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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不會罵人

      2020-02-25 03:15:45苗煒
      視野 2020年3期
      關鍵詞:臟話罵人磚頭

      苗煒

      有一天,我跟你娘開車出門,路上我咒罵一輛加塞兒的車,你娘說:“別罵人,我現(xiàn)在對臟字可敏感了。就算不帶著孩子,聽到臟話我也不舒服?!蔽艺f:“小孩子兩歲的時候,能掌握三四個臟字,屎屁尿說起來沒問題?!边@不是我胡說,語言專家統(tǒng)計,小孩子上學之前,一般掌握20個臟字,屎尿屁具有特殊的魔力,說起來就開心。到青春期,會說30到40個臟字,青春期的男孩子是最喜歡咒罵的,而后漸漸收斂。成年人一般常用的臟字在20個到60個之間。

      大概十歲的時候,我迷上了說臟話,經(jīng)常和小朋友比賽,看誰能飆出一連串不重樣的臟話。有一次我在學校說臟話,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厲聲訓斥:“誰教你說的臟話?是你爸爸教的嗎?”我無言以對,羞愧,同時感到憤怒。后來我常常會想起老師的這句訓斥,她的語氣和神態(tài)我早已忘記,也許她是嘴角帶著輕蔑這樣說的——“是你爸爸教你說臟話的嗎?”我琢磨這句話的修辭,探究這句話為什么給我留下這樣深的印記,原來她用了反諷手法,臟話本來是一種不體面的行為,老師把它說成是我爸爸傳給我的一種家學,從而羞辱我和我的家庭。這大概是我第一次接觸到諷刺(反諷),領略到其巨大的殺傷力。

      大概是11歲的時候,有一次課間休息,有個同學和我打鬧,估計是把我欺負得夠嗆,正當我要奮起還擊的時候,上課鈴響了,他跑回教室坐下,我從操場上撿起一塊磚頭,咒罵著走進教室,發(fā)誓要把這塊磚頭砸到他的腦袋上。他就在座位上看著我,全班同學也都靜靜地看著我,我走到他面前,不敢下手,把那塊磚頭放到他課桌上,大哭著跑出了教室。后來我才知道,社會學家將哭泣和咒罵當成是同一類“泛濫而出”(flooding out)的行為。有一個笑話說,有一位老奶奶,問一個哭泣的小孩:“你為什么在哭?”小孩子抽泣著回答:“因為我還不會罵人?!逼匠N覀兡芸刂谱∽约海伺c人之間不至于發(fā)生摩擦,但有時候我們會失態(tài)。

      你在學習站立的過程中,偶爾會摔倒,頭部撞在地墊上,咧著嘴哭起來。成年人有時也會摔倒,或者腦袋撞到玻璃上,或者用刮胡刀劃破臉頰,他們不會哭,他們會說臟話。有科學證明,這樣他們的疼痛感會減輕一些。這是臟話的滌清功用。小孩子在語言學習的過程中會有那么一個階段熱衷于屎屁尿,家長會有強烈的反應。到了青春期,他們會把臟話當成表達情緒的助詞,當成一種叛逆行為,但也逐漸明白了臟話的禁忌,明白了社會的規(guī)則。

      這種規(guī)則與禁忌的教育,在你不會說話時就開始了。家里有一個兒歌播放器,里面有首歌我老早就聽過,它是這么唱的:“青青的葉兒紅紅的花,小蝴蝶貪玩耍,不愛勞動不學習,我們大家不學他。要學喜鵲造新房,要學蜜蜂采蜜糖,勞動的快樂說不盡,勞動的創(chuàng)造最光榮。”這首兒歌樹立好典型——喜鵲和蜜蜂,歌頌主流價值觀:幸福的生活是從勞動而來,勞動最光榮。這首兒歌也樹立了壞典型——蝴蝶,貪玩,臭美,最要命的是這一句:我們大家不學他,團結和拉攏大多數(shù),站在大多數(shù)人一邊,把不站在這一邊的人當作異類,黨同伐異,世間許多丑惡,都是這樣來的。這倒不只是我們這里的教育特色,文明社會就有壓抑的一面。文明要裝腔作勢,要控制自己。

      我知道一本書叫《如何控制臟話》,讓那些愛說臟話的家長在孩子面前變得文雅一點兒。我不需要這本書,我需要一本《如何控制嘲諷》。在我成長過程中,被罵過很多次,轉眼成云煙,但有幾句嘲諷的威力經(jīng)久不衰。據(jù)說家長對小孩子的嘲諷會對他形成巨大的打擊。我怕我無意中的嘲諷讓你難受。大約翰,以后你的朋友都是Wendy和George,你總不能說臟話吧?即便要說,也應該說cunt,dick,shit,bastard吧。你看,這句話就是我慣用的嘲諷語調。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有一個非常不好的運行機制,那就是不斷地把自己的缺點個性化,就這樣我變成了一個喜歡反諷的人,不想對什么事情負責,也逃避對任何信念的嚴肅承諾。

      等我當?shù)?,我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也有了一個嚴肅承諾。小孩子的日常生活中是看不到什么反諷的,他們喜歡什么東西就直接表現(xiàn)出來,他們并不在意他人的審視,也不會把自己的真實想法遮蔽在模糊的語言中。你一天天長大,我也一天天意識到,我要面對一個嚴肅的小人兒。我們成年人的言行中包含著許多矯飾、謊言、咒罵、嘲諷和敷衍,也許跟你說話的時候,我們要過濾掉這些負面的東西。

      我曾經(jīng)暗暗發(fā)誓,要以成年人的方式和你說話,不說錯誤的疊詞,不說那些幼稚的詞,比如拉屎就是拉屎,而不是什么拉臭臭,撒尿就是撒尿,而不是什么噓噓。據(jù)說,這樣可以幫助你更好地學習語言。我以為自己就是這樣做的??捎幸淮?,你去參加爬行比賽,你媽媽在前面引導你,我在邊上錄像,回來之后我看手機里的視頻,聽到我給你加油的那些話,我吃了一驚,里面那個男性的聲音非常諂媚,故意地幼稚,嗓子變細,音調變高,詞兒并沒有什么錯,可音調正是我討厭的那種方式。馬克·吐溫爺爺平常說話也常帶臟字,他夫人把他說過的臟話都記在一張紙上,找了個機會念給馬克·吐溫,聽聽你都說了些啥吧!馬克·吐溫聽完,說,詞都沒錯兒,可你的音調全錯了!

      我不會教你罵人的,但有朝一日,我也許會糾正你的音調。說到底,你要學會正確地使用咒罵和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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