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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紊亂的批評何以引導客觀的歷史闡釋
      ——與曠新年教授商榷

      2020-03-02 12:05:25姚新勇
      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0年2期
      關鍵詞:郭沫若秘密魯迅

      姚新勇

      (1.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2.廣東財經大學 華商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曠新年教授在《文藝爭鳴》2019年第3 期上發(fā)表了《由史料熱談治史方法》一文(1)參見曠新年:《由史料熱談治史方法》,《文藝爭鳴》2019年第3期,第43-51頁。以下凡出自此文處,均直接在引文后加注頁碼標識。(以下簡稱“曠文”),以批判人文學界尤其是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的一種不正常的學術傾向,即過于盲目熱衷“檔案、史料”,將其“當成了一種學術新潮”,因此往往被“某些無厘頭的說法嚇倒”(第43頁),而致使對中國現(xiàn)當代史、尤其是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解讀出現(xiàn)嚴重的偏謬(2)曠文并沒有給出這樣簡潔明了的概述,此為筆者根據曠文所做的概括。。每個人自有其學術傾向或立場,同意與否、論或不論,大可聽之任之,但若關系到治學方法這樣普遍性的問題,而且論者自己的論點、論證又明顯存在不少方法上或邏輯上的問題,或許就有必要討論之。

      一、關于材料問題

      曠文直接而核心的問題,是如何使用或使用什么樣的材料才是研究歷史的正確方法,其答案可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不必刻意地追求材料的全面、新異、秘密,應該盡量使用普通常見的材料去闡釋歷史,過分地挖掘、壟斷、“依賴秘密材料”,不僅“不是學術的通途大道,終究不能大成”,而且“容易將學術引向邪路,甚至死胡同,阻礙學術的健康、正常發(fā)展”(第43頁);二是“孤立的、碎片化的史料是沒有意義的,史料只有在歷史的脈絡上才能獲得理解,只有在歷史整體中才具有生命”(第44頁)。所以若想正確地解讀歷史,就要抓住大問題,把握歷史的主流。

      粗看上去,這樣的說法似乎沒有問題,但仔細閱讀曠文的具體論述,卻發(fā)現(xiàn)作者對“材料”的認知,存在本質化的問題,且不無紊亂。首先,材料本身無所謂新或舊、秘密或普通,只是相對于現(xiàn)有的研究來說,由于歷史久遠、外在控制、研究基礎、研究視角等原因,使得某些材料顯得新或舊、秘密或普通。而且由于情況的變化,新材料或“秘密材料”可以變成舊材料、普通材料,舊材料或普通材料也可能變成新材料或“秘密材料”。比如曠文所提到的《史記》,其資料為當年司馬遷游歷各地、閱讀群書所得,其時可謂全面、新異,但其成書之后,對于后人而言,連同其中所使用的材料,都變成普通的常規(guī)材料了。

      再則,一些材料當初是人們都容易讀到的資料,自然屬于普通材料,但可能隨著歲月的流逝,大多消失或被人遺忘,后人再重新把它們打撈出來之際,就成了新材料,甚至獨家材料。又或者一些資料本身存在的歷史并不久遠,但由于文化氛圍、研究潮流的變化,不再被人們重視,而另一些就自然時間而言比它們更老的資料卻成了學界或社會普遍重視的材料。當學術風氣再次轉換時,那些被人忽視的材料,可能又會被研究者尤其是新一代的研究者重新打撈出來,“煥發(fā)出新生”。這種情況在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就很普遍。比如,隨著“新時期”以來思想文化界的巨變,原來被“遺忘”的張愛玲、“新感覺派”、文革時期的“地下文學”史料被重新挖掘出來,逐漸成為現(xiàn)當代文學界人所共知的普通知識,但是一些“十七年文學”時期的文學期刊、作家作品、創(chuàng)作感想等材料,則在圖書館的書架上少有人問津。然而近些年來,“十七年文學”被再次重視,一些學者,尤其是一些年輕學者,不斷地通過“挖掘”、重新閱讀過去的期刊、檔案史料,來重新對柳青乃至浩然的作品進行“翻案性”的再解讀,以肯定“十七年文學”的成就。

      總之,抽去具體的歷史條件、文化語境,談什么材料的新或舊、秘密或普通,沒有什么意義。

      當然,曠新年教授真正想談的并非是什么材料的新或舊,他所不滿的是一些學者為了一己私利而“壟斷”“獨家材料”,秘不示人;尤其痛恨一些學者憑借“秘密檔案”而歪曲歷史。學術乃天下公器,一名學者若有新異材料,能公布出來供大家研究,自然是高風亮節(jié),值得贊揚。但只要是學者自己發(fā)現(xiàn)這些材料,而且沒有故意歪曲、惡意使用這些材料,其實是不好多譴責的,尤其不應該作為什么惡行加以聲討。社會并不會因為某個學者無私地獻出了他所有的獨家材料,就不再要求他繼續(xù)新的研究而一直肯定其學術地位并養(yǎng)活他。既如此,那么我們又有什么理由硬要別人把自己的私人史料(私人財產)拿出來公有呢?

      嚴格來說,是否一直私藏某些材料供自己不斷使用,本身與研究、治史的方法得當與否沒有什么本質關系。即便是真有什么人不懷好意、斷章取義地使用“秘密材料”,那么問題也只在其學術立場、學術態(tài)度、學術方法方面,而與材料是否“秘密”并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學術態(tài)度不端正或所謂“心術不正者”,使用普通材料、舊材料,照樣可以斷章取義、歪曲事實;而態(tài)度端正、客觀嚴謹者,使用“秘密材料”,也不會因此就走向歪門邪道。

      再說某一材料一旦被使用、被公布出來之后,就不再新或“秘密”了,其所謂新、所謂“秘密”者,只能是其剩余的還未公布的部分。而且被公布出來的材料,必須接受學術界的審視。一個研究者不可能真正壟斷某種材料,除非他有獨門絕招,既不把材料作為研究證據拿出來,又能讓學界看到他使用了什么新的“秘密材料”,從而承認他的學術創(chuàng)新或材料創(chuàng)新。從根本上說,私人不可能壟斷歷史材料,一般也很難使某種材料變成“秘密”,能造成此種情況的,只能是非學術的外部因素。曠教授在文章中沒有直接說出使用秘密材料的學者的名字,但據其所述以及結合當前學界的相關情況,一位應該是指掌握了前蘇聯(lián)解密檔案來研究中蘇關系、中國當代史的學者,他的研究的確給學界帶來了相當的沖擊,比如有關“抗美援朝”(或曰“韓戰(zhàn)”)史的研究。另一位則應該是指利用《蔣介石日記》手稿,對蔣介石、國共關系、中日關系等歷史做出了諸多不同于以往解釋的學者。這兩位學者本身的成果、學術立場如何,自然可以討論、商榷,但他們所使用的其實都是“解密材料”,本身已經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這些材料之所以曾經為“秘密”,主要是因為被前蘇聯(lián)和蔣介石政府控制而不允許公布(3)當然《蔣介石日記》的情況稍微復雜些,還涉及到其蔣家繼承人是否同意公開的問題。。聽說前面那位學者曾用重金購買了大量俄文秘密檔案并且相當慷慨,不僅將其翻譯成中文,而且還經常無私地提供給一些研究者。另一位則未聽說有類似“慷慨”之舉,但他可以從哈佛抄來《蔣介石日記》,別人也可以去抄,這自然不是什么“獨家秘笈”。更何況現(xiàn)在這兩種資料都已經公開出版,雖然《蔣介石日記》在大陸還沒有完全正式出版,還有一定的“秘密性”,但這也與使用者無關。如果曠教授認為有學者違反了國家的有關規(guī)定,在研究中不該使用沒有在大陸公開出版的歷史資料,大可直接批評,甚至揭發(fā)、舉報,但這就不是學術問題了,更與材料本身是否可靠、治學方法是否妥當無關。如果有關學者在材料的使用上存在問題,別人自然可以有針對性地分析、批評,而不必錯亂地指責其使用了什么“秘密材料”。

      總之,從治學或治史角度言,如何使用材料,使用什么材料,可能與治學、治史的方法有關,是可以討論的,但說到底,我們只能檢討有關史料的“具體使用”是否得當,有無斷章取義、以偏概全,材料是否真實、是舊還是新,但卻沒有道理以人家偏好使用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或解密材料進行研究為由,而對其大加指責。

      二、關于論證方法問題

      曠文是篇學術性論文,應該符合學術論文或一般論說文對論證方法與形式邏輯的要求,尤其是這種談治學方法的文章,自然更應該對此高度地自覺。然而,曠文在這方面卻存在不少問題,似有不少違背形式邏輯處。

      一篇合格的學術論文,最起碼要做到圍繞論點進行有條不紊地論證,其間雖然有可能援引他人言論(觀點)或舉例來進行論證,但自然應該以層層遞進的陳說、論述為主。曠文卻整篇充斥著大量對他人觀點或事例的引述,真正屬于自己的論述性文字不僅量少,而且被大量的引文、轉述、舉例所分割。例如文章的第一節(jié)“學術專業(yè)主義”,總共不到一頁半的篇幅,共十段。第一段點出所討論的現(xiàn)象,給出基本的論點。第二至五段,分別轉述或列舉了韋伯、蘭克、伯希和、司馬遷、王國維、柏拉圖、杰姆遜的觀點或事例。第六至十段為一個單元,主要批判以胡適為代表的所謂“壟斷秘密材料”治史的“自私惡劣”現(xiàn)象,算是比較正規(guī)的論證性陳述。(第43—44頁)但這部分,所直接點明批判或影射到的對象除胡適外,還有章學誠、章太炎、傅斯年、聞一多、鄭振鐸等,以及一位沒有提到姓名的傳聞者。其明確褒獎或似乎肯定的學者有魯迅、嚴耕望、錢穆、陳寅恪、雷海宗、錢穆、呂思勉、蒙文通以及“自不待言”的“馬克思主義學派”。直接點到的著述有《史語所工作旨趣》《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政治史述論》《制度淵源略論》《唐書》《資治通鑒》《元白詩箋證稿》。被直接引述或轉引的他人言論涉及魯迅、嚴耕望、陳寅恪、章學誠、章太炎、傅斯年等人。且作者批判壟斷“秘密材料”的觀點陳述,基本是由引用嚴耕望及魯迅所說的話構成,占了一半多的篇幅,再加上其他間接轉述,所占篇幅至少達三分之二以上。這樣的論說方法,恐怕不符合學術論文的規(guī)范吧?

      然而,不僅如此,曠文的論證還存在跳躍、雜糅、語義含混、自相矛盾等問題。比如前面提到的第一節(jié)的第二段,所引韋伯之論還與本節(jié)的標題“學術專業(yè)主義”關系較為密切,但是作者剛剛引完韋伯的話,就又突然跳出來這樣幾句:

      蘭克被稱為現(xiàn)代史學之父,被視為實證主義史學的始祖。但是,正如我們簡單地把韋伯理解為現(xiàn)代化論者是片面的一樣,把蘭克史學理解成為實證主義史學也是片面的。無疑,蘭克認為歷史研究要全面占有材料。(第43頁)

      而蘭克還未及論述,話題又跳到了法國著名漢學家伯希和“在中國學界名流面前公開贊譽陳垣與王國維”的掌故,接下去又分別跳向司馬遷、柏拉圖、杰姆遜,等等。所引之語、所引之事本來自有其特定的語境,被作者抽取出來拼貼在一起,又缺乏必要的交待與說明,更加重了論證的跳躍、雜糅,致使讀者要想真正搞清楚作者做這些引述究竟是想說什么,究竟是肯定還是否定,彼此之間的轉換邏輯究竟何在,頗為不易。當然,作者對“壟斷材料”、喜好使用“秘密材料”的厭惡倒是很清晰的。但問題是,所謂“壟斷材料”、喜好使用“秘密材料”是“學術專業(yè)主義”嗎?現(xiàn)代性的“學術專業(yè)主義”傾向,必然會導致學者“壟斷材料”、使用“秘密材料”的偏好嗎?將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邏輯何在?很可惜,我們從曠文中無法找到相關說明。

      類似的問題,不僅表現(xiàn)于第一節(jié),而且是遍布全文。比如曠文頭兩節(jié)的標題為“學術專業(yè)主義”和“平庸之惡”。相比起“傳統(tǒng)社會”,現(xiàn)代社會之學術更強調知識分科、專業(yè)分工,或許難以再產生“百科全書型”的大師,學者、學術研究也可能更關注專業(yè)知識本身,而缺乏社會、人文乃至存在本身等大的關懷,所以也可能顯得更為“平庸”。但是曠文并沒有給出這樣的推論與說明,直接就由對語焉不詳的“學術專業(yè)主義”的批判跳到對“平庸之惡”的討伐。問題是現(xiàn)代性的“學術專業(yè)主義”取向,可能會產生更多“平庸”的成果,可即使“平庸”的學術顯得不那么偉大,也并不就是道德上的“惡”?!捌接埂迸c“惡”既非等價物,也非近義詞。而曠文將這兩者聯(lián)系起來的邏輯,不過是先將“學術專業(yè)主義”偷換為“壟斷材料”、喜好使用“秘密材料”,然后再進一步將“學術專業(yè)主義”的“平庸”,上升為道德上的所謂“惡”而已。

      這里有必要對曠新年教授對韋伯《以學術為業(yè)》的引證做點補正。首先是引注的問題。曠文引述了韋伯的《以學術為業(yè)》,將提供的書名注釋為:“《以學術為業(yè)》《學生與政治:韋伯的不由自主演說》。”(第50頁)查原書題為《學術與政治:韋伯的兩篇演說》,與“學生”“不由自主”沒什么關系。其次是理解的錯位。不錯,韋伯在《以學術為業(yè)》中是指出了現(xiàn)代學術的理性化、理智化發(fā)展帶來了神圣、神秘性的消失和世界的除魅,終級價值從而“從公共生活中銷聲匿跡”。韋伯對此的態(tài)度是“復雜曖昧”的,他知道這就是“現(xiàn)代的真相”,無論我們對此感到多么無助、失落,“都必須直面這個真相,這就是所謂現(xiàn)代性的境況”。但韋伯并無意于扮演新先知的角色,重新去為人們提供什么神圣而偉大的價值。相反,韋伯演說的時代背景是:在當時的德國,“一面充滿了狂熱和騷動的情緒,很容易讓煽動家和假先知大行其道,他們編織的幻覺、散布的言之鑿鑿的錯誤答案,誤導年輕人建立一種虛假的希望而走向狂熱;另一面有些人散布貌似深刻的虛無主義,使年輕人陷入不可自拔的悲觀和絕望之中”,韋伯要做的正是對“這兩種潮流的對抗和抵擋”,所以韋伯認為,“學者最高的倫理原則就是‘智性的誠實’或者叫‘思想的誠實’”,而學術的重要價值之一就是使人“頭腦清明”。[1]如此而言,曠新年教授激情、跳躍的批判,恐怕與韋伯的用心相去甚遠吧。

      再如,因不滿于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喜歡胡適而討厭郭沫若,所以曠文用了相當的篇幅來為郭沫若平反。為此,曠文既將魯迅與郭沫若相提并論,指出褒揚胡適和張愛玲、貶低魯迅和郭沫若“不是孤立、個別、偶然的現(xiàn)象,而是后面存在一個巨大”的“妖魔化左翼與革命的政治裝置”(第47頁)。接著又說吳宓痛斥周揚,但“卻對郭沫若充滿了敬意”,由此說明哪怕是對革命持有看法的學者,只要做到客觀、公正,也不會否定郭沫若。曠文還以郭沫若之子郭世英因為堅持理想而在“文革”時期被迫害而死的事例,來證明郭沫若是一個堅定的、有氣節(jié)的學者與詩人。這樣的論述不僅跳躍過大,而且邏輯也不夠嚴密。

      首先,貶低郭沫若者,并不一定貶低魯迅,也不一定都否定左翼和中國革命,不好籠統(tǒng)混為一談。其次,許多人瞧不起郭沫若,不是因為他在現(xiàn)代時期的表現(xiàn),不是針對寫出《女神》《屈原》的郭沫若,主要也不是針對作為考古學家或歷史學家的郭沫若,而是針對他在1949年之后的一些表現(xiàn)。1949年后的郭沫若,配合“滅四害”而大批麻雀,歌頌“大躍進”寫“百花詩”,為表“忠心”而向江青獻詩……可是曠新年教授對這些事例不置一詞,卻一再去講郭沫若當年是如何勇敢反蔣,其歷史學研究著作如何了得,其“文革”時的處境多么艱難,等等。歷史人物的一生往往是復雜多樣的,難道我們能夠因為汪精衛(wèi)當年刺殺攝政王的義舉,而無視其后來賣國求榮的無恥嗎?1949年之后,知識分子普遍遭受改造,但有多少地位崇高的文學家如郭沫若那般行事?再次,郭世英之死當然如曠新年所說為浩劫之殤,顯現(xiàn)出了一個有獨立見解的理想主義者的氣節(jié),但這并不能證明其父郭沫若的氣節(jié)。因此曠教授如此反問:“郭家的孩子為什么在那個時代能夠達到理想的人性的頂峰,讓眾人仰望呢?”(第47頁)其中隱含的有其子必有其父的邏輯恐怕是難以成立的。

      三、指涉含混,史觀不清

      前面指出,曠文題目雖說是談治史方法,但其實質是批判當下的一種惡劣學風,即壟斷“秘密材料”,有意曲解中國現(xiàn)當代史,無限拔高胡適等民國人士,把一個“一見到汪偽政權里的一個小小的偽官就低到塵埃里”的張愛玲“吹到了天上”,惡意貶低魯迅、郭沫若等革命作家,“妖魔化左翼與革命的政治裝置”(第47頁),否定“十七年文學”,尤其是否定農村合作化運動的作品。

      這種指控不可謂不嚴厲,切需認真對待。首先需要搞清曠教授所指究竟是哪些人,或哪個范圍的學者,否則違背議論文指涉對象要具體、清晰的要求事小,造成打擊一大片問題的事大,經過“文革”的人想必都還記得,籠統(tǒng)的“革命”或“反革命”名義之殺傷力是多么可怕吧。

      那么曠教授的具體批判對象究竟是誰呢?他唯一明確指名道姓批判的研究者為夏志清。夏志清是海外學者,其學術雖然不好用“反共”來概括,但說存在比較強的意識形態(tài)偏見,具有否定中國革命的傾向,大致是不錯的。但問題是,曠教授進一步譴責的“‘文革’結束以后,為了打倒魯迅,不惜給魯迅加上漢奸”污名,“貶低魯迅和郭沫若”的“許多人”究竟指誰?某些“將夏志清的偏見奉為真理,用來‘重寫文學史’”的“超歷史的批評家”,又是誰?(第47頁)

      曠新年教授以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為業(yè),并且明確提到了“重寫文學史”,那么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恐怕難逃其責吧?不錯,大約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是在不斷地為一些當年被排除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敘述之外的“自由主義”作家、無明確政治傾向的作家乃至有著“反對革命傾向”的作家“恢復名譽”;一些原先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地位很高的作家與作品的地位也在不斷地下降;包括“農業(yè)合作化”運動題材在內的“十七年文學”也遭到越來越多的質疑。不能否認,這一進程的確受到了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影響(當然海外影響不止于此)。但問題首先是,張愛玲、沈從文等“自由主義”作家名譽的恢復,主要原因并非海外影響,而是對過去過于政治化、階級斗爭化歷史觀的反撥。放到“文革”之后更長的歷史時段看,最先得到“平反”的并非是張愛玲等“自由派”作家,而是“十七年文學”,也包括“十七年時期”被錯誤打倒了的胡風、路翎等“左翼”作家。也就是說,歷史地看,“文革”后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不斷地被重寫,是與“撥亂反正”“思想解放”“改革開放”相同步的,不好簡單地將其歸結為“妖魔化左翼與革命的政治裝置”(第47頁)。更有學者指出,“張愛玲為什么會在今日中國有這樣大的影響”,“就是近代以來中國文學走過的那條彎彎曲曲的歷史道路,在某種意義上,主要是它成就了張愛玲今天的廣泛聲譽”。[2]曠新年教授本人不也認為,“‘文革’結束以后,一些當代文學批評家僅僅因為政策的變化”而“否定《創(chuàng)業(yè)史》等農業(yè)合作化題材小說”嗎?(第45頁)另外,就材料與治史的關系而言,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重寫”,其實不要說與什么“秘密材料”的使用沒有多少關系,就連與“新材料”的過多使用關系也不大?!拔母铩敝螅袊F(xiàn)當代文學史之所以不斷地被重寫,從外在條件來說,主要是學術環(huán)境越來越寬松,以前不能讀的作品、不能談的作家或問題的闡釋、分析空間不斷擴大;而就內在條件而言,則主要是學界的文學觀、歷史觀不斷變化,批評方法不斷創(chuàng)新。

      不錯,張愛玲、胡適的地位在新時期有所提高,但是同時喜歡張愛玲、胡適并依然熱愛魯迅者也很多,兩者并不必然對立。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貶低魯迅的聲音確實有所耳聞,還有人不惜以男女作風來影射、攻擊魯迅,但是至少到今天為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總體對魯迅的評價仍然很高,真正貶低魯迅者不是“許多”,而是“少數”,近幾年來先前某些貶低魯迅的所謂“自由派”學者也開始重新懷念魯迅(4)朱學勤先生就比較典型。參見朱學勤:《魯迅的思想短板》,《銀行家》2007年第1期;《魯迅可能是唯一一個沒有被中國的文人傳統(tǒng)所腐蝕的人》,騰訊網https:∥new.qq.com/omn/20180511/20180511A1BHP3.html。。至于說對郭沫若的貶低,前面已經提到過,主要是出于對其1949年以后的表現(xiàn)不滿,并非全盤抹殺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貢獻。許多厭惡郭沫若后期做派者,恰恰非常崇敬魯迅的硬骨頭作風。所以將貶魯與貶郭籠統(tǒng)地放在一起視為“妖魔化左翼與革命的政治裝置”,恐怕太過簡單粗暴。其實就是用曠新年教授自己的論證邏輯來看,這樣并置既不周延,也不自洽。

      曠教授主要是通過引述他人(尤其是一些對革命持懷疑態(tài)度者)對郭沫若的肯定來為其辯護。然而眾所周知,早在20世紀20年代,郭沫若就曾經將魯迅斥為“封建余孽”“法西斯蒂”和“二重反革命”;魯迅也不無刻薄地諷刺“創(chuàng)造社一伙是‘才子+流氓’,挖苦郭沫若有一副‘創(chuàng)造’臉”[3]。如果“落后”文人稱贊郭沫若的學術,可以反證郭沫若的偉大的話,那么魯迅的斥責豈不是更能證明郭的可憐了嗎?對于歷史爭拗,應該放到具體的歷史境遇中加以理解,以誰罵了誰、誰稱贊了誰而誰就如何如何來加以解釋,是沒有多少說服力的。

      曠教授主要是通過引述他人(尤其是一些對革命持懷疑態(tài)度者)對郭沫若的肯定來為其辯護。然而眾所周知,早在20世紀20年代,郭沫若就曾經將魯迅斥為“封建余孽”“法西斯蒂”和“二重反革命”;魯迅也不無刻薄地諷刺“創(chuàng)造社一伙是‘才子+流氓’,挖苦郭沫若有一副‘創(chuàng)造’臉”[3]。如果“落后”文人稱贊郭沫若的學術,可以反證郭沫若的偉大的話,那么魯迅的斥責豈不是更能證明郭的可憐了嗎?對于歷史爭拗,應該放到具體的歷史境遇中加以理解,以誰罵了誰、誰稱贊了誰而誰就如何如何來加以解釋,是沒有多少說服力的。

      總之,的確不能說“文革”之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重寫與“妖魔化左翼與革命的政治裝置”完全沒有關系,但是我們有必要搞清,作為一種寬泛的“重寫文學史”的進程,究竟有多少人是出于對“左翼文學”的鄙視、對中國革命的仇恨而去“重寫文學史”;有多少人是因為痛心于“文革”災難而進行歷史反思,但卻犯了將“革命歷史抽象化”的錯誤,從而不僅否定“文革”“十七年文學”,而且連同整個“左翼文學”一同否定;又有多少人既批評“十七年文學”中所存在的“極左”問題,同時也能夠相對更為客觀地分析“左翼”革命文學乃至“十七年文學”。更何況,作為一種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重寫文學史”也并非是單向度的,不僅“重寫陣營”構成本身復雜多樣,而且就是傾向于質疑“延安文藝”或“左翼文藝”譜系的“重寫”,與強調肯定“十七年文學”“延安文學”“左翼文學”的文學史書寫,彼此之間也存在程度不同的承接、轉變、分化,分享著共同的解構性的后學話語方法。(5)例如北大的李楊,被認為是“左派”批評家,可是他1993年的兩本著作《抗爭宿命之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1942—1976)研究》與《文化與文學:世紀之交的凝望——兩位博士候選人的對話》,則是利用“女性主義”“民族—國家”話語等后學方法,較早重讀“十七年文學”的重要著作,它們也很難用所謂“左/右”來確定。再如上海的蔡翔更是被視為“左派”批評的代表,但其著述也大量借用后學話語批評方法,其代表作《革命/敘述 : 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連標題都帶有明顯的“再解讀”意味。而王曉明的《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重識“五·四”文學傳統(tǒng)》,更可謂是反思“新文學”“左翼文學”政治化的早期名篇。沒有這樣的先導,《子夜》被視為非文學化的“社會政治檔案”之說,恐怕也不會出現(xiàn)吧。

      再來看曠新年教授的“史觀”。他說,“孤立的、碎片化的史料是沒有意義的,史料只有在歷史的脈絡上才能獲得理解,只有在歷史整體中才具有生命”,所以研究歷史要“抓大問題”“把握主流”。(第44—45頁)也就是說,研究歷史必須要有清晰、正確的歷史觀來作為指導。這完全正確,然而他自己的歷史觀如何呢?不妨來看曠文第三節(jié)的一處論證。

      曠文說,現(xiàn)在人們普遍認為,“文革”時期中國“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然而,按照劍橋史的數據,這種說法與事實并不相應”。根據所引劍橋史的數據,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文革”時期,較1958—1965年間,“投資成本降低了一半,經濟增長速度卻提高了一倍。簡言之,‘大躍進’是一場代價極高的災難。而‘文化大革命’在其高峰期(1967—1968年)的干擾雖是嚴重的,但基本上是短暫的,是大多數國家都不時經過的”。而“‘文革’結束以后,一些當代文學批評家僅僅因為政策的變化,因為現(xiàn)行政策否定了集體化,因此,根據這種政策的變化來否定《創(chuàng)業(yè)史》等農業(yè)合作化題材小說”,這“根本談不上”是“文學批評”。(第45頁)

      這處論說跳躍、含混,可商榷處不少。

      首先,曠教授厭惡放著普通材料不用,卻故意用所謂的新材料、“秘密材料”刻意創(chuàng)新、做翻案文章的現(xiàn)象,可否定“文革”不早已成為全黨和全國人民的共識了嗎?那為什么還要舍近求遠地去以英國劍橋史的材料來證明“文革”時期的經濟沒有到“崩潰邊緣”呢?難道劍橋史的數據是普通材料,而國人對“文革”災難性的認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等黨和國家有關“文革”的否定性材料都是新材料或“秘密材料”嗎?

      其次,這短短的兩段文字,一會兒“文革”、一會兒“大躍進”、一會兒又“農業(yè)合作化”,論證、時序、邏輯顯得相當跳躍,令人讀之費解?!按筌S進”當然“是一場代價極高的災難”,但能夠由一個劍橋史的數據,就弱化“文革”災難,并將其視為“大多數國家都不時經過的”相對正常的現(xiàn)象嗎?不論就歷史事實來說,還是就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和國家對“文革”的定性來看,說“大躍進”是社會主義歷史探索進程中的失誤,而“文革”是歷史的災難,恐怕更合適吧?另外,“大躍進”時期不恰恰是“農業(yè)合作化”、農村社會主義改造的高峰時期嗎?曠教授既然剛剛用所謂“文革”的經濟發(fā)展來說明“大躍進”是“一場代價極高的災難”,怎么又不加以必要的解釋和說明,轉瞬又去肯定“農業(yè)合作化”、農村社會主義改造呢?這樣的論證難道不是自相矛盾,或至少是有欠周延的嗎?

      再次,國家的農業(yè)政策由過去的人民公社集體經濟形式,轉變?yōu)楝F(xiàn)在的“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不正是總結了過往激進的集體經營體制的弊端、順應廣大農民心愿的歷史選擇嗎?既然如此,批評家“根據政策的變化來否定農村合作化題材小說”,在大方向上難道沒有道理嗎?當然,現(xiàn)在的“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不是沒有問題,過去的“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也不應簡單地都歸為“極左”“頭腦發(fā)熱”,像《創(chuàng)業(yè)史》這樣反映農村社會主義改造的作品,也自然不該被遺忘或被簡單否定。也就是說,以往的歷史、過去的作品究竟應該怎樣闡釋,自然是可以討論的,但這首先需要討論者自己的觀點要清晰,要符合一般的形式邏輯,要符合基本的歷史常識。比如曠教授引劍橋史的數據,證明“文革”的經濟沒有那么糟糕,可是他又談到郭沫若在“文革”中,雖“被毛澤東列為保護對象,卻仍然難逃浩劫,乃至家破人亡”。而且他還大段引述《尼克松回憶錄》來說明“文革”時期“批林批孔”運動是怎樣讓郭沫若蒙羞,怎樣令周恩來驚恐??墒窃诘谒墓?jié)“近人讀書尚多未至‘不懂’處”中,曠教授又把話題跳躍到應該怎樣理解“勞動光榮”這一命題,不滿意于“文革”后對批“資產階級法權”運動的否定(6)這一草草收場的“文革”插曲,與“批林批孔”幾乎同時。,似乎又是在重新肯定“文革”,肯定“批林批孔”。然而當曠教授再把話題擴展到馮友蘭關于中國傳統(tǒng)生產方式最先進的觀點的引述時,不要說他究竟是肯定還是否定“文革”讓人搞不清,就連他對“勞動光榮”和“資產階級法權”這兩個命題的態(tài)度究竟如何,也有些莫衷一是了。

      四、說理態(tài)度欠平和公允

      曠新年教授對所謂“壟斷”私藏材料、挾“秘密材料”而自重的現(xiàn)象深惡痛絕,對相關行為的道德譴責布滿全篇。但聲討他人自私、不道德,那么自己則應盡量做到公允、平和。而曠文卻恰恰在這方面也有不少瑕疵。其對相關現(xiàn)象的抨擊,不僅用詞激烈,而且多有斷章取義之嫌。

      前面談到過曠文從“重視史料”談起,譴責了某種喜歡“壟斷材料”、依賴“新材料”和“秘密材料”治史的“平庸之惡”,這一譴責不僅欠缺學理,而且存在斷章取義之嫌。曠文第三節(jié)引述蒙文通《治學雜語》討論“抓大問題與把握主流”的引文處理,就是一例。曠文說,《治學雜語》開門見山地說:“一個心術不正的人,做學問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焙藢υ?,此句并非為《治學雜語》“開門見山”之語,其前后還分別有以下兩段文字:

      象山言:我這里縱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又說:人當先理會所以為人,若不知人之所以為人,而與之講學,是遺其大而言其細,便是放飯流歌而問無齒決。不管做哪門學問,都應體會象山這層意思。[4]

      學生總得超過先生。如不能超過先生,縱學得和先生一樣,還要你這學生作何用?[4]

      頭一段不只是引述陸象山(陸九淵),還涉及到孟子,陸氏所語是與學術、人品關系相涉,但并不止于此;而孟子之“放飯流歌而問無齒決”之喻,則是用來說明為人、求知、做事需要分清主次,要知道什么是大節(jié)與小節(jié)。其取義顯然與什么使用“秘密材料”無關。至于“學生總得超過先生”之說,就不僅與曠文所說的“平庸之惡”“心術不正”無關,而且其內涵的主張創(chuàng)新、超越前人之義,更與曠文“結語”部分所說“學術的本質,歷史的精神,不是追求新史料,制造新觀點,而是實事求是,追求真理”之語不無錯位??傊?,不管怎樣說,讀《治學雜語》,的確涉及解讀歷史要把握大方向的問題,但蒙文立意高遠,并非只針對某種特定的治學方法而言,更無影射特定對象之意。但曠文則以“一個心術不正的人,做學問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之語,進一步把偏好使用“秘密材料”的“平庸之惡”與“心術不正”之道德虧污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以影射其所不齒的胡適、傅斯年等民國人士,以及當下那些所謂依賴“秘密材料”治史的“民國粉”們。其行文論證雖多跳躍、雜亂,但道德批判、影射的邏輯則貫穿始終。

      在這樣的判定下,好像胡適、傅斯年等“民國粉”的偶像們,都是依靠壟斷“秘密材料”才獲得學術地位的。“比如,胡適一直秘藏壟斷乾隆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直到臨死前才影印出版”;而傅斯年所主導的“中研院史語所”之“中國現(xiàn)代的一個學派”研究就“過于依賴材料,不僅治學偏畸,而且容易導致壟斷材料的不良風氣”。(第43頁)問題是,作為現(xiàn)代“新文化”“新文學”的領袖級人物,胡適與傅斯年的學術及歷史地位,真的是靠壟斷“秘密材料”而成就的嗎?不說學者們不會這樣認為,就是對“新文學”“新文化”有所了解的一般人,也不會這樣說吧?

      曠文還引述胡適與蔣介石的關系來說事,說胡適日記“幾乎事無巨細都有記錄,可是,恰恰他收受蔣介石的巨款,日記卻沒有記錄。許多人只看到胡適表面上受到蔣介石禮遇,然而,實際上,蔣介石卻在日記里對他充滿鄙視,放肆咒罵”。美國華裔歷史學家汪榮祖就曾經指出:

      蔣介石在表面上對胡適的禮遇與尊重,過度夸大了胡的影響力,民眾不免對胡有過度的期盼。其實,胡在蔣面前并無招架之功,因蔣自以為有恩于胡,而胡亦不能自外于蔣,雖欲置身于體制之外,然大使、院長皆為蔣所授之官,實已參與了蔣政府,更何況暗中接受蔣私下金錢的饋贈,從國史館所藏蔣介石囑俞國華電文可知,自 1951 年至 1955 年間,胡一共收了蔣九筆錢,總金額 45 000美元,難怪蔣私底下如此瞧不起胡,甚至罵胡是“無恥政客”。在這種蔣胡關系的框架里,胡適所領導的自由民主,只能成為專權者的點綴,而其本人在獨裁者的眼里又是何等的卑下與屈辱。(第49頁)

      而相比于胡適,郭沫若則在“1927年3月3 日寫下了著名的討蔣檄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揭露蔣介石叛變革命的真相,獨自一人率先舉起了反抗蔣介石的大旗”,并且“在南昌起義失敗以后共產黨最倒霉的時候”“加入共產黨”。“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郭沫若別婦拋雛,從日本秘密回國參加抗戰(zhàn)”,其大義之舉亦感動了其妻佐籘富子,說“為郭之妻而無愧”。(第47頁)而1949年后,郭沫若之舉止是有不當,但卻是多有無奈,也是可以理解的,為歌德“同樣的矛盾性與兩重性”人格而已?!盁o論郭沫若身上有怎樣的弱點,他的方向和道路是正確的”,所以“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究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究不過是蒼蠅”。(第49頁)

      因為不滿于“文革”和“中國革命”而刻意抬高民國、美化胡適等“民國范兒”、貶低“十七年文學”、貶低郭沫若,自然不可取,但問題是胡適與蔣介石的關系就不能做“矛盾性與兩重性”解嗎?曠新年教授痛恨他人用“秘密材料”、斷章取義地做翻案文章,但他這樣的歷史考證,不知又該怎樣定性。

      五、余論:告別二元極化思維

      “文革”結束以來,文學史被不斷重新書寫,總體而言,是“思想解放”“改革開放”之表征,但是必須承認,這些年來也的確存在系統(tǒng)貶低“左翼文學”“革命文學”的現(xiàn)象。所以曠文并非空穴來風或臆想。其實不要說社會上有關“民國粉”與質疑“民國粉”之間的爭論已經在網上吵得挺厲害,就是我們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本身,類似或相關的情況也有一段時間了。大約在十年前就有學者梳理了某種可名之為“啟蒙-再解讀”的對“十七年文學”一體化的霸權性解釋[5],還有越來越多的青年學者,嘗試去重新肯定性地解讀“十七年文學”,甚至“文革文學”。圍繞著柳青和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浩然及其《艷陽天》《金光大道》的爭論也很有代表性。問題不在于對歷史看法的差異,而在于相關討論越來越朝向兩極化方向發(fā)展:一方面造成對中國革命歷史正反兩個方面的“抽象化”理解,另一方面加劇著社會思想觀念的矛盾與沖突。雖然這種“極化”趨勢的推進,根本原因并不在學術界本身,但是作為思想、文化生產的重要領域,學術界也的確應該為相關情況的惡化負一定的責任。

      狹義而言,中國革命指中國共產主義革命,廣義言之,應該包括1840年以來所有救國圖存的變法、革命或戰(zhàn)爭,但不論狹義還是廣義,中國革命都是具體而復雜的,都不宜脫開具體歷史語境簡單地以黨派、立場來認知。以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來說,很明顯,像《子夜》《創(chuàng)業(yè)史》這樣的小說,不管再怎樣從歷史、現(xiàn)實政治的關聯(lián)度來評論,都不應該否定它們提高了中國新文學長篇小說的藝術水平(尤其是在結構上)。另外,從思想觀念、歷史演變來說,“新文化運動”、新中國之前的中國革命,與“文革”不能說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因為“文革”災難就反向否定整個中國革命或“新文化運動”,置民國時期的政治腐敗、戰(zhàn)爭動亂于不顧而無限美化“民國”,甚至“晚清”,也實在離“歷史地看問題”相去甚遠。同樣,因為存在某種單向性解讀“十七年文學”的趨向,因為當下貧富差距問題的加劇,就去想象重新“被‘革命文學’和‘十七年文學’照亮”,遐想革命文學、階級斗爭的力量,否定“新時期”以來的“十七年文學”和“革命文學”的研究與教學,[6]不也簡單得可悲?

      “衡論學術,應該著眼于那一時代為什么某種學術得勢,原因在哪里?起了什么作用?這才是重要的。只從現(xiàn)在的觀點來衡量、批判,脫離了歷史,便成空論?!盵7]

      當下,社會思想、意識形態(tài)矛盾日益激烈,趨向沖突化、極端化,知識人究竟應該怎樣言行,才是真正對自己負責,對歷史負責,對未來負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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