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卡
好詩,很像禱告。
李煜的《虞美人》詞,即是我所認(rèn)為的這種禱告。
《人間詞話》中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蓖鯂S沒有具體說李煜詞中的哪一首,與《燕山亭》最為相似。在我看來,在李煜詞中,不僅與“自道身世之戚”的《燕山亭》最為相似,而且還“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的,要數(shù)《虞美人》了。
盡管李煜后期的詞都可能具有這樣一種特點(diǎn),王國維才只是籠統(tǒng)地說“后主之詞”,而不具體指出哪一首,但相比較而言,《虞美人》像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的特征更為明顯?!队菝廊恕罚粍t乃自傳之詞,二則亦有“擔(dān)荷”之意,滿有宗教情懷。
《虞美人》是最典型的后主之詞。
《虞美人》詞曰: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整首詞,最為難理解的是首句“春花秋月何時了”。第一句理解錯了,整首詞的闡釋也將完全走樣。
在我看來,對此歷來注家都有誤會?!按夯ㄇ镌潞螘r了”可能抒發(fā)的情感基調(diào),有兩種:一種是美好的事物,怎么這么快就沒了呢?一種是人間美好的事物,怎么還在攪擾要去天上的一顆心呢?前者,表達(dá)的意思是好吃的好喝的,我還沒享用多久就沒了;后者,則是以“出世”的“道心”看“入世”的“遇心”,根本上反映了靈與肉的沖突。我認(rèn)為李煜的本心即后者,而不是人常說的前者。前者,是世人以自己的境界框李煜的境界。
正因為有了這種“天上乎人間乎”的糾結(jié),李煜才是“更人性”的,內(nèi)心豐富、細(xì)膩,具有“赤子”真純之情的后主,而不是一味格調(diào)清高的“白石道人”姜夔給人的形象。
《人間詞話》里王國維將李煜比之基督,真是“可怪”!竊以為,《虞美人》里的李煜,極相似于在客西馬尼禱告的耶穌。
一般的東方文學(xué)史或者外國文學(xué)史中,作為文學(xué)作品,也會選《舊約》和《新約》的部分內(nèi)容。據(jù)《新約》中的《馬太福音》記載,在即將被釘十字架的時刻,耶穌來到了一個叫客西馬尼的地方,“就憂愁起來”,“極其難過”。作為“人之子”的“神”,耶穌基督也有過三次“憂愁”、“難過”和流淚。一次耶穌所愛的朋友拉撒路死了,耶穌看見馬利亞哭,并看見與他同來的人也哭,就心里悲嘆,又甚憂愁。便說,你們把他安放在那里。他們回答說,請主來看。耶穌哭了。一次是耶穌為耶路撒冷而哭,為住在耶路撒冷的所有猶太人而哭。在客西馬尼,是第三次哀哭,也是最后一次。《希伯來書》記載得更直接,說基督在肉體的時候即大聲哀哭,流淚禱告,懇求那能救他免死的主,就因他的虔誠蒙了應(yīng)允?!恶R太福音》記載了耶穌在客西馬尼的三次禱告,第一次禱告說“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第二次禱告說“我父啊,這杯若不能離開我,必要我喝,就愿你的意旨成全”,第三次的禱告和先前一樣。
王國維特別激賞李煜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句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句,并將之與溫庭筠和韋莊的詞集比較,發(fā)問說:《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在這些詞里,“人生”就是“人間”,說 “長恨”就是充滿著遺憾,無可奈何。
我曾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孔夫子得道的四言詩。四時的運(yùn)行,百物的生長,還有榮枯、凋謝,在夫子看來,這就是天道的體現(xiàn),是上天在以自己的方式說話。這種表達(dá)絕像《羅馬書》說的: “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借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p>
這是中西文學(xué)比較中的好例子。
中國人的智慧可謂高明,往往將天道和人事合一,我們文學(xué)中的“比興”手法和邏輯中的“情感演繹”,即是最好的明證。比如先有“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才相應(yīng),好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即預(yù)表了“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
同樣,在李煜看來,“人生長恨”就像“水長東”一樣,合乎“天道—人事”,此即“自是”。但是,“水長東”之上的“落花”呢?以及“落花”作為媒介所承載的“春”呢?到哪里去了?在李煜看來,這不是單向的一條道,像水一樣向東流去,他有追問:到“人間”去了,還是到“天上”去了?
“人間乎天上乎”的追問,也是人性和神性的糾結(jié)。這也是基督的傷心處。
如此,《虞美人》詞,就不是“詩可以怨”的“怨”,不是發(fā)牢騷,而是自省、懺悔、呼告,是禱告。以此精神串這首詞,在我個人則更為神往:
人世間美好的事物,為什么還不斷攪擾我的心靈呢?它們什么時候才能在我心靈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呢?這是“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意思?!拔嵊孙L(fēng)歸去”,我終要往天上去,可是回首人間,往事歷歷在目,那么多世間的愛恨情傷,怎能讓人“忘情”?這是“往事知多少”的捫心自問。王國維詞“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更像是李煜詞的腳注。我多么不忍心看啊,可是月亮明明、月光耀耀,一切都在我眼底。承載“往事”的小樓昨夜又遭東風(fēng),讓人自西向東張望,那曾經(jīng)的地方、寄宿過的人間(故國),在不堪回首的月明中。曾經(jīng)的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時過境遷,朱顏可能已改。誰說莫愁,這“愁”也即是“上帝之杯”,原也撤不掉,像一江春水一樣,無可更改、無可奈何地一味向東流,讓人像容器一樣承受。既然如此,那么我只好承受,而不哀怨。
這就是我所理解的李煜的禱告。
文學(xué)上揚(yáng),入神性之域,才是文學(xué)的至境,而不是以一味神神道道為所謂“神性寫作”。
中國“騷人”,難免牢騷太甚,而禱告太少,李煜是個異數(shù)。
所以王國維才感嘆,平常詞人如“道君”(宋徽宗)者,“不過自道身世之戚”,而“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
細(xì)數(shù)新詩史上的名作,似乎只有海子的絕命詩,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才有此氣象。苗強(qiáng)“郵差詩”:“仿佛這個世界∕一開始就下著雪? 地老天荒沒完沒了∕這時候? 有個郵差急匆匆地上路了∕去告訴那遠(yuǎn)方的人? 那患有懷鄉(xiāng)病的人∕告訴他雪的消息? 不幸的消息……”略有此意。
文學(xué)藝術(shù)讓人成為基督。真可謂“耶穌是集中的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是分散的耶穌”。木心《文學(xué)回憶錄》能傳這一句話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