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絕望”中的“正能量”
——魯迅“出山”與查拉圖斯特拉“下山”契合再探*

張釗貽

( 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xué) 歷史與哲學(xué)探索學(xué)院，澳大利亞 布里斯班市，4070；北京第二外國語學(xué)院 文化與傳播學(xué)院，北京，100024 )

虛無的反抗并不虛無

魯迅“出山”參與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查拉圖斯特拉(一般認(rèn)為寄托著尼采自己，或等同于尼采)“下山”宣講“超人”，其心態(tài)與經(jīng)歷都有許多相似之處。對此，筆者在其他論文比較魯迅與尼采的過程中略有提及(1)[澳大利亞]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264-265、368-377頁。，但仍覺得意猶未盡，需要補充。其主要原因是對他們“反抗絕望”或“反抗虛無”的契合，討論得并不全面。

對所謂前期的魯迅或“五四”前后的魯迅，包括筆者在內(nèi)的不少學(xué)者常常強調(diào)他的“反抗絕望”，這種概括自然有一定的根據(jù)。就以《吶喊·自序》為例，從學(xué)醫(yī)救國想法的破滅到文藝運動沒人響應(yīng)，落得無聊、悲哀和寂寞，魯迅只有設(shè)法“麻醉”自己的“痛苦”。在錢玄同積極勸說下，他勉強參與新文化運動，因為：

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zé)o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2)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437-442頁。

理由其實很單薄。后來魯迅曾對許廣平說過：“所謂‘希望將來’不過是自慰——或者簡直是自欺……”(3)魯迅：《兩地書》，《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6頁?？梢姡斞府?dāng)時的精神狀態(tài)頗為消極。

精神狀態(tài)消極卻積極投身改革，表面上看當(dāng)然是矛盾的。甚至，我們可以認(rèn)為這是魯迅特有的矛盾。筆者曾力圖說明這表面上的矛盾，實際上也不矛盾，理由是：消極、“絕望”并不等同于完全的“負(fù)面”與徹底的“否定” 。即使我們認(rèn)為魯迅在“反抗絕望”，這“反抗絕望”中的“反抗”本身就說明魯迅并非完全“絕望”；即使魯迅一度接近“虛無”的反抗(或反抗“虛無”)的極端狀態(tài)(這里指《工人綏惠略夫》的主人公向社會報復(fù)、帶點恐怖主義意味的“無治的個人主義者”)(4)[澳大利亞]張釗貽：《“折射”成黑色的“超人”》，《從〈非攻〉到〈墨攻〉：魯迅史實文本辨正及其現(xiàn)實意義探微》，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217-223頁。，其“反抗”顯然仍有積極意義(5)[澳大利亞]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287-288頁。。然而，說明“虛無”即“絕望”有其對立面，仍然沒有說明和展示“絕望”對立面即正面的魯迅思想態(tài)度的存在，這是需要補充的。

筆者當(dāng)初比較魯迅“出山”與查拉圖斯特拉“下山”之時，因強調(diào)了魯迅的“反抗絕望”，所以對查拉圖斯特拉也側(cè)重了他的孤獨、碰壁、被誤解和被嘲笑的遭遇。這一側(cè)重，也就忽略了他“下山”正面的東西。同樣，魯迅在發(fā)起文藝運動失敗后設(shè)法“麻醉”自己的差不多十年期間，其實也在積累“正能量”。所謂“正能量”，是指其積極的思想，尤其是來自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思想。但魯迅自己談?wù)摰貌欢?，因此，也被研究者忽略了。補充魯迅“反抗絕望”的正面意義，展示其中的“正能量”，同時也就是補正魯迅與查拉圖斯特拉即尼采的契合，這是本文的目的。

盈溢而孤獨的太陽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一本孤獨之書，一般都認(rèn)為是尼采自況，寄托著尼采的思想。但孤獨并不意味悲觀絕望。在尼采筆下，查拉圖斯特拉30歲“上山”。獨處10年后，心境改變，醒悟到萬物如果沒有太陽照耀，何來幸福？一天，他步出山洞，面對朝日，像宣言般感慨道：

每天早上我們都在等你，擷取你所盈溢的，為此祝福你。

看哪！我的智慧已超出負(fù)荷，像蜜蜂采了過多的蜂蜜，需要有人伸出手來接受。

我該要贈與，分發(fā)，直至人類中的智者，再次為他們的愚蠢而高興，貧困者，再次為他們的富有而高興。

為此，我必須下到深處，一如你晚上那樣，在落到海后，依然給地下世界帶來光明。你這太富有的星辰啊！(6)Nietzsche,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rster Theil, “Zarathustras Vorrede”, 1; Giorgio Colli/ Mazzino Montinari (hrg), Friedrich Nietzsche S?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Berlin: dtv/ de Gruyter, 1980, Vol.4, p.11。按：此即意大利尼采專家科利和蒙坦拿利合編的15卷本審訂學(xué)習(xí)本《尼采文集》，是目前學(xué)界最普及并可靠的版本，由柏林德格律特出版社出版。以下簡稱KSA。此版德文拼寫沒有按現(xiàn)代標(biāo)準(zhǔn)處理。本文中譯均為筆者所譯。參考了 Walter Kaufmann 的英譯(The Portable Nietzsche,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78)， 也參考了Graham Parkes 的英譯(Thus Spoke Zarathustr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Graham Parkes 的英譯附有很多注釋，對了解文本的出處有很大的幫助。對于《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詮釋，亦參考了 Douglas Burnham and Martin Jesinghausen, Nietzsche’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Edinburg: Edinburg University Press，2010.

于是，查拉圖斯特拉決定“下山”，回到人間，要向人們“饋贈”他超負(fù)荷的智慧。

首先，查拉圖斯特拉“下山”遇到的是在樹林的神圣小屋出來到處尋根的老人。所謂“神圣小屋”，大概是教堂或修道院的象征，而老人是虔誠的宗教信仰者，一個圣者。老人見到查拉圖斯特拉，反對他“下山”回到人間，但查拉圖斯特拉回答說，他“愛人”，他要贈與，所以沒有接受圣者的忠告，毅然繼續(xù)走下去。當(dāng)查拉圖斯特拉走出了樹林，到了最近的一個城鎮(zhèn)的市集廣場，那里正好聚集著等候觀看走繩索的表演的人群。于是，他向觀看表演的人群宣講他超負(fù)荷的智慧：“超人”(übermensch)的道理。但沒有一個人聽他的。后來甚至還遭到小丑和掘墓工嘲笑。因此，查拉圖斯特拉醒悟到，他不應(yīng)該面向群眾，而應(yīng)該找破壞者即創(chuàng)造者、收獲者和慶賀(收獲)者做同伴。(7)以上均見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rster Theil, “Zarathustras Vorrede”,KSA, Vol.4, pp.11-28.

然而，接下去查拉圖斯特拉遇到和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有學(xué)者、詩人、虔誠的信徒、他的信徒、有道德的人、有聲譽的智者、“高人”(h?heren Mensch)、年老年輕的女人、最丑的人、巫師、教宗、漫游者，等等。他們或憎惡他，或反對他，或不懂他。他想要饋贈的智慧，基本上沒有人領(lǐng)情，也沒有人懂得領(lǐng)受。查拉圖斯特拉仍是個孤獨者。最后，查拉圖斯特拉回到原來的山洞，雖然身邊多了一幫“高人”即創(chuàng)造者(8)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Vierter und letzter Theil, “Vom h?heren Mensch”, 11. KSA, Vol.4, pp.362.，但是，他并未滿意。一日早晨，他走出山洞，又向太陽發(fā)了一頓牢騷：“我已經(jīng)醒來了，而那些高人，仍然在睡覺。他們不是我要的同伴…… 我還缺乏合適我的人類！”于是，查拉圖斯特拉寄望于他“即將到來的小孩”(9)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Vierter und letzter Theil, “Das Zeichen”, KSA, Vol.4, pp.406-408.。查拉圖斯特拉離開山洞，走出黑暗的山巒，回到了本書開頭的場景，全書隨即結(jié)束。

魯迅跟查拉圖斯特拉這些思想與經(jīng)歷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尤其是《前言》中查拉圖斯特拉在森林與老人圣者的對話。老人對查拉圖斯特拉說：

那時你攜灰“上山”：現(xiàn)在你要帶火入谷么？你不怕縱火的懲罰么？……查拉圖斯特拉是個醒過來的人：你到睡著的人們那里去要什么？

查拉圖斯特拉的回答則是，他“愛人”，他要贈與(10)Nietzsche,Also sprach Zarathustra,Erster Theil,“Zarathustras Vorrede”,2.KSA,Vol.4,pp.12-14.。查拉圖斯特拉的“愛人”是什么意思？他“愛人”是因為人能“走過去”(übergang，也可理解為“超克”)也能“走下去”(Untergang，也可理解為“沒落”)，這帶給他愛和希望。(11)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rster Theil, “Zarathustras Vorrede”, 4；Vierter und letzter Theil, “Vom h?heren Mensch”, 3. KSA, Vol.4, pp.16-18, 357-358.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愛人”其實也是出于“同情”(Mitleiden)。(12)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Vierter und letzter Theil, “Das Zeichen”. KSA, Vol.4, pp.408.這種“同情”并非憐憫(13)[澳大利亞]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98-200頁。，雖不至于“哀其不幸”，但跟“怒其不爭”相去不遠(14)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2頁。。

老人所謂“到睡著的人們那里去”，自然令人想起《吶喊·自序》中的“鐵屋”對話。(15)《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440-441頁。關(guān)于這次對話的時間和“微觀語境”，張麗華有詳細(xì)的考證，見其《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的興起：以文類形構(gòu)為視角》，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72-181頁。老人圣者跟查拉圖斯特拉的對話，是勸積極的查拉圖斯特拉不要“下山”，而錢玄同則是勸消極的魯迅入世“出山”，目的與角色雖然顛倒，內(nèi)容卻頗相似。自從魯迅在日本發(fā)起文藝運動失敗之后，魯迅感到自己不被人理解，也無法說服別人，于是跟查拉圖斯特拉相仿，“隱居”起來， 也是差不多10年。錢玄同努力勸說悲觀猶豫的魯迅寫文章，投身文化革命的戰(zhàn)斗，以可能的希望說服了魯迅不再“隱居”，起來喚醒“熟睡的人們”，打破“鐵屋子”。

魯迅的“出山”和查拉圖斯特拉的“下山”，都像普羅米修斯竊火到人間一樣，是傳播啟蒙的思想，而且都是以孤獨的覺醒者的姿態(tài)，走進熟睡的人群。由于中國的處境更加緊迫，魯迅在熟睡的人們之上，又加上令人窒息的“鐵屋子”。但不管情況如何，查拉圖斯特拉跟魯迅一樣，都得不到人們的響應(yīng)，迎來的只是不解或者嘲笑。有趣的是，查拉圖斯特拉“下山”第一次宣講“超人”，而“超人”就包含著“瘋狂”(Wahnsinn)；(16)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rster Theil, “Zarathustras Vorrede”, 3. KSA, Vol.4, p.16.無獨有偶，魯迅“出山”后的第一部作品便是《狂人日記》，也是瘋狂，而且以“救救孩子”為結(jié)尾，也跟查拉圖斯特拉最后寄希望于“即將到來的小孩”一樣。他們都用孤獨的“狂人”去啟蒙“熟睡的人們”，其“瘋狂”其實有一定的必然性。(17)[澳大利亞]張釗貽：《〈狂人日記〉的歷史寓意及其超越歷史的啟示》，《文藝爭鳴》 2018年第7期。

盡管魯迅與查拉圖斯特拉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有一點明顯不同，即魯迅表面上沒有表現(xiàn)為太陽，或采了過多蜂蜜的蜜蜂。實際上，魯迅在“隱居”期間，采了很多傳統(tǒng)文化的蜂蜜，只是不欲明言罷了。

“不后于世界”的“復(fù)古”

魯迅很可能參加了光復(fù)會，至少跟光復(fù)會的一些主要人物如章太炎(1869—1936)、陶成章(1878—1912)和龔寶銓(1886—1922)，在辛亥革命前后有過頗為密切的接觸(18)項義華：《魯迅與光復(fù)會關(guān)系考辨》，《魯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9期；顧農(nóng)：《魯迅與光復(fù)會關(guān)系通考》，《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3期。，也跟南社有點關(guān)系。(19)張能耿：《魯迅與越社》，《魯迅親友尋訪錄》，北京：黨建讀物出版社，2005年，第382-388頁。光復(fù)會和南社都有很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對傳統(tǒng)文化更是尊崇備至。這一特點，在魯迅早期的文章里面有所反映。

在《文化偏至論》中，魯迅一開始就批評那些“稍稍耳新學(xué)之語”的“近世人士”，“掊擊舊物，惟恐不力”，“歸罪惡于古之文物，甚或斥言文為蠻野……皇皇焉欲進歐西之物而代之”，雖然他也知道中國因長期“屹然出中央而無校讎”，“益自尊大”，“宴安日久”，“上征亦輟”(20)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45、57頁。，但魯迅的潛臺詞明顯認(rèn)為傳統(tǒng)文化是很有價值而值得珍視的，所以他在討論吸收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同時，就提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nèi)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fù)古，別立新宗”(21)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57頁；對照《且介亭雜文·拿來主義》，《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40-41頁。。也就是說，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的中國，或者說是對中國的現(xiàn)代化，仍是有價值和意義的。魯迅還說，“別求新聲于異邦，而其因即動于懷古”(22)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68頁。。然而，魯迅雖然“懷古”，但卻又“今且置古事不道”，什么原因？沒有解釋，我們只能推測。

“今且置古事不道”的主要原因之一，筆者估計，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跟光復(fù)會和南社那些復(fù)古的主張有所不同。以南社為例，魯迅批評他們：

開初大抵是很革命的，但他們抱著一種幻想，以為只要將滿洲人趕出去，便一切都恢復(fù)了“漢官威儀”，人們都穿大袖的衣服，峨冠博帶，大步地在街上走。誰知趕走滿清皇帝以后，民國成立，情形卻全不同，所以他們便失望，以后有些人甚至成為新的運動的反動者。(23)魯迅：《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39頁。

魯迅的概括是否符合南社的歷史事實，我們可以暫且不論。魯迅的意思是，南社的人們只尊崇傳統(tǒng)文化，沒有“外”和“今”的世界視野，使他們的革命只是為了復(fù)古，缺乏面對外來現(xiàn)代挑戰(zhàn)所需要的吸收別人長處進行的改革和“上征”。其中一些主張復(fù)古的人，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愛亡國者”(24)魯迅：《隨感錄》，《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94-95頁；對照《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54頁。。魯迅“五四”時期批評主張復(fù)古的人，同樣也適用于光復(fù)會和南社一些人身上。魯迅認(rèn)為：

他們雖說什么經(jīng)，什么古，實在不過是空嚷嚷。問他們經(jīng)可是要讀到像顏回，子思，孟軻，朱熹，秦檜(他是狀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錕；古可是要復(fù)到像清(即所謂“本朝”)，元，金，唐，漢，禹湯文武周公，無懷氏，葛天氏？他們其實都沒有定見。他們也知不清顏回以至曹錕為人怎樣，“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過像蒼蠅們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25)魯迅：《華蓋集·十四年的“讀經(jīng)”》，《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37頁。

這段話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他們”雖然主張復(fù)古，但對“古”實際是怎么樣，其實一點都不知道。而魯迅本人其實也未能幸免。在現(xiàn)代考古學(xué)還沒發(fā)展起來的當(dāng)時中國，出現(xiàn)這種情況并不奇怪。這是魯迅“今且置古事不道”的另一個主要原因。但無可奈何的“不道”，并沒有阻止魯迅去探求，這又是他跟大多數(shù)主張“復(fù)古”的人，包括光復(fù)會和南社的一些人的差異所在。

在錢玄同勸說魯迅“出山”的對話中，魯迅說自己當(dāng)時只是“鈔古碑”，好像對世事全都不關(guān)心了，事實并非如此。(26)張麗華就指出魯迅關(guān)心當(dāng)時文壇，當(dāng)然也有工作的原因，見其《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的興起：以文類形構(gòu)為視角》，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78頁。1913年，魯迅的同鄉(xiāng)兼同事胡孟樂贈送魯迅10枚山東武梁祠畫像石拓本，這是《魯迅日記》最早有關(guān)漢畫像的記載，自此之后，魯迅開始搜集漢畫像。(27)關(guān)于魯迅與漢畫像，參考葉淑穗：《魯迅〈漢畫像考〉初探》、姜異新：《今人如何遙想古人，西方如何觀看東方？》，上海魯迅紀(jì)念館等編：《魯迅與漢畫像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19年，第36-67頁。魯迅搜集漢畫像并非僅僅是收藏“古董”“雅玩”，其中自然有藝術(shù)史的意義，姜異新稱之為“魯迅式文藝復(fù)興”(28)姜異新：《今人如何遙想古人，西方如何觀看東方？》， 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19年，第60-64頁。。這個提法很有意思，歐洲文藝復(fù)興其實不限于“文藝”(29)[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文化》，何新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魯迅搜集漢畫像也不僅僅是想促成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的“復(fù)興”。

1934年，魯迅致臺靜農(nóng)信談及自己刊印畫冊的目的，包括“印漢至唐畫像，但唯取其可見當(dāng)時風(fēng)俗者，如游獵，鹵簿，宴飲之類”(30)魯迅：《致臺靜農(nóng)》，《魯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45頁。，目的性很鮮明，就是要知道“古”的情形怎樣。正因如此，魯迅對漢畫像中表現(xiàn)日常生活或風(fēng)俗，諸如嘉祥關(guān)廟、肥城孝堂山和嘉祥郗家莊的畫像，都作了詳細(xì)的描述和解讀。(31)葉淑穗：《魯迅〈漢畫像考〉初探》，上海魯迅紀(jì)念館等編：《魯迅與漢畫像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19年，第43-47頁。魯迅收藏古物，如明器、兵器、玩具和鏡子等(32)王錫榮：《從日記看魯迅怎樣收藏》，《日記的魯迅》，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92-100頁。，也顯然有同樣的目的。

在《破惡聲論》中，魯迅早認(rèn)為國民有“內(nèi)曜”與“心聲”的自覺與個性才是一個國家的根本，而“內(nèi)曜”與“心聲”的表現(xiàn)和培育，與神話、宗教迷信、民間賽會、詩歌、舞蹈有密切的關(guān)系。(33)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5-36頁。當(dāng)他看到漢畫像中的神話、舞蹈、斗獸、雜技等等，是否會覺得自己的觀點得到進一步確證而感動？而興奮？后來魯迅欲選漢石畫像“有關(guān)于神話及當(dāng)時生活狀態(tài)，而刻劃又較明晰者”結(jié)集出版，也就很自然。(34)魯迅：《致臺靜農(nóng)》，《魯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582頁。

從漢武梁祠畫像、北魏至唐佛教的信士像，魯迅就知道古人的胡子是向上翹的，元朝以后才拖下來，而當(dāng)時社會把“聰明的名士卻當(dāng)作國粹”，或把原來的樣式看成是外國式。(35)魯迅：《墳·說胡須》，《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83-184頁。魯迅逐漸發(fā)現(xiàn)，很多人認(rèn)為是西方的東西，卻是中國本來就有或本來就是那樣的。(36)魯迅：《且介亭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82-84頁。事實上，魯迅同時代人鼓吹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其實是被歪曲破壞了的傳統(tǒng)文化。(37)[澳大利亞]張釗貽：《從〈非攻〉到〈墨攻〉：魯迅史實文本辨正及其現(xiàn)實意義探微》，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42-98頁。1924年，魯迅去西安，除了可能與寫作《楊貴妃》有關(guān)，估計也有趁此機會了解“古”的情形的用意，盡管寫作的念頭打消了(38)陳平原：《長安的失落與重建——以魯迅的旅行及寫作為中心》，《魯迅研究月刊》2008年第10期。，魯迅并非完全沒有所得。他看到了昭陵上“帶箭的駿馬”和鴕鳥，看到了唐朝人跟漢朝人一樣的“閎放”。(39)魯迅：《墳·看鏡有感》，《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08頁。從漢畫像和古器物中，魯迅采了很多“蜂蜜”，但這還不是全部。

在“隱居”期間，魯迅還大量閱讀了佛教典籍。魯迅對佛教有毀有譽。他在許壽裳面前大贊過佛學(xué)(40)黃繼持：《魯迅與佛教》，《魯迅·陳映真·朱光潛》，香港：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71-78頁；譚桂林：《現(xiàn)代中國佛教文學(xué)史稿》，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389-401頁。，不過也認(rèn)為印度的書令人“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41)魯迅：《華蓋集·青年必讀書》，《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2頁。。這“實人生”很值得注意。魯迅表達過他對佛教這樣的看法：

我對于佛教先有一種偏見，以為堅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飲酒食肉的闊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稱為居士，算作信徒，雖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廣遠，然而這教卻因為容易信奉，因而變?yōu)楦』?，或者竟等于零了?42)魯迅：《慶祝滬寧克復(fù)的那一邊》，《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98頁。

看來，他主要不是看重作為宗教的佛教，而是鉆進作為歷史的佛教。那么，他手抄《法顯傳》的動因也就很明了。(43)魯迅：《魯迅日記1916年3月》，《魯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20頁。魯迅也從佛教的歷史中，看到值得繼承發(fā)揚的“舍身求法”的傳統(tǒng)精神(44)魯迅：《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22頁。，他從中采了很多古人的“蜂蜜”。

由此說來，當(dāng)魯迅訴說他在日本發(fā)動文藝運動失敗之后，“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其實不完全是消極和“絕望”，而是積極“回到古代”去采蜜，積蓄“正能量”。當(dāng)錢玄同勸他“出山”時，魯迅恐怕已經(jīng)采了“過多的蜂蜜”，已無須太多的說服，便投身五四新文化運動，投身于他的“文藝復(fù)興”，一場雙重否定的“重估一切價值”(Umwertung aller Werthe)實現(xiàn)“不后于世界”的“復(fù)古”(45)[澳大利亞]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82-248頁。。

結(jié)束語：回到“拿來主義”

查拉圖斯特拉離開山洞“下山”去人間，云游四海之后，又回到山洞，即使他仍然覺得自己盈溢如太陽，到頭來并未被人完全理解，只能寄希望于即將到來的孩子。愛人而充盈的太陽，幾經(jīng)努力，仍擺脫不了寂寞的結(jié)局。這是查拉圖斯特拉的矛盾?？磥聿⒎撬氂械拿堋？峙乱菜悴簧鲜敲?，更多的是必然的命運。

姜異新注意到魯迅搜集漢畫像有兩個“峰值”，分別是1915—1916年在北京期間和1935—1936年在上海期間。(46)姜異新：《今人如何遙想古人，西方如何觀看東方？》，上海魯迅紀(jì)念館等編：《魯迅與漢畫像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19年，第51頁。一是他參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但影響只能體現(xiàn)在“五四”時期)，一是他去世前的一年多。這兩個“峰值”，似乎也伴隨著魯迅對復(fù)興傳統(tǒng)文化特殊關(guān)懷的兩個高潮?！秹灐犯肚医橥るs文》及《且介亭雜文二集》其實有不少文章是相通的，尤其是在中國傳統(tǒng)和文化的問題上。這兩個“峰值”其實頗有點回歸的意味。(47)例如《且介亭雜文》的《拿來主義》和《中國人失去了自信力了嗎》，與《墳》的《說胡須》和《看鏡有感》就可以對照讀。此外，《且介亭雜文》的《病后雜談》和《病后雜談之余》，也可以跟《墳》的《燈下漫筆》和《論睜了眼看》對照讀。這些主要是批判性的，但批判是為了繼承和復(fù)興。在《看鏡有感》中，魯迅就呼吁學(xué)漢、唐的古人，“放開度量，大膽地，無畏地，將新文化盡量地吸收”(48)魯迅：《墳·看鏡有感》，《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11頁。。后來在《拿來主義》中，魯迅又大聲疾呼：“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49)魯迅：《且介亭雜文·拿來主義》，《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41頁。，這“拿來”包括對傳統(tǒng)的批判繼承。魯迅是否認(rèn)為他的“重估一切價值”并未為人們所理解？就像查拉圖斯特拉的遭遇一樣，需要在生命結(jié)束之前再次發(fā)出號召？或寄希望于未來的“新人”？如果筆者推測沒錯，則魯迅仍有不少寂寞，還有很多“未完成”之事。(50)[澳大利亞]張釗貽：《“未完成”的魯迅與當(dāng)代世界》，《從〈非攻〉到〈墨攻〉魯迅史實文本辨正及其現(xiàn)實意義探微》，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80-89頁。盡管如此，魯迅之所以能夠反抗這現(xiàn)實的寂寞，其實正是因為他內(nèi)心充滿著過去和未來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