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于要不要走這趟山路,事前我有些糾結(jié)。友人說:“還是去一趟吧,畢竟這是有名的徒步路線,或許有驚喜呢?!蔽壹泉q豫,又興奮,最后興奮慢慢蓋過了猶豫。
車子把我們拋下,又絕塵而去?,F(xiàn)在,山就在面前了。一排小攤在前,低矮的棚子里出售著廉價的食物和粗糙的工藝品。一條不起眼的石階路從山縫里延伸出來,我們踩上了石階。我心想,就是從這里出發(fā)嗎?心里是沒底的,忐忑,不安,也有一種冒險的沖動。連著走四天的山路,能行嗎?會累得走不動嗎?……其實,已沒回頭路了。山間只有這么一條路,通向未知的前方。
背夫倒是來了,是為我們服務(wù)的。他們是專業(yè)背夫,沒帶任何工具,衣著隨意,鞋更簡陋,與配備了登山專業(yè)裝備的我們相去甚遠(yuǎn)。這回登山共有十人,背夫也有五人,他們每人要背我們兩人的東西。大號的登山包里塞滿了東西,日常用品、衣服以及各種零碎雜物。每個包都是鼓鼓的。背夫們輕聲細(xì)語,左肩一個,右肩一個就上路了。在尼泊爾,不時會遇上背夫,沉重的東西用一個布條系住,布條不掛肩上,不套脖子,而是掛在額頭上。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額頭部位。初次看到,真替他們捏把汗。我們的背夫只用肩,不用額頭,他們個個健步如飛,輕盈自在。
臺階依次展開,無窮無盡,一級又一級,一層又一層。面前是山,除了山還是山,山外面有一座山是顯眼的,那就是魚尾峰。那是一座雪山,像一把銀鏟一樣,高高地插在山崖之中。無論走到哪一個位置,都能看到雪山。雪山就在那兒,我們走啊走,它都在,一動不動。如同一個哨兵,一直在觀察我們,注視我們。
我們走的時候需要不時跳躍,那是因為驢糞。臺階上時不時會遇上驢糞,黑黑的一團(tuán),又是黑黑的一團(tuán)。這些糞便有點大煞風(fēng)景,但又躲不開。山路長長,伸到密林里,那些驢糞就會時不時地冒出來,嚇一嚇我們。有驢糞,當(dāng)然就有驢子,驢子出現(xiàn)時不會是一只或兩只,而是一群,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驢隊出現(xiàn)前,都會聽到鈴聲,鈴聲清脆、悅耳,從很遠(yuǎn)很空曠的地方傳來。鈴聲悠蕩在空中,然后就會出現(xiàn)大群的驢子。驢子帶著一股騷味,擦身而過時,你能感受到它們涌動的體力。但這里,真離不開驢子,它們相當(dāng)于大卡車?;蛘哒f,它們就是這里的大卡車,是山區(qū)與外界運輸?shù)闹匾ぞ摺?/p>
圍著安娜普爾納雪山徒步,有兩條路線,一是小環(huán)線,要走四天。另一條叫大環(huán)線,需要走上半個月,甚至二十多天。半個月以上,對我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是難以想象的。我們走的小環(huán)線,需要連續(xù)走上四天,這對我已是一場考驗,畢竟從來沒有走過這么長的山路。
一座吊橋出現(xiàn)了。橋下是湍急的溪流,水聲靈動、喧嘩。清澈的水奔涌而下,掀起朵朵水浪。經(jīng)幡在橋畔,五彩斑斕,在風(fēng)里卷動。溪流旁是一地的卵石。一品紅開得正旺,一團(tuán)團(tuán)的,像火焰一樣,映紅山坡。這紅不是來自花朵,而是來自葉子。綠葉包裹,一路向上,到了尖端有幾瓣紅色的葉子,紅得像火焰。一品紅長在山坡,一叢叢,一簇簇,神奇的顏色異常奪目,點綴山巒。
越往里走,植物越多,花也更多。三角梅顯現(xiàn),展開枝條,花朵肥碩,一蓬蓬挺立在陽光里。黃色的萬壽菊也在墻腳招展著身姿。紅與黃,白與藍(lán),多種顏色的混搭,交融。讓眼前這個灰暗的山村,一下子有了生機,色彩帶來的溫馨沖擊著視野。我享受著花的洗禮,聞著花香,一路的勞累竟然也消解不少。
中午,到一小客棧,臨溪,聽泉。
背夫們用手抓飯,飯團(tuán)在手中捏動,一遍又一遍,再慢慢送入口中。飯后,他們在門口,有的坐臺階,有的站立。黝黑的皮膚,磨白的牛仔褲。五個人中,只有一個人用手表。我經(jīng)過,對著他們拍照,他們向我招手,微笑。
喝著熱水,聽著溪流聲,輕風(fēng)還在偷偷地拂臉?;ú莸氖澜缇褪沁@般神奇,它們會讓你松弛與愉悅,能把心在土地上扎下根來。盡管這是在一處僻遠(yuǎn)的山村,簡陋,單調(diào),但個中蘊藏的一種難言的飽滿,這樣的飽滿是城市所沒有的。加德滿都車聲嚷嚷,塵土滿天,站在塵灰里仿佛站在一片晨霧里。
山村像要午睡了,陽光無聲,落在面前的茶水上。溪水聲在一旁,很輕地流淌,仿佛還想更輕一些。我吃著陌生的咖喱飯,舌尖上充滿了辣味與香味。
二
時不時,會遇上農(nóng)耕的人。
這里偏僻,除了那條我們走的山路,與外界幾乎隔絕。到處是山,這片的山連著那片的山,我們從這山走到那山,又從那山走到這山??諝馇逵滞?,吸一口進(jìn)肺,再長長地吐出來。節(jié)奏也變樣了,一切都慢了。人走得慢,說話慢,動作慢,連村莊里那些狗也慢條斯理,遇到我們,看也不看一眼。
路旁,一位中午婦女,微胖,身穿圍裙,手提鐵搭赤足站在地里,茫然地看著我們這支隊伍??赐?,舉起鐵搭,開始鋤地。一下又一下。堅硬、干澀的地上無水分,鐵搭在緩慢移動。我想,這一小塊地,不知要鋤多久。
在一處山坳里,還看到了兩頭犁地的牛。牛黑色,頭上有小角。兩牛并排,拉著鐵犁子。牛后面跟著三個人,趕牛的舉著鞭,扶犁的保持犁的走向。旁邊還有個背布袋的,手伸進(jìn)布袋,掏出谷物,他是個播種的人。
牛似乎在偷懶。鞭子一再落下,牛還是不肯走,有氣無力,甚至停下來。我被這一幕吸引,停下來,在遠(yuǎn)處觀望。十分鐘過去了,他們還在原地打轉(zhuǎn)。他們就這樣來回地趕著牛。山巒無言,他們也沒多說話,只是反復(fù)地趕著牛。
我想這便是農(nóng)耕,我們的祖先或許就是這個樣。甚至我的童年生活里,這樣的場景也是反復(fù)出現(xiàn)的。時間把我們馴化了,以至不能往回看,仿佛看到了落后、刻板和墨守成規(guī),甚至是某種低下的生產(chǎn)效率。上小學(xué)那會兒,班級不遠(yuǎn)處就有個牛棚,那里有一頭牛。牛是為生產(chǎn)隊服務(wù)的,耕田,犁地,但某一天牛被殺了。我沒有目睹殺牛的經(jīng)過,但聽人說??蘖?。兒童對哭不會那么敏感,把這當(dāng)作個笑話來講。牛與人是有生命紐帶的,吃草,住草棚,不知疲倦地為人服務(wù),最后人還要把它的肉給吃了。人有時是很殘忍的,這樣一條生命來到世上,除了服務(wù)還是服務(wù)。
繼續(xù)走,看到了一幅豐收的場景。莊稼已成熟,田頭拉了塊藍(lán)色的大圍布。圍布高懸,刺在天空。男男女女在圍布下摔打稻子,一下,再一下。稻穗在空中翻滾,跌落。稻草鋪了一地,像厚厚的地毯,牛在上面來回踩踏。這里又成了孩子們歡樂的海洋,他們追逐,跳躍,還有孩子藏在草垛里,雙腳在空中舞動。旁邊是一條大溪,清澈的溪水在奔流,涌卷起很響的聲音。
這真是一幅收獲的圖景,中年人、孩子和老人都在忙碌,衣服堆在田間一角,地上鋪滿了金黃的稻茬。節(jié)奏在這里變得緩慢又悠揚。我羨慕面前兒童的那份自在,即使面對貧窮、饑餓與偏僻,他們依然在快樂里奔跑和享受。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他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與外界隔絕。孤獨啊,寂寞啊,與他們絕緣。更沒有成天的牢騷與怨天尤人。
看到他們身上擁有的那份自在,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幸福。到了我這個年齡,覺得能活得自在是多么奢侈的事啊。
望著眼前這幅單純的圖景,浮想聯(lián)翩是免不了的。
三
夜晚宿在村莊。
村莊四面環(huán)山,客棧的對面是一座高聳的山峰,尖頂上盤著云霧。夕陽西下時,一抹紅光殘留在山頂。山坳的四周好像進(jìn)入了黃昏,都暗了,唯有前方的山尖是亮的。
客棧不大,卻是彩色的。墻壁有兩種顏色,一邊是淺綠,另一邊是淺藍(lán)。木柱子漆成了棕色,圍欄又是白色的。屋檐間,飄動著小旗,各種顏色把風(fēng)拉碎,嘩嘩地晃動著。色彩,在生命中是存在意義的。一個入眼的色彩,會讓平庸的日子變得斑斕,也延伸出意義來。在這個封閉的山村,這種斑斕令我這個外來者覺得賞心。一路走來,不同的色調(diào)充斥眼前。尼泊爾人偏愛淡藍(lán),淡藍(lán)遍布鄉(xiāng)村地頭。淡藍(lán)里蘊涵著安靜與和諧,它在不經(jīng)意間向我們暗示了自己的內(nèi)心。
客棧在山村里,屋舍用石塊砌成,茂密的植物從墻縫里滲出來,在高高的屋頂上探出頭來??蜅M鈮λ⑹?,涂成白色,窗子卻是藍(lán)色的。淡藍(lán)色安靜,讓整個客棧都恬適起來。白墻藍(lán)窗的屋邊,花與草正恣意開放?;ǘ浞泵?,從墻角那里升起來,升起來,再沿著屋頂延伸開去。小客棧被花海湮沒,包圍著。
如果這里沒有色彩會如何?到處都是簡陋的墻、簡陋的屋子和簡陋的村莊。正是有了色彩,讓這里有了靈動與生機。如同一個人的打扮,如果容貌出眾,天生麗質(zhì),就無須添加任何外在的幫助。但如果資質(zhì)平庸,如伺搭配、調(diào)色與互動就成為關(guān)鍵。于人,于物,應(yīng)該是一個道理。
餐廳幽暗,灰暗的燈亮著。在這里,電是稀缺的,電燈的瓦數(shù)都很低,發(fā)出低調(diào)又收斂的光。夜風(fēng)涌來,天一下子冷了,連門窗都緊閉了。白天只穿單衣行走,現(xiàn)在羽絨衣都套上了。大家縮著,屋子里一下子變得蒸汽騰騰。飯菜的熱氣,人散發(fā)出來的熱氣,把窗戶的玻璃也變模糊了。
輪到結(jié)賬了??蜅@习迥弥?,記錄每個人吃的飯菜和飲料。他拿鉛筆在紙上畫來畫去,一副焦慮的樣子。在國內(nèi),結(jié)個賬,只要幾分鐘,計算器一摁就完結(jié)。眼前這位老兄拿著紙,皺著眉,來來回回地走。每個人吃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有些是一個人付,有些是幾人合付,這就把他難住了。我想,或許,對他而言,如此復(fù)雜的結(jié)賬也是難得一遇。領(lǐng)隊說:“都這樣,不要急,慢慢來,他們慢得離譜?!迸c外墻鮮艷的顏色相比,他們做人卻要單純許多,也木訥許多。
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背夫。背夫都在廚房里忙進(jìn)忙出,在洗臉,端盆子。他們白天為我們背東西,晚上一到店里,又成了店里的服務(wù)員
折騰了半個多小時,老板終于把賬結(jié)清了,讓旁觀的我們松了一口氣。背夫也來收拾餐具,擦桌子了。里面有個背夫叫阿里,常朝我們做鬼臉,還用英語開玩笑。
我們派了個姑娘去偵察,打聽,她回來后,吐了吐舌頭?!澳銈冎绬??這個阿里還是個大學(xué)生,在加德滿都讀書。家境窮,所以出來做一段時間的背夫。”大家愕然了。
四
大霧彌漫了山崖。
人在霧中行走,只能看到前面人的背影,連路也模糊了。霧叢中,走進(jìn)了一個客棧。這是個大客棧,一進(jìn)去,像是進(jìn)入了另一個天地。一下子冒出了許多人,有上百人,各種膚色各種語言,大部分是歐洲的背包客。
歐洲人個性倔強,喜歡冒險。在路上,不時會遇到背包客。有兩三人的,也有一群的,我甚至還遇到過獨行者。獨行者,是名女性,中年,金發(fā)藍(lán)眼,一個人用兩根登山杖,左右開弓。一問,居然是走大環(huán)線的,這讓我既驚奇,又佩服。一個女性,獨自外出,走上半個多月的山路,忍受萬倍的寂寞,這需要多少意志和毅力?
大客棧條件好,可以洗澡。我在水龍頭下沖,讓熱水沖去汗水和疲憊。隔壁傳來說話聲,原來是我們同行中的一對夫妻,他們在洗鴛鴦浴了。我隔著墻喊,聲音輕點,水聲和各種笑聲蕩漾在了一起。晚上又喝了紅酒,占著一張大桌子,還點了牛排來補充體力。領(lǐng)隊說,這是中途的小點綴,更困難的路還在后面。他這樣說不知是鼓勵我們,還是嚇唬我們。兩天的山路,疲勞占了上風(fēng),但大家都舍不得早早回房,都待在這個大餐廳里,響亮地吹著牛,欣賞著彼此拍的照片。
在大伙喧鬧時,我走到了室外。冷氣無情地刷著臉,空曠的山間被濃霧籠罩。我是出來尋找山神的,不,是感受山神。每一個山里都住著神靈。這一路上,我看到了眾多小的廟堂,有些是在路邊,一米高,紅磚砌成,里面安著神像,路人經(jīng)過都要拜上一拜。我在黑暗與霧氣里感受著。我們?nèi)绱松仙?,腳踩大地,喧鬧又狂歡。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圖騰和精神力,但我們這些外人粗魯?shù)仃J入時,會不會驚擾了山神的安寧呢?
群山?jīng)]有給我答案,只有無邊無際的霧,它所向披靡,無處不在了。
凌晨四時,還在睡夢里轉(zhuǎn)悠,又被叫起。一行十多人在頭燈的指引下,又開始往更高的山上走。要去的地方叫PoonHill,那里位置不低,海拔超過三千米。走著走著,霧氣開始消退,散去,山溝里吹來的風(fēng)帶著清新的氣味。抬頭望天,大吃一驚,這密密麻麻的星星是從未見過的。密得不透氣,密得令人窒息。小時候曾經(jīng)有過繁星閃爍的日子,但如此大密度的星星卻是第一回看見。星星,塞滿夜空,每顆星之間是如此緊密,幾乎連間隙也不剩。原來,繁星與我們是如此近,就在我們頭頂?shù)纳戏?,在眨眼,在做鬼臉。在世上活了幾十年,卻一直未曾明了,一直生活在假象里。
到達(dá)觀景平臺時,背上已濕透。風(fēng)更大了。這是山頂?shù)娘L(fēng),很冷,冷得直往骨頭鉆。晨曦微露,看到了高高的觀察臺,還有一間小小的茅草屋。在昏暗的燭光下,茅草屋供應(yīng)著咖啡和奶茶。風(fēng)太大了,我只好往茅屋邊上擠,高高的茅草擋住了陰寒的風(fēng)。身上還在冒汗,外面卻奇冷無比。我仿佛成了一個“三明治”,被冷與熱包夾,緊緊地裹挾著,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和難受。
天正在放亮,像撕開了一個口子。對面的山峰慢慢展開真容,隱約中,能看到成排的雪山。雪披著,被天角的光亮一抹,正在醒來,像少年那種朦朧,睜著眼又在擦著眼皮。安納普納斯山脈正在睡意中醒來,雪山變清晰了,白與灰相間,如帶子般長長地展開著,展開著。
山頂開始露出一丁點的紅光,淡淡的,淺淺的,帶著幾分羞澀。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前方,大家凝神守候。天越來越亮,紅色更濃了。那抹紅光就像胭脂般涂到了雪山的頂上。就在頂上,不在別處。那是一個紅頂,就像個紅帽子。連綿的安納普納斯山脈都戴上了紅帽子,一長串,金燦燦的。云霧也起來了,或掛在山腰,或飄在空中,若即若離。片刻,那抹胭脂越來越紅,那不是一般的紅,竟成了橘紅。
我聽到了同伴的喊聲:太陽。伴隨著喊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東方。太陽每天都在升起,然而此時此刻對太陽的好奇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激動。有人奔跑著,喊著,盡可能離太陽近些,再近些。太陽的一個角已沖破云層,探出頭來,它是黃的,黃中帶金,黃中帶艷,就像紅紅的鴨蛋黃。
我們追逐太陽。圓圓的太陽似曾相識,但又有著很強的陌生感。金色的光芒輕撫雪山,綿延的山頂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有的安詳,有的秀麗,有的則顯出幾分熱烈。遠(yuǎn)處,有一座雪山仿佛被點燃了一般,山頂顯出了奇譎的火燒云,蒸汽仿佛升騰了起來。就在這時,我仿佛看到了山神。山神用這樣一種奇異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天地是如此不同,壯觀,面對面前的場景,語言是干澀的,更是無力的。
陽光墜下,落在茅草叢中,連長長的茅草也變得光芒四溢。
五
搜索“安娜普爾納”一詞,百度百科上是這樣說的:
“尼泊爾被譽為徒步者的天堂。安娜普爾納大環(huán)線位于世界第十高峰安娜普爾納峰8091米、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8167米和第八高峰瑪納斯魯峰8156米等三座大山及其衛(wèi)峰之間的峽谷中。全程約220公里。安娜普爾納經(jīng)常名列全世界十大徒步路線榜首,最主要的原因是其為目前全世界唯一的一條圍繞8000米雪山徒步的線路。另外包含了全球大部分山地景觀和最典型的垂直型氣候變化。徒步最高點是5416米Thorong La Pass,最低點是790米khudi。一路上能看到田野、森林、流水、峽谷、湖泊、荒漠、戈壁、灌木叢、草甸、冰川、雪山等各種山地景觀,可同時體驗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不同的立體氣候?!?/p>
來尼泊爾前,我查了有關(guān)資料。關(guān)于這個鄰國,由于隔了個高聳的喜馬拉雅,許多方面都是陌生的。
從PoonHill撤下來,天已放晴,空氣寒冷又新鮮。我們被雪山團(tuán)團(tuán)包圍。白色成了這里的主旋律。天透藍(lán),藍(lán)色天際下就是起伏的白色群山。這里的山大致可分三層,遠(yuǎn)處是雪山,山頂上白雪綻放。中段光禿禿的,灰色的山巖連綿不斷,而我的腳下則是綠意環(huán)抱。遠(yuǎn),中,近,構(gòu)成了山的景致,白的,灰的,綠的,層次分明。
步行回客棧,看到昨天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恍若仙境。昨晚有霧,看不清,其實我們處在雪山的懷里。領(lǐng)隊在催,要我們快速收拾行李,早早出發(fā)。我卻滋生了一份留戀。我想留下來。我需要一個靜的過程,只有靜才能走到心靈的深處。我需要調(diào)整一下節(jié)奏,坐下來,喝杯茶,與山來一次對話。我就是這樣想的,想坐著,靜靜地,看樹看云看雪看風(fēng)景。
同伴們都出發(fā)了,在喊我,在一片不舍之中,我只能默默離開。
或許是太想與眼前的景色合影了,來到一處平坦處,讓人拍照。我伸出手臂,做出飛翔的姿勢。殊不知這張照差點惹上大麻煩,拍完照后我匆匆走了,忘了放在路邊的腰包。幸虧被人及時發(fā)現(xiàn),腰包里有我的護(hù)照和錢包,如果真丟了腰包,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我想,這也是山惹的禍,層次如此分明的山是第一回領(lǐng)略。白、灰、綠三種顏色交織,構(gòu)成了山的三種形態(tài),旁邊有一戶人家,甚至是花團(tuán)錦簇。有個金發(fā)兒童望著我,倚在門前石階上,背后的大院子里繁花正密。
山路時高時低,有些平緩,有些陡峭。有時遇上茂密的樹木,有時遇上清澈的溪流,有時遇上開闊的平地。早櫻在山間怒放,樹就站在山懸口,挺立著。粉白紅的花蕊如雪,風(fēng)一吹,紛紛落下,仿佛在和我們打招呼。木本曼陀羅隨處可見,黃色的花朵在屋前庭后隨處可見。怒放的三角梅,不甘寂寞,大團(tuán)大團(tuán)從屋檐處垂吊下來。
我不懂植物,連基本的花草的常識也沒有。若干年后,我打開電腦,翻閱安娜普爾納山區(qū)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大,再看細(xì)部。我為這些色彩艷麗的植物所打動?;ㄔ陧б饩`放,不猶豫,不膽怯,它們在陽光下仰著頭,胸有成竹的樣子。我給懂植物的朋友看照片,朋友驚呼,你這個笨蛋,居然錯過了那么多的機會。他是愛惜植物的,他覺得進(jìn)入安娜普爾納就是一次與植物做朋友的機會。
前面我寫出來的這植物名,也是朋友看了照片后告訴我的。我只知道這是花,這是紅花,那是黃花。僅此而已。
山在靜默里變化著。我們處在不同的海拔里,或上,或下,海拔的差異帶來氣溫的差異,于是眼前所呈現(xiàn)出來的植物與花卉也都各異。植物像報春鳥一樣,預(yù)報著各地的山川氣候,或溫潤,或干燥,或潮濕。但我們行走的人,偶爾瞅見一束花,會激動一下,其余的時間與盲人無異。殊不知大地上都是知者,它們在草叢里、山坡上、枝條間或溪澗里,默默地跟我們打著招呼。它們可能在歡迎我們,也可能在鄙視我們。
六
大塊的梯田出現(xiàn)了。梯田層層疊疊,把幾個山頭都占領(lǐng)了。
人類總是在改變地球的容顏。梯田高低錯落,大小不一。收割后的莊稼地,依然金黃,空曠,高遠(yuǎn)。殘存的稻茬子鋪灑在田頭。魚尾峰從山后抬起頭,露出雪峰的一角,閃著一道道冰冷的光來。梯田給大地呈現(xiàn)出復(fù)雜、斑斕的圖案,那些不規(guī)則的線條仿佛抽象畫,在大地上任人們自由書寫。
又遇見一群背夫,都是當(dāng)?shù)厝恕1澈t里裝滿了東西,看不出里面的模樣,估計是日用品。他們用布條套在額頭,十多人一支隊伍,朝我們這邊走來。原來,我們又回到了出發(fā)地,眼前熟悉的賣工藝品的小攤也出現(xiàn)了。轉(zhuǎn)了四天,又回到了原先那個出發(fā)點,出發(fā)時的忐忑,此刻變成了坦然。山還是在那里,遠(yuǎn)看過去,甚至看不到臺階路。路消隱在樹叢里,好像沒有路一般。我有些恍惚,好像自己還在里面,只緣身在此山中。
如果安娜普爾納是一本書的話,我只是潦草地翻了幾頁,更多的景致和人文、風(fēng)情都來不及品嘗。若干年后,安娜普爾納會時不時闖入,撩動一下我的心緒。每當(dāng)這時我就會后悔,事先沒有做足夠的功夫,以致囫圇吞棗,僅僅匆忙掃上了一眼。我不識植物,浪費了諸多與花草對話的機會,更沒有把心放下來,去細(xì)細(xì)品味山的呼吸與律動。
但有一幅畫面會時不時出現(xiàn)。在路上,在一戶村寨的草坪上,我遇上一個歐洲人。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背影。他那會兒坐在凳子上,背對著我。
應(yīng)該是個背包客。他就這樣坐著,閉眼,一動不動。陽光如綢,覆蓋著周圍,一匹白馬陪伴著他。他面朝山野,巋然不動,呆如木雞。魚尾峰若隱若現(xiàn)。
我悄悄走近,沒發(fā)出任何的聲響。他沒有感覺到我的到來。我被這無聲的情景打動了。山巒安寧,陽光無聲,除馬兒哼鼻外,難得聽到一個聲音。發(fā)呆,在安納普納斯山區(qū)發(fā)呆,實在也是一種享受啊。要知道,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連發(fā)呆也不會了,看到這一幕我竟覺得是奢侈。那是一種極大的奢侈。
我觀察了十多分鐘,那人依然沒動。直到我走時,回望,看到在鮮花叢中,那歐洲人還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像個瑜伽師。這個形象一直存留在我腦海里,它告訴我什么叫冥想。生活里,煩惱與糾纏總會時不時侵襲,每當(dāng)這時,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這一幕。
但及浙江桐鄉(xiāng)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已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作家》《鐘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散文》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近三百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散文集《那么遠(yuǎn),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