉的對話》,《南方文壇》2012年第2期。對上述知識分子認知模式的考察,或許也是反思“我們自身的生活及其意義”的一部分內容吧。
江南的意蘊是豐富和多元的。它自古就是中國的富庶之鄉(xiāng),但與此同時,它還是承載著中國文明歷史的文化之鄉(xiāng),還是當時代變遷之際,“文化意義上的‘地’使得此地之‘人’始終秉承著濃厚的優(yōu)越感和歷史記憶”(36)楊念群:《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tǒng)觀的確立與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第1頁。的記憶之鄉(xiāng)。格非曾說,相較于“烏托邦三部曲”,他更愿意用“江南三部曲”的標題,恐怕正與江南這一名詞自身所包含的深刻意蘊相關。《江南三部曲》是一部反思之作,它的思考是多元的:或者是江南百年的歷史,或者是知識分子的百年命運,等等。借由人物的失敗人生,思考百年來知識分子的認知局限雖不是新命題,但意義非凡。
考慮到近代中西文化交融滲透這一背景,知識分子新的認知結構并不容易建構。張季元、陸秀米和譚功達等人的種種實踐,之所以會遭遇種種挫折,主要是因為:對外,他們未能認真研究西方現代思想以及其發(fā)生、發(fā)展的各種歷史要素;對內,他們未能詳細了解致使中國落后的各種歷史之因與客觀要素。譚端午所遭遇的精神困境表明,當代知識狀況依然沒有脫離這一脈絡,所以,對認知結構的揭示不僅是對知識分子精神發(fā)展問題的重新思考,同時也涉及到當代精神如何拯救的問題。以此來看《江南三部曲》,這或許是其另一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