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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的書簏:中古時期的文獻記憶與文獻傳播

      2020-02-28 11:49:58于溯
      文史哲 2020年1期
      關鍵詞:寫本

      于溯

      摘要:在東漢到唐的幾百年間,物質文獻因紙張逐漸代替竹帛而發(fā)生重大變革,與之同步發(fā)生的另一個重要的文獻史現象是,文獻記憶極度興盛,記憶成為紙張之外另一種重要的文獻載體。由文獻記憶形成的“記憶本”,被當時人視為版本學意義上的文獻形態(tài),它全套移植了寫本從制作到??备鱾€步驟的概念,并可以與寫本自如互校。記憶本較寫本更為易得、易讀、易檢、易攜,它迫使物質文獻不斷自我改進,以期盡可能模擬到記憶本之優(yōu)長,使讀者從記誦中解放出來。文獻記憶和物質文獻共同參與了中古文獻的形成和流通,中古文獻史的面貌,要比學界過去認識的更加復雜。

      關鍵詞:文獻記憶;記憶本;書籍史;文獻史;寫本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0.01.12

      作為人類本有的一項生理功能,記憶力深刻地參與了人類文明進程。誕生于各文明早期的神話故事曾憑藉記憶口耳相傳,在古印度,佛教經典也長期通過口誦流布。古希臘人甚至已經有了系統(tǒng)訓練記憶的技藝,這種技藝后來受到羅馬演說家的大力推崇,他們將“記憶術”列為古典修辭學的一部分,還奉希臘詩人西摩尼得斯為記憶術的發(fā)明者。但是,隨著書寫和文獻制作技術的逐漸發(fā)達,是用記憶來承載和傳播文明,還是用文字、文獻來承載和傳播文明,人們有了兩種選擇。既然記憶作為知識和信息的一種載體,在功能上和文獻是有所重疊的,它與文獻的關系就成了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柏拉圖在《斐德若篇》中就假借埃及法老塔穆斯之口說,文字會導致人們善忘,因為人一旦學會文字就不再努力記憶了。這種記憶與文獻對立競爭的觀念影響至今,比如文藝復興史學者葉芝認為,記憶技藝的衰落正是緣于印刷書籍“摧毀古老的記憶習慣”,阿萊達·阿斯曼在研究記憶史時也表示,那既能放在書里的,就不必放在腦中,記誦的衰落“正與外在于人體的功能強大的知識存儲器飛速增長的容量相對應?!?/p>

      從一個長時段的視角看,人體外的知識存儲器最終戰(zhàn)勝有生理局限的人體本身,無疑是確然的;但是在每個具體的時空中、在特定的文化觀念和歷史情境下,文獻和記憶的關系還遠非那么簡單。印度佛教一度依賴口誦傳教,據說就是因為那里的學者和哲學家看不起文字。中國文化對文字和書寫極度推崇,漢字擁有神圣的起源故事,書寫擁有高于口說的地位,甚至形成了具有神秘色彩的敬惜字紙觀念,但背誦作為一種特殊的記憶與文獻的結合方式,也長期受到不亞于物質文獻本身的重視。在《金石錄后序》那個著名的片段里,李清照這樣描述她和丈夫的日常生活:“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那能放在書里的,不但也要放在記憶里,而且是連書一起放在記憶里的。

      “文獻記憶”是記憶的一個獨特的分支,它是以記憶的老對手——文獻為對象的記憶,是以字句為元素的記憶。這種記憶活動只能發(fā)生在文字出現后,也只能發(fā)生在識字并能接觸到書的人身上。在不同的文化或時代中,文獻記憶所扮演角色的重要性是不同的。即以對文獻記憶的指稱為例,至遲在中古漢語中,已經有“諷”字表達“記憶文獻”(“倍[背]文日諷”);而在英語中就很難為“背文”找到一個對應單詞,只有長詞組“word-for-word/line-for-line repetition"能描述它。擁有專稱,這是文獻記憶在古典中國文化中相當被關注的一個體現。另一個有趣的文化對照是,希臘人發(fā)明了“記憶術”,中國人則發(fā)現了“文獻記憶方”:“韓終服菖蒲十三年,身生毛,日視書萬言,皆誦之,冬袒不寒?!薄傲觋栕又俜h志二十年,有子三十七人,開書所視不忘,坐在立亡?!毕煞胶蛯7Q一樣,也說明文獻記憶得到了格外關注。而這種關注度又不是一成不變的,有些時代的人比其他時代的人更關注文獻記憶,留下了更多關于記誦的故事。傅漢思在研究唐代正史之《文苑傳》時就發(fā)現,在唐代史官們看來,“驚人的記憶力似乎是當時文人不可缺少的特點”。事實上,這個特點既不限于文苑,也不限于正史,也不限于唐代。在中古時期的各種性質的人物傳里、各種性質人物的傳里,記誦能力都是常見話題,比如:

      誦經日萬言,過目則能。(《出三藏記集·竺法護傳》)

      耳聞則誦,過目不忘。(《晉書·苻融載記》)

      初出身為領軍府白衣吏。少知書,領軍將軍沈演之使寫起居注,所寫既畢,暗誦略皆上口。演之嘗作讓表,未奏,失本,喜經一見,即便寫赴,無所漏脫。(《宋書·吳喜傳》)

      大眼雖不學,恒遣人讀書,坐而聽之,悉皆記識。令作露布,皆口授之,而競不多識字也。(《魏書·楊大眼傳》)

      經目必記,歷耳不忘,求籍人間,閱書肆里,不知雨風,豈悟坑穿。(《魏張滿墓志》)

      讀書數行并下,過目皆憶。(《梁書·昭明太子傳》)

      七歲時,誦庾信《哀江南賦》,數遍而成誦在口。(《舊唐書·蔣義傳》)

      “驚人的記憶力”并沒有特定的人物群體偏好,它可能發(fā)生在知識精英身上,也可能發(fā)生在胡人、武人、胥吏甚至不甚識字的人身上。這些記載唯一的共性是出現在中古時期,而清代大型類書《古今圖書集成》在“博文強記部”抄錄了清以前106個文獻記憶故事,其中中古時期的就占到了71個。同樣產生于這一時期的《抱樸子》中出現誦書仙方,絕非偶然??梢哉f,中國文化之格外強調文獻記憶,這個特點正是在中古時期形成的。

      但問題是,在物質文獻史上,中古時期正是紙代替竹帛、書寫越來越便利、書籍越來與豐富的時期,文獻有了更好的、更多的物質載體,為什么反而更需要記憶這個載體?為什么記誦高手在這個時期的史料中井噴式地出現,而不是在文獻流通更艱難的古代,或者接觸書籍機會更多的雕版印刷時代?

      一、文獻記憶:文獻還是記憶?

      支配文獻記憶行為的是文獻記憶觀念,后者同樣是隨時變化的。比如體現在計量方式上,今天人們說背誦一篇文章、一段課文、三百首唐詩,計量單位(篇、段、首)多是根據文本內容設定的。而前引《抱樸子》收錄的背誦仙方中,有一道藥效是“日視書萬言”,“言”(字數)作為記誦單位今日已罕有使用,在中古時期卻相當常見,比如:

      (司馬防)雅好《漢書》名臣列傳,所諷誦者數十萬言。

      (李郱)暗記《論語》《尚書》《毛詩》《左氏》《文選》凡百余萬言。除了“言”以外,“紙”也常常用來衡量記誦量:

      姚主即以藥方一卷,民籍一卷,并可四十許紙,令其誦之三日,便集僧執(zhí)文請試之。乃至銖

      兩、人數、年紀,不謬一字。

      (長孫紹遠)年甫十三……讀月令數紙,才一遍,誦之若流。

      兄敬嗣,時因稟訓,讀《上林賦》于前。太妃一覽斯文,便誦數紙。

      屬顏魯公許試經得度,時已暗誦五百紙。比令口諷,一無差跌,大見褒異。

      字數和紙張數都與文本內容無關,而與物質文獻的視覺樣態(tài)有關。而且,它們其實也是中古時期寫本制作的計工單位。用字數和紙張數計量背誦量,說明在當時人的觀念中,文獻記憶與物質文獻有相當的同質性。可以說明這種同質性的另一個例子是,《漢書·藝文志》著錄小說家時特別強調其口語記憶的源頭(“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而且這個源頭與小說被置于諸子十家之末且獨被著錄者評日“不可觀”有直接關系;但是《漢志》著錄伏生本《尚書》,并不因其來自文獻記憶而區(qū)別視之。寫出記憶中的非文獻內容和寫出記憶中的文獻性質截然不同,對后一個行為,“來源于記憶”這一點被完全忽視了。這也說明,文獻記憶在當時更多地是被從文獻而不是記憶的角度來認識的,它的產物作為一種虛擬書籍,與實體書籍并無本質區(qū)別,不過一個是儲藏在體內,一個是在篋中而已。

      人體能夠成為書籍的儲藏地,這種觀念也在當時的很多言論中有所體現。漢末的趙壹在《刺世疾邪賦》中寫到:“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薄妒勒f》載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對日:“我曬書。”東魏的崔慢被人稱贊“胸中貯千卷書”。文籍滿腹、曬腹曝書、胸中貯書,這種描述方式就和早期文獻中的“多識前言往行”(《易·大畜》)、“博聞強識”(《禮記·曲禮》)、“前事之不忘”(《戰(zhàn)國策·趙策》)之類不同,落腳點在人體與書,而不是記憶與知識。更直觀的例子是,漢唐史料中常可見“書笥”“書廚”“書簏”“書箱”“書庫”“書篋”一類人物綽號,還有人被稱為“皮里晉書”“皮里陽秋”,被稱為“肉譜”,乃至有被完全取締了“肉”的存在而直呼為“人物志”的。這些綽號無論褒貶立意何在,它們能以這樣的面貌出現,都基于人可以作為書籍儲藏地的認識。而這種認識,與以字數、紙張數來計算記誦成果,是相互吻合的。

      如果人體是書籍的儲藏地,那么文獻記憶的行為,就是為書籍制作一個藏于此地的復本,這與抄寫一個復本并無本質區(qū)別。因此,制作“記憶本”的流程、要求,與制作寫本也是一致的。

      文字準確是制作寫本的核心要求。早期的文獻記憶,正如朱熹指出的,孟子憑記憶引據《詩》《書》每每有誤;漢人憑記憶授經也常出現錯字,當時并無一字不可差的要求。但在中古史料中,用“不差一字”“一無舛誤”描述文獻記憶已經非常常見了,文獻記憶理論上應與誦本嚴格一致,應該正是在這個時期逐漸確立的準則。

      至晚在南朝后期,“不差一字”、“一無舛誤”的標準已經不僅適用于書籍內容,而且還適用于書籍的作者、書名、目次、版式等信息。據說當時蕭勱能把《東觀漢記》背誦到“卷次行數亦不差失”的程度,而長于記誦的劉杳能準確識別各種文獻片段的出處。文本與書名目次版式間的有效對應,使人體中的一部部書籍卷帙分明、互不混雜,就像它們的體外版本一樣。

      南朝的藏書家們宣稱,抄書、藏書的目的是“備遺忘”,換言之,物質文獻是作為“記憶本”的校本被收藏的。不惟物質文獻可?!坝洃洷尽?,“記憶本”也可校物質文獻,《舊唐書》載唐玄宗見凌煙閣“左壁頹剝,文字殘缺,每行僅有三五字”,隨行的蔣義認出這些文字是圣歷中侍臣圖贊,“即于御前口誦,以補其缺,不失一字”。這就是以記憶本為校本的一個實例。

      字字對應,不脫不訛,定名析卷,布置版式,最后以字數和紙張數計算工作量,這本是制作寫本的相關概念,而文獻記憶也一一接受了。不僅如此,物質文獻的??备拍钜脖晃墨I記憶接受了?!坝洃洷尽焙蛯懕径唛g可以自如互校,這更說明當時人使用物質文獻的制作和??备拍钊ッ枋鑫墨I記憶,并不是一種文學性的比喻,而是真正將“記憶本”視為版本學意義上的文獻形態(tài)。由此可以看出,中古時期人有將文獻記憶直接視為一種文獻的傾向。

      二、記憶本及其特性

      就像面對“選擇記憶還是選擇文獻”的時刻一樣,現在人們面對文獻也有了兩個選擇:記憶本,還是寫本?

      記憶本的一個顯著優(yōu)勢是成本低。對沒有經濟能力置辦實體書籍的人,記憶本的意義尤大?!逗鬂h書》載王充早年家貧無書,就去賣書的地方蹭看,“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荀悅據說也是“家貧無書,每之人間,所見篇牘,一覽多能誦記”。借書并制作一部記憶本是貧者求學的常態(tài),東漢延篤學《左傳》而無力置辦紙張抄寫,就找人借一部背了下來,梁代的任孝恭也是“家貧無書,常崎嶇從人假借。每讀一遍,諷誦略無所遺。”還有人利用傭書的機會,在為雇主制作寫本的同時為自己制作了記憶本,比如東吳的闞澤、南朝的王僧孺和朱異。而記憶本的低廉不僅體現在經濟成本上,也體現在知識成本上,非但不花錢可得之,不識字也可以,北魏名將楊大眼就是通過有聲讀物的方式獲得書籍:“恒遣人讀書,坐而聽之,悉皆記識?!?/p>

      記憶本的另一個優(yōu)勢在機動性。人們即使擁有了物質文獻,也可能在戰(zhàn)亂、火災、遷徙等等不測中再次失去;或者物質文獻沒有亡佚,卻在需要使用時恰巧不在場。但記憶本總是隨身的,蔡琰在漢末的流徙中丟失了父親蔡邕留下的四千余卷藏書,她后來仍憑記憶重新寫出了四百余篇。梁代的陸任借得一部《漢書》而不慎丟失其中四卷《五行志》,后來也是憑記憶“暗寫還之,略無遺脫”。唐太宗命人寫《列女傳》以裝屏風,一時找不到書,虞世南現場默寫,“不失一字”。記憶本一旦擁有,就與記憶者同在,從這個意義上說,擁有一部書的記憶本,才是真正擁有了一部書。

      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中古時期的藏書家并不以收藏實體書為最終目標,藏書的終極追求是藏得記憶本,獲得實體書只是藏書流程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前文提到,南朝藏書家蕭鈞和王筠都稱自己抄書、藏書的目的是“備遺忘”:抄是為了幫助記憶,藏是為了給“記憶本”保留一個校本,俾其永遠完善地存于體內。如果對記憶力足夠自信,甚至這個校本也不必備,陳代學者沈不害寫文章“操筆立成,曾無尋檢”,而家中也從不置藏書,大概因為實在用不上。柏拉圖擔心的文字使人們不復記憶的情況,在沈不害這里遭遇了反例。

      沈不害的故事也說明記憶本還有可“尋檢”的優(yōu)勢。在沈不害的時代,書籍的流行裝幀是卷軸裝寫本,這種形態(tài)的書籍盡管已經較簡牘取閱為易,但查檢信息仍是極不方便的。英國古典學者對希臘書卷之缺陷的一些總結,完全可以移評中國的卷軸書籍:

      讀者慢慢展卷閱讀,同時用一只手將已經讀過的部分收攏,這個過程結束就是將整個卷軸的內外層次倒轉過來了,所以在下一個讀者展讀之前要重新卷一遍。這種圖書形式的不便之處顯而易見,尤其別忘了當時有些書卷長逾十米。另一個缺點是圖書所用的材料不結實,容易損壞。不難想象,當一個古代的讀者需要去查證一處文獻時,不到萬不得已,都會盡量依靠記憶而不愿費事去查檢,況且這個過程還會增加書的磨損。

      正因為如此,當中古時期的讀者需要檢索文獻時,有時不是去查書,而是去找人?!读簳氛f沈約、任昉等人“每有遺忘”就去訪問學者劉杳,沈、任都是中古時期第一流的藏書家,但對他們而言,劉杳的記憶本顯然比自家的寫本使用起來更便捷。北齊時,祖孝徵、魏收、陽休之等人一次討論古事,“有所遺忘,討閱不能得”,于是呼王劭問之,“劭具論所出,取書驗之,一無舛誤”。身邊有書但“討閱不能得”,這個缺陷使寫本無法與記憶本相抗衡。

      記憶本的第四個優(yōu)長在利于理解,或者確切地說,是中古時人人為地在熟讀成誦與理解文意間建立起了聯系。這種聯系似肇見于魏明帝時董遇的名言“讀書百遍而義自見”,而其影響至為深遠。在蕭梁,蕭繹敦促子弟讀五經,也強調“讀之百遍,其義自見”。唐人王友貞九經皆讀百遍。乃至7世紀末留學印度的義凈會以“斯等諸書,并須暗誦……同孔父之三絕,等歲釋之百遍”的格義式描述介紹當地五天俗書的教學情況。所以記憶本不僅自帶檢索工具,還長期被認為自帶解讀工具。

      從義凈的說法來看,根植于印度文化的口誦觀念,和中土自產的以誦讀求理解的觀念,在當時人心中大概是混雜糅合的。而這種糅合的結果就是,有些俗書的讀誦或背誦行為也有了誦經般的儀式感和修行色彩,甚至產生了誦經般的祛魔感應效果。記憶本通向理解,甚至制作和不斷誦出某些特殊文獻的過程通向功德,這是記憶本性質中最為特殊的兩點。

      由此看來,記憶本在獲取、攜帶、傳播和使用方面,都有寫本所不具備的優(yōu)勢;但寫本是可視的,可分享的,而且是可以穿越時空分享的,這些優(yōu)勢記憶本也不具備。至此這里其實已經可以回答本文一開始提出的問題:文獻記憶與物質文獻同步繁榮,正是因為此時它們二者間有互補性;關于記誦的故事在中古時期井噴式的出現,就是因為物質文獻的發(fā)展增加了人們接觸書籍的機會,但其結構設計、制作工藝、存藏條件還遠遠實現不了那時人們對文獻的所有要求。因此,為文獻制作記憶本仍是必要的,而且對于某些內容的文獻,人們可能更傾向于制作記憶本。

      三、記憶本的內容偏好

      除了作為基礎知識構成的儒家經典外,最容易被人們選中制作記憶本的文獻,一定是最需要利用記憶本優(yōu)勢的文獻,或者說,最需要避免寫本劣勢的文獻:大概不會有人去背誦類書,因為類書自帶的檢索便利,消解了辛苦記誦的意義。

      譜牒是中古時期一個有時代特色的記誦對象,前文提到的唐人李守素,就因長于此道,人稱“肉譜”。在李守素之前,南朝背譜之風更盛,蕭繹說自己13歲就開始背《百家譜》,甚至背到身心嚴重受損。譜牒在當時有多重社會功用,選官、議婚、避諱都要以之為據,而主要是指導日常避諱的功用引發(fā)了制作記憶本的需求,因為總不宜在接對人物時臨場查本。關于譜牒文獻的記誦,一個有名的例子是王弘得了王僧孺的《十八州譜》后能“日對千客,不犯一人之諱”,顯然已經有復本在體。齊競陵王蕭子良命譜學家賈淵修過一部《見客譜》,從性質看,大概也是要背下來的。

      譜牒類文獻內容無邏輯可言,背誦難度大,因此常在傳記中作為展現傳主記憶力的道具出現(或者是與譜牒性質相近的名籍、宮籍、批量人名),其實傳記作者的這種主題偏好,還是受了他們自己所處時代的背譜之風的影響。眾所周知,譜學在極為興盛,但流傳下來的譜牒文獻卻幾乎沒有。前人論此,多歸因于江陵焚書之厄和后來的隋末戰(zhàn)亂,但某一類書在書厄面前特別脆弱,根本上還是因為這類書相對于其他類書,復本更少。換言之,在譜學興盛的時期,很多譜牒恐怕是以“肉譜”的形態(tài)活躍于世的。《魏書》說高諒“造《親表譜錄》四十許卷,自五世已下,內外曲盡,覽者服其博記”。紙譜本來就是肉譜的衍生品,如果后者無意著述,不發(fā)生這種衍生,那譜牒就不免隨肉身湮滅了。

      另一個常見于中古時期的記誦熱點是故事類文獻,如歷朝史事、注記、律令、奏章、儀注等等。《魏書》有一段記載生動地體現了熟記故事的政治效力:延昌四年正月某夜,宣武帝崩于式乾殿,留下年僅五歲的太子,兩天后,宣武帝的同母弟、一直被軟禁在華林園的廣平王元懷扶疾入臨,“徑至太極西廡,哀慟禁內,呼侍中、黃門、領軍、二衛(wèi),云身欲上殿哭大行,又須人見主上”。面對突發(fā)的逼宮,大臣們愕然相視,莫敢抗對,侍中崔光“獨攘衰振杖,引漢光武初崩,太尉趙意橫劍當階,推下親王故事,辭色甚厲,聞者莫不稱善,壯光理義有據。懷聲淚具止,云侍中以古事裁我,我不敢不服。于是遂還,頻遣左右致謝”。“以古事裁我”的強大威懾力,體現了故事行政被廣泛承認的權威性,也說明腹中儲備故事以備非常的必要。

      檔案、注記類故事文獻成為記誦熱點,也與其接觸群體有限、且集中貯藏于相關政府機構的特性有關。這種典型的集中秘藏易致集中焚毀型文獻,正是記憶本發(fā)揮優(yōu)勢所在,尤其在政權頻繁交迭的時代。蕭齊初建時,大概臺閣故事又一次毀于易代戰(zhàn)火,徐勉向蕭道成推薦能夠背誦晉、宋起居注的孔休源為尚書儀曹郎,自此“每逮訪前事,休源即以所誦記隨機斷決,曾無疑滯。吏部郎任防常謂之為‘孔獨誦”。所以在中古時期,尤其在禮儀制度、銓選制度尚未得到系統(tǒng)、穩(wěn)固建設的唐代之前,常能見到熟誦歷代故事的人物頗得以接近權柄,成為重要的政治顧問,像孔休源,以及前文提到的因博悉晉代故事號為“皮里晉書”的劉諒,并皆其例。

      從崔光的事例還可以看到,漢故事在當時仍有政治效力,因此《漢書》在魏晉已降也是一個非常突出的記誦熱點,所以范曄對《漢書》有“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焉”的觀察。除提供故事外,史書中另有豐富的政治、社會、軍事、地理信息,也常因此為經世者所措意,庾信在《周大將軍崔說神道碑》中就夸贊時任涼州刺史、總督河西甘瓜諸軍事的崔說“敦煌實錄,宛在胸襟;玉門亭障,無勞圖畫”。

      唐代以后,隨著詩賦舉士政策的推行,詩文作品又成為一個新的記誦熱點,像前引韓愈《李郱墓志》,就提到李郱能暗記《文選》?!段倪x》白文也約有40萬字,體量不俗,它和各種別集的熱門,恐怕擠壓了傳統(tǒng)背誦熱點的記憶空間,按代宗朝禮部侍郎楊綰的說法,就是“幼能就學,皆誦當代之詩;長而博文,不越諸家之集”,“六經則未嘗開卷,三史則皆同掛壁”。由此也可見,記憶本的內容偏好是隨時變化的,但總以實用為指歸,人們?yōu)閰⒄痴b歷朝故事、起居注、史書,為選舉而背誦詩文,為社交需要而背誦譜牒,所以蕭繹盡管少年時躬丁其酷,后來也還是教導子弟要特別留意譜牒。

      總之,記誦是一種非常實用主義的行為,而不是我們過去常常理解的文人炫博。有誰會為了平生未必能碰到幾次的表演機會,逐字逐句連內容帶版式信息地背誦下一部部稀見書?當人們?yōu)橐环N文獻制作記憶本,主要還是意圖利用記憶本擁有而寫本不具備的某些特性而已。

      四、寫本的新變與記憶本的衰落

      記憶本和寫本既是兩種互有短長的文獻形態(tài),那么對于藏書家來說,最理想的收藏大概是所有文獻兩種載體各入一本,而這就會導致寫本越多、越易得,人們想背誦的書籍、能背誦的書籍就越多。事實上,記憶本確實有和寫本同步擴張的跡象。以記誦量來說,從“十來歲為秦博士,到九十多歲也不過能背《尚書》二十九篇”的伏生,到2世紀末“弱冠能誦《左氏傳》及五經本文”(按總字數將近40萬)的賈逵;再到8世紀中期十四五歲時已經“暗記《論語》《尚書》《毛詩》《左氏》《文選》凡百余萬言”的李郱,背誦體量是一路飆升的。以記誦范圍來說,人們的涉獵領域也在跟隨著寫本擴張。齊梁時期,搜羅珍奇書籍成為一時風尚,文獻記憶活動中就迅速出現了稀見書。當時拼比文獻記憶力的隸事游戲,就以背出別人不知道的典故為勝;而前文提到的那位為人提供肉體檢索的劉杳,在他憑記憶給出的檢索結果中,也能看到《論衡》《新論》、朱建安《扶南以南記》、楊元鳳《置郡事》等超出常規(guī)經史范圍的書籍。

      但是另一方面,史料也告訴我們,除了那些第一流的學問家、藏書家外,最常見的記憶對象還是幾類實用性文獻。人的記憶力是有限的,務實雖然不是最理想狀態(tài),卻是大多數人的選擇。實際上,能將最實用的文獻記誦下來難度就已經不小?!读簳氛f蕭繹五歲能誦《曲禮》,將他描繪成典型的中古記誦神童,但如前文所說,他本人也坦承背《百家譜》背得“感心氣疾”,差點出生命危險。而在李郱的背誦書單里,出現的其實都是應明經、進士科涉及的常規(guī)書目,可背誦總字數已經達到了百萬級。基礎背誦量已然巨大,新書籍還在不斷生產,毫無疑問,記憶本以無涯逐有涯的步伐終會停止下來。

      而且,物質文獻不僅體量將不斷膨脹,制作技術也將不斷進步。技術進步會導致成本降低,成本低會導致價格下調,也會因此產生出更多的復本。一旦書籍復本增多,即使遭遇戰(zhàn)火,記憶本的價值也不會那么大了。根據學者對歷代書價的考證,8世紀后半葉每卷書折米量59斤,9世紀上半葉激增到100斤,可以明顯看到安史之帶來的價格波動;但12世紀后半葉書價每冊折米量13斤,與11世紀中葉的數據持平,南北宋的更迭對書價的沖擊已不明顯。這種趨勢說明,由于有了更進步的書籍制作技術,記憶本的優(yōu)勢已經被部分削弱了。

      而記憶本最為擅場的檢索優(yōu)勢,還受到了類書的挑戰(zhàn)。早期的官修類書往往卷帙龐大,動輒仿象天地,包羅萬有,并無檢索優(yōu)勢。但隋唐以后私撰類書大量增多,這些類書的特點就是貼合作者自己的檢索需要來設計,比如李商隱編寫過兩卷的小冊子《金鑰》,這部書僅由帝室、職官、歲時、州府四部分構成,以為“箋啟應用之備”。唐代的兩位制誥大家張說和陸贄也編有類似的工具書,張書名為《事對》,全書10卷,陸書名為《備舉文言》,全書20卷。后蜀文谷“雜抄子史一千余事,以備遺忘”,書名就叫《備忘小抄》。當時的私人小工具書也在需用者之間流通,像《新唐志》錄有東川節(jié)度掌書記李途的《記室新書》三十卷,“纂集諸書事跡為對語,列四百余門。職方郎中孫樵為之序?!闭埲俗餍?,可見編纂的初衷就有流通之意;文谷《備忘小抄》據說也“世多傳寫之”??傊@些實用性類書卷帙往往不大,方便檢閱、攜帶和流通,它們的出現,也可以看作是寫本結構設計上的一個新創(chuàng)。

      寫本不可能取得記憶本的所有優(yōu)勢項,但是隨著技術的進步,它改善了自身的很多劣勢項,而且新結構類書的出現,使寫本也模擬到了記憶本的重要特長,那么隨著書籍的增多,逐一制造記憶本,不僅將是不可能的,也將是不那么必要的。而一旦這種情形發(fā)生,人們對記憶的觀念必將變化,戲劇性的記誦故事將不再那么吸引人,人們對記誦的追求也將趨于理性化。

      這種記誦觀的理性化在宋代就已經很明顯。以史籍記載的記誦速度來說,漢末夏侯榮能每日能背誦千字,東晉道安可以達到五千余字,而《抱樸子》的仙方明確告訴我們,當時人理想的記憶速度是日誦書萬言。但宋人鄭耕老《讀書說》卻實實在在地說,中材之人每日能誦300字,“天資稍鈍,中材之半”的,每日能誦150字。以史籍記載的記誦準確度來說,中古史料中觸目皆是“不差一字”、“一無舛誤”,程頤卻說這種追求是玩物喪志。而記誦和窮理的關系也得到了一些反思,像“讀書百遍而義自見”這句話,就被《冊府元龜》歸入了“偏執(zhí)”門。記誦作為一種歷史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固然不可能到就此停止發(fā)揮影響,但不同聲音的出現,說明記憶本的黃金時代畢竟已成為過去了。

      結語

      《漢書·藝文志》說,《詩經》能遭秦火而全,“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不須上溯秦漢,即使在寫本甚至刻本都已經成熟的宋代,對一些因特殊原因無法產生寫刻本的文獻,記憶本仍是珍貴的機會。女詞人朱淑真死后,手稿就被父母“一火焚之”,直到后來魏仲恭在旅店聽人背誦朱詞,大受打動而錄以成集,這才有了我們今日仍能看到的《斷腸集》。問題是,記誦雖然長期默默參與著文獻的傳遞,卻因其無形而難為后人察覺。尤其對物質文獻明顯走向繁榮的中古時期,我們只顧勾勒竹帛到紙的物質文獻史,卻基本忽視了在數百年時間里一直在和寫本一起承擔著文獻傳承任務的記憶本。盡管史料中突然出現了數量多到驚人的記誦的故事,而當我們注意到這些故事時,新的問題就出現了:在流傳下來的中古文獻中,有哪些經歷過文獻記憶再誦出的環(huán)節(jié),就像蔡文姬背出的四百余篇那樣?有哪些像經過記憶本的配補???,就像陸任交還的《漢書》、蔣義補全的“圣歷中侍臣圖贊”一樣?

      記憶本對文獻流傳的參與,其實可以從古文獻的同音異文中看到一些痕跡。柯馬丁在研究郭店楚簡、上博簡和馬王堆帛書所反映的中國早期寫本形態(tài)時就推測,文獻中大量同音異文的存在,說明記憶可能參與了文獻的傳播。而同音異文,尤其是音誤字,在敦煌寫本中仍然大量存在,比如伯3480號王粲《登樓賦》中,“陶牧”的“牧”被寫為“沐”,“人情同于懷土”的“同”被寫為“通”,這種誤字,基本可以判斷是默寫造成的。更明顯的例子是,敦煌寫本中的音誤字還有不少帶著西北方音特色,比如“色”“索”二字在唐五代西北方言中讀音接近,因此常見混用。同音異文不僅見于敦煌寫本,在今存唐詩中也大量保留著,宇文所安因此猜測,部分唐人詩集是當時詩歌被吟誦后、由聽者根據記憶抄寫出來而形成的。如果考慮到不同的背誦者、記錄者合作形成的口錄本、作者自錄的初稿本、作者多次反覆修改流出的一二三稿本及其再次形成的記憶本、口錄本,這些版本全部參與了文獻的形成,那么正如柯馬丁指出的,在寫本間建立文本族譜的研究模型是十分危險的做法,中古文獻的形成和流傳史,因為記憶本的加入,恐怕要比我們過去想像的復雜得多。

      記憶本的意義不僅在于傳承文獻或者傳承文獻的一個版本,作為一種需要憑藉天賦和努力才能獲得文獻形態(tài),它的得來不易,始終在刺激著物質文獻謀求創(chuàng)新,不斷模擬記憶本的優(yōu)點,以冀減輕記憶的負擔。因此,書籍的制作原料、工藝、裝幀乃至內容結構,都不是孤立的問題,這些要素始終在互相配合、不斷調試著,以盡可能多地取得記憶本易得、易讀、易檢、易攜的優(yōu)點。推動物質文獻發(fā)展的,有記憶本這雙看不見的手。

      跳出文獻史,記誦行為的文化意義也頗值得關注。中古社會在承接前代文獻遺產的同時,也在以比前代更快的速度生產新的文獻,同時由于紙張逐漸代替竹帛,文獻因制作成本降低而流通量更大,這些都意味著人們有比過去更多的機會接觸到書籍,并可以充分利用一切接觸到書籍的機會——無論是借、蹭、看、聽——獲得一個記憶本。每一個背誦者都是肉體的書籍、肉體的圖書館,不僅如此,他們還是行走的書麓,通過他們,書籍可以再次傳播出去,甚至能傳播給無法閱讀的人。中古時期書籍的流通量,恐怕也比我們過去想象的要大。

      背誦是如此平常,以至于我們從不把它作為一種獨立的文獻和文化現象來考察。但事實上,記憶本分擔寫本的責任,改變寫本的面貌,刺激寫本的發(fā)展,并服務到了寫本服務不到的對象,沒有記憶本的中古文獻世界,反倒是無法想像的。

      [責任編輯:劉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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